第七天 (昼) 我还活着。 从被吞噬的梦境里缓缓苏醒,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是荒村海 边的女妖,还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的女王? 但我依然没有睁开眼腈,仿佛半个身体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双手用力地 摇了摇我,将我拖出了冰凉的海水。 眼皮终于感觉到光线了,这是从窗户射进来的晨曦吧?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 了一张模糊的脸庞。 睫毛似乎还粘在一起,我只能无力地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这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耳朵,让我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居然是春雨?她怎 么会来到我身边? 春雨的声音终于“激活”了我的身体,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这才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刚重生了一回。 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 只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窗玻璃上红色的◎依然醒目,光线穿过清晨的雨幕射进来。 对,这里是苏天平的卧室,似乎还残留着“环”的气味。 “你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显得非常紧张,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后背,总算让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和苏天平一 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这句话的声音,春雨总算放下了心来,挤出一丝笑容回答:“7 点20分。” 我使劲摇着头,回忆着半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间屋子里,七个小时以前, 子夜12点刚过一会儿,“环”对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正当我恐惧到极点的时 候,天空竞响起了冬雷震震,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着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对了,阿环呢?她到哪里去了?我紧张地望着四周,只看到春雨忧郁的脸庞。 房间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脑好像还开着。 最后我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她摸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 几下说,“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铃响了半天你就是不接。这使我非 常担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机了,可你依然不接电话,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苏天 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过来了?” “对。我来到这扇房门前按门铃,但门里没有丝毫反应。我在门外打你的手机, 果然听到门里传出了你的铃声,我想你一定就在里面。”春雨又一次捂着自己的嘴, 颤抖了片刻说,“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了,我担心那一幕又会在今 天重演,于是我赶紧叫出了隔壁的房东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来, 不怕她骂你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摇摇头说,“没有 啦,她说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将,刚刚回到家里。” “那半夜里的歌声她一定没听到。” 春雨没有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下去:“房东太太将信将疑地给我开了门,我 一闯进这间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你就把我摇醒了?” 她点了点头,看来情绪要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谢谢你,春雨,看样子还是你救了我。” “快别说这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从昨晚10点钟起,就不 断有未接来电和短信息,一直持续到十分钟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机号码。 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手机铃声。也许当我面对阿环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声音 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从她口中传出的天籁之声——除了冬雷震震。 我终于支起身子说:“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然后,我把那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包括阿环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 漏地告诉了春雨。 最后我怔怔地问道:“你相信吗?”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谭。” “没错,或许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可能是虚幻 的。” “你的意思是——幻觉?”我立刻摇了摇头,“你看看这个吧!” 我扬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牢牢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春雨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左手无名指,玉指环上一摊暗红色的污渍正看着她。 “玉指环?”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原先的镇定自若也已烟消云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出 话,很快下唇就有些发紫了。 “你认识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着我的左手,让玉指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要是你不相信,摸一摸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头向我侧着,用肩膀对着我的手,似乎随时都准备要逃出去。但犹豫片 刻后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触摸我手指上的玉指环。 当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触到指环上红色的污渍时,就像是起了某种激烈的化 学反应,我眼前刹那闪过什么光线,春雨的手就像触电般弹起,整个人退到墙角, 差不多都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颤抖着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对我手上的玉指环充满 了恐惧,我只能伸出了另一只手,才把她从墙角拉了回来。 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孩:“没错,就是这枚玉指环!半年前,就是我从荒村 的地宫里把它带出来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认得它,因为当初我是从你怀里得到它的。” 她盯着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它碎成了玉粉我都认得!” “那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春雨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说阿环就是五 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国末代女王,半年前因为玉指环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复活,而每次 复活都只能维持七天,必须再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下去。” “七天!” 这两个字又提醒了我,到这个清晨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只剩下十几个小时—— 到子夜12点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环必须再带走一个无辜的灵魂,否则她的复活就将 终结。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担心阿环,也在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另外某个人。” “假定她真是复活的女王的话!” 春雨又给我加了一个限定句。 到这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如果说给任何 人听,都会被当做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却毫无疑问来自荒 村的地下,那摊暗红色的污渍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国女王“环”在祭坛上自杀而流 下的鲜血。而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也确实在荒村的夜晚梦到了“环”,那就是她 割喉自尽的一幕。 还有林幽这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她确实是心理学教授许子心的女儿,在她体内 还寄居着复活的女王“环”,她小小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个灵魂,看上去就像个 双重人格患者。 “环,,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包括曾经住在这房间里的苏天平,只为了 延续她七天的复活。已经过去n 个七天了,未来还将有无数个七天,下一个被带走 的灵魂又会是谁?或许十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分晓了。 不,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控制着这篇小说进程者的杜撰——喂, 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飞快打字的家伙,你能否听到你小说里的人物对你的呼叫?请 问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还不快点让我知道结局?我想许多读者朋友们, 此刻也会这么向你抗议吧! 左手的无名指又疼了起来,我举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环,这翻来覆去真真假假, 都快使我精神崩溃了。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位苏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四 壁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镜子,任何人走进这座宫殿,都会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无数 个。某天,有一条狗闯入了王宫,它看见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 叫着,它变得惊恐万分,扑上去与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后活活撞死在墙上。 正当我在想像那条可怜的狗时,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刚才电脑一直处 于屏幕保护状态下,现在弹出了监控系统的窗口。 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开过电脑,监控系统怎么会自己出来了?春雨显然也被 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鬼。 我摇摇头坐到屏幕前,监控器里显示出了这间卧室,拍摄角度说明是窗帘箱里 的探头拍的。我抬起头看看那窗帘箱,不知这只“眼睛”是何时记录下这段画面的。 监控器里的卧室泛着白色的灯光,底下显示的时间是七天以前的晚上8 点—— 那正好是我从北京归来的前夜,在后海边的“茶马古道”上与编辑MM喝米酒的时间。 而就在彼时彼刻,这间上海的卧室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缓缓走到窗 前看着探头,那双眼睛在监控里变形得像烛火,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前的我们, 让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监控画面里的脸既模糊又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环,不, 那是林幽的眼睛,带着复杂而忧伤的目光,眸子里映出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而 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灵魂。 她忽然摇了摇头,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肩膀,接着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 片亭子里那样。探头只能照出她的后背和头发,那些黑色的发丝很乱,就像蒙古母 马的鬃毛,混杂在白色的衣服上。 这时画面里出现了苏天平,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监控里留下自己的脸。这张 脸在探头里变形得更加丑陋,我简直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 或野兽之类的。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或许人在失去灵魂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吧?” 我依然紧张地盯着监控画面,只见苏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竞 在探头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只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联想起了半年以前, 记忆中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狼?” “狼?” “是啊,你没看到这是一只大灰狼吗?”春雨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居然 ……居然还有尾巴……” 可我并没有看到苏天平的“尾巴”,难道是春雨的幻觉,把人看成了狼?还是 我的幻觉,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我实在看不清探头下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我只能用“苏天平”这三个字 来指代“它”了。 “苏天平”绕到了林幽背后,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一幕让我和春雨始料未 及。林幽立刻激烈挣扎起来,但“苏天平”始终都压着她,把她压到了地板上。在 模糊的监控画面下,只见到地下有个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压在 她身上,口中还流出许多肮脏的液体。 监控不能录下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沉默的画面,再加上近乎于黑白的模糊画 面,感觉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无声电影,却连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 清楚地听到,从林幽嘴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在那一瞬的恐惧和痛苦,已 经穿越了时间和电脑屏幕,牢牢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经惊呆了,春雨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环抱着自 己的双肩,仿佛那个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难道 她也听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声? 电脑屏幕上那可怕的画面还在继续,探头里的一切都是变形的:压在林幽身上 的“苏天平”、林幽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整个卧室连同这个世界,似乎都被 压扁了。 最后,从林幽的衣领里掉出了什么东西,“苏天平”看到那样东西后立刻恐惧 地“弹”了起来,又渐渐恢复了人的形状。 林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项链坠子般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光 下发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环!” 春雨率先叫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这枚小东西如今正戴在我 的无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着手里的玉指环,就像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重新恢 复了“人样”的苏天平,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她是阿环!”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出来了,那是复活的女王“环”的目光,冷峻残酷,洞察一 切,让人不寒而栗。 阿环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晃着玉指环,向苏天平缓缓地靠近。 这回轮到肮脏的野兽尖叫了。 当苏天平在探头下张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残的森白獠牙时,监控画面忽然 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紧的时刻突然断电了,我心急火燎地检查着监控系统,发 现后面确实没有了。可能当时根本就没录下来,也可能后来被人删掉了。 我退出了这个监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监控文件,但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 仅有的一段画面。 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个自动播放程序,可以定时播放一段监控画面。难道是阿环 在离开这里时设定的,让它在这个时间突然跳出来,再放给我看一遍? 不管是谁设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这间房子里苏天平发生的 事了——他把阿环(林幽)带到了这里,当他看到林幽是个美丽可怜的女孩,便趁 着她哭泣时图谋不轨,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负她。结果林幽变成了阿环,她从怀里 拿出荒村的玉指环,自然把苏天平给吓坏了。 可是,为什么监控画面里的苏天平,竟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呢?春雨确凿无疑地 告诉我,她看到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有着长长的尾巴,发绿的眼睛,还有尖利骇 人的牙齿。 我只能摇了摇头说:“也许苏天平真是一头隐藏得很深的狼一一我是指他的灵 魂。过去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灵魂,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在刚才的镜头 里,我却看到了一个好色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灵魂,一个色狼的灵魂。” “对。而这个探头或许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在镜头的变形中照出人的灵 魂来,从而使苏天平在欺负女孩时原形毕露,显出了他野兽的灵魂。” 春雨颤抖了许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在一年多前,苏天平他 们系有个女生吃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苏天平欺负了她,但谁都拿不出证 据来,那件事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去年我们一块儿去荒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件 事,我是在三个月前才听说的,要是当时就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和他一起去荒村 了!” “唉,原来这家伙劣迹斑斑啊,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这种人,我居然还要寻找 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进来。为这种野兽实在是不值,早知如此还 不如让他的灵魂快点归天吧。” 或许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吧,怪不得他们的灵魂要被阿环带走。我回 头看看这间苏天平的卧室,心底油然生出许多厌恶来。 可是苏天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呢?监控里并没有拍下来,只见到阿环拿出了玉 指环,天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几个钟头了——到今晚子夜12 点,阿环的复活就会结束,她一定会再度夺走某个人的灵魂,那个人会是谁?但不 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我都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于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8 点30分。我正在和失魂的时间赛跑, 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跑。 一抬头又见到了窗户上那红色的◎,我喃喃自语道:“第七天,你已经活到第 七天了。” 正当我像无头苍蝇般抓狂时,却听到了春雨平静的声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从哪里开始,一切还要从哪里结束。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就像我半年前那样吗?虽然说解铃还须系 铃人,但我曾说过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去那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玉指环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梦重新降临,你 只有再回去如法炮制一次,或许还能发现阿环的秘密。” “阿环的秘密?”我刚被调动起情绪,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 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 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 “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 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 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3 点多钟才能到达。 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着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 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 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 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我们四 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 在你才是真正惟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 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 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 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 坚持要来荒村的?当我们离开苏天平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 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 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还要去 那里看一看。” 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 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 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 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 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欲望和冲动,如果 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前意识间、前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 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欲望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 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 识的欲望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 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 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 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的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 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一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做是 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 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 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 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 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 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 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 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 刻。” 春雨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 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 己曾经做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公路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12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4 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 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 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 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 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 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 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 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 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 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 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 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 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 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做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 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 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 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 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 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 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 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 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 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脱的 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 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 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 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叫做荒村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 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 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 “知道吗?我现在想起了宫崎峻的《千与千寻》。” 其实我也想到了《千与千寻》,千寻随着父母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发现了一个 巨大的主题公园,里面样样齐全却空无一人,到天黑之后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 就这么一路冥想着,我们转过巷道最后一个弯,前面应该就是进士第古宅了, 荒村欧阳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并长大之所在。 自从小枝和她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后,进士第古宅便一直空关着,不知道现在 会变成什么样。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 我回头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双灵动忧郁的眼睛,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如此奇 异。 终于,我们转过那道弯,在巷道尽头看到了进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临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