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搬家第一夜。 我梦见了掘墓人。 在一片荒芜的乱石堆上,狂风之中沙尘肆虐,我难以睁开眼睛,被风吹倒在地。 当我努力想要爬起来,四周却变得异常寂静,只剩下头顶一轮清澈的月亮。 月光下闪过一个黑影,我跟着他在荒野追逐,知道成千上万的墓碑跟前。黑影 俯下身在地上挖掘,创开一个深埋着的坟墓。我战栗着渐渐靠近,月光照亮坟墓里 的人,照亮那张年轻的脸——正是我自己。 从噩梦中醒来,庆幸自己仍好好活着,天窗射下第一缕晨曦,激活模糊的瞳孔。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 区58号监房,我的名字叫1914。 我的新室友叫萨拉曼卡. 马科斯,他仍躺在对面床上打鼾,与“教授”相比他 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 “1914!” 走廊外响起狱警查房的声音,早餐、放风、午餐、洗衣房、晚餐…… 夜,铁窗外重新露出繁星点点。 老头低头坐在床上,既不睡觉也不说话,不知沉思什么。而我这么早也没法睡 着,在狭窄的小屋里坐卧难安,稀薄的空气令人窒息。 终于,我决定打破这尴尬气氛,试探性地小心问道:“马科斯,说说你的故事 吧。”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老头才抬起头来:“你觉得我有故事吗?” “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为什么要问我?” 我强压自己的慌张:“因为我看得出来,你的故事最特别。” 他又沉没许久,突然蹦出一个字:“Yes !” “我没猜错吗?” “没错,我的故事最特别。”马科斯陷入了沉思,表情复杂地摇摇头,“你是 要问我怎么来这里的?还是要从头问起?” 我大着胆子说:“从头问起!”“别感到无聊就好——1938年,我出生在阿根 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的家族从西班牙移民到美洲,根据祖谱可以追溯到格拉 纳达之战,那时我的祖先被女王封为侯爵。不过根据另外一个传说,我们家族原本 是阿拉伯人,一千多年前随着穆斯林政府来到比利亚半岛,作为格蓝纳达王国的贵 族,是阿尔罕布拉宫主人的宠臣。但在十五世纪,随着基督徒手复失地运动逐渐胜 利,我们家族极不光彩地做了叛徒,投靠卡斯提国王并改宗天主教。所以,我身上 六着许多种血液,西班牙、阿拉伯、柏柏尔,甚至还有日耳曼。”这个从头说起也 说得太long long ago 了! 老头进入家族史的会议:“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阿根廷有名的诗人,我的父 亲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博尔赫斯曾是他的同时。1959年,当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 学西班牙语文学系毕业,却乘穿去了美洲北半球的一个国家——古巴。”“1959年 的古巴?”我看了看老头的胡子与连旁,联想到那位西方青年的偶像,“切?” “是,因为我的阿根廷同胞切. 格瓦拉,当年他实在太传奇了,他的理想鼓舞 了每一个叛逆者,我简直就是无比地崇拜他!我也对现实不满,相信人类应该有更 好的制度,来替代血腥的丛林世界,尤其是苦难深重的拉丁美洲,从巴塔哥尼亚到 墨西哥高原,到处是革命火种。” “你去古巴参加革命了?” “1959年已革命成功,格瓦拉负责古巴经济事物。我家与格瓦拉有亲戚关系, 于是我成为他的秘书,他是个非凡的男人,不仅仅在于那回头一瞥的形象,更在于 是他的理想主义,无所畏惧的勇气,我跟随了他五年多,见到当时世界上许多重要 人物,也经历了几乎引起第三次世界打颤的古巴导弹事件。虽然格瓦拉身居高位, 但一直保持朴素生活,厌恶腐败与官僚主义。我曾跟随他访问前苏联,却彻底破灭 我们的幻想,对前苏联式社会主义忧心忡忡。格瓦拉说前苏联从前的革命者,如今 却坐着豪华汽车,躺在漂亮的女秘书怀里——比罪恶的旧世界好不到哪里去。” 天哪,我居然和切. 格瓦拉的秘书关在一个牢房里! 怪不得肖申克州咯监狱在这么荒凉的沙漠中,原来还关押着外国的政治犯? 为什么我身上会集中那么多传奇?遇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人物?难道他又是一个 “教授”式的妄想狂,仅仅因为年轻时代崇拜格瓦拉,就把自己幻想成为他的秘书? 并跟随在他身边工作和战斗? “切. 格瓦拉开始厌恶自己身处的和环境,宁可回到从前的革命状态,开创他 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世界。于是他离开古巴,前往非洲继续战斗,他是个永远的战士。 我也怀有与他相同的理想,忠诚地跟随他来到刚果,在热带雨林度过数月。我们吃 尽了苦头,患有哮喘的格瓦拉几次病倒,追中失败地撤出非洲。你可以看看我的胳 膊——” 马科斯脱下衣服,左肩靠近灯光,露出一个难看的伤疤。 “这是我在非洲留下的伤痕,一颗子弹从这里钻进去,几乎打断了我的骨头, 幸好有个中国医生救了我。那么多年过去,每到阴雨天气,左手就疼得抬不起来。 还好这里的空气干燥,几乎从没下过雨。” 我貌似开始相信他的故事了:“离开非洲以后呢?” “1966年,我跟随格瓦拉来到南美的玻利维亚。统治玻利维亚的独裁者非常惊 慌,请来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付我们,游击队犯了不少错误,以至于失去了外界联系。 在CIA 和玻利维亚政府军的围捕之中,我们越来越危险,格瓦拉的哮喘病也越来越 严重,我的情绪极度低落,甚至药铺了开小差的念头!” 老头依旧裸露肩膀,抓紧自己的肌肉颤抖着:“1967年10月,最后时刻来了! 一个叛徒向政府军告密,特种部队包围了游击队营地。经过短暂的枪战,我们许多 人都被俘虏,包括切. 格瓦拉,还有我。俘虏被囚禁在一座校舍里,CIA 审讯了我 和格挖拉,大拿我们决绝回答任何问题。审讯者问格瓦拉在想什么?他的回答是— —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 “不朽?” “1967年10月9 日下午,根据玻利维亚最高军事当局命令,切. 格瓦拉双手反 绑,由一名玻利维亚军官执行处决——我被强迫目睹了处决过程,永远难以磨灭的 记忆,在格瓦拉被杀害前,他向将要对自己开枪的人说:‘我知道你要在这里杀我。 开枪吧!懦夫,你只是要杀一个人’。” 当他以格瓦拉的语气说话,仿佛我就是行刑的刽子手,端着枪口面对老头的脑 袋。老马科斯的双眼变得通红,几乎每根头大都竖直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想要跳起 来,却又被什么压住动弹不得。 “敌人先对切. 格瓦拉的双腿开枪,想制造他在枪战中被击毙的假象,掩盖他 们屠杀的真相,但最后还是开枪打穿了他的胸膛。”老人说到这里几乎躺在床上, “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知道格瓦拉浑身鲜血,痛苦地停止呼吸。” 我小心地走到老马科斯身边,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没事!”他立刻坐直起来,“那么多年无法忘却的噩梦!接下来的事大家都 知道,格瓦拉的遗体被直升飞机运到一个医院展示,他的双手被残忍地砍下来验证 身份,有人拍下他的遗体照片,迅速传遍整个世界——死去的切. 格瓦拉赤裸上身, 留着长长的胡子,脸旁消瘦憔悴,眼睛半睁半闭,胸口残留着弹孔,宛如从十字架 上下来的受难监督!” 肖申克州立监狱C 区58号监房,历史已成为用不褪色的画面。 “他是在代替我受难!与格瓦拉一同被俘的另外七个人,有六个都被同时杀害 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我写了一份悔过书,对参加格瓦拉的游击队表示 忏悔,并冤狱回阿根廷过平民生活。我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看着自己深深敬仰的 人,看着出生入死的战友们,一个个被敌人残忍杀害,却苟且偷生活了下来——我 明白从那一天开始,我已经死了!” “这是战争,你没有错。” “我曾经这么认为,但当我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企图恢 复平静生活,却发现永远都做不到了。萨特说切. 格瓦拉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他的 牺牲赢得了全世界钦佩,也成为无数青年的偶像,印着他的投降的文化杉,出现在 巴黎的学生运动中,出现在摇滚音乐会上。格瓦拉死了,他却永远活在全世界人们 的胸前。我还活着,却早就死在了1967年的玻利维亚。” “你看不起自己?” 老马科斯的表情越发扭曲:“是,我恨自己,恨自己忍辱偷生,恨自己的懦弱 无能,为什么不像战友们那样勇敢地死去?” “珍惜生命不是错。” “但我无法饶恕自己!”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佳了 几年,终于忍受不住精神压力,再度离家出走飞往西班牙——我祖先所在之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后面又是一个long story,但我不想再说了。” 老头疲倦地盖上毛毯,在床上躺平准备睡觉了。 “为什么?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以别人的痛苦记忆为乐?” 我被问得很尴尬,急着为自己边界:“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你让我回忆了太多,我怕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对不起。” “晚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