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天.高思国突然离开人间以后,我连续三天没有见到莫妮卡,打她手机要么 忙音要么关机,给她的秘书打电话也没回音,只收到过一条长长的短信——“亲爱 的,我已经两晚没有睡觉,通宵达旦处理父亲的后事。还有大量的法律事务,关于 父亲的遗产继承,公司的股权交接。财务总件给我全部帐目,必然尽快处理几千亿 美元的债务,每天签署几百份文件,会见全球各分公司的老大……千斤担压在肩头, 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神啊,救救我吧!处理完这些就来见你,吻你!” 莫妮卡现在的境遇,我可以充分理解,所以也尽量不去打扰。她非但不因悲痛 而沉沦,反而勇敢承担起巨大压力。 三天三夜,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是莫妮卡的宫殿,而是五十米外另一栋 豪宅。每天上午有用人来打扫,有厨师来为我做正宗的中餐,需要什么都有人送到 ——简直是寄生虫的生活!曾经如此羡慕那些有钱人,向往躺在豪宅的水床上,吩 咐手下用人做这做那,但真的尝到这种滋味,却丝毫感受不到快乐,甚至越发厌恶 自己。 也许,我天生就适合过穷光蛋的日子? 也许,无论多么奢侈惬意的生活,都比不上孤独对心灵的煎熬。莫妮卡不在的 几天里,我的脑中反复播放那首歌——《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三天后,高思国在纽约长岛下葬。 天空集团派了专车来接我,我将以高思国家属的身份参加葬礼,特地请人定做 一套黑色西装。 墓地坐落在大西洋海滨,周围种植着大片松树林,阴冷的风带着咸味,从东方 狂暴地吹来,墓园门口停了几十辆车,许多媒体扛着摄象机,被大群保镖阻拦在外 面。但记者们不放过每个参加葬礼的人——据说许多大人物都来了,包括那位以风 流闻名的前总统,并携其如今身居高位的夫人。 外面的喧器扑坏了此地的幽静,随着大家走到墓地最深处,数十米下就是波涛 汹涌的大西洋。大海的颜色与所有人的衣服相同,灰暗的浪打出白色泡沫,消逝在 崎岖的的乱石之上。有人面色凝重步履艰难,有人走着走着老泪纵横,有人却窃窃 私语谈笑风生,而我——想起了法国诗人保尔. 瓦雷里的《海滨墓园》。 终于来到葬礼之地,四周是成百上千座墓碑,唯独这里被隔成一个独立空间, 大约有半个篮球场大小。旁边有钢筋混凝土的暗墙,确保墓地不受海风侵蚀。 我看到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粗看竟想中国古代的武将,披着南北朝时期的明 光铠,脸上却是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具! 兰陵王! 我揉着眼睛几乎跌倒,这就是天空集团全球董事长兼CEO 的墓碑?一座中国兰 陵王的大理石雕像? 绝大多数人更看不懂,前总统夫妇二人也啧啧称奇,还是高思国生前的秘书— —不是陷害我的那个子虚乌有的吴秘书,而是一位黑人女士,轻声向大家介绍雕像 由来——这是高思国先生的祖先,一千多年前的中国王子,因为相貌嫉妒俊美而被 敌人轻视,故而戴上魔鬼般的面具上阵杀敌,在整个东亚世界都是一位传奇人物。 这墓碑不是三天内建成的,想必高思国在查出身患癌症之时,便提前准备自己 的后事,买下这块大西洋畔的风水宝地,建造兰陵王雕像作为自己的墓碑——虽然 出生在美国的,他却从未忘记家族的根源,要天空集团的继承人永远牢记,拥有兰 陵王高氏家族的神圣血脉。 墓碑东侧用隶书汉字镌刻——兰陵王第48代孙高思国之墓,女高梦泣立。 显然是最近才刻上去的。 墓碑西侧是一行英文,与通常的欧美碑文无异,记录着墓主的姓名与生卒年, 底下还有天空集团的标志。 汉字向东,英文向西,也代表了高思国夹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无奈吧。 上午,十点。 葬礼仪式正式开始,没有牧师也没有十字架,更没有和尚或道士,这是一个没 有宗教背景的葬礼。 所有人站在墓碑下,围绕着长方形墓穴。莫妮卡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黑色套 装,脸上没有化任何妆,栗色长发绾在脑后,作为冒牌的高能,高思国唯一的侄儿, 兰陵王高氏最后的男性,我被指定站在莫妮卡身后,因为死者家属仅有我们两人。 我的身后是天空集团的高管,全球各分公司的老总,甚至有中国分公司的老总 ——我还记得他的脸,当初是他签字铜子将我裁员,他却已完全认不出我了。再往 后是世界各大财团的代表,美国政府和国会的代表,以及前总统与前国务卿。 一年多前,高思国秘密飞来中国,但着一群黑衣人来到殡仪馆,参加我的父亲 也是他的哥哥的葬礼。 一年多后,当我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却以高思国侄子的身份,穿着黑色西装 来到墓地,参加了他的万众瞩目的葬礼。 葬礼仪式出人意料的简单,在全体三鞠躬之后,装殓着高思国的遗体的棺材, 被缓缓送入深深墓穴。随后由每位参加葬礼者,为他象征性的捧上一捧黄土,最后 由目的工作人员,将坟墓彻底平整完毕——怎么突然想起了掘墓人? 现在,眼前只剩海边的泥土,以及那高高的墓碑,兰陵王戴着传奇面具,俯瞰 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遥望浩瀚的阴沉的大西洋,辗转反侧地念起诗句——“起风 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天边的气流翻开又合上了我的书,波涛敢于蟾岩口溅沫飞进! 飞去吧,令人眼花缭乱的书页! 进裂吧,波浪!用漫天狂澜来大裂这片有白帆啄食的平静的房顶。“ 葬礼结束。 依然没和莫妮卡说上一句话,她有大群保镖陪同走出墓地,避开那些疯狂的记 者,坐上加长版林肯扬长而去,就连前总统夫妇也被她甩远了。 众多政要和财经巨头离去后,最后一个走出墓地的是我。再也不剩一个保镖了, 饥渴的记者们一拥而上,包围了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小任务,许多记者事先做了功课, 知道我是高思国唯一的侄子,在一个多月前成功越狱——我的传奇经历早已成为全 美热门话题,再加上天空集团大老板离世的轰动新闻,我竟然成为葬礼上最大的明 星。 各家电视台镜头与花筒,几乎戳到我的鼻子上,眼前一个个拥挤的记者,嘈杂 的英语让我头晕,甚至感到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完全听不清他们问什么,耳边擦 过“杀人犯”、“越狱”、“男性后代”、“古老家族”等词组。我不想回答任何 问题,低头推开那些烦人的摄象机,肉搏似的杀出一条血路,仓皇逃上等待我的专 车。 半躺在宽敞的后排座位上,脱下沾着海风咸味的黑色西装,墓地的气味仍展转 于鼻尖,眼前不断闪过兰陵王的雕像,这个一千多年前的美男子——我以他的子孙 的身份,来此参加我“叔叔”的葬礼,我可以对全世界说谎,甚至刚刚被埋入墓穴 的人,却不敢面对古老的他——我的身体里没有他的血。 纽约的黄昏,车子开回私家庄园,司机将我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 寒风瑟瑟地打在玻璃上,我端着一杯热水,渴望渐渐昏暗的天色。这道玻璃就 像一堵厚厚的高墙,带着铁丝网与电磁感应,一旦越过就会迎来子弹!仿佛回到肖 申克州立监狱,只不过比58号监房宽敞豪华许多,感觉却更孤独。狭窄的牢房里, 还有老马科斯这样的忘年至交,但在我最爱的人的宫殿群里,我却是寂寞的囚犯, 连主人的容颜都见不到几次。 抱歉,我的意识深处还残留低俗痕迹——难道我是被莫妮卡包养的面首? 对不起,我不漂亮,也不是小白脸,我只是个男人。 我要离开这座华丽的监狱。 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匆匆打开房门,却看到一双混血的眼睛。 “你要出去?” 莫妮卡有些以外,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大毛衣,好像刚要按门铃的样子。 “哦,想在树林里透透气。”我尴尬地退回到房中,“快点进来。” “那么冷的天,还是晚上,去树林里透透气?” 当我面对她的眼睛,就突然变得不会说谎了。 “对不起,我——” “不!”她伸出一根食指封住我的嘴唇,“应该say sorry 的是我!连续三天 三夜,我都忙着父亲和公司的事,没有来得及关心你,非常抱歉,亲爱的!” “我不介意。” “你介意!”她关上门紧紧抱住我,“别骗我!是不是很孤单?是不是在怨恨 我?”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抚摸她的头发说:“莫妮卡,许多事情不是你自己 能控制的,我也有过这会总非常无助的感觉,一切都被别人所操纵,自己不过是个 提线木偶,你确定这是你的命运吗?” “但我别选择。” “如果你有机会选择呢?” “那我会放弃。” “放弃什么?” 她看了一眼我的房子,又回头看看窗外的树林:“一切!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除了你。” “莫妮卡,你想拥有什么,放弃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但我没有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做现在所做的事情。” “身不由己?” 她闭上眼睛摇摇头:“还有责任,父亲给我的责任,天空集团数十万员工给我 的责任,我不能自由地选择,因为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你以前想不想担负这个责任?” “以前?如果是两年以前,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她苦笑着坐倒在沙发上, “从前我是爸爸的掌上明珠,他从没给我安排过什么,也没说过让我继承他的事业。 小时侯我说自己想要学画画,他就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后来我又说要拉小提琴, 他又把我送到意大利学了一年,最后,我说要自己创业开宠物用品公司,他就给我 投资了五百万美元,但被我在三个月内花光了。我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任何 拘束与控制,我只认识我的爸爸,不认识什么天空集团!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轻轻抹去她的眼泪:“两年前改变的?” “在父亲确诊患癌症以后,虽然是早期诊断,医生人没有把握挽救他的生命, 只能保证延长两到三年。他必须提前考虑继承人问题,这个人必须是兰陵王的后代, 必须是天空集团创始人我的爷爷高过的后代。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在美国没 有其他亲人。我的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美国继承人天空集团,另一个在中国默 默无闻地生活——但他有一个儿子,名叫高能。” “他想让高能继承天空集团?” “这是A 计划。” “所以,他把你派遣到中国分公司担任总经理助理,目的是为了调查我,看看 我有没有这个潜力——这就是当初你说的任务!可惜,我只是个小小的销售员,懦 弱无能被人欺负,是不是让你们很失望?” “是,但没想到高能是假的,谢天谢地你是个冒牌货,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爱 上了你!” “这是我们的幸运。” “然而,你瞒着我飞到美国,又被陷害杀人关进了监狱。我没有向父亲戳穿你 的面具,他依然相信你就是高能,是他唯一的枝子,兰陵王高氏最后的男性后代。 父亲想尽办法要救你,为你请了最好的律师,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能让你被判 处死刑。因为如果你死了的话,兰陵王的男性血脉将就此断绝!” “三年前就断绝了!” 我仰天苦笑起来,三年前那场致命的车祸,早就杀死了真正的高能,杀死了兰 陵王最后的男性后代,而我不过是戴着他的面具的替身。 “当你被判处了终身监禁,父亲改变了他的计划。” “还有B 计划?” “如果父亲死时,你还难堪大任,那么由我继承天空集团的一切,现在就是B 计划。” “为什么一开始不实行B 计划呢?你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最亲的亲人,你可 以做好这一切的,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要到遥远的中国,把可怜的高能——可怜 的我,卷进这场可怕的旋涡?” “女人怎么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