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到中国一个半月,终于迎来上海的穿天。我每天住在妈妈家里,工人新村开 满有毒的夹竹桃花,许多下岗工人与老头、老太中间,偶尔会突兀着一个黑衣人, 那就是在我楼下蹲点的保镖。 早上,车队会准时来接我——低调地停在小区外面,等我上车开往19层的豪华 办公室。大多数时间与亚太区高管开会,从天空银行抽调有限资金,加大对亚洲地 区投资,这是环球金融风暴之下,集团唯一有发展前途的地区。 每逢周五,纽约总部会有高管飞过来朝拜。除了与我对着干的财务总监外,所 有人都到过我的上海办公室。我们还在香港与北京,召开过两次全球董事会,几乎 替代了曼哈顿的天空中心大厦。 至于以前的老同事们,自然一番与当年截然不同的众生相。田露千方百计要接 近我,故意徘徊在我的办公室外,装作与我偶遇的情形。而我每次都会礼貌地打招 呼,在她性感地倒在我身上之前,迅速抽身离开免惹麻烦。她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 的手机号码,每夜给我发一些暧昧短信,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那么多年来一直 思念着我,随时随地等待我的召唤。就差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宽衣解带了。 最后,我给他还了一条短信:“田露,在我还没有瞧不起你之前,请你先瞧得 起你自己,不要再侮辱自己的人格,也不重要再侮辱我的人格。”从此以后,她再 也不敢给我发短信了。 对于我的归来,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钱,每天上班兴高采烈,面对其他同事甚至 领导都飞扬跋扈。他自诩为大老板当年最好的同事兼朋友,大肆吹嘘早就看出我有 真龙天子之相,一直对我细心栽培,似乎我成为CEO 完全是他的功劳。他认定我必 然要提拔熟人做亲信,他将抱着我的大腿飞黄腾达,每次见到都极尽溜须拍马只能 事:“我对董事长的景仰之情,有如长江之水绵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 拾……”然而,无论怎样肉麻地吹捧,都只会让我恶心,只是念及同事情谊才给他 留几分面子,这种老油条只能做一辈子销售员。 若要颁发公司最恐惧奖,非销售七部的候总莫属。当年,他对我的恶劣态度众 所周知,更是他决定将我裁员解雇。公司内部斗争极其残酷,如今是我成为集团的 大老板,自然该拿他第一个开刀。但我并未知大家所料那样,将候总扫地出门,而 是继续留用他在原来位置上。 他和田露确实深深伤害过我脆弱的心,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何必再与他们计 较呢?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宽恕,就是为自己打开更大的世界。 然而,我的宽宏大量并未使他领情,读心术从他的眼里看到,他对自己的前途 更害怕,担心这只是陷阱,让他留在公司遭受更大的羞辱。既然如此,就让他永远 惶惶不可终日去吧。如果他完成不了销售业绩,销售总监也会让他走人,如果勤勤 恳恳努力工作,说不定还会提拔他呢。 没错,我确实会提拔一个亲信,作为我在中国区的心腹耳目。经过对管理层包 括基层员工的考察,最终的幸运儿却是销售六部的白展龙——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 人,他对我的忠诚度毋庸置疑。何况他在销售方面能力出色,又有过与我一样的失 业经理,却能“重整河山待后生”再杀回公司,说明他对天空集团的深厚感情。这 样的人才难得可贵,在自杀未遂被我醍醐灌顶之后,他已具备强大的意志与心理素 质。白展龙也没有什么背景,与集团传统利益层毫无瓜葛,年纪三十出头,正符合 我心目中集团未来的高管结构。 于是,白展龙荣升集团董事长常驻亚太区特别主力,年薪一百万人民币。 昨天,我去看了我的妈妈——不是高能的妈妈,是与英雄的妈妈。 她比两年前更老了,仍住在老式小区的房子里,保留儿子以前的房间,看着古 英雄的照片发呆。她想不到我会再度出现,也不知道以前收到匿名汇款是我打出的。 我激动地要哭出来,但又强迫自己伪装成古英雄的同学。我说这两年在国外赚了些 钱,想报答我的救命恩人,既然古英雄已不在人世,那就报答他的妈妈。以前我没 有能力帮助她,但当我拥有万亿美元富可敌国,有怎能再让我亲生母亲受苦?我请 了最高级的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又雇用私人医生为她治疗老毛病,通过天空集团给 她买了一份顶级养老保险,每月可以支取几万元的养老金,秘密派遣保镖确保安全。 但是,我不敢告诉她真相,不敢说她的儿子没有死,就站在她面前,已成为一 个值得骄傲的人物。 自从上次去广播大厦接秋波下班,她的同事就永远有事无法送她了——他慌称 老婆住院开刀需要长期护理,为此我的秘书给了他两万块钱。 秋波每次去广播电台,我都会派专车送她,再也不能让她挤地铁。每晚我都会 亲自接她下班,但她总是极力推辞,说这不是答案,而是真心不希望麻烦我。但我 管她怎么说,怎么想,每次都是强势地请她上车,让她的表情很尴尬。以这种反应 来判断,若她是个健全人,一定会远远地逃走,到马路上叫辆车出租车扬长而去。 不过,若不是秋波这个盲姑娘,99% 的上海女孩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半夜 里有加长版凯迪拉克来接,又是身家无限的超级富豪王老五,早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吧。即便矜持一些也会靠在我的肩头,享受这份许多人羡慕的虚荣。 秋波可真算是一个异类! 我的秘书都看不懂,明明有钱有势,又是正常健康的男人,为何不去找个女朋 友——这年头别说找一个,就算同时找一百个都不稀奇,哪个有钱人没有三妻四妾, 五六七八奶的?何况我又无婚姻的束缚,不必考虑道德问题。 有一次秘书说某位大导演,但着几个漂亮的女明星过来,想陪我飞去三亚吃顿 饭——他很暧昧地说:这几位女明星都可以陪我过夜,要是满意还长期包养,若不 满意也可换人,如果我指定自己喜欢的明星,人家可以马上飞过来,都是一线正当 红的名角,算是大导演要我投资的敲门砖。 我当即把这个秘书解雇了,让白展龙给我物色了一个新秘书。 最初一个星期,秋波还是非常拘谨,毕竟看不到视觉形象,盲人有一种天生的 戒备心。尤其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高能”,越狱归来摇身一变为大老板,更让她 产生疏离感感,好像以前的高能还属于这个人间,而现在的我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 的。 如果不解释清楚,恐怕她将永远对我充满警惕,甚至以她的性格而论,很可能 某一天会突然小时,以躲避我不厌其烦的“骚扰”。 于是,我把越狱的过程告诉了秋波,这段奇迹般的经历让她很惊讶,若非盲人 必定目瞪口呆。她终于相信其中也有她的功劳,她的书信是继“掘慕人”童建国、 老马科斯,还有莫妮卡之后的第四种力量,促使我有勇气逃出生天。之前的三个人 都已死去,秋波是唯一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我发誓要好好保护她。 还说了我如何成为天空集团大了凹版,其中少不了要提到莫妮卡,她是我不能 绕过的人——我坦言自己深爱过的这个混血女子,而它的生命为代价,铺救了我通 往权力宝座的道路。 秋波再度为我感动,第一次看到她悲伤的样子,当听到莫妮卡最后留言的故事, 她嘴角颤抖着说:“你真幸福!能有一个真心爱你,又被你真心所爱的人。” “但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几乎转眼就一去不复返,也许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感 觉了。” “不,你会找到的。” 从此,她不再处处提防我,也渐渐进入无话不谈的境地。她告诉我在节目里听 到过的各种悲伤故事,也说了自己少女时代的种种不愉快——双目失明的痛苦,被 周围人看不起和欺负,无法正常就读大学,父母离异后双双亡故…… 许多是从未讲过的,甚至连她的哥哥也没听到过。而我却说不出自己少年时代, 因为记忆已被彻底埋葬。 然而,无论如何向她敞开心扉,却有一个秘书没有说出口——我不是高能,而 是那个在水中救起她的古英雄。 她大概也不不会相信,我居然从一个被她救命的人变成了另一个救她命的人。 但这个世界就如此荒谬。 当然,还得解释我和莫妮卡的关系,既然必须说自己是高能,那只是说莫妮卡 并非我的亲堂妹,只是被叔叔收养的一个混血孤儿,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可因为我的这种谎言,每次与秋波分别以后,都会感到隐隐不安。 莫妮卡——她离开人世已经半年,那双丝绸之路上的混血双眼,仍时常在凌晨 梦中出现,翩然穿越阴阳来与情人相会,当我醒来又是满眼泪水。 不,我怎能忘记她? 过了几个星期,秋波已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每晚凌晨我来节她,一直送到她到 家门口,礼貌地道别离去。我保持良好的绅士风度,从未对她有过任何轻浮,更不 敢加以暧昧言语,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好朋友,曾经的救命恩人,电波里的“声优” 偶像。 不过——今晚,我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凌晨一点,车队开到广播大厦楼下,接上穿着连衣裙的秋波,驶入茫茫的上海 夜色。 进天她显得特别漂亮,虽然看不见衣服的颜色,但仅凭双手就能挑出最合适的, 她耸了耸眉毛似乎有什么要说,却汗在嘴里没说出来,我直截了当地问:“发生什 么了?” “上午,我见到了爷爷。” “什么。” 端木秋波的爷爷,也是端木良的爷爷,我想象中的端木老爷子,果然还在这个 人间? 其实,中午我就得到报告,暗中保护秋波的保镖说——有个老人敲了秋波的房 门,但布道一分钟就走了。 “我猜她是爷爷,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就算看到也认不出,但我有种感觉,他 就是我的爷爷!” 秋波差点要把眼睛睁开了,仿佛爷爷就坐在我的车里。 “他没有说话吗?” “大约十点,有人敲我的门。我已养成了警惕的习惯,躲在门后问来人是谁, 对方是个老爷爷的声音,说是来找秋波的。于是,我牵着导盲犬贝贝打开房门,我 问他是谁,他也不回答,只是说:‘秋波,你长大了,长得真漂亮!’” “啊。” “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的声音,话语还有些激动。我是盲人所以声音很敏感。” 她仰起头靠在车窗上,“他没有进门,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90% 的 可能是爷爷,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会这样对我说话。” 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至少对我来说是尖好事——端木老爷子终于出现,之所以 选择这个时候,想必是因为监视秋波的暗哨已被拔除,否则会引来南弓的跟踪,甚 至更可怕的事。 老爷子一定还会出现的。 车字在夜色飞驰酗酒,秋波的面色微微有变,果然是敏感的女人,疑惑的问: “怎么开了那么久还没到家?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只能向她坦白:“对不起,事先没有告诉你,我想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秋波恐惧地向后缩去,双手下意识护在胸前,像夜路里遇到流氓:“你……你 ……想要干什么?” “带你去听海。” “听海?” “去听海哭的声音。” (请允许我直接引用《听海》的歌词。) “海边?我这辈子还没去过海边呢!” 是的,正因为上周她说了这句话,才使我决心要带她去听海。 车队在通往的大海的路上,一个多小时后才抵达尽头,机场附近一片荒凉海滩。 滩涂广大漫无边际,白天从来没有游人,晚上却能欣赏机场浩瀚的灯光,听到缓缓 起落的潮声。 没有月亮。 车子停在黑暗的大堤上,我已提前吩咐保镖们分散,不要靠近我超过一百米。 我扶着秋波走下堤坝,举起手电走下平坦的滩涂,除了远处机场的灯光,眼前什么 都看不到。耳朵充满了海的声音,从遥远的太平洋汹涌而来,穿越第一岛链接近长 江口,与浑浊的江水融为一体,却逐年被人类击败向后退去,只剩下海天一色的荒 凉景象,不知何年何月会一鼓作气报复人类? 我和秋波闭上眼睛,在这里双目已是摆设,唯有耳朵与鼻子游泳,她比我更加 灵敏,能清楚分辨海的气味。还有远方还浪发出的完整音阶,甚至脚下小螃蟹吐泡 泡的声音。凌晨咸咸的海风,就像伤心时的眼泪,抚摸脸上每寸皮肤,渗入张开的 毛细血管。我担心她穿着裙子会着凉,就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却不敢伸手揽她入 怀。 “如果你想哭,就对着大海哭出来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