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09年10月20日。 上午,九点。 距离;我越狱逃出肖申克州立监狱,遭受全美通缉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阿尔斯兰州地方法院。 又回到这熟悉的地方,曾经站在法庭被告席上,面对陪审团成员们鄙夷的目光, 接受检查观刻薄奸诈的提问,听着那些唇枪舌剑的辩论,最终却听到自己的有罪判 决。 今天,我不是被告,而是一个上诉者。 老法官再度见到了我,这回他的表情极其复杂,最后露出一丝微笑,紧紧握着 我的手说:“高先生,我很抱歉,七个月前没有给你公正的判决,但请相信我和陪 审团都并无恶意,因为当时并未发现这些重要证据。对于你在监狱中失去自由的痛 苦,我感到非常遗憾并深表同情。现在,你真正自由了!” 然后,老法官低头签署文件,代表阿尔斯兰州上诉法院,撤消对我的一切指控, 正式宣告无罪释放。 十三个月的噩梦,终于画上了一个惊叹号式的句号。 我拿起文件深深吻了一下,回头拥抱着莫妮卡——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吻她,谁 都知道我们是堂兄妹关系,绝不能当众过分亲昵。 然而,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领,这十三个月也是她的噩梦。 三周之前,我们奇迹般地发现了Mary,以及她摄下的那段关键录像。当天,莫 妮卡就带着Mary去警察局报案。而我则悄悄躲回莫妮卡的房子,因为我如果此时出 现在警局,毫无疑问会被立刻押送回监狱。记录杀人视频的内存卡,被我做了几十 份备分,其中一份由莫妮卡交给警方,还有一份寄给审理我案件的老法官。 Mary的出现震惊了整个警局,她付出惨重代价保存下来的录像,也让当初负责 常青案件的探长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居然另有凶手,在我赶到之前就已杀了常青。 警方请来专家鉴定视频,确认并非伪造,画面中被捅死的正是常青,穿着被警方发 现时的衣服。视频所拍到的凶杀房间,是常青遇害的现场,就连墙上时钟也可以辨 认,正是警察抓到我之前十二分钟。 通过调查2008年9 月到10月的全部案件,显示当年9 月30日晚上,在马丁. 路 德市郊外荒野,发现一具轻微腐烂的无名女尸。尸检显示死者年纪二十出头,被人 扼住咽喉窒息死亡,并确定发现尸体的郊外,并非凶案的第一现场——凶手是在别 处作案,再把死者抛弃在郊外。凶案发生已经一年,却没有任何线索,死者身份至 今未被查明。型号警方还保存着死者的DNA 样本,经过联系南卡罗来纳周的警方, 并与Mary的DNA 进行比对,确认死者就是Mary的姐姐Jenny ! 至此,Mary所有正次都已得到证明。 警方迅速重新调查凶案现场——两个现场,仅仅隔着一条马路,窗户却面对着 面,警方在晚上做了实验,确认拍摄视频的位置和角度,正是站在Mary的窗口。如 果对面房间卧室开着灯,就可以把全部杀人场面拍得一清二楚。 这次探长终于变聪明了,通过最新掌握的关键证据,推导案发当晚真相——凶 手就是那个光头的中国人,显然是职业杀手,比我提前十五分钟来到现场,因为戴 着白手套,现场没有留下他的指纹。他干净利落地捅死常青,却以外发现民:在对 面窗户后面,有个年轻女子正拿着摄象机! 凶手迅速清理现场痕迹,跑到对面大楼——紧接着我就来到这里,如果在早几 分钟,说不定会在楼下碰到他——可见是精心策划,每一分钟都算得清清楚楚。在 回到对面公寓楼,凶手撬开513 房门,不由分说地杀害了Mary的姐姐Jenny 。因为 杀死常青之后,他只看到对面窗户Mary一个人,而Jenny 与Mary长得很像,远距离 看简直没什么分别。凶手根本不会想到,还有个妹妹藏在这里。他检查了摄象机, 看到里面的杀人场面,但没发现其他人的影像。凶手认定只有她一个人,房间里Mary 的物品也可以证明,这是个单身独居的女孩——Jenny 代替妹妹葬送了性命。 但他还面临另一个问题,怎么处理尸体?不能把试题留下来,否则警方会联想 到对面的谋杀案。但这时马路对面来了许多警察,如果把尸体运出去,一定会被人 发现。他索性拉紧窗帘,在房间里藏身了一个夜晚,却没察觉真正拍摄录像的Mary, 以及一个备份的内存卡,就躲在他身边的壁橱里——这个夜晚对Mary与杀手来说, 都是无比惊险。 直到第二天清晨,对面的警察都已撤离,他才悄悄带着Jenny 的尸体,还有记 录杀人过程的摄象机,离开这栋公寓楼,即便被人看到也不怕,他可以装扮成死者 的男友,架着醉酒的女友出门,没人会多管闲事怀疑的。最后他将死者拖上汽车, 抹掉一切身份标志,开到附近的荒野埋葬——就算被警察发现,也不过是一具无名 女尸。 当所有的证据链都已建立,莫妮卡雇用了一位新律师,确定成功率万无一失之 后,才向阿尔斯兰州上诉法院提交重审申请。 提交上诉申请的同时,我也来到法院投案自首。 一时之间,我成为轰动全美的人物——警方认为我早就死在了荒野,如果侥幸 逃生肯定已潜出阿尔斯兰州,但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我成功越狱超过一周,竟然 还敢留在马丁. 路德市。 首先,我能够逃出戒备森严的肖申克州立监狱,本身已是一件传奇。其次,可 以在没有地图和GPS 的情况下,独自穿越数百平方英里的荒漠,简直是超越人类极 限的奇迹。最后,在定案超过半年之后,找到一年前的凶案录像,证明自己清白无 辜,再大大方方地投案自首,这样的指挥和勇气也令人难以想象。 然而,典狱长德穆革听说我还活着,迅速但着大队人马赶到法院,要求亲自将 我押解回肖申克州立监狱——他已大会我恨之入骨,发誓要对我狠狠地乘法。他至 尽仍没搞懂卧室如何越狱的,上对州长下对囚犯丢尽颜面,很可能会葬送得来不易 的乌纱帽。 但是,老法官看过新的证据之后,拒绝了德穆革的押解请求,反而同意了我的 律师的申请,当天变准许我交保假释,对我的通缉令也不诶撤消! 我说过不会再回到肖申克州立监狱,果然只在法院停留了六个小时,便获得法 律保护的自由。不用戴假胡子和大墨镜了,大摇大摆地回到阳光下,面对全美各地 飞来的记者——关于我究竟如何成功越狱,也是媒体最最关心的问题,我却三城其 口,不愿透露,有记者悄悄塞给我十万美元,想要买到越狱细节的独家消息,也被 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因为在走出法院之前,我与法官达成协议,为保证不再出现类似时间,绝对不 向外界邮路越狱袭击。狱警很快前往甘泉山谷,寻找童建国的尸体。那位印第安人 狱警阿帕奇,在我越狱之后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和莫妮卡躲开记者,终于回到她租的房子。假释期我不能离开马丁. 路德市, 只能在此深居简出,每天听律师过来汇报,处理我的法律事务。莫妮卡从天空总部 调来八个保镖,悄悄安插在街区四周,确保我们的安全和隐私。 经过十几天的司法程序,老法官终于签署文件,撤消了对我的所有指控。 此刻,我由莫妮卡和律师陪同,走出阿尔斯兰州地方法院,回到灿烂的秋阳之 下,对着碧蓝的天空深呼吸,伸开双手如在十字架上的赎罪。 律师问我是否打算提起民事诉讼,要求阿尔斯蓝司法当局的赔偿。但我笑着放 弃了索赔权利,并非忘记了自己的苦难,也不是真的宽恕了判决我有罪的人们。而 是我觉得真正的罪恶仍藏在黑暗中,不是那个光头职业杀手,而是躲在幕后策划的 人——假设真的是个“人”。 他(她)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陷害我?通过杀死常青将我送入监狱,一石二鸟其心可诛!但他(她) 的计划如此完美,精确到了每一个分钟,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编织成一个密密麻 麻的网,就此等着我自投罗网! 可惜,他(她)没有计算到Mary的窗口,更没有计算到可怜的Jenny ,终于留 下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让我抓着备份的内存条脱身而去。 这是命运的决定。 而非任何人的大脑所能“计划”。 人算不如天算。 天算? 天算我将被冤枉为一级谋杀,天算我将被送进肖申克州立监狱,天算我将要认 识老马科斯,天算我将遇到掘墓人童建国,天算我将化身为Gnostics,天算我将越 狱逃亡逃出地狱,天算我将沉冤昭雪回归人间。 感谢命运赐予我如此非凡的经历! 一辆加长版林肯停在法院门口,我们上车开向马丁. 路德室机场,后面还跟着 几辆黑色轿车,坐着莫妮卡的秘书和保镖。 从没坐过这么豪华的车,摸着车载电视与冰箱,竟像新郎官的婚车。 上车第一件事,是给远在中国的妈妈打电话——她高能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 这一年来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两个小时后。 马丁. 路德市机场。 加长版林肯直接开上停几坪,看到一架中型公务飞机,机身上刷着天空集团的 标志。 保镖为我们拉开车门,莫妮卡穿着黑色大衣下车,刻意在别人面前与我保持距 离——这种感觉让人郁闷,明明已如胶似漆无法分离,却必须假装是客客气气的堂 兄妹,否则要么变成为世人所不齿的不伦之恋,要么就会暴露我是一个冒牌货。 现在,我必须依然是高能。 踏上天空集团的公务飞机,果然是跨国公司巨头的排场,机舱内安装有各种豪 华设施,单独为老板隔出一个空间,有独立的卫生间与卧室,可以舒舒服服地躺着 睡觉。 莫妮卡故作庄重地对秘书说:“我要和高能先生商谈公务,请不要进来打扰我 们。” 刚刚锁上她的小隔间,与其他随从完全分开,我就赶紧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脖 子上一阵狂吻。她也转身紧紧将我搂住,颤抖着耳语:“太可怕了!我们必须在所 有人面前假正经,装成很久没有来往的堂兄妹,甚至还要在我的父亲面前!” “怎么办?”我痛苦地坐倒在老板专用的水牛皮沙发上,“每天都得偷偷摸摸, 要在一起就必须像做贼似的!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你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我们彼 此深深相爱,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在一起?” 莫妮卡无奈地摇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打开给自己灌了一小口,瞥了瞥 我的眼睛:“因为你的脸。” “我的脸?” 我摸了摸自己这张脸,虽然最近越来越喜欢这张脸,不再如以往平庸猥琐,甚 至还有几分男子汉的独特气质——但这是高能的脸。 不是我的脸,不是古英雄的脸,我的脸已经永远被埋葬了。 飞机已冲刺起飞,迅速冲上阿尔斯兰州的蓝天。我趴着舷窗俯瞰大地,马丁. 路德市渐渐变成一块绿地的抹布,只是一片荒芜大陆中的孤岛,或者说一块小小的 绿洲。而在这片无垠荒野的某个角落,是地狱般的肖申克州立监狱,那里囚禁着我 的朋友们。 “我恨这张脸!” 我摸着自己的鼻子与眼皮,回想起一年多前在上海,当怀疑被换过脸,我便愤 怒地想要扯下自己的头皮。 莫妮卡抓住我的手,亲吻着说:“但这张脸会给你带来一个世界。” “什么?” “一个你无法想象的世界。”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当初你来美国的目的, 不就是要利用这张脸,以及‘高能’这个姓名,得到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世界吗?” “天空集团的财富帝国?” “是。” 我看着舷窗下落基雪山,大声苦笑:“不!当我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起,就不 再对此奢望了!那只是一个穷小子不切实际的妄想,你的父亲正值壮年,而你又那 么年轻那么能干,什么时候轮得到我呢?不,是什么时候轮到高能呢?而且,你说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结婚生子。如果你嫁给其他人,你们的孩子就是天空集团的直系 继承人,自然也与我武官。如果那个幸福的男人是我的话,那么我一定不可以是高 能。” “是,我的高思国的女儿高梦,无论如何都不能嫁给高思国的侄子高能。” “不觉得这是个悖论吗?除非我们两个结婚,我——或者我们的孩子,才有可 能获得公司继承权,但那时我必须告诉大家,我不是高能,我只是一个冒牌货,我 的名字叫古英雄!” “不,这样的话,爸爸不会接受的!”莫妮卡忧伤地摇头,混血双眼里充满累 世,“我一直告诉爸爸,你就是高能,你是他唯一的侄儿。他向来对此深信不疑, 甚至对你寄予厚望,但如果知道我欺骗了他——” 她已经说不下去了,我夺过她手中的啤酒瓶,给她换了一杯冰水。 莫妮卡又是一饮而尽,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我不敢想象!父亲是极其严厉 的人,虽然可以宽容我的许多错误,但唯独有一点不能宽容,那就是欺骗!他最讨 厌别人说谎,尤其是他最信赖的女儿,他不但会杀了我,而且会杀了你!” “为什么?” “爸爸将认定你是一个嫉妒邪恶的人,是你杀死了高能,又是你剩下了高能脸, 冒充高能的身份,又一步步诱惑我,使他的女儿背叛家族与集团,使我成为你们古 家,成为卑鄙的蓝衣社的走狗!天哪!你知道这两个家族之间的仇恨有多深吗?” “等一等!”她最后两句话令我嫉妒惊诧,“你居然知道?” “是,就在几个月前,父亲把家族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我!” 看着莫妮卡的眼睛,我羞愧地低下头,想起那封父亲珍藏起来,又嘱咐在死后 要烧掉的信——不,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高家的敌人! “那你知道古英雄的父亲是谁了?”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的家族,世代都是蓝衣社的社长。你们蓝衣社古家, 与我们兰陵王高家,是不共戴天的世仇!我的曾祖父,他的名字叫高云雾——就是 被你的曾祖父杀死的!”“什么?” 似乎在替祖先忏悔,我低头战栗不已。 “还有我的祖父,也是天空集团的创始人,他的名字叫高过——他也曾被你的 曾祖父陷害,结果被送到新疆的监狱,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现在我才明白,祖父留给父亲的那封信里,写到那个蓝衣社神秘人,其实就是 我(古英雄)的曾祖父!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莫妮卡伸手封住我的嘴巴,“你已遗忘了一切,不必为你 的曾祖父,也不必为你的祖父与父亲负责!” “但你的父亲不会这么想。” “是,他有他的思维方式,他如果知道你是假冒的高能,会感到嫉妒愤怒与仇 恨!他如此热爱天空集团,这份我的祖父、他的父亲创立的事业,是不会让任何人 夺走的!你看现在那些欧美家族企业,都是把所有权与经营权分开,但父亲坚持自 己来管理,绝对不让外人坐上CEO 宝座。” “我明白了,所以他才会如此看重高能,即便只是个不成器的小职员。” “如果你是古英雄——他会认定你的目的是要夺取天空集团,用如此阴险如此 缜密的方式,一步步从内部消灭兰陵王高家,记得有一句中国成语——” “鸠占鹊巢!” 在美国长大的女孩,能知道这个成语真是很了不起! “对,你们蓝衣社几代人数十年未完成的心愿,通过你这种特别的方式完成了 ——虽然我不会这么认为,但父亲一定会这么想!他绝不会饶了你!他如果要杀死 一个人,那实在太容易了!” 莫妮卡的话让我绝望,那我还留在这干什么?既然我已获得自由,还不如快点 回到中国,远离这些可怕的是非。 可是,我离得开她吗? 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到怀中,咬着嘴唇:“我的傻姑娘啊!既然你已知道我们家 族之间的世仇,知道高梦与古英雄之间,永远只能是敌人!为什么不远远地躲开? 为什么还要帮我?为什么把你的心和你的人都交给我?” “因为——我爱你。” 这个理由够简单,但也够沉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