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珠儿 想想 几件小玩艺儿,被昏黄的记忆尘封。拿出块丝绒轻轻拂拭,在月光的映射下, 渐渐焕发出些光彩来。玉浸到温水里,氤氲的水雾升腾,幻化成无数种玄妙奇巧的 形状,故事,就在其中了。 讲讲 ——用罗汉果儿穿起来的念珠儿,中间拴了根红色丝线。年代久了,珠儿被手 搓得精亮,数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粒。 清末。中秋,北平,城北。白莲教徒众跳着妖异的舞蹈,从鼓楼往西直门推进。 被煽动的人群欢呼雀跃,高喊着“把洋鬼子赶回去……”无数盏殷红的纸灯,迷蒙 中看似一颗颗勾魂鬼火。天越来越黑。 教场口儿,一个细黄辫子的幼童手执烟火边跑边唱,不小心跌倒,爬起身拍拍 土,想哭,被突然递来的一粒包装精美的糖果哄住,楞楞地看着眼前,一个如此美 丽的女人,友好地微笑着,很慈爱地伸出手来抚摸小孩的脸颊,可他还是被惊吓了, 大哭着逃走,转眼消失在人群里。 这个身着黑衣的女子,有一双碧蓝的眼眸,金发在斗蓬中若隐若现,她好奇地 看着远去的白莲教众和逐渐散开的人群,信步走到街上闲逛。从草垛子上拽出一根 冰糖葫芦,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问:“多少钱?”小贩被她吓傻了,她竟敢在白莲 教徒还未散尽的当口出来现世?不管罢,一把抢回来,用脚把冰糖葫芦碾个稀烂, 恨恨地骂:“就算喂狗,也不卖给你”. 女子不太明白,瞪着眼睛不知所措,疑惑 着,同是上帝的子民,何以恶语相向。轻轻地把斗蓬的带子系好,在旧鼓楼大街踬 躅前行,她有些后悔,神学院毕业时,原本是可以留在巴黎的,现如今来华,生出 这许多事端来,若不是还有本圣经可以慰籍心绪,也许早就回国了。修女打算回教 堂去,多事之秋,这片慌乱嘈杂的土地,只有那一处是净土。没有马车,徒步向南, 风渐急,一身寒意,她没发觉,不远的身后,有数双贪婪的眼。 京西,郊外,身着劲装的官人骑着马往城里赶,马蹄扬起一阵轻烟,烟尘过尽, 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从戒台寺向东飞奔,跑得气喘嘘嘘,他要送念珠儿去广济寺, 方丈吩咐:“这是百年的罗汉果儿串起的,每颗上都刻着不同的罗汉纹样,共一百 零八颗,当中那颗佛头是老方丈的舍利,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路小心,不能有任 何差池”.僧人唤作了因,终日沉溺在经书里,足不出寺,方丈派他下山,原是想锻 炼他。只是他太瘦弱了啊,常人走五十里路只需大半天,他却走了整一天,入夜才 到西四。路旁有卖水的,马上要收摊了,僧人紧赶上去讨水喝,把那碗浑浊的水底 一饮而尽,长舒了口气,拉起僧袍来擦嘴,四处张望一下,顺着广济寺的方向慢慢 蹭。 兵马司胡同,僧人隐隐听到呼救之声,细听却又不知所云,举目望去,漆黑的 胡同里有人撕打,僧人哪里管得许多,大步冲过去,大喝一声:“怎么回事?”是 黑衣修女,被几个无赖纠缠,若晚些,便遭了毒手,见有人来救,修女奋力挣扎, 挣脱捆绑到一半的绳结,朝僧人飞奔。为首的小痞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净瘦弱的 僧人,顿时放下心来,使个眼色,几个人迅速扑上,将僧人和修女围在当中。痞子 叉腰训斥:“臭和尚,好好念你的经,闲事哪里轮到你来管?”僧人气定神闲: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痞子笑起来,让他看看,救了什么人,僧人扭头相顾, 正对上修女一双碧蓝深邃的眼。一刹那,僧人如被雷击,痒的,酸的,麻的,甜的, 五味俱全,心狂跳,口干舌燥,“这女子是会妖法的!”僧人心想,他有些后悔。 但事已至此,总不能半途而废,僧人朗声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件事 我管定了,放她一点生路吧”,痞子见僧人执迷不悟,便群起攻之,瞬间将他打翻 在地,僧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只管趴在地上惨号,修女瞧得不忍,在旁边跟着大哭 大叫,一时间闹得天翻地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向内张望,痞子们一看形势不好, 使个眼色,转身就颠,临走时抄起一方窑砖对着他用力拍下,僧人顿时血流满面, 昏迷过去。 恍惚中醒来,修女在侧,正细心为他擦汗,僧人大惊,使劲躲,缩到墙角去, 低着头念“男女授受不亲”. 修女听不明白,皱着眉看他,光头男人神色慌张,红 着脸不敢正视自己。“他为什么怕我呢?”僧人的状况使她有几分尴尬,她哪里会 懂得红粉骷髅的意思,若按这个说法,她此刻应该是粉得发紫了。僧人对自己的处 境很是担心,心还是狂跳,口依旧干燥,最痛苦的是,其他部分也有反应,不能应 时起身,想着,念着,额滚烫,脸发烧。就这样吧,僧人陷入到爱里去了,爱得让 他几乎忘了念珠儿,那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修女笑盈盈看了他一眼,把毛巾搁在桌 上,转身出门,房间留着一股幽香。这时方才想起正事,僧人窜下床去翻看宝贝, 完好无缺,这才松了口气,起床出门,四处找那女子,准备告辞,修女却早已不见 踪影,正彷徨时,迎面走来黑衣男子,诧异地看他,呆立当场。一个和尚出现在教 堂里,是什么状况?一声惊呼之后,许多个黑衣男女从各房间里踱出,齐齐盯住僧 人,交头接耳,僧人不明就理,唱了一喏,“小僧了因,流落此地,承蒙一位热心 女施主收留,现将告辞,各位施主可否告之她的行踪?”神父是个中国通,见如此 好机会,哪里放得过他?使个眼色,叫来修女,用英语说:“带他去忏悔室”,僧 人不懂个中奥妙,痴呆呆跟了去,穿过整座教堂,当着数百名教众走进忏悔室。顿 时掀起轩然大波,一个和尚放弃信仰,前来忏悔,是怎么样的象征啊,这一幕被角 落里的眼线看了去,瞬间传遍大街小巷,待到僧人一头雾水地从小房间里钻出来时, 已经种下杀身之祸,只他一人蒙在鼓里,心中尤自想着:“我该如何找到她?” 僧人最终还是没见到修女,他讪讪地收拾了行装上路,从和平门往西北行进, 要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广济寺,不管怎样,这次下山,任务也耽搁了,女人也碰过了, 说不定昏迷时荤腥也沾过了,僧人想到这里便有些泄气,一路叹着气慢慢蹭,边蹭 边想修女的样貌,隐隐猜测出自己一定是着了女子的妖法,思念这么深,无法自拔, 越想越怕,走到皇城根,终于想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魔不除,前功尽弃。没 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僧人决定回去降妖,和妖女做个了断。决心已定,拔足狂奔, 在和平门路口,不提防被一支飞镖射中左肩,一阵剧痛,回首查探,见一白衣狂徒 正狂呼“驱除洋鬼及其党羽”的口号朝他飞第二支镖,僧人大惊失色,在原地打了 个滚,窜进教堂里去,进门时,与修女撞个满怀。终于见到她了,僧人的心又遭雷 击,一股热流直冲心底,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我找你告辞,可你不在。”女子 被光头男人的眼神打动了,虔诚,执着,清澄。霎时柔情百转,轻声道:“现在外 面很危险,到处都是白莲教”,僧人的肩上血流不止,拿手去拔镖,刚一触碰,痛 彻心肺,止不住呻吟,修女想起济世救人的缘故来,心疼地用衣袖去擦他的冷汗, 僧人终于熬不住了,眼睛通红,大喝一声:“妖孽!”,说着强忍痛楚从背囊地掏 出念珠儿来,口中狂念:“般若波罗蜜……”修女当他痛得迷了心智,伸手去拉, 僧人惊见妖孽来袭,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念珠儿朝她身上摔去,丝线断了,果子散 落一地,妖女仍安然无恙,僧人见状,没了信心,颓坐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 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准备以身殉道。 血,自肩头汩汩地冒,紧闭双眼,只管念道:“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 弥帝戾夜。那罗谨谛,地利瑟尼那……”,心魔不除,念这劳什子作甚,没片刻心 便乱成一团,再也背不下去,睁开眼,女子又来袭,她垂着泪,嗫嚅着:“你的伤 再不医,会死的”,僧人强打精神,食拇相拈,再想念些咒语,让自己靠得离佛近 一些,脑海却一片空茫,不知从何下口,背了一世的口决,这一刻忘得干净。急得 抓耳挠腮,连声大骂“妖孽”,不多时,视野慢慢变亮,亮得耀眼,终于撑不住了, 身子软软地靠在栅栏上。懵懂中,香风扑鼻,知道自己又着了妖女的道儿,怎奈浑 身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任由她摆布,后悔晚矣,泪从眼角儿流出来,汇成一道水 线,滑过脸颊。修女好不心痛,拿出丝帕来擦,定定地看他,一张清瘦秀气的脸, 皱着眉,身体蜷缩在宽肥的灰色僧袍下,象只受伤的小动物。费力地搀起他,回到 小房间里去。 从肩头拔出那支镖,带着倒钩的利器把一片皮和肉扯着,血“噗”地喷出来, 四处飞溅,昏迷中的他,低吟一声,满头冷汗,僧袍片刻间就被血污浸染,鲜红的 一大片,象道刺眼的旭芒,照到女人的眼睛里,痛到心里去,赶上一步,拿手去堵 伤口,大哭:“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外面的人冲进来,形势紧急,四处分散 着找药去,女子急得手足无措,把脸颊紧紧贴到他的背上去,感受体温,感受他还 生存着的气息,一遍遍问自己“他若走了又当如何”,她知道么,这份不经意的柔 情?二十年如一日伺俸上帝,几日便被男人夺了魂魄去,虔诚如她,也受了魔鬼的 蛊惑。且不管罢,缘分来时,任谁都挡不住的。 他在暮色中沉沉睡去,房间里很静,最后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在脸上, 使他看上去很安详。她终于有了笑意,伸出手去摸他还在跳动着的眉心,回想刚才 的凶险情景,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想起那串散落了一地的念珠儿,点上灯笼出去捡。 每拾起一颗,就仔细端详上面刻着的罗汉,雕工精细,各有各精彩,整整两个时辰, 总算都捡回来了,到那第一百零八颗珠儿,女人突然发现上面刻着的男人象极了他, 一袭宽大的僧袍,左手拿着书卷,右手背在后面,戆态可掬,那是阿难,传说中曾 被女人诱惑过的家伙。女子端详着,微笑着,收拾了珠儿回房间去,找出丝线串起 它们,串到阿难时,女人想,该留着它,等他醒来时问问是谁,如何这么象他,随 手揣到口袋儿里去。 口干唇裂,僧人从睡梦中惊醒,口渴无比,肩头依旧剧痛,牵一发动全身,只 微微撑一下便痛彻肝肠。把头仰着,轻呼“水,水。”房间里没有人,一片寂静。 僧人把这几天的故事细细回忆,隐约知道自己尘缘未了,有些燥,背几句“者吉罗 阿悉陀夜,娑婆诃。波陀摩羯悉陀夜……”,总算还没忘,这表示,心中有佛?亦 或是佛祖给予他的考验呢?懵懵懂懂,越想越乱,正想从脑海中检索“佛告阿难” 的经卷,门开了,女人出现在阳光之前,见他醒来,雀跃着冲过来问候,又是那双 碧蓝的大眼,睫毛长的,鲜红色的唇,僧人被妖法拉扯着,不自觉地朝她笑,满脸 满眼的笑意,心也跟着动起来,满天神佛都抛却脑后吧,这一刻,只想与她一起。 她坐到床边来,歪着头问”好些么?”,他缓缓点头,“我很好,还有些痛,你又 救了我”,女子说:“主佑世人,是他救你……”僧人这时想起念珠儿,却又不好 意思问,只把头左顾右盼,一脸焦急。女子自然知道他想什么,从抽屉里拿出念珠 儿放到他眼前,僧人大乐,欣慰地点头,又致谢意。女人被他的笑容感染,睁大眼 睛享受着小房间里、阳光之下的温馨,全然忘了袋中的那粒阿难。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 ‘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 ‘夜’……”除了圣经,女人还能想些什么来说呢?她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讲故事 给他听,用那种变了味儿的半白半古的汉语(有时候还带些通州口音)。他呢,就 坐在床上痴痴地看她,傻笑,她不知所以,问他是否能听懂,他摇头,也讲故事给 她听,用梵文,讲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这是僧人最可以炫耀的本领,在寺里,只 他一人讲梵文最流利,相当于现在的英文朗诵比赛冠军。僧人得意洋洋、飞快地把 经背了一遍,停顿下来,等她的艳羡,可她只是更疑惑地张大眼睛,不要说她,连 普通的僧人也听不懂呢。僧人见无人喝彩,有些意兴斓珊,开始觉察出隔阂来,毕 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啊。总该找个沟通的办法呀。否则,怎对得起冥冥轮回灿 然相聚?这个小花和尚,他还会画画哩,于是打着手势让她去买笔墨纸砚,她半懂 不懂地点着头,出得门去,片刻即归,端着文房四宝,交到他手里,那都是善男信 女捐助的物件,异邦人哪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平日里只是放在库房里,上面落满了 灰尘。 僧人用袖子把灰轻轻拭去,把墨调匀,拿起竹管,笔走龙蛇,用那束黑白相间 的羊毫,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渲出一座山,层峦叠嶂,山间有小溪奔流,在一块乌黑 的大石前转折,流入一片青翠竹林中去;山顶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在苍 茫天际孤独翱翔,什么都有了,独没有和尚——和尚被女人勾了去。修女被僧人的 笔带到自然中,呼吸着广阔天地山水间的清新空气,心儿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山顶 上,那里有寺、有钟、有被惊起的飞鸟、有萦绕山梁数日不散的琴声与素歌,有矗 立一旁翘首相望的俊秀和尚……她被僧人的雕虫小技迷惑了,思想随着浓淡相宜、 还未干透的墨迹起伏着,脸儿发烫,不自觉用手捂上,问:“画里面的人呢?”僧 人不知怎么回答,除了佛祖,他从来没画过其他人像,被女子一句话就问得漏了根 底,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再画一张,画你。” 女子很随意地坐在窗前,窗外是银杏林,金黄,和她的发色一样。阳光从木格 子中泻进来,从她的黑袍上反射到僧人眼中,亮得晃眼,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 详过她,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多看了两眼,手便有些抖,僧人的笔在纸上戳了个 墨点儿,从衣服画起吧,反正都是乌黑的,两笔过后,定下心来,缓缓勾勒出衣服 的轮廓,一层一层,墨在纸上发散开来,借着水力,把女人的身形变得越加丰盈, 藏在黑袍下的美丽身体,僧人费尽心思也无法掩饰,浓与淡的对比,是高与低,黑 色的山峰,在刚形成的一刹那,就被尽毁手底——他有些怯,大笔一挥,把灰涂黑, 一马平川,所有的转折变化都是一团漆黑。皱了眉头,继续画。金色的头发,弯曲 着披散在肩上,碧蓝的眼睛,深陷在眶里;她会眨眼睛的,缓缓的,每一下都象师 傅的戒尺,狠狠抽在身上,每一下都会让心随之剧烈地跳动,天啊,长此以往,僧 人终于难以为继,长叹一声,把笔搁下,转过身去。妖女的眼睛,以他这么浅的道 行,终究无法对抗。女人凑过来看,纸上只有一件黑袍,和一头水波似的长发,中 间那张脸,是空白,她很好奇,问他为何不继续画下去,僧人转过身来问:“今昔 是何昔?我在此地住了几日?”“七日”. 他该走了,哑着嗓子告诉她:“盘桓了 七日,我该离去!” 他的释迦牟尼在菩提座上苦思,第七日时,见到东方明星,顿悟而起,所谓夜 睹明星,成等正觉,口中呼喝着: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蕙德相,皆因妄 想执着,不能自证,若除妄想执着,则无师智,自然智,一切智现前,与佛无异无 别…… 她的耶和华花了七日,将天地万物都造齐,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为圣日……耶和华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但有雾气 从地上腾,滋润遍地…… 洗净带血的灰色僧袍,实属不易,她花了许多力气。正午,把干净的僧衣拿过 来,让僧人披上,看到他眉宇间的阴郁之气,她有一丝不详的预感,问他:“还有 机会见面么?”僧人摇头不知,告诉她说“一切随缘!”转身走了,带着那颗没尚 未洗净的心,和那串独少了阿难的念珠儿。 寺内僧众见他到来,惊诧异常,都道他是遭了什么劫难,被贼人所害,没想到 七日后还能平安归来,念珠儿还在。住持问他发生过什么事,了因只说路途艰险, 非常困顿,想找地方歇息,找间禅房住了进去,紧闭房门,不见访客。天色渐晚, 在黑暗的空间里,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她还在眨着那双蓝眼睛,僧人盘腿 坐在床上,大声诵读经文:“庐迦帝,迦罗帝,夷疁利,魔诃菩提萨倕……”他以 为佛祖会来打救,却不知,心魔起时,只一个情字便大破因果。女人的影子在墙上 越发清晰,窗外树影晃动,墙上的她也跟着动起来,跳着妖异的舞蹈,柔软地扭曲 着身体。僧人忍无可忍,以头抢地,悲号“佛祖救我”,她依然在。城的那端,修 女也处在同样境地,他送给她的那座青山,搁置在台上,溪水常流,竹叶常青,鸟 儿越飞越高,山顶的钟敲响了,穿着灰色僧袍的清秀和尚出现在画儿里面,双手合 十,高颂佛号,她想见他,可是却进不去,画的下端搁着那条涧,水流湍急,山势 险峻,一路上去跋山涉水,她哪里会有这么多力气?只怪和尚自作孽,早些画个小 桥流水、脉脉依依岂不是更好?如此,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方丈差人叫了因过去——念珠儿少了一颗。 边立着数位师兄,长须飘飘的老僧问他:“了因,这串念珠儿少了一颗,路上 可曾发生过什么事么?”僧人先是一惊,思忖片刻即知道事端与修女必有牵连,无 奈下只把头低垂,无语,老僧顿了顿,问他:“知道少了哪一颗么?”了因摇头说 不知,“舍利倒是还在,只缺了阿难!是何道理?” 阿难!那个受了女子诱惑的罗汉。 小和尚悲苦莫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动了凡心终究被佛祖看了去,是天意。 狠下心来,跪到青砖上,把这几日的遭遇一五一日交代个干净,说到最后悔恨交加 泣不成声。方丈见状,也不便苛责,使个眼色,住持高声颂读戒规,命了因面壁三 月,闭门思过。他总算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心没洗净,你指望他能思出个什么过来?? 僧人在日复一日的佛号中艰难度过,思念越来越深。夜里的她,越发清晰美丽。 终有一日,忍不住了,扑到墙上,在她脸上摩索,用手指去刻画娇美面容,到清醒 时,血溅白壁,磨烂的食指被烈焰红唇吞噬,血在墙上缓缓流淌,从画中人儿的眼 角滑下,唤作血泪。 修女竭尽全力也没能进到画里去,却不敢轻言放弃。她发了疯似的,全城找他, 甚至找到戒台寺去,被轰出来。年少不经事的小师弟看了一眼这个被推翻在地的金 发女子,心生怜悯,告诉她:大师兄被关在了广济寺的后禅房里。 第二十九日,她来了,穿着那身扎眼的黑衣。女人怎能进到后院?更何况是来 自异邦妖邪教派的女子。修女被一干僧众驱赶着,用扫帚,传说中,这些穿黑衣服 的妖徒是会放火枪的,砰的一声巨响后,任你金钢之躯也不堪一击。所以僧人们并 不敢逼得太近。女子苦苦地哀求着,用耶和华教给她的虔诚。她怎么会知道,那份 感情在僧众眼里一文不值。 不管罢,只想见他,想见他,没有他,世界再美也没意义。这叫她如何放弃? 正争执时,了因破门而出,圆瞪双眼,楞楞地看着这个蓝眼睛的美丽女子。 他来了,他又回到我的生命里,感谢上帝,女子狂喜,带着泪花儿朝他奔过去。 他躲开了,紧靠在墙上,紧皱着眉看她。一个月的思考,总该悟出些道理。 她疑惑地盯着他,这个男人,灰袍依旧,目光却不再熟悉。她靠近,他往后退, 逼到墙的一角,他无处可逃。僧人把眼紧闭,手又合到一起,“摩诃罚阁耶帝,陀 罗陀罗,地利尼,室佛罗耶……”没用的东西,除了颂经,他还会做些甚么?女子 呵气如兰,把手伸过来拉他,他听到她在低泣,忍不住,心不静,不净,六根不净。 她求他:“对我说句话。罢了罢了,枉他世修行,终逃不过轮回戏耍。僧人定了定 神,鼓足勇气,把舌伸出来,用力咬下,剧痛难耐,强忍住不呻吟,把半截断舌收 回嘴里。这便睁开双眼,口中流血不止,顺着嘴角一滴滴往下渗,倔强地看着她, 女子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意义?只觉得诧异。法名唤作竖文的方丈见势凶险,在旁高 声质问: “真断了眼耳舌鼻身意,能真断了心么? 真断了眼耳舌鼻身意,那即使有心又有什么意义?” 了因听罢,迷茫地抬起眼来看,仰视着老和尚的威严法像。嘴角的血还在流淌, 心潮澎湃,小和尚六根未净,忍不住,眼中泪光莹莹。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仍未悟 道?老和尚继续吟颂:“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 人无余涅槃而灭度之“,了因兀自懵懵懂懂,只把眼睛的余光在女子的身上横扫,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她啊。老僧大怒,深呼吸,运起丹田气,大吼一声:呔!一心不 乱,万缘放下,还不悟么? 醍醐灌顶!总该悟了吧? 小和尚微笑着盘腿而坐,心中默念梵经。女子来拉他,也不动,心意此刻方绝。 法号长鸣,僧人表情祥和,食拇搭起,一如佛祖拈花不语,哪管女子泪眼相依? 她终敌不过他的佛,讪讪地离开,伺俸她的耶和华去。广济寺的门口,小贩子 高呼“又大又圆的冰糖葫芦儿……”,她猛然想起,还欠了他一样东西,转身返回, 把那粒阿难交给看门的僧人。 “请转告他,我会永远留着那张画。” 再想想 把阿难串了回去,才是一整串降魔珠儿。用百年的罗汉果穿起来的念珠儿,每 一粒上都雕着一位罗汉,佛头是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光的舍利,中间拴了根红色 丝线。数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