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昼) 原来我以为自己会梦见“环”的,但我没有梦见她(它),甚至连我期望梦见 的小枝都没有出现。 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头一回整夜都没有做梦。 清晨7 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像闻到了一股咸咸的湿气,这是海边经 常能闻到的气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荒村,躺在村长的屋子里,昨夜的经历又清晰地涌上了 眼前。 忽然,我紧张地摸了摸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玉指环确实已经 离开我了。 起床后才发现村长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稀饭配着荒村人自己腌 的菜,让饿了一整夜的我狼吞虎咽起来。 春雨的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似乎她已经对荒村改变了看法。 吃完早饭后我们别过了村长夫妇,匆匆地跑出了这个古老的村子。在走出村口 的时候,我轻声地问春雨:“晚上你做梦了吗?” 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做了。” 该不是又梦见“环”了吧?但我还是试着问道:“你梦见了谁?” “高玄。” 这个回答既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了 点头。 走出荒村的贞节牌坊,东边就是茫茫的黑色大海了。清晨的海边飘着浓浓的雾, 西边的山坡上布满了墓地。昨晚黑夜里根本看不出那些墓碑,现在却异常清晰了起 来,子夜时分山上的笛声,大概也是从这些墓地传出的吧。 早上不会有车来荒村的,我们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踏上寸草不生的山道,回 头再看看荒村,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忽然生了几分凉意,心底更是几番惆怅。 别了荒村,别了“环”,别了小枝。 在清晨弥漫的雾气中,我和春雨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我们的腿走断 了,终于搭上了一辆去西冷镇的车子,载着我们一路颠簸着到了镇子上。 终于回到了西冷镇,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与荒村只隔着一座山梁,却仿佛从 地狱回到了人间。 有读者猜测“西冷镇”的名字来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撒冷镇》(Salem's Lot), 事实上我从未看过这本书(包括电影)。“西冷”本是个极中国化的名字,其原型 就来自浙江省本土,大家有兴趣可以猜一猜。 玉指环已被我“Game over ”到海里去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 阿环(林幽)——七天的期限已过,她究竟是生还是死?我能否再找到她的行踪? 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必须快点赶回上海,在这个故事的第八天发现真相。 可早上没有回上海的车,我们只能在西冷镇等到中午。 现在是上午9 点,我和春雨在镇上随便转了转,不想刚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就 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是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 米店,大概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我们走进一家老茶馆,要了两杯热茶暖和一下。刚坐下不久,茶馆里的人就越 来越多了,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他们围拢在几张桌子边,似乎在等待什 么出现。 忽然,茶馆帷幕里传出一声轻脆的娇咤,接着闪出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那是 件昆曲中常见的绣花女褶,下半身是条青色的裙子,手上还甩着飘逸的水袖。原来 是唱地方戏的,虽然她脸上化着淡淡的戏妆,头发做成 了簪花的样式,但我还是看出她的年龄不小,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旁边的老人们开始鼓掌,这让茶馆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我和春雨感到有些 尴尬。 接着那女子开始唱了,但头一句就使我呆若木鸡。 我听到了阿环(林幽)的歌声。 没错,她嘴里唱出来的就是这种歌声,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地方戏曲,她身后还 有几个老人拿着丝竹乐器伴奏,笛与箫悠扬地响了起来。衬托着她口中飘出的旋律。 这就是阿环(林幽)那致命的歌声。从我第一次从苏天平的DV里听到,它就深 深地铭刻在我脑海中了。第二次在苏天平的房间里听到这歌声,几乎让我魂飞魄散。 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脑子里一边想着阿环(林幽)的歌声,耳边又回响着西冷镇的古老戏曲。女子 一边唱戏一边迈着碎花步,手上做着兰花指的优雅动作,还有那眉眼那表情都是如 此古典。虽然我听不懂她的唱词,但我相信她正唱着某个古老的传说…… 这出戏大概唱了一个钟头,唱戏的女子就匆匆退场了,茶馆里的老人们似乎还 意犹未尽,也许这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了吧。 我忍不住问了旁边一个老人:“老伯伯,这到底是什么戏啊?” “子夜歌。” 老人用浓重的浙江口音回答,说话的样子神采奕奕,似乎还陶醉在古老的唱词 中。 这名字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低头喃喃地说: “子夜歌——对了,我记得李 白好像也写过子夜歌的。” “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春雨突然插话了,眼神有些怅然。 “你怎么知道啊?” 她似乎早已成竹于胸了:“子夜歌最早见于南朝乐府,是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 子所作,歌曲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 这首歌。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不单单是 李白,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赞叹道:“哇,春雨你好厉害啊。” 就连西冷镇的老人也对春雨刮目相看了,不停地点头称是。 “没什么,最近正在读《乐府诗集》,听到‘子夜歌’这三个字自然很耳熟。 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我们只 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 我立刻问了问旁边的老人:“老伯,你知道这里的子夜歌是从何时开始有的吗?” “子夜歌可古老了,没人知道它的起源年代,传说晋朝女子子夜是这种戏的祖 师,还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这位老人显然也很有些文化底子,难 怪浙江是出文人的地方,只是他的口音实在太难懂了,“不过,因为浙江各地方言 不同,许多小剧种只在一小块地方传播,离开本县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子夜歌一 直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雨点了点头说:“那简直就是文化遗产了。” “民国以后,子夜歌就衰落了,到1949年只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 戏团。几十年前县戏团发生一场火灾,大多数演员都被烧死了,子夜歌也就基本上 灭绝了。” “那刚才我们看到的戏呢?” “因为60年代留下了唱片,后来有人根据唱片和过去的唱词学的,可惜都已经 不正宗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也许最后一个结也被解开了。我立刻谢过了老人, 拉着春雨跑出了拥挤的茶馆。 她轻轻叱了一声:“你干什么啊?”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找到一处安静所在,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但我 听到的却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春雨疑惑地看着我:“你找林幽?” 我敷衍着嗯了一声。 “不,你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就像笼罩在西冷镇上空的阴云。 一直等到中午,我们在镇上吃了顿午饭,便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还是坐在车子的后面,春雨困倦地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玻璃上小憩了起来。而 我则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封面上许子心的名字刺入我的眼里。 车子缓缓开出西冷镇,两边的青山渐渐向后退去,心底的失落感也越来越强烈。 漫长的旅行又开始了…… 再见,西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