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十二宫! 虽然不发出声音,我却做出“十二宫”英语的口形,在人生鼎沸餐厅里,用这 个来传达我的意思。 几秒钟后,我读到那双可怕眼睛里的声音:“是,恭喜你猜对了!” 第二天,放风。 我没和比尔、华盛顿一起打篮球,独自在铁丝网边缘游荡,因为老杰克也在那 发呆。 高原太阳晒得我发晕,没想到这个衰弱的老头,一阵风就会被吹倒,却坚持站 在太阳下。 当我从背后渐渐靠近,距离他不到半比,老杰克突然转过头,就像后脑勺长了 眼睛,抬起充满皱纹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瞪了我一下。 老杰克第一次对我说话:“中国人,你对我很感兴趣?” 他的声音老得吓人,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你好。”我紧张地后退半步,假设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是美国的历史上 最大的杀人狂,“我是1914。”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既然老头开门见山,我索性就当吃了豹子胆,和盘托出:“杰克,是你用红色 圆珠笔在那本杂志上又写又画的吧?” “是。” “你是十二宫吗?” 老头的身体摇摇晃晃,目光却丝毫不为所动:“十二宫早就死了。” “杰克,你认识另一个杰克吗?” “我认识许多了杰克,不知你说哪一个?” 突然,我被某个大胆的灵魂附体:“你把刀字与照片交给的那个人,那些杀人 的照片,还有杀人时裹的头巾。” 老杰克做梦也想不到,我居然会直接点破他的脸皮,他面色阴沉地凝固了数秒, 才用虚弱干哑的嗓音回答:“有两个杰克,但只有一个‘十二宫’。” “哪个杰克?” “两个杰克都已经死了。” “你呢?” “我也早就死了。” 我强压心底的恐惧,面朝太阳给自己壮胆:“难道我正在和幽灵说话吗?” “也许吧。” “说说两个杰克把。” “中国人,你把我打败了!”老头无奈地叹息,似乎随时会倒地身亡,“许多 年前,我有个助手,他也叫杰克,但他从没勇气杀人,只是远远地望风,并代替我 给警方写信。1975年,我把所有的杀人资料留给他,因为他说喜欢那些东西,并愿 意在加州过正常人的生活。” “从此再没有十二宫杀手了?” “是的,我杀死了自己,也等于杀死了十二宫,我隐居到遥远的阿尔斯兰州, 再也没人会找到我了。” “可你为什么又到这里来了?” “十五年前,我患了严重的疾病,也许是被我杀死的幽灵们报复吧。”老杰克 的笑容让我心惊胆战,他说杀人就像刷牙洗脸般轻松,“医生切除了我的一个肾脏, 但只能再延长一年寿命。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索性持枪抢银行杀人,我想要被法 庭判处死刑,因为我早该尝尝坐电椅的滋味了!” “想要死的方法有很多!干吗还要再杀人呢?” “对不起,我杀人成瘾,有时候无法控制自己。但我的愿望并未实现,我被判 了终身监禁,将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度过终生——当时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但没想 到只用一个肾脏就熬了过来,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现在是第十五年。” 老头几乎要摔倒了,还好我搀扶住:“你感到惊喜还是失望?” “失望,深深的失望,为什么让我还活着?” “不怕我告诉典狱长吗?大名鼎鼎的十二宫杀手,就关在肖申克州立监狱!” “你去告密吧,我就等着这一天,等着被送上电椅,结束我在这里漫长的痛苦。” 老杰克狼似的眼睛里,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小伙子,快点愤怒起来!去向典 狱长告密!或者现在就把我掐死,我太老了,我不会反抗,只要一分钟就能轻松的 掐死我……” “不。” 我的目光也变得异常冷酷,为什么要遂这魔鬼心愿?不如让他在此忍受痛苦惩 罚,带着一个肾脏走向茫茫无边的未来,最终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化为尘土。 “求求你!” 老杰克抓着我的胳膊,就像一条即将被宰杀的老狗,而我摇摇头决然转身离去。 太阳,照耀着老去的十二宫。 阿尔斯兰州的夏天很短,操场上仍没有一丝绿色,我的身体倒是越来越壮实。 马科斯就像老师,每次聊天都给我上课,关于他经历的这个世界,革命与爱情, 忠诚与背叛,杀戮与忏悔,甚至切. 格瓦拉的八卦秘闻。偶尔还会谈起那座图书馆 ——摩尔人留下的珍贵文献,从柏拉图到托勒密,从马克安到奥古斯都,真个古代 地中海文明的遗产,几乎完整地收藏在老头脑中。而我这个二十七岁的中国人,只 拥有不到两年的残缺记忆,就像个懵懂的小男孩,变成一块贪婪的海绵,不停吸收 着整个大海。 地球上所有不公正的事,比如美国攻打伊拉克,以色列在加沙屠城,都会激得 老头义愤填膺,但他的愤怒并非没有理由,常拉着我说一大堆,从国际政治到个人 道义,从勾心斗角的大国战略,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能看破表面现象,准确抓到最本质的核心——从某种角度而言,老马科斯也 有一双读心术的眼睛——智慧与逻辑,根据已知条件,独立运用自己大脑进行判断, 从不人云亦云,也不受任何舆论影响。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以逃脱他的双眼,也没 有什么人的小九九不被发现。所以,他和最没有心计的我交朋友,共处一室毫无防 备地睡觉。 能认识老马科斯,是古英雄三生有幸! 令我三生有幸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莫妮卡。 今天,她第二次来探监。 远远看到一条白色长裙,栗色长发被头巾包裹,为遮挡漫长旅途的风沙。她的 身材还是那么好,混血儿的面孔略显苍白,袅袅婷婷走进探望室。原以为她会热情 入火地抱住我,谁知她却拘谨地停在我面前,自己端详一番柔声道:“你还好吗?” “放心,我已在这五个月了,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没受到虐待和欺负,相反还 交了些好朋友。” 她用怀疑的语气问道:“难以置信,你喜欢这里了?” 这个问题真让我难以回答,但鉴于我是一桩冤案的受害者,所以我必须说: “不,我只是暂时适应这里,但我仍然想要自由。” “对不起,现在我没办法给你自由。” 她忧伤地靠近,几个月没见过异性的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紧紧放在我 的心口。 “莫妮卡,我不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继续留在这里。” “到这来一趟很不容易吧?”我贪婪地将她搂入怀中,“你能来看我很满足了。” 在这不必有什么估计,我是健全的男人,面对这个美丽的混血女子,曾为我流 过眼泪的女子,为什么不紧紧地抱她爱她呢? “你很想我吗?” “是。” “是因为在监狱太寂寞,还是你真的很想我?” “两者都有!”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