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写完信后,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留在这里。我带着信走出客栈,一 路狂奔了起来,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 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 是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 看看你们。” “谢谢你。” 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 一大堆衣服和行李。 “你们要离开这里?” “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的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 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 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 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 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 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 “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 欢她是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 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没法再说下去了,只能低着头跑了出去。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吃了一 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在席子上辗转反侧,说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不知什么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 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 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 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 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突然,电视镜头掉转了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 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回头向 岸上求救。 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 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 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 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冲出客栈,跑向那片海湾。 天色越来越阴暗,海上吹来的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 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打在岩石上。我在海边喘息了片刻,眼睛 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 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我脱光了上衣,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把我给 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头来。 我又看到了那点微光。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 后,就像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 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我睁大了 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 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 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 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海底睡 着了。 她已经变成美人鱼了? 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 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我死了 “救命!” 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 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 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时 间,此刻是下午五点。 我终于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我并没有去海边,更没有潜入海底, 我只是在午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我立刻冲出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 的小海湾。 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 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 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 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 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她死了? 我的情感无法让我相信。然而,我实在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和心跳。 眼泪正沿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和雨水混在一起,落在了水月紧闭的眼皮上。 不知道是谁给我的力量,使我迎着台风前的骤雨,抱着水月向客栈走去。 天色已经阴暗下来了,身后的狂风越来越激烈,巨浪拍打岩石,震耳欲聋—— 台风已经登陆了。 从小海湾到幽灵客栈的路并不长,但仿佛已走了一辈子。 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 一阵狂风暴雨紧跟在我背后,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水 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尖叫了起来,就好像活见了鬼似 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 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的脸色苍白无比,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冷风夹着雨点在大堂 里呼啸而过,好像进入了另一个幽冥世界。 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月,一头 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坏 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餐 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仿佛面对着地狱来客,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床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 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件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 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命运总是在嘲讽着我,现在 依然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坠入爱的深 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我开始拿着毛斤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擦遍她全 身。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看到了一盏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我们 下去谈谈好吗?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同意了,离开时把房门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昌则 站在他们的身后。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 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吃 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一边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 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潮 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 刚才被我发现。” 丁雨山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奇迹?你说的没错。” “现在让我们来讨论一下,怎么处理水月?”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一 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怔怔地说:“埋了水月?不,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我猛地摇了摇头,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 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场 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这时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 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悠 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阿 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 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抱着席子进入房间,水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 庞。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窗外的台风正在呼啸着,我能想像着浑浊的浪头,在台风的指引下疯狂冲击海 岸的景象。 我听到墙壁和木板发出的颤抖声,感觉就像是一场轻微的地震。这座 客栈已经有九十多年的历史了,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台风的冲击下摇摇欲 坠。其实,我真希望幽灵客栈被台风卷走,就不再有这么多噩梦了。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地板上,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巴,才能明 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坚持了两三个小时, 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没。 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的光覆盖 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孔, 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躺在铺 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胸腔里有些发闷。我从席子上坐了起来, 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灯光发出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 摸,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袖、 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抚 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的身体。 我颤抖着爬了起来,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我准备把戏服给 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些戏服,小心地放了进去。 窗外的台风仍在肆虐。 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我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 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是谁动过了她? 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摸了摸她的脸庞,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触电了一样,我的手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 水月身上的温度。我再一次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摸到她的脉搏 在跳动,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我颤抖着把手伸到她的鼻孔前,感到了一阵微微的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水月的眼皮微微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眼皮,我看到了她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 烁着。再坚硬的岩石都会被她融化,面对着这双忧郁的眼睛,我没有权利恐惧,更 没有权利退缩。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 浓痰,她的表情也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扶起她的上半身。水 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 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被从海里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 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斤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 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她的嘴唇上:“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 字,对吗?” “是,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 “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是的。”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 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离开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滩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底楼的厨房。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 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他看到我的时候,他 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 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回头看去,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说:“阿昌,请帮我煮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 还不会说话,其实他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 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很快就有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回到了房间里,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 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就被她喝光了。我轻 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 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 线幽光亮起,然后就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 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我记不清了。”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 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 “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 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 且很快就会醒来。有的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 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 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 %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 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 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 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 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 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最后盯着我说, “我惟一记得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 的家人、朋友,还有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 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她在海上飘了太久,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 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晨,我悠悠地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着,但我害怕昨晚那一切都 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 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 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楼梯,清晨六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 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 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 活了?” 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房间里,水月已经醒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头发梳理得整整齐 齐,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肩后。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她走到门口 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 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像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 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水月又回到了床边坐下,“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 “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 “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你写信。她对我的 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 感受到你的气味。 我现在不敢确定,你是否会相信这封信里的内容,或者把它当作小说来读。 信不信由你。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此刻的上海,周寒潮依然躺在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着三十 多年前的时光。 那段灰暗的岁月中,惟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 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 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 季的海岸 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趁机和兰若一起溜出去。其实他 们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起在海边走走,互相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 没有碰过。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之所以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 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 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就像这海边的空气,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虽然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但五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 已经让他的心几乎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 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突然抬起头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可是,他却发现兰若已经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 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一直都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 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 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在每次演出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的人 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 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说话。于是她觉得更加孤 独了,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 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 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的同伴。从此, 客栈里变得人心惶惶,大家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空气般渗入每个人 的心里。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 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他索性披起衣服 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他来 到了客栈的底楼。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厨房门 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幽暗的烛光—— 周寒潮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 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了兰若,而那个男人 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思 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 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 “兰若,你的戏演的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可 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抓住了她的手。兰若挣扎着叫了起来: “周寒潮!” 她在向他呼救! 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 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周 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周寒潮握着兰若的手,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 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 不知不觉间,他们跑上了一座山峰,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并不陌生。她 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 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 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 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刻, 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跑进了那个房子。周寒潮只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 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 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 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暖。周寒潮只感到浑 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 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幕照 射到他的眼皮上。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面 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心里一惊,再看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原来他们只 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起来,发现自 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是什么地方?” “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他回过头问道: “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出 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呡着嘴唇走了几步说:“这座子夜殿不知道建于哪年哪月,已经有几百年 没有香火了。但在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 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 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 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上 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下 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 “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兰若之中,也就是寺庙。他们 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兰若 这个名字。” “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 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终于 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是吗?” “我知道,我是一个弃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 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活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拉着兰 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 回到客栈时,大家都还没有起床,没有人发现他们回来。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洪队长在白天和夜晚 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但客栈里产生 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他们传说这美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小伙子们一个个 死去。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除了周寒潮以外,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人们见 到她就像碰到瘟神似的逃开。 终于有一天,幽灵客栈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他和一 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好像见了鬼似的。 人们冲进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他已经断气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