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有了太阳就能辨别方向,面朝阳光走去,艰难地穿过崎岖的谷底。走了大约十 几分钟,地势终于渐渐平坦,从谷底来到一望无际的高原,回头只见一片山峦,果 然诗歌极其隐蔽的山谷,大概只有掘墓人才发现过吧。 然而,刚在荒原上走了几步,就看到前头躺了一堆东西,有个物件正在太阳下 反光。 小心靠近才发现是具尸骨,散发着恶心气味——正与阿帕奇身上的味道相同。 强人着反胃自己查看,死者腐烂得并不彻底,但监狱这里极端干燥,也很难说 死了多久——什么人会死在这里呢?难道是与我一样越狱的囚犯? 然而,那样反光的物件却推翻了我的猜测。 一枚警徽。 没错,我认得狱警们的行头,这是专署于阿尔斯兰州狱警的徽章。 死者是个狱警? 不知怎么又联想到了阿帕奇,他身上那股只有我才能闻到死尸气味。 抛下尸骨往东走去,好在早上并不热,九月的高原也很凉爽,所体体能消耗不 大,单元能支撑久一些。不知不觉走了十几公里,空气虽稀薄但非常干净,丝毫没 有城市的污浊。脚下不是乱石便是黄沙,照旧不见丝毫绿色,只剩下无生命的大地, 如一头干渴狂躁的野兽,沉默着迎面扑来。但我并不恐惧,因为任何凶残的猛兽, 都不知道貌岸然的人类可怕——这里没有其他人类,只有一个亡命的读心术者。 巍峨的落基雪山,阳光下如天堂的珍珠,遗失在这残酷的环境中。很遗憾只能 远远眺望,无法亲手触摸那纯洁的冰雪,它们就像莫妮卡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假设 我能再度吻到他的嘴唇,于是脚步越走越快,再也感觉不到疲倦,腹中的水还很多, 无须动用宝贵的储备水分。 忽然,眼前跳出许多巨大的石头,没块都有两三米高度,如纪念碑矗立在荒野 中。他们排列成三圈奇怪的组合,最外圈几乎是标准的圆形,中圈则是镂空的五角 形,内圈是鸡心形。这些石头总共有上百个,只有少数还保持完好,目瞪口呆地走 进去,明显是人工搬运组成,有的还有雕刻痕迹,画着古老的图案符号。石头内圈 最中心的位置,是大得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石缸——也许是上古时期的祭坛,如 同玛雅文明将活人屠杀祭献给神。 也许从未被现代人发现过?古代印第安人的遗址?但以他们被美国人征服时的 生产力水平,能建造起那么宏伟的建筑群吗?想起“教授”研究的史前文明,传说 中可怕的“GREAT OLD ONES”——旧日支配者,曾以邪恶统治过地球,就是眼前的 “巨石阵”吗? 如果真的远古的邪恶,有过巨大的力量,但不是一样被毁灭了吗? 我轻蔑地大声狂笑,GREAT OLD ONES?去死吧! 不用回头看这些石头了,它们不过是历史的墓碑,而我将去葬送另一种邪恶。 穿过“巨石阵”,来到荒凉的原野上,终于感到一些口渴,我打开左手塑料袋, 小心地喝下三分之一袋水——至少可以支持两个钟头。 除了遥远的雪山,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了,宛如来到月球向阳面,整个宇宙只剩 下我一个人,没有任何人、任何物体、任何组织可以束缚我,可以大哭,可以痛哭, 可以咆哮,可以骂天,可以骂地,可以骂世界万物! 痛快!痛快!痛快! 那些我见过的脸庞,,记忆中无法抹去的悲伤,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景, 此刻都已不值一提,渺小得如同我的一根汗毛!伸手触摸天空,揪下那个虚幻神话, 人间的真相已昭然若揭。 让我大声狂吼大声宣布,空气与阳光是我的家,大地与岩石是我的床,我就是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我! 自由! 我的名字叫自由! 多么幸福,多么美好,即便自由一秒钟就死去,也比被囚禁苟活一辈子好! 无论能够活着走出这片荒野,无论能够发现自己的秘密,无论能否找到黑暗中 的凶手,我已找到真正的我! 这是比理想更重要的一件事,也比复仇与还我清白更重要,因为我令自己获得 自由,令自己拾起自信,令自己感到自豪。 但我不是为自己而战斗。 真的自由了吗? 从逃亡的清晨到行走的正午,从日上中天到黄昏日幕,我在黄沙与戈壁间奔走, 万里无人,飞鸟无踪,只有偶尔所见的白骨,还有永远不会消失的雪山。 算不清走了多远的路,反正一直面对阳光。下午太阳到了背后,但东西南北始 终没有搞乱。想起奥运会时的马拉松比赛直播,估计至少跑了四十多公里,却还没 有感觉疲倦,大概因为蹲监狱一年的体育锻炼,也是对自由的渴望极度强烈。 整个白天没有任何食物补充,也没发现一滴水源的迹象。只能依靠身上携带的 泉水,也许含有某些矿物元素,要比一般的水更解渴,不需要一口气喝太多。两个 塑料袋的水刚喝完,背包里的水瓶还没动过,估计可以支持我度过一夜。如果明天 上午还走不出去,又没找到新的水源或食物,那就有大麻烦了。 但就算渴死饿死被野兽吃掉,也好过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 荒芜的旷野已被夕阳涂满金色,影子长长地倾泻在身前,再度感到一阵苍凉之 气。 终于忍不住回过头,落日化作一个巨大圆盘,燃烧金黄的火焰,天空也不再万 里无云,而衬托起火红色的云霞——荒漠中的火烧云,配合灼烤地平线的夕阳,倒 是极其稀罕的景象,要有专业相机能拍下来,绝对可以登上《国家地理》杂志封面。 据说这时容易发生海市蜃楼,天空中会出现千里之外的景象,甚至有清澈的人 形可辨,我希望看到一张脸,一张来自丝绸之路的脸,混合着欧亚两个世界,栗色 长发下的神秘眼睛,张开热烈狂野的嘴唇…… 不,被迫中断对莫妮卡的YY,回到越狱逃犯的荒野现实,绝望地跪倒在地。膝 盖顶着坚硬的碎石,磨破囚徒的裤管,影子蜷缩为一团,即将要埋入尘土。 当额头接近地面,我猛然大吼着摇要头,爬起来继续往东走去。 影子越来越暗淡,金色夕阳化作深蓝,背后的落日彻底陷入荒野,夜色笼罩整 个世界。 蹒跚着走向大漠彼岸,喉咙再度灼烧起来,只能拿出背包里的水瓶,极度舍不 得地抿了一小口。仅仅几滴甘甜的泉水,暂时熄灭体内的烈焰,这是最后的筹备, 每一毫升都如金子般珍贵。 往前走了几公里,荒野完全变成黑色,一弯新月升上夜空,悬挂着几颗星星, 继续为我指明方向。幸好几天前早有准备,在图书馆读了几本旅游杂志,其中有大 量野外徒步旅行知识。秋天的高原之夜迅速降温,狂风越过落基山脉呼啸而下,好 在已换上厚囚衣,紧着衣领还能凑合。 忽然,脚下有些异样,不再是松软的黄沙,也不再是坚硬破碎的砾石,而是一 片煤渣铺成的平地。我拿出背包里的手电筒,照了照黑夜覆盖的大地,果然不同于 一路走来的天然荒野,似乎有人工平整的痕迹,宽度大约有十米,向南北方向延伸 下去,月光之下看不到尽头…… 老天!是一条公路! 虽然看起来非常原始,但仍是一条人工开辟的公路,几乎笔直地穿过荒漠。手 电照出两道模糊的轮辙印子,甚至捡到一枚香烟屁股,显然最近还有车辆通过。 兴奋了一分钟后,我又回到焦虑中,在这种鬼地方的公路,很可能是肖申克州 立监狱专用的,白天也不会有几辆车,更别说晚上呢?即便有恐怕也是监狱的车, 我在这搭车岂非自投罗网? 所以,绝不能在路边守株待兔。 但这条路是唯一走出荒野的途径,路的一端想必就是监狱,另一端大概是马丁 . 路德市,或者其他什么市镇? 假如摸对方向一路走下去,必然能够逃回人间,那时候就有干净的水和食物, 再也不用担心葬身与荒野。 不过,假如摸错了方向…… 脑中闪过典狱长德穆革的脸,鼻间闻到阿帕奇身上的气味。 一边是人间,一边是地狱。 向左走,向右走? 绝望地仰天长啸,为什么在我短暂的生命记忆中,总面临这些生死攸关的选择? 虽然,我尚能清楚地辨别方向,但不知道肖申克州立监狱在我的东西南北?在 迷宫般的地道七拐八弯了整个凌晨,早就搞不清监狱位置,更别说秘密的甘泉山谷。 秋夜寒风袭来,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在寂静的荒漠公路上徘徊良久,下意识地 抬头眺望新月。 忽然,想起地道中的童建国,他在每个岔路口永远向左走。 我也向左走! 亲爱的掘墓人,求你的灵魂庇佑,向左……向左……向左…… 当面朝东方之时,向左走就是向北走。 迎着北风呼啸的方向,只需低头看着公路,但别忘了身后可能驶来的汽车。不 再犹豫也不再回头,那就是我生命的归宿?人总要找到一个方向,究竟是不是错误? 看到结果方可明了,这不是一场赌博。 走出去没多远,双腿就感到酸痛,呼吸也喘了起来,肚子终于饥肠辘辘。走了 一个白天的野路,才有这种感觉也算奇迹。强迫自己鼓足精神,打开背包抿了一小 口水,忍着各种身体煎熬,艰难地迎风北行。 On the way. 走了大约一个钟头,远方地平线亮起一片灯光,我兴奋地跳了起 来。 然而,月光下仍是荒芜的原野,不像回到人间的迹象,难道转了一天一夜,又 回到了肖申克州立监狱? 不过,那灯光只有一个点,不像监狱的一大片建筑——不管是不是监狱,必须 靠近看个清楚。 向黑夜中的灯光走去,脚下是笔直的公路,那光线就在路边。随着越来越接近 白光,我压低身体像潜伏的野兽,直至十几米的距离。 不,那不是监狱。 只有一栋孤零零的低矮建筑,矗立在静谧的公路边,亮着一盏白色大灯,宛如 大海与墓地之间的幽灵客栈。 我趴在地上慢慢爬行,一厘米一厘米接近,才发现原来是个加油站!房子破旧 如同狗舍,总共只有一支加油枪,窗户里躺着黑人老头,发出沉重如雷的酣声。 大概是进入监狱的路途太过遥远,必须在中途设置一个加油站,免得有车子在 半路抛锚。但这位管理员也忒大胆,居然敢在那么荒凉的所在,独自守着一个加油 站。不过,既然数百里内荒芜人烟,也不必担心有坏人过来。 小心翼翼地绕了加油站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或什么一样,便轻轻走到窗户边 上,想翻进去找些吃的。 忽然,前方响起汽车的轰鸣,我急忙躲到阴暗角落。公路那头驶来一辆大卡车, 黑夜里扬起一地烟尘,呼啸着开进加油站。 司机是个健硕的白人汉子,跳下车敲打着窗户,惊醒里面的黑人老头,骂骂咧 咧地走出屋子,打开机器为卡车加油。长途车司机很是无聊,抓到一个人拼命说话。 趁着他们都不注意,我悄悄从黑暗中溜出来,钻到卡车背后爬上去。 成功!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