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量 北京的秋天是金色的,秋风乍起,形容枯槁的叶子从头顶慢慢滑落,眯起眼来 看倒象是一张张无限额的金票。街上的小贩会犯懒,早早收拾了摊头回家休息,路 人神色匆匆,到处都是空荡荡、甚至有些荒凉的。夕阳也是金色的,从钢筋水泥的 东西十条桥洞底下直射我那张苍白并且没有表情的脸,如果这时有块镜子就好了, 我想我看上去应该有些象苏州西园里面的某个降妖罗汉。我这么想着,漫不经心地 走了一站又一站。走到东四的时候,我终于有些累了,坐到路边的杂食摊儿上歇息, 要了碗味道很不地道的藕粉喝起来,进口前,小心翼翼地把碗边儿擦干净,慢条斯 里地吸喇,藕粉很烫,几乎难以下咽,把它放在桌上细细端详,那是种暗暗的、有 些暧昧的粉红色,一如红灯区的廉价霓虹灯,霓虹灯下面藏着一粒粒颜色更深、更 暧昧的桂花瓣儿,就把它形容成夜夜在霓虹灯下矗立的风尘女子吧。秋凉,藕粉很 快地冷却下来,我大口大口地把霓虹灯和风尘女子统统咽到肚子里去,站起身深吸 了口气,又一次把化验单拿出来看,恩,没错,HIV 阳性,一辈子没赶过时髦的我 终于中了趟六合彩,我也得上爱滋病了,这是那位风情万种的法国美眉回国前馈赠 给我的厚礼,我想我如果在有生之年能有机会去法国的话,就一定要带上一个旅行 团,把我们单位所有不招我待见的老爷们儿都弄到法国去,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轮了 她,届时她爽,我也爽,两全其美。 我其实不能算是个克制能力很差的人,那天晚上如果不是她说爱我,我也不会 在没有任何装备的前提下奔赴战场,当然,这和那瓶散发着玫瑰香味的红酒也有一 定关系,我刚才走到东直门的时候就一直在猜测她给我喝的那瓶酒里有春药,当然, 这件事已经无从考证,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在晕晕乎乎的情况下上了她,虽然尺 寸还不是很合适,但那夜我也总算是听见她呻吟了几声,这几声深深地抚慰了我的 自尊心,虽然到第二天一早,我被她用东西文化隔阂的理由给弹了,但我想我们之 所以分手,主要还是因为性生活不太和谐,毕竟人种是有区别的。我并没有被失恋 的打击击跨,相反,被她抛弃以后,我把所有原本应该释放到爱情里的精力都用于 工作,这使我的业绩不断攀升,工资第一次过了万,这使我的情绪稍微好转了一些。 外国人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有礼貌,她在回国前曾找过我一次,我们在三味书屋的 二楼喝茶听琴,煞是浪漫,她含着热泪跟我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是咱们没有缘 分,她就哽咽着说不出什么话来,扑到我怀里继续呜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天 她哭是因为她使我即将命丧九泉,我要是她的话,我也哭。当医生很严肃地把我叫 到里屋谈话时,我惊呆了,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婊子”,然后又怕她听不懂, 就朝着没有窗户的西面吼了一嗓子“你丫这个bitch ”。医生要求我做隔离治疗, 等待进一步检查,我同意了,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后,我回家收拾行李,出了医院门, 我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爸妈解释这个问题,于是我到处乱逛,在人海茫茫 中飘荡,风刮过来,透过衣服,很凉,我打着颤儿,回忆起那部叫做“汪洋中的一 条船”的电影,觉得秦汉真伟大。 我把藕粉喝光了,在东四小吃街上晃荡,夜色迷蒙,明月初升,人渐渐多起来, 我被挤得无处容身,每一个路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怀疑他们的视力网膜底部 都装了X 射线探测器,能一下子就看出来藏匿在我体内的爱滋病毒,这使我很尴尴, 我左躲右闪,试图打开一条血路,从拥挤的人群中突围出去,经过不懈努力后,我 终于成功了,当我站在没有人只有车的美术馆路口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时开 始左顾右盼,发现有一个好去处——灯火通明的三联韬奋书店。把衣服细细地整理 了一下,我信步进门,里面没有太多人。我不打算买书看,那会使我更快地发现真 理,并对自己的现状产生极度强烈的厌恶感,也许我会在没有病发前就内疚得自杀, 所以我很快地略过书架,直奔二楼咖啡厅。里面一共坐着四个人,一个服务员,一 对举着一本《数字化生存》喋喋不休地讨论人类未来的有志青年——一男一女,一 个坐在电脑前喝咖啡上网的漂亮姑娘,她面前的电脑界面是瀛海威时空,从这个判 断,她如果不是刚上网的小虫就是爱赶时髦的毯儿哄。我要了杯卡布其喏,带黄色 泡沫的那种,坐到那上网女孩的身边去,作好奇状看屏幕,边喝着咖啡边摇晃腿, 那女孩显然是地我有些厌烦,皱着眉关掉了窗口,我一脸无辜地问她:“为什么不 上了,是因为我吗?”,“不是,是时间到了”。我很郁闷,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觉得这个女孩是全世界唯一愿意和我说话的人,我不能就这么放她走,我问:“如 果我请客的话,你能继续上网吗?我想学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请你喝一 杯咖啡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的病很重,老天同情我,所以他让那位女孩留了下 来。当服务员重新帮她连上线并且端来一杯黄哈哈的鲜橙汁以后,女孩儿笑着对我 说“谢谢”,然后扭头继续上网。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那谁,“这是个好 名字,我平常想不起来人名的时候,就拿‘那谁’当简称,以后随便想不起来谁, 我都能马上想起你来”。她不和我说话,聚精会神地打开乱七八糟的页面来看,我 在一个叫侠客岛的无聊网页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她轻车熟路地点击进入,看那些吃 饱了撑的无聊网民攒的酸段子,非常巧,她打开的是一个叫本命年之夏的文章,边 看边摇头,我问她为什么摇头,她回答我“这个人退步了,他写的东西越来越难看, 为写而写,没有什么意思”,这使我很难过,我告诉她:“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 真的是有感而发,那时我刚刚失恋”,她惊呆了,张大了嘴扭过头来瞪着我,我苦 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我就是宁财神”。 “知道么,我好久以前就喜欢你的段子,挺好看的”,我们聊起来了,非常愉 快,如果我没有接到那张HIV 阳性通知单的话,我想我现在已经是兴奋异常口沫横 飞了,不过这样也好,我的表情自始至终是忧郁的,这使我看上去更象一个文学青 年而不是什么猎艳专家,我们聊文学聊艺术,咖啡喝多了我甚至还跟她聊音乐,当 聊到瓦格纳的时候,我把从一个叫猪二的朋友那里道听途说来的感受随想统统转诉, 她被我的博学吸引了,所以当咖啡厅里响起那首“love will keep us alive”的 时候,她没有拒绝我朝她伸去的右手,起身共舞,两步,我把手搭在她的后背,她 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肩上,我想我又恋爱了。曲毕,已是午夜,互相留电话号码,并 且深情对视,当我打着响指要买单的时候,发现钱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我脸 色惨白,讪讪地朝她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服务员拿着走过来的时候,她把帐 单抢过去了,“这次我来买,难得见到偶像,应该我来,你下次请我喝茶吧”,我 点头称是,握手道别。她的背影也很好看,被风吹的摇曳多姿,如果换个人,我会 骂那是装丫挺的,可她走起来就不一样,于是我在背后喊她:“那谁……”,她把 头回来张望,我笑着摆手:”你挺好看的”,她也笑,特甜,“别叫我那谁了,我 本名是李玫”,“走好,回见”,“回见”。 我很痛恨自己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并下意识地讨厌秋天,因为这会使我原本 千疮百孔的心灵更加凄凉和痛楚,一身单衣,矗立寒风,何去何从?回家吧,回到 那个可以包容我的小空间里去,可是,我将如何面对父母的伤心欲绝、邻居的指指 点点?不能多想,越想越难受,我一路小跑奔朝外,回到我那个陈经纶中学后门的 小窝里去,那个窝的四壁张贴着含情脉脉的梁咏琪大头像,每次我觉得很受伤,都 会从她的眼神里找到一些免费的慰籍。打开台灯瘫倒在床上,仰望着美丽动人的梁 咏琪,我的眼有点花,赫然发现她已经不象以前那么关心我了,原本微微翘起的嘴 角已经放平,我知道她也在鄙视我,越看越气,梁咏琪不再慰籍我了,戏子无义, 我早该想到,可我竟然被她蒙在鼓里长达半年之久,突然从床上窜起来,一把把墙 上的画扯下,撕个粉碎,纸片象梁祝化成的蝶,在空中飞扬,掉在写字台上发出 “哗”的声响。心满意足的我又躺回到床上去,紧闭着眼睛想李玫,在我的梦里, 她幻化成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来指引我上天国,我们在广袤无垠的天际自由翱翔, 疾风过耳,举目张望,蔚蓝天空和洁白云朵中间,是黑色的交接线,象黑洞一样, 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我被那股吸力控制了,以每秒数百米的加速度向那里靠近,看 着越来越远的李玫,我发出一阵阵悲鸣,这时的她,扇着那双小翅膀朝我继续微笑 着,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在黑洞把我和我的魂灵统统收编的一刹那,我惊醒了, 旭日东升。 拨通了电话,李玫似乎还没睡醒,哑着嗓子恩恩啊啊地答应着我的约会请求, 我几乎怀疑她是否听见了我说什么,我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一交代清楚以后,电 话被果断地挂掉了。下午四点,我站在凯宾斯基饭店的对面,身穿白色D 套装,向 人群散发出同样品牌的香水味道。李玫迟到了,远远地见到我,招着手就奔过来, 气喘嘘嘘地道歉,声称堵车,我原谅了她,都已经混到这副田地了,我还有什么是 不能原谅的呢?对了,忘了告诉您,我打算今天晚上就办掉她,并且不配带任何装 备,这是昨天那场恶梦给我的提示,我认为梦中李玫的那双小翅膀是上天给我的提 示,那就是告诉我:“她,就是来拯救你的天使”,我固执地认为,爱滋病和以前 的麻疯病一样,是可以通过做爱转嫁给另外一个人的,呵呵,谁说不是呢?别人传 染我,我再传染别人,很公平,更何况,不管真假,至少在这一刹那,我爱李玫, 有说过相爱中的人不能做爱么?在我的概念里,李玫应该是个比较大方的女孩儿, 可当我勇敢地牵起她的手时,被她用力甩脱了,“外面人多,注意影响”,她朝我 甜甜地笑。我不管,又去牵她的手,边牵边告诉她:“我们到对面的Q-bar 坐坐, 那里面有全北京最好的鸡尾酒和techno音乐”,出了汗的手心告诉我她有些紧张, 我知道她动心了。推开门,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香风四溢,涂着金色眼影和 深紫色口红的各色职业妇女以及闲杂人等在翩翩起舞,确切点来说,应该是拼命摇 头,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在每一个有空气的角落,每一个有淡蓝色烟雾的角落都有一 个眼神迷离跃跃欲试的怀春少女。DJ Steven 是个老冒儿,他喜欢放过了时的club house,这种曲子只适合跳些集体舞,将就吧,我把李玫一把拽过来,死盯着她的 眼睛,嘴角还有一丝微笑,她被气氛感染了,变得大胆,扭起来,HIGH的时候甚至 手托酥胸朝后仰,有人吹口哨,我感到非常自豪,而且欣慰。喝过半打百利甜后, 她的脸上泛起红潮,我知道,她的性子上来了。曲子慢下来,两步,男人女人走到 场子里慢慢摇着,我轻轻地脱起她的下巴,告诉她此刻很美,她幸福,朝我靠近, 很近,我能闻到她嘴里的酒味和暧昧的味道,紧抱,慢舞,亲吻,从脸到脖子,到 耳垂,到她开始轻轻呻吟。“跟我走!”,她不说话,是默认,我拉上她,坐到车 里去,“去你那儿还是到我那儿”,她羞涩地低垂着头,脸色绯红,我对司机说: “师傅,陈经纶中学后门儿”。那夜很长,我很累,法国女人走了以后,我有整整 三个月没有性生活,没有锻炼就没有进步,当她一次次在下面大声喊着我名字的时 候,我被累着了。不好还好,总算是找回了些自尊心。做爱倒不是问题,对我来说, 最大的挑战就是明天向她坦白后,我将面临的困境。想到这个,我非常愉快,看着 黑夜里沉沉睡去的她,我翻了个身,开始打呼。 秋天,太阳总是会晚些升起,十点种,天竟然还没有大亮,阴得厉害,一如我 醒后的心情。李玫有一双长睫毛,和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当她笑眯眯地用纸棍儿 捅我鼻孔让我起床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我干了件如此卑鄙无耻的坏事,眼前是如 此清纯可人的一个女孩,让我给毁了,我衷心期盼着的那种报复感这时也荡然无存, 剩下的只是深深深深的内疚,我该如何告诉她真相,难道就这么说“你昨天和一个 爱滋病患者睡了一觉”?天啊!我该用什么去面对这个对爱还抱着一丝幻想的女孩 儿。她比我早起了一小时,我看见写字台上有两根已经冷却了的油条和一碗豆浆, 她把碗端到我的嘴边,喂我喝下去,我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滑到腮边,从嘴角一滴 滴渗到豆浆里去,她很惊讶,把碗放到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哽咽着说:“我对 不起你”,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当初法国女人为什么在三味书屋哭得这么伤心。 她把我的头放到怀里去,轻轻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 我哭得更伤心,甚至很不争气地哭出声来,我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不敢抬头看她清 澈如水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问:”能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吗?”,我思忖片刻, 这是我最后的表白机会,于是我猛然起身,把背靠到墙上去,离她远远的,告诉她: “我是一个爱滋病患者”,我等着她的耳光和哭声,可是很意外,她没有。 李玫长叹了口气,问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楞楞地看着她,她 的反应让我摸不到头脑,我问她:“你不恨我吗?我真的有爱滋病”,她笑了,苦 笑,“我知道,那天在三联二楼的咖啡厅跳舞时,我偷了你的钱包,那时我就知道 你有病了”,我大惊,结结巴巴地问:“那你……那你为什么还和我……?”,她 从写字台上拿起豆浆递给我,轻拢秀发,柔声说道:“我也有爱滋,是以前的男朋 友留给我的,那一阵,我天天泡吧,见到机会就上,我希望能和每一个对我心存好 感的男人过夜,这点和你一样,大概是报复吧?”,我还不是很清楚,问她:“那 你和我睡,什么好处也没有啊?我们俩一样,你无法得到任何成就感啊”,她又笑, 摇头,“你的情绪我很清楚,报复过后就是内疚,我本来想和你睡过以后,趁着你 还心存善念,利用你那种内疚感狠狠地敲诈一笔,要知道,绝望中的人对钱是不太 看重的”,“可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同是天 涯沦落人吧,野猫在外面找食的时候,还会分些东西给其他的小猫吃,我想我们有 缘”,我死命地点头,“对,我们有缘”。她问我:“如果今天不是我,你会坦白 么?”,我说不会,我之所以坦白,是因为我爱上你了。她很欣慰,坐到我身边吻 我的额头,我把她紧紧抱住,两个人沉浸到一种互相找到组织后幸福异常的情绪里 去了,抱了一会儿,我开始咬她的耳垂,她嘻嘻地笑,说怕痒,往旁边躲,我把她 抓过来,把那件嫩绿色的褂子褪去,只剩洁白内衣,她躺在枕头上,脸色又泛起一 层红晕,动人之极,正欲行事,手机响了,我在她的脸上狠狠地吻了一下,爬起来 接电话,是胡医生,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通知我:“是宁先生吧?非常抱歉,上星 期您在我们医院做的HIV 检测出了些问题,经过我们复查后,您的HIV 指数呈阴性”, 我没怎么听清楚,让他重复一遍,他又在那头大喊:“宁先生,我很高兴地通知您, 您没得爱滋病……”,我把手机摔到墙上,那东西的塑料壳很不结实,当场粉碎, 迸射出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煞是好看。 我大吼一声:“你这婊子”,她被吓着了,战战兢兢缩在床的一角,胸罩带子 也松了,坦露出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松弛皮肉,眼睛里充满泪水,用发抖的声音问 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那一刹那,我突然冷静下来,我想我应该做点人事, 至少应该做一件男人应该做的事,慢慢地蹭过去搂住她,安慰道:“没事,只是一 想离死不远,心态总是不正常的,对吗?”她把眼睛闭上了,红晕又回,我吻那双 美丽的眼睑,轻轻地扯下已经脱落掉半个的洁白胸罩,开始了我下半生的爱情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