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十封信 叶萧: 你好。 收到上一封信后的感觉如何?现在水月就在我的身边,你能闻出信纸里她的气 味吗? 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 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信走出了房间。 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冲进了外面的风雨中。半小时后,我把信投进了邮 筒。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我用了很大的劲才回到客栈。 在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像是从水里爬 上来的妖怪,让她们吓了一大跳。我脱下雨披,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敢在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 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谈谈吗?” 原来是秋云。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我 跟前:“周旋,你的气色好像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的还不错。” “昨晚刮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 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 “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深呼吸了一口,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了?” “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也许她已经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她在怀疑我? 我天生不会说谎,尤其在女人面前。我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 负责。”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 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阿昌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时间开始了。我轻声对他说:“阿昌, 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饭盒说:“请为我保密, 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回了房间。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她噘起了嘴:“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你一定饿了。” 她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 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仿佛很久以前,我就 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 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紧紧 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真想冲上去看看, 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楼。 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我和高凡冲进房间,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我们头上。原来天花板上出 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破洞往里钻。看来幽灵 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说 :“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 “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丁雨山也冲进来了,他抓着一张塑料雨棚,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跑了出去, 不知从哪拖来一个梯子,放到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雨棚,第一个爬上了梯子。高凡和丁雨山紧紧把住底下的梯子,我艰难 地顶风向上爬去。好不容易才把雨棚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再用螺丝 固定住雨棚四角,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发现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 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 “周旋,你怎么了?” 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 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房梁上,将小簿子塞进 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看到, 而秋云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 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楼梯口 我差点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 “是的,已经没事了。” “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什么。” 我低着头回到了房间里。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我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又换上 了一身新衣服。 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户上,透过窗外的雨幕遥望海岸,惊涛骇浪不停地卷上来。 我抹去了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其中的几页, 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已有很长年月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照片里是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 更确切的说是一身戏服,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女子看起来 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一下子心烦意乱起来,这 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 是幽灵客栈。她和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只有阿昌才知道。 我把照片藏进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我在厨房找到了阿昌,亮出了这张黑 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 音。阿昌的手松了开来,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 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 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阿昌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 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他消失 在狂风暴雨中。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又回二楼的房间,水月依旧在熟睡着。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 它塞进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 回到她父母身边。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困住了,幽灵客栈成了一座孤岛,我 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月终于醒了,她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 幽暗的小房间,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 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 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你能背《子夜歌》?”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 话。”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到了 阿昌,他的神色显得很慌张,在柜台里踱着步。也许是我太紧张了,我总觉得当他 们围坐在餐桌旁时,特别像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 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 不容我回答继续说:“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 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 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 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希望你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 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应 该让我们 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 他们吓死才怪。 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吼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 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 了我的领子。我将他推了开来,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 都集中在他那双眼睛里。我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 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的扭在了一起。 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和他互相都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 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高凡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我站起来推开了秋 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 的阿昌说:“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我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 “为什么打架?”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 “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我死过吗?” 不,我不应该让她知道这些,她应该把痛苦的死亡经验彻底忘掉:“不,让他 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水月叹了一口气说,拿出了我的一块毛斤,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 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她的手异常温柔,毛斤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 烫的嘴唇裂口。 她把毛斤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打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把你送回 家。”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说:“不,现在还不行,会被他们看到的。我们等到半夜再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 们烧水的。” 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找到了琴然和苏美,她们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站在门口说:“能不能把水 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把水月的包递给了我。就像送掉了瘟神 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 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 回到房间里,水月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看了看,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 她似乎很喜欢这些衣服,放在胸前做了做样子。 深夜十一点钟,我们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衣服,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推开了厨 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阿昌立刻跳了起来,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 刻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嘴唇不停地颤抖。 我轻声说:“别害怕。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她是一个大活人。” 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 阿昌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们来到了浴室前, 然后到旁边去烧水。 我打开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他指 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 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将近一个小时后水月才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从头到脚还是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 的温泉瀑布垂在肩头,感觉仍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显得光泽了许多。她轻声地说 :“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 走进了浴室。 泡在热水里,两天来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放松一下了。但一想到水月还 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不到十分钟,我就换好衣服出来了。 水月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线幽暗的煤油灯 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 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表情立刻就 变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了。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砰砰”乱跳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秋云 呆呆地看着我们,煤油灯像钟摆一样晃动着,昏黄的光线随之而摇晃闪烁,于是我 们的脸庞忽明忽暗,仿佛在阴阳两界徘徊。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 这可怕的寂静:“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深呼吸了一口气:“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好的,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 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说:“周旋,你错了, 你犯下大错了。” “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 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 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 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 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 地带。 忽然,水月揉着我的肩膀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在胡说八道。” “难道我真的死过吗?” “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 了吗?” “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 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 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 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头,有些哽咽地问:“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她的眼角有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为她抹去,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 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我害怕我说不清楚,反而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惧中。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只希望她快点睡着,忘掉所有的痛苦和不快。窗外的风 雨声似乎轻了些,我也渐渐沉入了黑夜里。 凌晨三点多,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 得非常轻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席地而眠。 我已睡意全消,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地下的声音无法 传到她的耳朵里。 必须要下去看看,我来到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 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 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吓了一跳,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你怎么下来了?” 我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 一口气了。” 我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他跳到坑里,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外面。看他挖坑的样子, 越看越像是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他停了下来,似乎抓到了什么东 西。忽然 ,高凡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兴奋变得极度恐惧——他缓缓地举 起了双手,在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 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我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 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是他在呼 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 “什么意思?” 他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 在这个位置。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 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重见天日。于是他用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这里, 让我挖开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的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我就把他埋到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里,然后回到了二楼的房间 里。 我不愿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眼睛,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 发。她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 理发丝。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自己 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在我的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 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 可以想像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上海的雨渐渐小了下来,雨点稀疏地打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周寒潮半躺在病床 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只见到几片树叶正在雨中颤抖 着。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永不磨 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 吓坏了,洪队长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了。奇怪 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不过, 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出了口气。 然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好像在看一个女巫。走廊里已挤满了人,有 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 间里有奇怪的声音,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死在兰若房间里,而她就在洪队长旁边。不 会再有别人了,只能是她杀死了洪队长。”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 “我不知道。”女人摇着头,忽然睁大了眼睛尖叫起来:“邪术,她一定是用 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吧? 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后面一大群人叫嚷了起来。 周寒潮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 十几个愤怒的人冲进了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墙壁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兰 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周围已没有人了,他顾 不上浑身的酸痛,冲出了幽灵客栈。他爬上一块高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 向海岸走去。 周寒潮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疯狂的人们 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用尽全力飞奔而去。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 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张大着嘴呼吸潮湿的空气, 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向回走了,周寒潮终于看到了兰若。 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不——周寒潮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轻轻地扶起了她的头,看清了那张被海水浸泡 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 样凝视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幅可怕的画面——兰若被疯狂的人们按到了海水里,就 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深深的窒息和死亡 的降临。可兰若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 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 的身体,对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 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感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