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八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 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 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 种偷窥狂,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尽管如此,我隐隐感到了清芬和 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我赶紧追上 去,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我 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我抓住他的肩膀说:“小龙,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然后他挣脱开了我,跑回了楼上。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少年的话,但 给我的印象却如此强烈。我摇了摇头,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布满云朵的天空,我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荒村。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 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 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想一个人去海边走 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被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 间仿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笼。 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再仔细一看, 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跑到了小海湾边上,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 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 “水月!水月!” 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 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 吗?” 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 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了。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看不 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 天色渐渐地变了,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使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眼睛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 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 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 冰凉不停地颤抖。 我扶着苏美大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 苏美看起来吓坏了,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额头上,开始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 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 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原来是琴然,她很快就游 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 回到岸上,她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海里有什么东 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不我不知道” 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冲到海边眺望,再也见不到水月的踪影了。不,我要 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我什么都顾 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人。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 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四周如坟墓般昏暗,能见度只有 几米。这片海域深不可测,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 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又浮出风雨交加的海面,大口地深呼吸着,憋足了 一口气潜了下去。 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都没看到水月。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喘息着,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 就快要往下沉了。 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沉到海里,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我绝望了。 然而,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 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 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围到我身边,她们都套上了衣服,吃力地扶起了我。淋漓的雨水打 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我拉 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 期望有奇迹能出现。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 凡。 丁雨山冲到我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 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 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 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 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 的后面。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 我们沿着海岸寻找,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 加海天茫茫。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丁雨山和高凡身上也湿透了。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你疯了,快点回去吧。” 丁雨山和高凡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大海,努力要挣脱 他们的手,但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们,只能被搀扶着回到了客栈。 琴然和苏美正在客栈门口等着我们,清芬、小龙还有阿昌也在大堂里,看到我 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 里一片空白。我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没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 了一碗热粥,当时我就像个疯子,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 半小时后,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了。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 直盯着琴然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 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地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 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 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继续说下去: “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 “难道你们游泳就没有危险吗?”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 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水月还参 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高二以后,每年的暑假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游泳,在海 里游上几千米不成问题。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 高凡的脸色苍白,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和苏美搂在一起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 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 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 着走上了楼梯。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 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 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 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那不就 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我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里,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 我趴在窗台上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我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 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古老的戏服, 就像古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 里面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正 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一切都 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 小心地打开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眼 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 的海底。 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 这时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找出了一只打火机。一点蓝色的火苗从打火机中喷 出,像毒蛇口中的信子一样,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我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 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突然吹进了一股冷风,把火苗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 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又一次打亮火苗,缓缓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 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 塞回到了木匣里。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 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他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吊上去。 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上去,死死地抱着他的腰。这时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三 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了看 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 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精神?”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 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 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 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我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当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傻眼了——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 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 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 来。不对,刚才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但还 是一无所获。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 幕。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 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坐 在了高凡的身边,对面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 忽然,我看到一个女人走下了楼梯口,幽灵般出现在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 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 “你是谁?” 说话的是琴然,她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 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地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呡了呡嘴 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 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 许多奇怪的现象。” “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 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 口饭就吃不下了。只要一想起水月还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我就难以安心。我第一 个离开了餐桌,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毕竟在海水里泡过了,晚上我洗了一个澡,蜷缩在浴室的热水中。闭上眼睛, 脑子里出现了水月的脸,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不敢想像,她将在 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 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 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 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 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从木桶里弹了起来。刚才怎么了?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 了!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 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进了?” “刚洗完澡?” 对,我的头发上还冒着湿润的热气:“是,还差点在浴室里淹死。”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 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 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非常爱她。” 秋云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找回水月,无 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 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离开了。 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 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荧屏里是当地电视 台的节目,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电光划破了黑暗的 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一瞬间,电视画面抖动了起来,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 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 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妆,只能看 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一 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洞萧声。我确定这声音是从电 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身后是一片素 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戏服正好烘托 出她的高雅气质,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 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 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 唱片。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 机里? 我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 听遥控器的指令了。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 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 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在黑暗的房间里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 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我闭上眼睛,被黑暗的大海所吞没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 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 我0 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 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 得更加妩媚。忽然,周寒潮感到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 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幽 灵客栈的名字也被改掉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它原来的名字。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他在客栈的大堂里等待出工的号令。忽然大门被 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 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 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 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海边荒原的劳动异常艰苦,没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 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是县里的地方戏团, 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后来周寒潮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由于 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流传。民国后子夜歌就一直 处于衰落中,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文革后县城里 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 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他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在 大堂的角落里看到了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 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头来,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就这样互相 看了十几秒钟。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 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 有想过。这次他却突然想到了,他既紧张又害怕,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隐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他从熟睡中的 同伴间爬起来,走到昏暗的走廊里。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走上楼梯,在三 楼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 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 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 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白衣服的少女回过 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对不起,我不是 故意的。” 他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 我刚才练的声音好听吗?” “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我叫兰若。” “兰若?” 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 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戏团就住在客栈的三楼,此后几天,每天清晨周寒潮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 音,但他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 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 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在幽灵客栈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 的。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他们对客栈心存恐惧,但已经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 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 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 那女子一开口就 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 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他很奇怪为 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他注意到了观众 中间惟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戏文中 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 公演。 但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 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女主角只能灰溜 溜地跑下台去,眼看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 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 的那个高音。观众们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也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 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 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 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要寻找的就 是他自己。 第二天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 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外面下起了微雨,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 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她跑到周寒潮的身边问:“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 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他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 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 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 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 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感觉仿佛电流一样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 的手突然弹开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海天笼罩在雨 雾中。兰若轻轻地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钻进一个房间,带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出来了:“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 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自己手里。 “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 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 感觉,让周寒潮感到既兴奋又害怕,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的好不 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 色。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的多。你是昨天表演 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幽幽地说,“其 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 “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 的记忆中,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