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来信第十一封信 叶萧: 现在是凌晨时分,台风差不多已经停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就出门去给你寄信了。台风已经小了很多,我穿 着雨披跑出了客栈,很快就来到荒村,把信投进了邮筒。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就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 这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我回到了房间里。水月正在窗前看海,她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 “回家。” “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是从 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摇了摇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或许,她还以为自己活在死后的噩梦中,只是一个游荡在幽灵客栈中的孤魂野 鬼。 水月抬起了头,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这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喃喃地说:“幽灵客栈,顾名思义就是幽灵们住的地方。住在幽灵客栈里的, 自然也不可能是活着的人。周旋,我们都已经死了,你还不明白吗?” “不,这只是你的幻想,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幻想而已。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吧, 如果今天不愿意走,我们还可以等明天。”我抚摸着她的肩膀,努力要她从死亡的 臆想中走出来,“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午餐给你带上来 的。” 然后,我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龙, 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色 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 睛发生了某些变化,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 盯着别人。” 少年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上,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 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 “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儿子的嘴。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 那是琴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 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 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 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缓缓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 水月。 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佇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从 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的眼神,真像个美丽的 鬼魅。 我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身拉住 琴然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并没有死,现在已经 活过来了。” “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你疯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 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噩梦。台风已经过去,噩梦 也结束了。”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她们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回到她身边, 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从来都没有朋友。” “也许是吧。”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水月低下了头。我在房间里踱着步,胸口越来越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 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两个被囚 禁的犯人,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于是我 离开了房间。 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是没有 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坐在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看着 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种邪气。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可怕 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末日审判。 我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当我想要离开时,丁 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这 里。”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郁 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也 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现 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也许我当时的样子很可怕,让苏美浑身颤抖起来。我走到厨 房里面,阿昌明白我的意思,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 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水月正在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她面前,在她吃晚饭的时候,忽然 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紧张了起来,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终于隔着门说话 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犹豫片刻,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我打开房门的一道缝挤了出 去。 当我回头把门锁好时,听到了秋云的声音:“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后退了 一步,又把脸藏到了黑暗中:“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更重要的是,为 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顾一切。” “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秋云的语气中有些伤感,她微微仰起了头,我能看出她的喉咙口在颤抖。 “那他爱的人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 我被她吓坏了,眼前只看到她仰起的脖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目眩。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 她把我抓得更紧了,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皮肤。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 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逃走了。回到走廊里,只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 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龙 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了一 起,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 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怎么办?怎么办?” 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 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声,双手死死地 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声音异常模糊。我低下头,总算听到了 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震,再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红。清芬 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 沫了。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显 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和丁雨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 拼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 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母亲的泪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此刻谁都能 体会到她的丧子之痛。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 不能复生?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能 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清芬的眼神忽然让感 到害怕,她怔怔地看着窗外说:“是的,我要和小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高凡看来已经恢复神智了,他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 “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就依样画葫芦,也把 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 “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 清芬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了,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她艰难地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 荒凉的原野中。 没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夜雨 眺望,只见远方黑暗的山峦,如野兽般朦朦胧胧地伏着,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 高凡嘴里喃喃地说。 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 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 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房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 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人回答。我冲出了房门,查看了 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都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 她并不在客栈中。 我看着外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但我别无选择,无论这荒原的 黑夜里隐藏着什么,我都必须要把水月找回来。我带上一把伞,还有一盏带有玻璃 罩子的煤油灯,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台风后的荒原上呼啸着凄风苦雨,让我打了几个冷战。我左手撑着伞,右手提 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只能照出眼前几米的距离,细如牛毛的雨点在灯光下发出反 光,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靠着声音我认清了海边的方向,快步朝那里奔去。很快 我就跑到了海边,伸出煤油灯向前照了照,浑浊的浪头正源源不断地卷上来。 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 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中立刻联想到了许多 传说。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然, 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 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 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我挣扎着爬了起来,煤油灯的光线继续照在墓碑上,尤其是“丁雨天”、“秋 云”两个名字。在墓碑的后面是一个低矮的坟墓,寒酸而凄凉。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 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待 丈夫的归来。 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举起煤油灯继续向前走去。 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影子,我提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 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 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 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很久,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伞和煤油 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去洗个澡吧。” 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 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才摆脱了一些疲劳。我们一起 回到了房 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我依然感到她身上仿 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 她很快就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眼前又浮现起坟场中丁雨天的墓——我想起了什么,立刻打 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了一 张黑白照片。我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然后翻开了它。 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 反复地翻着小簿子,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我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读了其中 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 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时间。 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 8 月11日 天气:阴 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像个幽灵一样来到我身边。很奇怪,她穿着 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你去哪儿了?” “墓地。” “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迷 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上, “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枯树,没有立墓碑。我已经 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就只有一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 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不会——” “是的,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指了指那黑色的盒子, 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然后,我又把那些土重新填了回去,墓 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 我端详着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擦去了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 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出乎我的意料,盒子里居然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田园当然认得这些东西:“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感觉 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里,再将那把锁重新锁上了。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 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就像潘多拉 之盒?”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离开了这里。 早上醒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 发现了什么。我想她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关系,出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 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我所期望的感 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的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 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 月12日 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冲出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房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来,一把扑在我的怀 里,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 “幽灵。” 我看着她那副可怕的样子,连连摇着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 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了,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告诉我,兰若是谁?” “你怎么知道她了?”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 周围,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包围着她,“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 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她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杀了我?我摇了摇头说: “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那是在文革 年代的一个夏天,县子夜歌戏团和一群开荒的民工住进了幽灵客栈,兰若就是戏团 里的一个女孩,刚刚顶替为女主角,据说她非常漂亮,身上带有一股摄人魂魄的气 质。但不久后,客栈里就发生了离奇的死亡事件,人们把怀疑的焦点集中到兰若的 身上,传说她是从山顶的子夜殿里捡来的弃婴,是当年杭州女戏子——子夜的鬼魂 附身。” “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 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带到海边,把她摁 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反而笑了起来, 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 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和我说话,客栈里人心惶 惶。 我该怎么办? 8 月13日 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雨。而幽灵客栈里的气氛,似乎被这 天气传染到了,简直要令人窒息。 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 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我,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 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脖子上一阵冰凉,我颤抖着说:“你疯了吗?要干什么?” 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 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但你不要为 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了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 经离开幽灵客栈了。” “什么?” 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 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 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 “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她在离开房间时,把门从外面反锁上了。 我大力地敲着门,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起来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的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 下面是一个陡坡,如果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我无处可逃,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 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藏起来。我抬头看到了房梁, 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 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 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田园 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 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 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 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 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 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 封信就写到这里吧,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 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他最近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实在 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吧。他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 信放进了抽屉,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 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 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苦笑了一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周伯伯,你好好休息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了。” “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周寒潮微微叹了一口 气,看起来满脸倦容,眼圈也发黑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那段关 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幽灵客栈?”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 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 “恐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的那天了。” “别这么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 “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他主动提出来的,那么 听一听也无妨,“好吧,您想说就说吧。” 周寒潮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三十多年前,我被分到K 县的西冷公 社插队落户,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 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 出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 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叶萧丝毫都没 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兰若 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不久以后,我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给了 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离开了我的伤心 地——幽灵客栈。” “你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永远都忘不了她。但生活总要继续的,我回到上海不久,就和工厂里 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在周旋三岁那年,我的妻子出了车祸,永 远离开了我们。” “幼年丧母使周旋成了一个敏感而忧郁的人?” “是的,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周旋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的照 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的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都没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 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三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 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 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兰若死 去以后,子夜歌戏团不敢住在幽灵客栈了,他们迁到西冷镇上。不久,戏团住的房 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 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 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是在海里淹死的。” 叶萧觉得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 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后,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一 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便永远地离开了K 县。她嫁到上海后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 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子夜歌 也就此失传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告诉了 女儿。” “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 她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找到了我。” “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 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 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 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她香消玉陨 之后,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 以前,把这些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 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 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安慰着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 边的。”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周寒潮的声音: “叶萧,谢谢你的倾听。” “也谢谢你的倾诉。” 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