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态瞬间 没法上网是件实在美妙的事,起初几日,网瘾上来了,立马乱了阵脚,涕泪俱 下、抓心挠肝,直冲着没有电话线的电脑一声声长叹,有一夜,我甚至在恍惚中见 到那闲置着的鼠标在哭泣。 再过了些时日,心静下来,坐在布满绿色植物的新家一隅,煮壶咖啡,看本小 说,听会儿音乐,不多时便熏熏然,自觉雅皮得厉害,全然想不起那帮日夜兼程狂 泡不已的好朋友了。 我喝咖啡的时候不放糖,因为早些年他们告诉我这样很酷,为了使自己看上去 有点品位,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循着这个准则,任凭那苦涩如刀的滋味在口中咆哮。 慢慢的,竟喝出些香味来,于是越喝越多,直喝得昏天黑地夜不能寐还不罢口。酒 喝高了就醉,咖啡喝高了也醉。 醉酒的我喜欢大着舌头天南海北狂侃,北京把那叫“话密”;而醉了咖啡的我, 同样喜欢诉说,精神抖擞地敲着键盘疯狂码字,直到写字板显示“内存不足”时, 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这不,今儿咖啡喝得有点多,想起些旧事来,又絮叨上了。 画国画的达利 少年时,家里人想让我多受些艺术熏陶,就让我寄居到大姑婆家去。她年近七 旬,在芝加哥开了间中等规模的画廊,以倒买倒卖二流画家的字画为生。那铺子生 意不算太好,平日里门庭冷清,可一到周末便车来车往,主要是因为大姑婆好客, 她总爱在周末办些聚会,邀请那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中国人过来喝她煲的靓 汤。每逢此时,我跑前跑后,端茶送水,凡是见到长发披肩、戴着耳环或者稍有些 艺术家气质的人就猛搭讪,于是,我认识了达利。 达利是西安人,毕业于中央美院,八七年就来美国,以洗碗为生,号称南城洗 碗第一快手,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每次散会后他总会留下来,和我一起把所有 的餐具收拾干净,速度且不必提了,光看那一脸的肃穆神情,就知道是个专业选手。 我问他为什么不画了,他说在美国是没人看中国画的,而他却耐不下性来学油画, 他说他也许终此一生就当个洗碗专家了,我拍他的马屁:“行行出状元,你一定行 的”,他瞪了我一眼,说刚才的话是开玩笑,他想找出一条即不放弃画画又可以继 续生存下去的道路,目前正在摸索中。后来混得熟了,达利请我到他家去看他的画 作,进了那间斗室,阳光还算充沛,只是乱了些,四处撒满了秃笔和颜料,他说艺 术家的生存空间不能太整洁,那会使精神世界更加苍白,这句话被我学了去,用来 和逼我收拾房间的妈妈做殊死斗争。 他的画作文而不弱、放而不野、沉着而清润,在一个半大孩子的眼中算是极品 了。象其他寄居美国的中国人一样,达利很喜欢炫耀自己在国内的辉煌历史,他拿 出以前获奖的奖章和奖状给我看,一边作不在意状,一边却掩饰不住心中的自得, 我对那些东西很是羡慕,便求他画一张给我,以后要真成了大师我就出去变卖以做 老婆本,在一连串的歌功颂德声中,达利欣然应允,口中念着“笔墨伺候”,然后 问我想要求什么,我说要张清明上河图,他说那个太繁复,不见功力,“你太小, 好多事不懂,国画一道,笔去琐碎,墨求韵泽,这就让你领悟一下艺术的真谛”, 没画一会儿,他突然把笔扔了,那张纸上只有几条怪异的弧线和大大小小的墨点儿, 我很惶惑地看着他,他沮丧地坐在床上说:“好久没画,心境不对,手也生,估计 我是搁残了”。任我千求万求,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动笔了,我只好讪讪离去。 过了几日,他找上门来,告诉我说以后等心情好些,再重新画一张给我,我说 不要别的,你只要把上次那张画完了就行,别忘了盖上你的章,否则以后我不好卖 钱,他大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我许久没见他,姑婆说他搬家了,离 我们很远,以后不能常来了,我经常打电话给他,电话里他倒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的样子,可后来聚会时,大家说他现在连碗也没得洗,靠借钱度日,听完我难过了 好一阵子,却不知道如何帮他。一年以后,我要回国了,姑婆把那些叔叔阿姨大哥 大姐都叫过来办了个盛大的聚会,那一夜烟花绽放歌舞升平,我乐得合不拢嘴,到 午夜要切蛋糕时,达利来了,他带着一个卷轴,神神秘秘送到我手里,让我不要给 别人看,然后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散会后,回房间打开卷轴,是那张上次没 完成的画儿,墨点变成了嬉笑玩闹的蝌蚪,曲线化成层次分明的石头,右上角书 “玩也自在”,那幅画在现在看来,意在笔先,落笔妙曼自然,全无半分造作之气, 估计拿到市场上卖也能值几个钱。 两年以后,达利终于没能在美国继续生存下去,他回了北京,在日坛附近开了 个酒吧,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经常开着那辆擦得崭新的丰田小车招摇过市,我去 参观铺子时,见他眉宇间早已没了当初那种阴郁之气。问他后不后悔去美国,他举 着瓶矿泉水一饮而尽,说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了那边的苦,怎么见 今天的甜?只可惜以后是不大会动笔了,隔得太久,手生的厉害,错过一时便错过 了一世”,长叹一声后,就不再说话了。 得失 想点,在广东话里就是“想怎么着”的意思,有点挑衅的味道,骨瘦如柴却目 露精光的南方青年们一但在街边对上头了,就开始叨唠着“想点想点”,对峙半天 也不见动手,旁观的人于是悻悻地走开,而当事的男青年却暗自为自己的勇气喝采。 香港的旺角有间不起眼的小酒吧,名字就叫想点,在我的概念中,这铺子的老板就 应该是前面所说的那种男青年,北京话叫“酒都壮不起个怂人胆”。多去了几次, 终于有幸得见老板,果不其然,一介书生,话不多,甚至有些腼腆,但对客人却是 很实诚的,我说“我来了这么多次,你总该有些表示吧?”,他说:“谋问题,半 打够没”,仅一面之交的他当场就送了半打啤酒给我,倒闹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以前是在中环上班的,那时候我开的是一辆白色的平治”,华仔不无得意 地告诉我。华仔说话的时候喜欢死盯着人看,树脂镜片后透出幽幽的光,我估计这 和他那银行高级主管的工作经历有关系。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了,帮人家打工也不错 啊,旱涝保收。他拼命摇头,用嗤之以鼻的语气告诉我:“人不可能打一世工,我 需要很多自由,和很多奋斗的空间”,对这个我表示同意,我们折了一瓶酒,他的 酒量不太好,两瓶下肚就有点高了,开始话密,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那屡战屡败 的情史,第一个女友傍了大款,刺激得他奋发图强混了个好工作,第二个女友却嫌 他古板,于是混迹娱乐圈,最后到台湾去拍三级片,第三个女友年龄太小不懂事, 老是出去shopping,最后他忍无可忍甩掉了她,而她在一气之下就开始当古惑女混 黑社会云云,每段感情必是惊天地泣鬼神,拿出去写个剧本也足够了,我听得是云 山雾罩,感慨着资本主义社会人性复杂如斯。最后,华仔终于翻了,连折了三瓶啤 酒后,他暴吐,被伙计们抬到里面睡觉去了。一个伙计乐呵呵地问我“他讲故事好 不好听啊?”,我点头,我告诉他大陆的人民都是比较纯洁的,一般就和第一个认 识的女孩儿结婚,伙计乐了,他说:“华仔比你们还纯洁,他也准备和第一个认识 的女孩儿结婚,只可惜他到现在为止还没谈过恋爱”,说完大笑。我有些不快,问 伙计:“刚才他都是骗我的?”,伙计摇着头,“他没骗你,刚才的故事都是他梦 里面的,他每天都做这种春梦,每个梦都不同,这里的客人有一半是来听他讲故事 的”,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华仔属于幻想狂那种,拿自己当一托儿,撑着生意,寻 思半天,觉得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就跟前些年北京小饭馆儿里必定坐一善侃的 主儿,酒酣时若收音机坏了,就把那哥们儿当单田芳使。后来又听了几次,虽然情 节不太一样,但心情大同小异,都是那一场风花雪月后空余的秋水长天,表情必是 哀怨的,手势必是有力的,眼光由锋转柔,语气由快变慢,话里话外透出一股子气 蕴丹田的心碎,我翘起大拇指夸他:“你真成,每次都能闹得跟初恋似的,琼瑶见 了你也得绕路走”。 一年多后,又去了次香港,公务繁忙,只停留一夜,冒着第二天赶不上飞机的 危险,我决定再去听华仔讲故事,一进门儿,见华仔正说得带劲儿,摇头晃脑的同 时,竟然还有之乎者也的字儿蹦出来,我问他:“今儿没高吧?”,他说还没喝呢, 于是我落座听他继续讲,听着听着感觉不太对,这回的故事是大团圆结局,我就问 他怎么改了路数,华仔神秘一笑,不搭腔,继续讲下一个故事,没一会儿,进来个 妹妹,其貌甚丑,衣着倒还算整齐,朝着华仔嗲嗲地打着招呼,华仔见状,紧忙起 身跟我们道别,搀着妹妹出门游车河去了。 他走后,我问伙计“现在还有许多人过来听他讲故事吗?”,伙计点头,“有 倒是有,不过现在的故事都是好收场的,越来越没意思了”。这才环顾四周,发现 铺子生意大不如前,心想这算不算是情场得意,商场失意呢? 萍水相逢 九四岁末,跟她回了次娘家,一下飞机,满世界的莺声燕语,初听倒是挺动听, 久了就觉得有点饶舌的意思,一串串无意义的音符四处扩散,越听越烦,偏生法国 人说的英文又太难听,听不懂法语的我心急如焚。对那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就是:鸟 语花香,当然,那鸟语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她要到马赛办事,把我一个人留着巴黎, 怀揣着厚厚一叠小面额法郎,我开始游览城区,东看西看,好一派繁华景象,艺术 之都这名字没白叫。我这个人比较虚伪,人前喜欢把自己伪装得特爱好艺术,人后 就稍显松弛,于是,在著名的卢浮宫前拍了几张意气风发的照片后,我没进去,门 票忒贵,还不让拍照。 一样是认识法国,我还不如去泡泡咖啡馆呢,至少有吃有喝有艳遇。在河的左 岸,一个地铁站前,有一间名为Petit Suisse的小馆子,店面装修不算豪华,一看 就不是宰人的地方,里面空间很奇怪,不到一百平米的面积,却分三个层面,进门 是个小厅,下面是铺,上面还有一个窄窄的小阁楼,木制的楼梯攀缘而上,和上海 的亭子间极其相似,追本溯源,难道那亭子间竟是法国人设计的?铺子里咖啡味道 极其浓郁,烟味更冲,属于有益精神,有害身体的那种,伙计指着酒单告诉我:这 店子一七九一年就开门了。 落座后,点了杯号称古式咖啡的Ancienne和一盘精致的小点心,然后开始左顾 右盼,边张望边端起咖啡来喝,漆黑的液体一入口,简直!!苦出辣的味道来了, 口腔里一瞬间充斥着痛楚和快意,正愁眉苦脸品味之际,门儿开了,一位亭亭玉立 的女同志走进来,当然就擒获了我所有的眼神,一滴不漏,说句俗的吧:啊!那就 是美的化身,那就是爱的源泉!!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种小时候爬墙头白看电影的快感。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也把眼神递过来了,我立马作羞涩状一笑,把头低下来 喝咖啡,时不时再瞄两眼,她若不看我我就继续盯着她,几次过后,那姑娘实在没 能沉住气,径直朝我走过来,特友好跟我打招呼,我告诉她我不会法语,英文还凑 合,她的英文也不灵,请了她一杯咖啡后,我们俩结结巴巴聊将起来。 那是个从郊区到巴黎来当模特的姑娘,通身上下有股子什么都不吝的劲儿,一 杯咖啡迅速落肚后,她用一种狠狠的目光凝视窗外,自言自语说了几句法语,我想 她是在说“怎么着我也得混出个样子来给父老乡亲看看”的意思,嘀咕完,她发现 我有些发蒙,就微笑着说sorry,告诉说想起如烟往事什么的,我估计刚到巴黎的时 候她没少让人骗。我问她“现在我们那儿都是农村包围城市,大街上的行人有一半 和你一样是从农村来打工的,你们这儿怎么样?”,她说:“反的,我们这儿都是 城市包围农村,一到周末,村头村尾都是开着车去钓鱼烧烤外带享受美好人生的城 里人”,我说那会破坏环境,她说没关系,反正到处都脏,越来越脏,我就告诉她: “我们那儿特干净,起得早还能听着远方传来那悠扬的禅寺钟声,看着轻渺的如烟 水雾,如果是春天,你会在每片叶子上看到晶莹剔透的露珠儿”,我把好几百年前 的景象跟她细细描述了一番,表情特凝重,英文特流利,最后她听得眼都直了,眼 睛里一水儿的心神向往,临了我用普通话道了句“要有那地方,我还来你们这儿干 吗啊”,她疑惑地看我,我告诉她我刚说的是威尔卡母吐北京。在那铺子坐了两个 多钟头,我们谈完人生谈理想,侃罢往事侃故乡,越聊心越慌,下午五点多,她要 走了,我依依不舍,想潇洒一把道个别却心有不甘,想要个电话继续套瓷却不是太 敢,未及多想,那姑娘将脸凑将过来,欲行吻别之礼,我顺势奔儿了一个,沾了一 嘴粉状面霜。临出店门前,她回眸一笑百媚生,我拉起衣袖边擦嘴边挥手惜别。 在异乡的街头演罢一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之后,我结帐走人,顺着塞纳河溜溜搭搭。走了两三公里后,有点盯不住了就 坐下来休息,看着那帮金毛小孩儿哄鸽子玩儿,正欲赞叹这里的温馨与美丽之时, 瞥见了刚才那农村姑娘,还是一袭黑色长裙,特忧郁地站在河边,瞧着那神情似有 万语千言,我一阵惊喜,这若不叫缘分还能叫什么?刚想前去搭讪,却见另一高大 男士朝她走过去,看神情那两位似乎并不认识,我躲在一边窥视着,只见他们越聊 越投机,没几分钟,那姑娘开始大笑,前仰后合,“笑得一点儿教养都没有,不愧 是农村出来的”,我恨恨地埋怨着。再看了一会儿,那两位萍水相逢塞纳河边的主 儿已经手挽起手,径直朝着停在路边的车走过去了,这才知道她大概是个烟花女子。 回来我把事情告诉师兄,他说:你是看差了,那绝不是个烟花女子,河边的馆 子旁专门就有这么一帮闲着没事儿爱玩点浪漫懈逅的人,聊好了就有下文,你属于 没聊透。我说不会啊,我一直跟她聊得挺好,我一说话她就沉思,师兄问“你跟她 聊艺术了没?”,“没”,“这就对了,乌七八糟天南地北你再怎么聊,也及不上 满嘴梵高毕加索,最不济你跟她说说张大千都比你那些环保主义强”,听取了宝贵 教训,我决定,以后不管门票多贵,再路过时我一定去卢浮宫里面瞧瞧。 走在大街的女子 平常我不是特爱去三里屯,人多眼杂心添乱,每个酒吧里都充斥着全北京最空 虚最无聊的人民群众,哀怨者有之、兴奋者有之、吊马者有之、卖盗版光盘者亦有 之,最可气的是,到后来连卖咳嗽药水的人都冒出来了,原本挺小资的地方,让这 帮人弄得特别扭,颓不颓、楞不楞的,估计早些年咱们国家还没跟越南开战之前, 胡志明市的风月场所就是这样的。 比起来的话,我对三里屯那些酒吧感情最深的当属兰桂坊,有两个理由:其一、 那里永远都收拾得很干净,放得曲子极俗,这容易培养起我的自信心,看着旁边那 帮人随着音乐摇头晃脑的样子,觉得自己品味还不错。其二、那里有一个喜欢对着 空杯子低唱那首“走在大街的女子”的女子,名字叫之之。 我问她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是从那句知之为知之来的么?”,“不 是,这名字是我以前的女朋友给我取的,她出国了,我挺想她的,就这么一直叫下 去了”。之之以前是帮生力卖啤酒的,凭着年轻貌美媚眼翻飞,一晚上能卖出半吨 酒,日子倒也过得挺滋润,后来在这种地方呆久了,认识了一帮顽主儿,就索性连 班也不上了,天天跟着出去混,抽烟喝酒样样来,去年年底,实在没架住劝就开始 磕药,一开始还能吃点摇头丸,到后来吃不起就连咳嗽药水也喝起来了,有时侯甚 至连甲烷气都吸,没多久就把身体弄得一团糟,面黄肌瘦的她死活不肯出去坐台, 就又开始卖酒,只是生意大不如前,自己闲着没事儿还老慨叹一把,逮谁劝谁别吸 毒,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她的,那天晚上我感冒了,被几个朋友硬拽出去玩,边 喝酒边吃药,她一见我拿酒送药的驾式就冲了过来,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这样不 对,会毁了自己的”,我朝她乐,然后拿药瓶给她看,她脸挺红,说了句对不起就 走开了。那时候我觉得她挺不错的,这年头还有这么负责任的姑娘,不易。真正跟 她熟起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闲极了就一个人去泡吧,坐在酒吧外面晒太 阳,正眯着眼看满大街乱窜的大飒蜜的时候,旁边传过来一缕歌声,就是那首“走 在大街的女子”,之之端着一个空扎啤杯自顾自地唱着,她的嗓子很有磁性,听起 来有点沙哑,但绝对属于高得上去那种,她唱歌时有种旁若无人的劲儿,我朝她走 过去,问她是否还记得我,她点头,眼睛里有一丝戒备,我问她买了瓶啤酒,开始 和她聊,没一会儿就把人生和理想都谈完了,接着聊爱好,她说她喜欢登山,以前 去过西藏,这使我很诧异,于是我把从师爷那里道听途说来的西藏印象说了一遍, 她好象不是很感兴趣,懒懒地说:“其实哪里都一样,活着这么累,走在大街上都 跟爬山一样,每跨一步出去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我说“你的心态不正常”,她歪 着头乐,问我:“你怎么样?”,我说我也挺累,要奋斗要生存什么的,她说: “我不是那种累,只是觉得外面的世界坏人太多,干什么都得防着他们算计你,我 脑子又不是太好使,就累”,我规劝她该对人性多些信心,她耸着鼻子说我俗,我 说我本来就俗,然后问她如果有好人家嫁不嫁,她说不嫁,“一个人都够累的,再 添一个?两个人接茬累”,我们从下午三点多一直聊到夜幕降临,结帐的时候我对 她说:“以后要有机会,我给你介绍个好男朋友”,她说:“也行,到时候我给你 中介费”。 从那天以后,我好久都没再去三里屯,三月份有外地朋友过来,执意要去,我 们就直奔兰桂坊,落座后我问老板之之还在不在,老板说她嫁人了,我一惊,问是 什么时候的事儿,老板说:“就上个月,跟老来这边的一个小伙子,他们俩才认识 没几天,也就一个多月吧,就结婚了”。 上个月,我去万通做市场调查,赫然在三楼的一个音像柜台见到之之,她看见 我,招手让我过去,“我听他们说你结婚了,过得怎么样?”,“还行吧,马马虎 虎”。之之明显发胖了,脸色也好很多,我估计她老公应该对她不错,我问她: “现在还累吗?”,“累!”,她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人的时候累还是两个人的 时候累?”,她一楞,想起来我们以前聊过这个话题,她微笑着说:“我刚说的不 是那个累,现在是身体累,一天看八小时摊儿,老站着能不累嘛,不过结了婚以后 心里倒是不累了,我的那份儿累全给他了,现在他有两份累”,她送了我一张唐朝 的CD,我向她道谢,祝她幸福,她又笑,眯缝着眼睛笑:“谢谢,我现在挺幸福的”。 笑眉 锦儿养了只白色的小鸟,她叫它作“笑眉”,“知道么,我的前世就是象笑眉 一样的鸟儿,会飞,但飞不高,自己不会觅食,老得等人喂”,然后她就把留海儿 撩起来让我看,“我的眉毛就是笑眉,这么弯,平时不笑的时候也弯”。锦儿很漂 亮,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学的是扬琴,她二十三岁的时候嫁给一个西班牙的外交 官,在他的资助下开了一间非常不错的茶馆儿,当她忙于经营茶馆的时候,那个外 交官不甘寂寞,有了外遇,在锦儿二十六岁的生日时,他们决定离婚,后来那个人 回国,锦儿去机场送他,说:“我的青春随着你的消失而流逝,一去不再了”,当 时我忍着恶心听完了她幽怨的倾诉,说了些“缘由天定,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废话 就匆匆离去。我特别不爱听锦儿说起往事,因为每次她说起来就会微皱着眉,嘴角 下垂,比起她笑得样子来差了许多,我喜欢看她笑,有时侯人少,我讲些荤段子, 她就无所顾忌捧着肚子大笑,一点也不象二十八岁的女子,我说她看上去象高中刚 毕业,她说她是心老人不老,全凭勤打扫,每个月花巨多的钱买化妆品,不是白来 的。 追求锦儿的人好多,夸张点说有一个加强排,其中不乏优秀男士,上到外企高 级主管,下到酒吧流浪歌手,只要来过她店里喝一次茶,大部分都成为回头客,如 果再加些闷骚的素质,就成为了众多追求者的一员。锦儿婉拒每一个人,她的理论 是对婚姻失去了信心,我觉得那属于假扛,也许她就是喜欢这种穿梭花从间的感觉 呢。我问她:“是不是以前的老公太优秀,把你的眼睛养毒了?”,她摇头,边摆 弄那只小鸟边说:“他不算优秀,但是他很浪漫,会经常注意许多细节问题,笑眉 就是他送给我的”,“浪漫不能当饭吃,你真打算一辈子独身?”,她说不知道, “碰不到合适的,不嫁也罢”。 锦儿在周末的时候就会为大家操琴弹上一曲,有时是古筝,有时是扬琴,虽说 古筝曲好听,但我还是喜欢看她弹扬琴,因为那时候的她,活泼灵动,全身上下每 一个细胞都随着音符而跳动,而她,也只有在那一刻是完全放松和开心的,笑眉也 喜欢体听她弹琴,小鸟吃饱喝足了以后,会随着琴声叫上几声,虽不好听,但满屋 子生趣盎然,气氛会很温馨。前个月,锦儿打电话给我,听上去很着急,她问我认 不认识兽医,说笑眉生病了,不吃不喝不睡觉,我打趣说那是它犯相思病了,得给 它找个伴儿,她在电话里骂我没有爱心,后来通过几个朋友找到农大的同学,请人 家过去看了一次,鸟儿的病倒是不重,几粒药就解决了问题,那位先生临走前很奇 怪地问锦儿:“你这儿真有邪的,这种鸟儿必须得两只两只养,落了单就特容易死, 它能活到现在也是个奇迹”。听完那句话后,锦儿满北京去找象笑眉一样的鸟,跑 遍了鸟市也没有,那只鸟原本就是从西班牙带过来的,连西班牙人都不好找,更别 说鸟了。 后来笑眉还是死掉了,上星期我去锦儿的茶馆喝茶,见她正忙着让木匠做鸟冢, 连工程图纸都有,我听见木匠偷着骂她“有毛病”,乐得我。原本想慰问一下说两 句可心儿的话、骗顿白茶,可话还没出口,就见她笑,笑得特灿烂,这和我想象中 有较大差距,锦儿说:“它可算去了,他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也没有了”,“恩?”, “这就说明我彻底告别了过去,要自己一个人直面惨淡人生、正视淋漓鲜血了”, 我点头称是:“好事好事,你准备把自己嫁掉了?”,“对!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跌倒了总得爬起来从头开始啊“,”怎么想穿的?就因为 笑眉不在了?“,锦儿特狡猾地笑,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其实早想通了,就 想找这么个借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