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七封信 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完全相信你。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轻 快地抵达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我没有直接回客栈,而是在海边走了走,或许这样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却没想 到在海边遇到了水月。 她穿着一袭白色的衣裙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 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 神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 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耳 中。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什么,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 崖,“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 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 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我知道她们总在背地里说我,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 经质吧?” “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别这么说。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到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 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 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 “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一直治不好。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 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 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但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 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可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那处小海湾。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 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 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 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 “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 :“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时 间已经不早了,我拉着她的手离开了这里。 回到客栈的大堂,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 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让我显得有些尴尬。 吃完午饭以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 先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年轻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 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她?”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 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 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 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 名角。才子爱佳人,钱过被她给迷住了,偷偷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 诗文,就这样两人 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照片。虽然钱过与子夜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 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梨园,跟着钱过回到 了西冷镇上。然而,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 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向父亲屈服, 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 “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 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 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不买父亲的帐,最终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 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急忙赶回西冷镇上。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档, 派遣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 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有一个德国医生,据 说是欧洲的一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政府而流亡中国。钱过重金聘请那位医生, 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使子夜的 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 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 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放在了子 夜殿中。除钱过外,没人敢到那山顶上去,更没人敢进入子夜殿。”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 直都住在海边,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 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老爷子觉得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 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 死去的子夜。” “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 张照片,“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挂上 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但客栈的 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六十年代被当地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 旅店。文革结束后地产回到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 “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 但我并没有回房间,而是走上二楼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我找到另一条狭窄的楼 梯,来到三楼,敲开了秋云的房门。 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 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 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 悄悄离开了。” 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 见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我靠在窗边,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 “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从她的房间出来,我才缓出了一口气。在三楼的走廊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光线非常昏暗,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大着胆子靠上去,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 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楼梯, 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 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 一阵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摇曳着。我注意 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 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 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头晕。但我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 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 叶萧,你有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 壁,而风就是窗户。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已被这景色迷住了,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把头靠在了 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 的头发飘起,贴到我的脸上,我拨开眼前的发丝说:“水月,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 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 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那不就是我吗?”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 之中,“当我梦到那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 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产生了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颤抖穿透我全身。虽然 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我的 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房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竟与刚 才梦中所见到的人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 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 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 刻。” 我的脑中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那一幕又放了一遍。 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 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相信命运。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 与分离。” 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 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 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黄昏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人都围坐在餐 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 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萧,是谁在吹洞萧?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 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萧声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萧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 出来。 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 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紧接着,洞萧、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 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水月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 “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 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清芬和小龙母子也吓得面如土色。电唱机 里的曲调越来越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当所有人都被吓住的时候,厨房间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 了电唱机的唱针,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 天,然后 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人说话, 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 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是一个你们看不 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 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晚上十点钟,洗完澡以后,我回到房里,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刚睁开眼睛,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 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 我轻轻打开房门,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 随后房门关上了。 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 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你在梦游?” “我不知道,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 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才发现 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两道泪痕显现在她的脸颊上,泪珠在灯光下微微闪烁,缓缓地滑落到下颌,就 像一粒露珠似悬挂着。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伸出手拭去 了她的泪水,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忧伤。 我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 “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 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 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 “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最后摇着头说:“不我不 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她的痛苦。 “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 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 自我陶醉般地想像着:“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 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 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 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的眼 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 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亮光:“我看到了,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永远在 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在念某种咒语,让我也难以自拔。天哪,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 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 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 长夜漫漫。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 板,只感到浑身酸痛。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我和水月——不,理智告 诉我这不是梦。 “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才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 幽灵? “天哪!”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 “周旋,你怎么了?” 一个磁石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才发现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的说,她正穿着那 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 人,从古代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 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这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 的一样,还有青色的裙子,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完全贴合着她 的身体,将她优雅的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 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 秘的缘分。” “穿着它有什么感觉?” 她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 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等了足足十分钟,她才打开房门,身 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 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跳着离开了。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现在才清晨五点多钟。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好 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 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 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你会后悔的。”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楼下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 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我偷偷地注意水月,她的脸上没 有一丝忧郁。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这件事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 匆匆吃完了早餐,我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匆匆地回到楼上,开始给你 写信。 不可思议,只有四个小时,我竟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 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心里忐忑不安,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的心和周旋一样不安。他把信叠起来放进 抽屉,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了那 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那一幕差点把叶萧吓死了,万一周寒潮没挺过去,他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 周寒潮被送到医院时,心跳几乎要停止了。抢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使又活了过来。 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但叶萧想不明白, 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叶萧决计不再 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我问你周 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他是点了点头。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周旋为什 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这——” 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 情。犹豫 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 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周寒潮平静地听完了叶萧的讲述,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 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萧离开后,周寒潮回忆起了昨天最危险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 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地 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 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从城市来到农村,成为知青中的一员。周寒潮插队 落户的地方,就在K 市的西冷镇,那时候还不叫K 市西冷镇,正式名称是K 县西冷 公社。 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 在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 二十四岁,他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年夏天, 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荒废着,于是突发 奇想地做出决定,在海边开荒。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也不知道这片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选定荒废了的幽灵 客栈作为民工宿舍。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但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 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 欲坠的大门,进入黑暗的大堂中,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 来。周寒潮独自提着煤油灯,走上漆黑的楼梯,他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在客栈 里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