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 2010年,除夕夜。 深夜,十一点。 我的中国我的国。 我的天空我的天。 我的人间我的人。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天空集团专机飞越太平洋,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舷 窗外闪烁停机坪的灯火,是黑夜梦幻的宫殿,而我只是这座宫殿谦卑的仆人。 此刻,我绕着许多人眼中的挂能够换,作为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却丝毫 不敢想象“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这些字眼——我的天空仍然危在旦夕,我的 人间依旧云遮雾绕,我的眼前黑夜连绵不断,我的敌人还躲藏在秘密角落,此行必 须为集团开拓一片蓝海。我是唱着《大风歌》归来,而是肩头压着千钧负担,时刻 内心惶恐夜不能寐。 飞机降落的刹那,心底一阵莫名冲击,不仅来自于地心引力,也因为离家太久 了——掐指算来竟已有十七个月,这个国家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愿不要感觉太陌生。 终于,我踏上故乡的土地,长途飞行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双眼触电般无法动弹。 冬夜的机场寒风呼啸,秘书赶紧给我披上厚厚的大衣。四辆加长版凯迪拉克早已开 入停机坪,天空集团亚太区的牛总,放弃了回台湾过年,除夕之夜留在上海,带着 一群黑衣人迎接我。 很多人以为我会第一个消除牛总,因为他曾批准将我裁员,但我力排众议留用 了他,反而令他对我感激涕零——尽管当年失业让我痛不欲生,但一切都是过去时 了,我已不会再怨恨任何人,只要他还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亚太区业绩是全球各 分公司最好的,作为集团高管层唯一的华人,牛总是我改造天空集团的一枚重要棋 子。 牛总跑上来与我握手,照例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他给我安排了一批中国报表, 虽然不能像在美国那样佩枪,但都是身怀绝技的退役特种兵。 我坐进新专车,认识了新司机与中国秘书。牛总特地坐在我身边,自然想要拍 我马屁。但我没有任何客套话,上车就是开门见山,直接询问亚太区业务情况。牛 总已做恶劣充分准备,打开笔记本汇报公司各项数据。 车队飞快地开出机场,虽是午夜空旷的道路,开进市中心却还需要些时间,我 忽然问了一句题外话:“几点了?” “十二点整。” 虎年到了,但我并不因此而兴奋,却喊道:“快点打开电台!” “什么?” 我撇开牛总对司机说:“打开电台!”随后报出了一个电台的频率。 司机的反映倒是很快,车载音响迅速响起——“随着我们节目的开始,新的意 念也来到了,我在电波中给听众们朋友们拜年!这是个寒冷的除夕夜,不知道会不 会下雪?我的声音将始终陪伴在你左右,这里是‘面具人生’,我是秋波。” 是的,就是这个广播节目——《面具人生》,这个充满磁性的声音,这双永远 看不见的眼睛。虽然离开中国一年半了,回来想起的第一件事,却是电台里秋波的 声音。 我闭上眼睛完全沉醉,回到2008年的夏天,内心最挣扎郁闷的时光,她的声音 曾陪伴我度过绝望。 车子飞驰在午夜大道,善于察言观色的牛总,再也不敢打扰我了。司机把音量 调到更大,寂静车厢内只剩下耳边的秋波,仿佛地就在坐在我的身边,倾听我那曲 折而悲伤的故事。 接听完几个电话之后,秋波轻轻苦笑一声,似乎隐含着某种苦楚,那是比听众 的故事更深的无奈,她的声音故作轻松:“女孩,请不要再哭了,今晚是大年夜, 可不能流眼泪哦!我这个双目失明的人要个告诉你,无论你多么自卑,无论你多么 伤悲,请相信一句话——野百合也有春天!” 停顿了几秒钟后,电波里响起罗大佑的歌声: 仿佛如同一场梦 我们如此短暂的相逢 你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处是你往日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用不变 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 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也野百合也有春天 我和司机、秘书还有牛总,都屏着呼吸慢慢听完。台湾人牛总年轻时也是罗大 佑的歌迷,不知在悼念那段逝去的连请,叹息着道:“野百合也有春天,可惜我已 经老了。” 听这首歌的前半段,我的脑中自然浮现起秋波的脸庞,后半段却想到了另一张 脸——“我爱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用不变”,唱的不就是我的莫妮卡吗?她像一阵 春风吹入我心中,又像一片秋雨消失在遥远的大陆。但她不曾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 的水仙,只是去了那个遥远的天国,自己成为一株常开不败的水仙。而我曾经是, 现在也依然是,那朵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的野百合,只是永远无法等到春天了。 莫妮卡! 电台里的秋波继续说:“女孩,每个人都有美丽的一面,也一定有人会发现你 身上的美丽,你的春天不会太遥远,祝福你!这个声音来自《面具人生》,我是秋 波,怎么那么快又要说再见了,晚安!” 座车已开进市中心,牛总终于有机会说话:“董事长,今晚你就下榻在波特曼 酒店吧,我给你订了克林顿住过的总统套房。” “不,我都已经回到家了,自然是要回家过年。” “那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送我回家了!” 立即报出我家的地址,市区北部普通的住宅小区,高能父亲单位分配的住房。 那里,才是我的家! 司机也感到很诧异,堂堂的集团大老板,怎么不去五星酒店,反而住在这种 “下只角”呢?但每人敢违抗我的意志,车队迅速改变方向,划破凌晨一点的寒夜。 四辆加长凯迪拉克,缓缓开进破旧的小区大门。值班老头被这气势吓坏了,让 我们一路无阻地近来,直接开到我家楼下。 到处都是鞭炮爆竹,要是谁偷偷向我开枪,没有人会当真的!八名退役特种兵 保镖,立刻在夜色中布控,防范周围一切可疑情况。我让牛总和秘书回去,所有人 没我的命令不准上楼,以免惊吓到妈妈,也不得影响邻居休息。 我独自拖着行李上楼,走过阴暗肮脏的公共楼到,来到三楼的家门口。 心底又一阵激动,已经离开十七个月了,这扇门却丝毫没有改变,调整一下呼 吸,轻轻按响门铃。 妈妈打开房门,在看清我的脸庞后,拼尽全力地将我抱住,眼泪瞬间打湿衣服。 “能能!能能!你可真要把妈妈想死了!” 她喊着我的小名——不,是高能的小名,就像抱着自己的生命,我想所有的母 亲都会这样吧。妈妈难以控制情绪,美国再好也是异国他乡,私家庄园的宫殿再豪 华也没有生气,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是她的儿子出生长大的地方,金窝银窝怎 比得上字家的草窝? 走进久违的家,那么小那么不起眼,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贴着迈克尔. 杰克 逊的海报,放着一大堆高达模型,还有的电脑和书籍,甚至床单还是原来颜色。这 不是我失忆以前的家,但复活后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新的爸爸妈妈,这里是我短 暂记忆中,唯一真正的家! 吃了一桌妈妈为我张罗的年夜饭,离开一年多来得痛苦,包括在美国监狱里的 屈辱,都暂时抛诸脑后——回家真好!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伸开四肢泪流满面。虽 然与私家庄园相比,这张床小得实在寒酸,但感觉就是自己的,我是真正的主人。 窗外激烈的爆竹声丝毫不影响我,这讲师睡得最香的一晚,耳畔萦绕“寂寞的 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