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第一部分 这明显是一张枪碟,演出伊始,屏幕上有数个晃动着的观众的背影,由大至小, 他们在黑暗中寻找着空座。 几十秒后,影片开始。照例是字幕,也是晃动着的,影院中的拍摄者在前前后 后地调整摄像机的焦距。 一个观众的大脑袋独占了屏幕的一角,估计是在吃爆米花,吃到开心处开始摇 头晃脑,极具动感。 在屏幕正中,异常迅速地闪现出电影公司、发行公司和领衔主演的名字。然后 才逐渐听到激昂的背景音乐。 片名由模糊到清晰,黑底白字,隶书:逍遥游。下面有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 宋体——编剧、导演:宁财神。影片正式开始了,请关掉您的手机和呼机,谢谢! 一只美丽的燕尾蝶,翅膀忽闪忽闪的,停止时可以看到,那黑色的翅膀上面有 着令人诧异的图案——两只红色的大眼睛。季节应该是春天,百草正旺。蝴蝶原本 站在一根挺得笔直的野花上,也许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忽然就飞起来,朝着我们看 不到的地方去了。镜头于是跟着它飞啊,视野就这么动起来,春天的绿,娇嫩欲滴, 在眼底迅速滑过,大片的野草被摄影机压得倒下去,又抬起来,它们有着非比寻常 的韧性。在快速后移的视野里,我希望各位能够感觉到春风和煦。 也许是两百米吧?燕尾蝶停下来,静静地站在一座看上去非常奇怪的物体上, 这个物体是黑色的,有着向上弯曲的轮廓,看上去很像一座比例缩小了的山脉。矗 立其上,蝴蝶时不时扇动一下翅膀,显然是有些累了。稍事休息,当蝴蝶又想飞开 去的时候,它脚下那条曲线突然迅速地动了起来,看上去象是地震。刹那间,乌云 笼罩一切,只半秒钟,镜头变得一片漆黑,然后慢慢的有几条光线重新射出来。终 于看清楚,刚才那片乌云只是一张大手,而这张大手属于一个大脑袋翘鼻子的青年, 青年看上去非常邋遢,鼻头儿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泥巴。刚才那条看似山脉的曲线, 就是他的翘鼻子了。他有一双看上去非常明亮的眼睛,充满着好奇,我们几乎可以 从他的瞳孔里看到这片草地上的一切。 青年朗声大笑着,对蝴蝶喃喃地说话:“你这只傻蝴蝶呀,也不看看清楚就到 处乱停,好在你今天碰到的是我,还可以生还,要是碰到曹商呀,你就死定啦。” 蝴蝶哪里懂他的话?只一个劲儿忽闪翅膀,想要离去,青年见它挣扎得辛苦,把双 手一摊,往上一举,蝴蝶便翩翩飞了起来,很快就消失在绿色的草从中。青年呆立 了一会儿,摇头叹气,嘟嘟囔囔走了开去。从背影看,他有一些驼背,褐色的外衣 上还有几个补丁。 我们逐渐听到了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淙淙的。那是一条水流不算太急的河 流,走到近处看时,非常清澈。水里可以看到被阳光折射过的一双脚的影子,随后 有水花飞溅,那青年正在玩水,不但两只脚剧烈扭动,还把一双手伸到水里去,企 图拦截鱼儿。青年笑眯眯地朝水面说:“鱼儿啊鱼儿,你们过得可真自由,哪里像 我,还要天天去读书。”话音刚落,青年脸上显现出不悦之色,用力把手扬起来, 一片水花朝河的中央飞溅,水花迅速消逝。 青年又把手插回到水里,继续说话:“我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上学啦,只是, 每天读这些没有用的圣贤之书,最后又怎么样呢?那些个所谓名士,看上去满腹经 纶、出口成章,其实哪一个不是口蜜腹剑、昏庸透顶呢?这些乱七八糟的仁义礼智 说到底,一点用都没有。还是当一条鱼儿好,自由得不得了呀,我真羡慕你们!” 河水依旧淙淙地流着,远处依稀传来钟声,中间夹杂着孩子们的呼喊声:“上 课啦,上课啦……” 青年听到声音,大吃一惊,狼狈地把脚从水里抽出来,先穿上一只草鞋,然后 跳跃地着穿另一只,朝着钟声响起的地方飞窜。镜头到此突然定格,屏幕上赫然出 现了奇怪的黑线,横竖各两条,把屏幕平均地分成九格,然后九格屏幕迅速缩小。 镜头后移,我们在瞬间就置身于另一个空间里面了。这是一个电脑机房,到处都是 亮闪闪的屏幕,还有无数位身穿白衣的科研人员。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堵硕大的 电视幕墙,也就是刚才被分成九格的屏幕。 “对,我完全可以肯定,就是他,行动吧!”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美丽女人斩 钉截铁地说道。 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面带难色,他非常疑惑地问女人:“你确定吗?这对我们 来说非常危险……” “是他,现在就开始行动,我将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女人一脸坚毅,坚持 自己的看法。 房间里面的人开始乱起来,我们可以听到电脑扬声器发出的嘀嘀嘀的噪音,还 有通知各单位紧急就位的声音。每个人都匆忙地跑来跑去,为这个行动做最后的准 备工作。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电视幕墙还是定格在奔跑中的青年身上,他 一只脚没有完全落地,另外一只脚还高抬在半空,看上去神情焦急。电视幕墙的前 端逐渐出现了一条耀眼的光带,随着光线的增强,房间里出现了一条长廊,长廊上 面有一个圆弧形的透明通道。此时,房间里的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只有刚才那个戴 黑眼镜的女人,眼角流露出一丝兴奋,牙齿紧咬下唇。 扬声器里开始倒数,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开始——电视幕 墙上的画面又开始动了起来,那青年的脚落在地上,然后继续飞奔,奔跑的速度越 来越慢,几十米后,他停在原地开始喘息,口中说道:“奇怪,今天为什么会这么 累?也罢,我还是不去上课了吧,躺在草从里睡觉,与自然融为一体,多好呀。” 说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拔了根野草含在嘴里,顺势躺倒,双眼望天,不一会儿就 沉沉睡去。 没睡多久,他就被旁边的河面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给惊醒了,那声音如此巨大, 震得青年面容失色,他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并缓缓起身,朝河面窥视。眼前的景 象如此怪异,使他的表情由苦不堪言变得目瞪口呆——河水开始沸腾,汩汩地冒着 气泡,水面上逐渐升起一根硕大的管子,那管子里似乎有光,并且那光越来越亮, 把青年笼罩在一片光海之中,整个屏幕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刺眼,直到整个画面变成 一片白色。 很快,逐渐恢复到正常的颜色,画面变回到电脑机房。所有工作人员的表情都 是目瞪口呆,整个房间一片寂静,有人咽了口吐沫,听得一清二楚。两秒钟后,房 间里响起一阵掌声,热烈无比。掌声中夹杂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天啊,我们终于 成功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没白废啊!” 镜头开始缓缓移动,朝向刚才电视幕墙的方向,那电视幕墙前端的透明弧形通 道里,赫然半蹲着那位河边睡觉的青年,神色迷惘。 “我这是在哪儿?你们都是些什么人??”青年还算是镇定的,大惊之后,语 气仍然铿锵。 黑边眼镜的女人大踏步走过去,朝他伸出了右手,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女人说道:“庄周先生。欢迎来到二十一世纪,这里是世科院时空转换研究所第十 五实验室,我是颜玉博士。 我谨代表所里浴血奋战的各位同事欢迎您的到来!”说到此处,那名叫作庄周 的青年更是一脸迷惑,茫然地眉头紧锁、左顾右盼。 颜玉对似乎庄周非常了解,她如数家珍地报着庄周的所有情况、父母、生辰、 朋友、老师。 她脸上始终洋溢着那种极度兴奋的表情,而端坐在她对面的庄周却一直呆若木 鸡,硕大的脑袋微微下垂,竟有些要哭出来的样子。半晌,滔滔不绝的颜玉才忽然 察觉到有些异样,她小心翼翼地问:“庄周先生,我们这么冒昧地把您请到现代, 您不会怪罪我们吧?要是您一生气,把我们都写到书里去,那大家可都要遗臭万年 啦,哈哈……”自以为幽默的女人说到这里,自顾自大声笑了起来,庄周终于忍不 住了,嘴一撅、鼻子一翘、眼圈一红,大颗泪水掉将下来——毕竟,这只是个年仅 十五岁的所谓青年人呀。 庄周哭了?颜玉大吃一惊,她哪里能联想到这个场面,当即手忙脚乱,在房间 里东奔西窜,总算是找到一条可以擦泪的东西。颜玉把餐巾纸递过去,庄周不接, 只一个劲儿耸肩抽泣。 这位年方二十二的天才女博士只好亲自出马,为庄子擦泪,然后擤鼻涕。如此 柔软的纸巾敷在脸上,是庄周从未有过的细腻体验,他感受着纸的质感,感受着女 人手掌的温度,慢慢把头抬起来,皱着眉,凝视颜玉的样貌。 这个美丽的女人啊,把我抓来,是何道理?她看上去不像是坏人,也许我应该 仔细问她一下,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想到这里,终于觉得那女人没有恶 意,庄周心里逐渐有了底。 他想,被抓到这里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不用去听章先生讲课啦。于是又开心 起来,随手把沾满鼻涕和泪水的粘稠纸巾抛到了地上。 一分钟之内,从哭到笑,这难道真的是我们伟大的思想家庄周吗?颜玉心里产 生了巨大的怀疑。 “这里,是什么地方?”庄周对这个神秘的空间依旧充满恐惧,他惴惴地问。 “我带你出去看看吧,这里是世科院时空转换研究所第十五实验室……”颜玉 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她的工作。她带上庄周,走到户外去。为了这个穿梭时空的实 验,这位可敬的女博士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一路之上,人们 朝颜博士和“伟大的庄子”投来尊敬的眼神。而女人的表情,始终是那么兴奋。 她拽着庄周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知心的话儿说不停:“……为了防止穿梭时空 有可能带来的巨大核能辐射,我们当初不得不把实验室建在海外,在海军部的大力 支持下,我们把第一门粒子炮装到了这条船上,我们脚下的这条船,就是他们淘汰 下来的航空母舰……”说到这里,她扭头往旁边看,庄周还是一副什么都听不明白 的神情。看到这个样子的庄周,颜玉摇头叹气。为了显示自己的耐心,她又补充了 一句:“这条航母的名字就叫作Queen(皇后号)。” “鲲?这是一条巨大的鱼吗?”庄周总算听了一个字,他好奇地追着女人问: “那这条鱼是在什么地方游泳的呢?而这个海,又是叫什么名字的呢?”颜玉见庄 周犯傻,脸上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用英文说道:“Oh no,come on buddy,It 's not a fish,and We're not baymen! (老兄啊,这可不是条船,我们都不是渔民啊)”庄周听她说着一连串怪异的语 言,急忙竖起耳朵听,可是只听到了最后一个单词,庄周有点不好意思,睁大了眼 睛问那戴着黑边眼镜的女人:“你是说,我们在的这片海面叫作北冥?”颜博士终 于忍不住了,提高音量,训斥庄周: “大哥啊,不是北冥,这里是太平洋……”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凝重,沉默半晌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刚才提到的词!” 庄周见她表情转换如此迅速,心里有点没底,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我们是 在鲲的背上,这是一条非常大的鱼,而它游曳的这片海面就叫做北冥,我说的对吗?” 听到这里,颜玉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思考:“Queen,还有Baymen,竟然被他听成 了鲲和北冥——这难道就是说,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大鱼和海的描述是从我口中 而来的?”颜玉越想越是心惊,口中开始喃喃自语:“喔,不会的,我们这个实验 只可能是抽取历史的片断,我们不可能改变历史,不,肯定不会的。可是,刚才那 两句话又怎么解释呢?”想到这里,颜玉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震撼了——她,竟然 也许可以改变历史? 庄周还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圆睁双眼、一派天真,神情像一个大孩子一样 ——从年龄来说,他本来就是个大孩子。庄周缠着身边的女人问长问短。只是,颜 玉被自己刚才的发现给吓着了,呆立在甲板上闷声不响。不远处的蓝天,晴空万里, 海鸥翱翔。给实验室运送生活物资的运输机从后甲板慢慢驶过来,准备起飞,发动 引擎的时候,发出巨大的轰鸣。庄周又被吓了一跳,他见颜玉对此物不以为意,知 道没有危险,于是欢呼雀跃,拉着颜玉的手在原地蹦脚,大声问道:那个又是什么 东西啊? 准备起飞,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引擎发出“砰砰”的声音,那是预热喷气口的 过程。颜玉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刚刚上天的运输机问庄周:“你说说看,那个东西 叫什么呀?”庄周撅嘴皱眉,使劲摇头口称不知,“没关系,尽量使用你的想象力, 你希望那个东西叫什么呢?”颜博士遵遵善诱,庄周思考半晌,脱口而出:“恩…… 我刚才听到它砰砰砰地响,就叫它鹏吧,这一定是整个宇宙最大的鸟啦!”颜玉终 于被严酷的事实击溃了,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改变与缔造历史的巨大震撼终于 使这位年轻的女博士泣不成声。 庄周见她哭起来,吃了一惊,把袖子伸过去给她擦泪,口中安慰:“姐姐别哭, 我以后听你的话便是了!”颜玉顺势把头深埋在庄周的怀中,泪水与鼻涕沾湿了他 那充满草腥气的破烂衣襟。 半晌,庄周似乎从眼前的景象中领悟到了什么,他缓缓地推开颜玉,扶着她坐 到一个铁墩上,然后转身,踱着方步,口中吟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 若垂天之云……”他身后的女人听到这里,也不哭了,脸上的神情由阴转晴,痴痴 地盯着眼前这个伟大无比的身影,眼中充满无限憧憬。此时突然蓝屏,一行小字出 现在左上角——A面完,请换光碟。 第二部分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新奇,庄周如同到了仙境一般,忙不迭地到处探寻世界的奥 秘。随手触碰,都是全新的感觉:光滑的金属、冰冷的墙壁,炽热的圆柱体——庄 周被锅炉烫了一下,迅速缩回手来,恨恨地诅咒着这个怪异的物体。这是一个如此 广袤的未知世界,身处其中,庄周懵了。颜玉亦然,时空的交错,历史的形成,使 她陷入了深深的恐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先有庄周还是先有我们?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颜玉被历 史的无限循环牢牢套住、不得脱身。在茫茫黑夜中,她早已经迷失了方向,根本搞 不清世事的真缔。这个所谓的天才少女,毕竟也只有一些相对来说狭隘可怜的专业 知识,现在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心智的理解范畴。她在犹豫,是否要向世界 公布这缔造历史的秘密。 先不急吧,女人看到庄周走来走去,表情痴迷,什么都想尝试,船上的一切对 他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当一个男人充满好奇的时候,身上总会显露出一种近乎于野 兽的奇异魅力。颜玉站在不远的地方,从半透明的舷窗里注视着他,沉默不语。忽 然,他被一根用来冲洗甲板的水管绊倒在地,哭丧着脸一坐不起,女人才想起来, 这只是一个孩子啊,于是急急忙忙冲到甲板上去,帮他细心擦洗,完事后用创可贴 敷在他的手上,对他说:要乖,要听姐姐的话,不要顽皮。庄周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串听上去非常可笑的常识性问题。 颜玉并不知道怎样跟他解释时空的问题,对于十五岁、尚未得道的庄周来说, 穿越时空是绝对不可能理解的。冥冥之中,他只觉得自己身处在另一个奇异的空间, 而这女人,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神灵。想着想着,庄周的眼神变得越发崇敬,继而蔓 延到整个神情。颜玉的恐惧尤甚——我,一个理工科博士,怎么可以让伟大的庄周 有如此神情,这是对造物主的亵渎啊——天知道这可怜的无神论女人是如何产生的 这种想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表现在您眼前的是日历的更换,还有那张长出胡茬的庄周的 青涩容颜。他还在孜孜不倦地探索着各种未知的奥秘。颜玉对自己缔造历史的问题 更加深信不疑。除了恐惧,她还有些后悔——这么重的担子挑在肩上,谁能承受? 谁敢承受?想到这里,颜玉决定要让别人分担一下自己的愁绪,于是打算带他离开, 前往一个更加利于研究的地方。 “跟我走,我们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女人开始诱惑庄周,脸上是强装出来 的尴尬笑容。 庄周舍不得走,他还希望继续滞留在这里,“姐姐,我们还能多住一些日子么? 我还有许多东西都没搞明白呢。”颜玉见他依依不舍,继续加大诱惑的力度,手指 蓝天,问他:“那你想不想像鸟儿一样飞翔?姐姐这就带你去!”庄周大喜,点着 头,急忙问什么时候可以去。“现在吧,姐姐带你到世科院的总基地去。”庄周似 懂非懂地跟她走,左手还拎着她的一大包行李。 转眼之间,飞机升起,庄周被那种极强的加速度紧紧地压在座位之上,这是他 从来未曾感受到的感觉,不由得口中大呼:“我们要去哪里啊?”颜玉在飞机的轰 鸣声中迅速放松了情绪,哪里听得见庄周的问题?自顾自喝道:“Wooooo-Yeah……”, 庄周见她开心,也跟着讪笑,小声告诉自己:“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姑射(ye 4)。” 转眼便到了基地,颜玉把飞机停稳之后,命令庄周赶紧跟着下飞机,谁知此位 仁兄端得不争气——晕机,在几个花式翻转之后,庄周吐了一地。见女人催促,他 的脸红了起来,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男子汉。颜玉看在眼里,笑起来, 跟他说:“别难为情,第一次坐飞机都这样,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庄周就坡下驴, 问她:“姐姐,那你以后还会经常带我飞吗?” 颜玉楞了一下,这么伟大的一位哲学家,我怎么有权利天天和你在一起啊? 女人歪着头,看着急切地等待回答的庄周,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孔,天真烂漫毫 无遮掩。“会的,一有机会姐姐就会带你飞翔,我们去旅游世界各地,带你看金字 塔,看长城,看凡尔赛宫,看孔庙……”正滔滔不绝地许诺时,颜玉被打断了, “不去孔庙。”颜玉心中一动——也许不只是我改变历史呢,他自己也有理论,且 听他怎么解释,颜玉问道:“为什么不去孔庙呢?” 庄周撅起嘴道:“就是不想去,我讨厌他啊!”颜玉心中大喜,看来他自己是 有观点的呢,接着问:“为什么讨厌孔子呢?他可是一位伟大的圣人啊!”庄周答 道:“他是圣人倒不假,这我没否认啊,只是,每天上学都要背论语,背不出来就 要被老师打手心,很疼的。我都快恨死孔子啦……”听到这里,颜玉终于绝望了— —十五岁的庄周,并非书中所诉,已经可以写出《盗跖怒斥孔丘》了,现在的他, 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 从飞机上走下来,庄周好奇地问:“这姑射是什么地方呀?好玩吗?”颜玉心 不在焉,有气无力地胡扯了几句。她决心从此以后慎言慎行,不能再莫名其妙地创 造名词了,这样下去压力太大,整个人会崩溃的。两人顺着飞机跑道往塔楼走去, 途中遭遇数名外籍同事,清一色金发碧眼,颜玉与他们友好地打着招呼:how are you doing?庄周在一旁好奇地听着,学着: 嚎阿由度鹰?“别学我说话!”颜玉严厉地警告他。庄周觉得很委屈,问为什 么,颜玉哪里敢说,只是低着头朝前走。 走到一半,庄周又开始唠叨,问:“刚才我们碰上的都是仙人吗?他们可真白 呀,皮肤像是透明的一样,和我们可太不同啦。”颜玉干脆捂起耳朵,走得更快, 然后跑起来。庄周气喘嘘嘘地跟在后面,大声吟诵他的新诗:“藐姑射之山,有神 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颜玉实在忍不住,在原地立定,死盯着这个傻小子,口中大声说道:“你别说, 听我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 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对不对?对不对啊?” 越到后来声音越大,神态极其狰狞,庄周被吓住了,睁大了眼睛,又是一脸好奇: “姐姐,你真神奇呀,我要说什么你怎么能知道呢?”颜玉恨恨地答道:“你这个 白痴,不但是你现在说的话,就连你这一辈子放过什么屁我都知道!”庄周大喜, 迈上一大步,轻轻拉着女人的手,脸色羞红,小声问道:“姐姐真了不起,那么你 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过门吗?” 第三部分 “你说什么?你他妈的到底想干吗?你这大色狼……”颜玉被他的话吓坏了, 骂着骂着就动了手,死死地掐住庄周的脖子,来回摇晃他那颗硕大的头颅。庄周身 形纤弱,无力反抗,被女子一把抓个正着,直憋得脸色通红、手足无措,颜玉边骂 边摇,情绪越发激动,终于哭了出来,放开了庄周,转身蹲在地上,捂起脸嘤嘤地 抽泣。庄周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内疚感油然而生。在他生 存的年代,男女之间早已不像古时候那样处处设防,所以喜欢上她也就脱口而出, 哪里会想到遭遇如此惨境。庄周又一次被震惊了——此地民风飙悍、礼法甚严,我 尚不算出言不驯便遭此毒手,若真犯下罪状,岂不是要五马分尸?想到此处,他倒 抽一口冷气,斜睨着蹲在地上抽泣不已的颜博士,惧从心起。 颜玉继续大哭不止、涕泗滂沱,一时半会还没有止息的迹象。庄周心头惴惴, 起初不敢出言相劝,到后来听到女子哭声渐微,便壮着胆子伸出左手轻轻搭在女子 的肩头,从手心就能够感觉到她身躯的微微颤动。此名女子的表现使他非常诧异, 因为他曾不止一次见到颜玉与其他男子亲密相拥,由此判定此人必是楚国女子,否 则不会如此放浪形赅。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这种矛盾的状态让他不可理解,由此 顿生归乡之心。 “姐姐,是我惹你生气了么?你若不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回家去的。”庄周小 声劝慰。 恩?一代哲学家庄周,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客气,在我的记忆里你可是逮谁灭谁 的啊,你怎么能变成如此样貌?天那,谁可以帮帮我?颜玉越想越是气沮,干脆跪 倒在地,双手合什,对着天空喃喃自语。庄周不解其意,只觉得好奇,他下意识地 认为这是此人的祭祀之礼,为了表示友好,他也跟着跪倒在地,学着把双手合在一 起,嘴里嘟嘟囔囔,看口形,竟像是在背诵论语。 女人见他的怪异举止,非常诧异,扭头问他:“我拜我的上帝,你拜谁呢?” 庄周老气横秋、鹦鹉学舌:“我啊,我也拜上帝。”哎,正中下怀,颜玉又是一跃 而起,双手掐在他的头颈里,来回晃动,口中大骂:“白痴啊你?你要拜的是老子, 他才是你的上帝。”话音刚落,她发现庄周的神情变了,变得非常肃穆,眼神一片 澄明,静静地望着,任由她折腾。女人心里有些惊惶,松开手,悻悻地问:“装什 么深沉,我还不知道个你?”庄周微微一笑,盘腿而坐,朗声说道:“有了道心, 无往而非道,即使不拜老子,也是得道之人,若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天天拜 祭,也是枉然。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心中。” 颜玉被他的说辞吓了一跳,但心中牵记得狼来了的故事,此次是无论如何也不 相信他能自己悟道的事情。定了定神,女人问道:“刚才说的东西,是你自己悟出 来的么?”庄周咧开嘴朝她笑,点头称是。颜玉开始犯糊涂,如此说来,他自己是 颇有些见识的,那么,哪一些是我告诉他的,哪一些才是他自己悟到的呢?想着想 着,女人的神情越发彷徨。两个人呆呆地坐在飞机跑道旁的草坪上,望天空想。 艳阳横空,火伞如炽,颜玉终于熬不住,问道:“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基地吧, 那里有空调。” 庄周点了点头,废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拎着颜玉的大包行李朝前跋涉。走得近 了,感觉到一种沁人心脾的寒气,庄周不由得警惕起来,问:“里面为什么这么冷?” 颜玉说那是空调,调节空气温度的,庄周照例似懂非懂,对颜玉说道:“人为万物 之灵,有时候,人会试图去探索和改变许多未知的领域。也许可以把事物变得更好, 变得更利于人类自身的生存,但总是不经意时,失却了自然的本性,我说的对吗?” 颜玉觉得有理,她看着眼前硕大头颅的男孩儿,又爱又恨,只是这一声赞扬却无论 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晚饭时,庄周问:“姑射是用来做什么的地方?是你们的祭坛么?”颜玉见他 问得诚心,便好声好气地回答:“不是祭坛,这里是全球最大的科研中心,提供最 先进的仪器,供科学家们分析各种未知事物,并向联合国提供相关报告,以此促进 人类文明的发展。”庄周皱着眉仔细听,但还是不能全懂,毕竟,对于一位两千多 年前的古人来说,现代的语言已经变化得太多了。 颜玉见他懵懵懂懂,就耐下性子细细说来:“比如你,就有许多值得我们研究 的地方,我们把你从两千年前抓来,一方面是要化验你的DNA,要与轴心时代的伟大 人物做一些对比,看看到底与常人有何不同。俄国人正在和英国人抢夺耶酥,日本 人已经把孔子抓住了,而我们就得到了你。从你身上,我们不但可以发现长生不老 的奥秘,还可以知道你那些伟大思维方式的形成过程……”女人讲得如此认真如此 详细,以至于没有及时看到庄周的表情——那是一张如此仓惶、恐惧、甚至有些愤 怒的面容。 “两千年前?轴心时代?耶酥?孔子?我?伟大的思维方式?你们到底是谁?……” 庄周激动起来,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把还剩半只鸡腿的饭盆用力甩到对面的墙上, 歪着头慢慢后退,边退边说:“你们到底想得到什么?我是谁?我将成为什么?你 们的实验品吗?……”颜玉担心起来,这个温顺可爱的小男人,也有发怒的时候, 此时的庄周,看上去竟像是一头刚刚睡醒的雄狮,毛发倒立、威风凛凛。 “听我解释,我们……”颜玉奔过去,想拉住他的手慢慢解释,可是被甩脱了。 庄周终于对现状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他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只是一个劲儿自言 自语:“我,是人,还是动物?”颜玉苦劝未遂,数次搭手上去均被甩开,最后把 庄周逼到小角落里退无可退,那可怜的小男人还是没想通,继续唠叨着,女人心疼 不已,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许找个成年以后的墨子来,也会比现如今的场面好 得多啊,后悔莫及。女人看着他恍惚的眼神,拼命摇头、拉扯头发的样子,心疼到 了深处——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闯到心里来,是他到处探究奥秘那种虔诚的 神情吗?是他说到人与自然之间微妙关系的时候吗?不知道,不知道,女人心乱成 了一锅粥,她看到他的泪也垂下来,两人从彼此的泪光中看到对方的影子,迅速放 大,变得模糊不清——他们靠得太近。 吻他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爱上古人又当如何?女人的嘴唇紧贴上去,眼睛缓 缓地闭起来,闭起来,整个人都陷入到时空里面去。手软绵绵地搭在他瘦弱的肩头, 乌黑的长发轻轻地垂下来。女人啊,就要爱了吗? 第四部分 从黑夜里起身,女人的赤裸身体在月光的映射下妖娆万分。墙上有婀娜动感的 投影,地上有方才退却的衣衫。庄周在混沌之中初识天地之妙,不由得口干舌燥。 男女授受不亲,尚未成亲便干下这忤逆乱常之事,庄周心里毕竟是有些愧疚的。颜 玉坐到桌边去梳理秀发,千万根乌黑的丝垂在肩上,看似瀑布一般,看在眼里、喜 在心头,庄周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口中不禁赞叹:“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 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后面两句“赫赫发乎地,两者交 通成和而物生焉”是两人一起念出来的。女人得意地回首观望,问他:“我算不算 一个好弟子?”庄周坐在床上问道:“刚才那些话,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女人一楞,给他,还是不给他?未知世界的奥秘,对于哲人来说,会有发现的 快乐,但若在少年时代便都给他一并看破,那人生苦旅漫漫长途,还能有什么意义??? 不给吧,让他自己发现去,且不管这庄周是否由我一手造就! 给他吧,床塌上如火眼神,试问世间有谁可以抵挡一往情深? 颜玉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耳听着庄周一声声催促,“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一时间芳心大乱,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女人问他:“到这里来之后,你后悔了吗?” 庄周拼命摇头,“跟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不后悔。”颜玉心中觉得奇怪,他是从哪 儿学到这么多绵绵情话?疑问过脑顷刻释怀——该死的言情片。且问他是否懂得话 中意思,若是鹦鹉学舌,便要他好看。女人继续问道:“你是爱我的对吗?为什么?” 这句话问到根上,庄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冥思苦想之后,讪讪憋出一句:“关关 雎啾,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颜玉大乐,“你也算君子吗?君子哪里 有穿成你这样的?人家的君子都穿versace呢。”此话正中下怀,庄周从被窝里探出 大半个身体,施施然说道:“为什么当君子就必须要穿华服?君子不也是人么?没 有高远的志向,没有广阔的胸襟,穿得再华丽也只是像一只被人戏耍的猴子一样, 得不到任何尊敬。”听到此处,颜玉有些诧异,“伊?奇怪,这段话我记得是你在 面见魏王之前对惠施说的啊?怎么会用在这里?”庄周被她一激,顿时想起刚才的 事来,又开始苦苦请求,一声声轻呼紧唤,把颜玉烦得头皮发炸,最后拗不过,只 好敷衍他,“我到外面去找本《庄子》回来给你看,你在房间里乖乖的,别出去, 外面危险的很呢。” 女人消失在房门之外,庄周坐回到床塌之上,开始回想自己这几日的遭遇。越 想越是稀奇,只觉得千年之后,人类虽进步如斯,顷刻即可翱翔云端,但竟然还是 残暴不仁,千里迢迢抓人回来充当试验品,这便说明,孔子的仁义礼智彻底失败, 这个世界已经与历代君王们想象中的样貌天差地别了,这仁,又有何用?再回想到 老子所诉,不以万物为刍狗,我堂堂七尺男儿都被当作试验品,更何况世间万物啊。 这一瞬间,庄周变得悲观之极,也许,这就叫乐极生悲。此时我们隐约从左声道听 见观众的议论:哎,刚才的床戏太不过瘾了嘛,一点也没露,真没意思。 颜玉走出门去,站在晚风中发呆,这个基地海拨极高,月亮像是挂在天台上一 样,又大又圆,近在咫尺。颜玉轻轻把手抬起来,眯着眼睛看那手与月的剪影,幻 想着自己把月亮擒在手中,脸上逐渐露出微笑来,这个笑容转瞬即逝,她的眉宇间 像是被晚间的霜打过一样,凝结在一起,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瑟之气。她慢慢地把母 指和食指并拢,企图把月亮捏扁捏碎,未果。 那月儿像是着了魔一样,刹那间变得更亮,亮得发黄。 明天,就要对他进行一系列检测和化验了,碳十四、辐射检验、抽血、拔毛、 DNA采样…… 等等等等,其中有数项是充满危险的检测,稚嫩如他,能安然通过吗?她不敢 想,也不愿意想。这历史的循环,又一次像钢圈一样牢牢地套在她的心上——若如 公式中所诉,我们抽取的只是历史片断,而他只是无数个庄子化身中的一个,那他 即便逝去又有何妨。可是,这些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无一不表明,这历史上 伟大的庄周是由她一手缔造的啊,按这个方法推算,庄周只有一个,若通不过,死 了,那么历史会变成何等情状?她越想越惊,慢慢闭上了眼睛,把后脑贴在冰凉的 墙面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身陷爱中的女人,你且问她, 静得下来么? 庄周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考虑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复杂关系,考虑着历史为什 么不按照圣人们的设想而发展。与门外的女人一样,他也是越想越心慌,于是起身, 穿衣,打开窗,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徐徐凉风吹进来,袅袅月色投进来,那本历 经千年尚存于世的伟大《庄子》便如珍宝一般映如眼帘。庄周的心,像被大石重击, 那本薄薄数万言的书,竟沉重得提不起。 他该如何去面对即将揭示的壮阔命运。 庄周的命运何去何从,女人想不通,也不想想通。从大学到研究生再到博士生 博士后,她一直是班里最顶尖的学生,聪明绝顶,乖巧机灵,一直都是男同学与老 师们的最爱。可是,在那些看似聪慧其实却平庸透顶的灵魂中,她无法找到任何一 个可以交付心灵的人。到了世科院之后,接到了时空穿梭的任务,在不得已的情况 下,她开始苦心研习中国古文化,上下五千年,洋洋中华史。从诗词歌赋到二十五 史,从楚辞离骚到诸子百家,她一一看遍。在浩如烟海的书堆中,《庄子》是唯一 让她眼前一亮的书籍。那种天地之间、意气飞扬的豁达心态,那种人与自然合而为 一的生命境界,使她深深地陷入到对庄周的深深崇敬之中。按照本来的计划,在不 耗费太多能量的前提下,他们本应该抓获晚唐之后的古人,但早已身馅囹寤的她根 本不顾众人劝阻,力排众议、数次进谏,才申请到足够的能源,终于可以把粒子炮 对准身处战国时代的他。 现状如此残酷,她终究还是爱上他,不管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庄周,她都已经 心神俱醉。爱中的女人啊,当发现自己六神无主的时候,是不是有点晚了? 庄周颤抖着翻开那本唤作《庄子》的精致蓝皮线装书,映入眼帘的就是名震天 下的《庄子·内篇·逍遥游第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 里也……庄周又惊又喜又狂又惧,手继续颤抖着,如获至宝地翻阅着这本对他而言 极其残酷的书。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寓言故事,一句句发人深省的警世恒言,每字每 句每行每页,都像一块块巨石砸在他脆弱的心间。这是我吗?如此深刻而又睿智。 这是我吗?颠覆一切、忘乎所以。庄周的整个生命,便于那一刻融入到这本唤作 《庄子》的书里,与历史合而为一,口水与泪水,还有指尖由于过于激动而被桌面 蹭破后流出的血水,在那书的每一页左下角上留下了斑斑血痕。 镜头此时开始颤抖,往旁边一歪,我们听到微弱的人声,语调愤怒,也许是盗 版摄影师说的吧,他说:我操这是他妈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合着庄周攒的东西, 都是丫跨越时空以后再抄丫自己的?这他妈有谱没谱啊?这书到底是他妈谁写的? 编剧都是干吗吃的嘿……那人继续谩骂着,声音逐渐散去,镜头扶正,屏幕上月光 皎洁。 颜玉进门时,赫然发现庄周正在翻看那本对他而言不可言说的禁书,并且已翻 到了最后一页,于是大惊失色,劈手将书打落,“你……你你想干什么?我不是不 让你看吗?”庄周笑起来,纵声长笑,声可震瓦,“是的,我看了,从头到尾看完 了,我把它背下来了。从现在起,我就是庄周,我就是那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 狂态萌生的庄周面目狰狞,使颜玉不寒而竦,她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庄周的 笑声过后,声调变得有些怪异,竟然是微微颤抖着的,女人惊讶地看到,他的眼角 滑下两行泪水,带着哭腔的他,还是一个大孩子的嗓音:“可是,我变成了那个庄 周,那么我自己又到哪里去了?他来了,我呢?我该去哪儿啊?”我想,说到这里 的时候,应该委托录音师制造一些缥缈的回音,好让这句问题听上去更加深刻,但 请千万不要忘记,这是一部盗版的电影——一切从简。 两个人枯坐到凌晨,眼睛红肿、神情沮丧。太阳马上就要升起,当光芒照耀大 地的那一刻,就是庄周被送入虎口的时刻。女人到底是舍不得啊,这个曾经伟大, 然后平庸,随后又变得伟大的男人,已然成为她的心头肉,割舍不去。迈出房门, 每跨出一步便像是踏在她的心上,每一步踩出一条血痕。男人的神情倒是坦然,经 过一夜的思考,他也许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哲学家就哲学家吧,总比每天被章 先生训斥要好。老天保佑,这只是我的猜想。那种坦然的神情,除了满足现状这一 个解释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不让深爱着的她为我担心。那么,哪 一个才是他的想法?且不管吧,把镜头转回来,他们正朝着未知的恐惧进发。 这是一条非常短的走廊,大概只有一百米,可是他们走出去时,竟像是走了一 公里。步伐越走越慢,眼睛眨得越来越缓。女人终于熬不住了,在阳光下看她的大 脑袋男孩,他是很清秀的,明亮的眼睛,微微上翘的鼻尖,按照现代的审美观来说, 他算是一个可爱的人。此人真正可爱之处倒不在于面目俊朗,而是那种灿烂的、无 遮无拦的笑容,他对她笑,问道:“什么时候再能带我去飞翔?在蓝天上,那时的 我们就像蝴碟一样。” “现在!我们现在就走!”女人像是发了疯一样,拉起男孩儿就跑,闪过走廊 尽头的两个卫兵,他们直奔机场。庄周的身体不太好,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 气,而在爱情的驱使下,女人变得神勇无比,她迅速钻入机舱,发动引擎,全然不 顾指挥塔上连续发来的禁止飞行的指令。庄周终于跑到飞机旁,颜玉把手伸出去, 一把拽上来,坐定之后,女人凝视着他,“我要让你重返到故乡。”庄周毕竟是哲 人了,虽说还是有些懵懂,但总不会像前夜一样,哭着喊着要带她一起回去。 颜玉在飞机上开始呼叫皇后号航母,命令各部门紧急待命。她一边解开安全带, 一边对庄周说:“来,姐姐教你开飞机,学会了之后,你自己就可以像蝴蝶一样翩 翩起舞啦。”庄周一脸兴奋,右手牢牢地抓住操纵杆,口中急切地问道:“下一步 该怎么办啊?”颜玉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交代了最后一句:“抓稳,然后一直看着 前方。”话音未落,她按下了弹出座舱的按钮,嗖地飞到空中,降落伞缓缓打开, 她徐徐下降,欣喜地看着那架飞机稳稳地开往阳光射来的东方。 镜头转换得极快,只一秒钟,颜玉便坐在了机房里,面无表情地指挥着茫然的 人群。“能量调整至3568.7,粒子炮重新调整方向,东经38度、北纬24度,准备发 射,倒数开始,九、八…… 一”此时,从世科院的指挥塔传来信息,“禁止发射、禁止发射”,人们面面 相觑地看着沉稳自若的颜博士,不知所措,女人哪儿还管这许多,一把按下了红色 按钮,口中同时说道:“发射!”巨大的能量光束从海面上发射出去,速度快得令 人难以置信,远方那架看似蝴蝶的飞机瞬间便被追到,然后被包裹到白光之中,转 眼消失无踪。 颜玉紧张地看着九格的电视幕墙,呼吸不畅。那上面的画面是那个在草从中熟 睡的青年男孩儿,不,应该是男人了。她口中默默地念道:“wake up,wake up……” 三分钟过去了,庄周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女人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从控制台冲下 来,对着屏幕大喊:“oh god,what a bullshit……”话音未落,屏幕上的男人一 声咳嗽,从草从里一骨碌爬将起来——他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把他从 梦中吵醒。 另一个衣衫整齐的男孩正急急忙忙奔过来,跑到庄周面前大声喝骂:“庄周, 你又迟到啦,先生这次一定会把你的手给打掉的!”庄周懵懂之中,只觉得美梦初 醒,意犹未尽,见到来人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就是一拳:“惠施你这 个臭小子,坏我美梦,你打断了我当蝴蝶的梦,你赔我蝴蝶的梦!”惠施有些生气, 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但还是强压怒火,询问庄周:“什么蝴蝶梦?”庄 周说道:“刚才有只蝴蝶做梦,梦见它变成我啦。我好不容易才变成蝴蝶,正在那 儿自由自在的飞呢!飞得好不快活!你打断了蝴蝶的梦,让我又变成了庄周,真是 扫兴。”惠施听他胡言无忌,更是不悦,冷冷说道:“明明是你庄周做梦梦见了蝴 蝶,却偏要说是蝴蝶做梦变成了你庄周。蝴蝶哪儿会做梦呢?”庄周开心地笑起来, 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梦中,他说:“蝴蝶本来是蝴蝶,庄周本来是庄周,二者分明 是两个东西。但是,到了梦中,蝴蝶却变成了庄周,庄周又变了蝴蝶,哎,算了算 了,和你说也说不清楚,咱们上课去吧。”他正打算拽着惠施走的时候,却见惠施 楞楞地看他,有些疑惑地问:“庄周,你好像变了,变得和昨天不大一样了。”庄 周哈哈一笑,“是啊,梦里面,我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了,走吧咱们。”惠施抓耳 挠腮地往前蹭,庄周紧跟其后,没走几步,猛一回头,眼睛直视屏幕,黯然说道: “我知道你在看我,我一定会好好儿的,当好我的庄周。” 机房中的女人再也忍不住,泪水再次滑过脸颊。她知道,这次,也许是她这一 世最后一次哭泣。他毕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地方,我还有什么可以不高兴的呢?女人 用力挤出笑容来,但泪还是忍不住,她毕竟是深爱着他的呀。从此便时空交错、天 各一方,也罢,缘分散时,留也留不住的。夕阳斜下,颜博士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机 房里,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定格。我听见依稀有人哭泣,夹杂着一声甚响的打嗝声, 顿时兴致全无,悻悻地打算关掉电视。却不知,又有镜头闪现出来。 字幕:五年后,蒙邑。 喧嚷的闹市街头,衣衫褴偻的庄周正志得意满地汲着拖鞋满大街游逛,忽然见 到面前白光一闪,他下意识环顾左右,竟无人注意,庄周皱着眉向前看,是一位垂 头丧气的少女,同样的衣衫褴褛,云鬓纷乱,乍一看倒像是个乞丐。庄周见状,顿 生怜惜之心,掏出半个饼子扔到少女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去时,猛听到她说:“是 你吗?”声音混浊不堪、疲惫不堪,但语调熟悉之极,这句话如同雷鸣一般在庄周 耳畔连环炸起。 回过身去,庄周那久已不洗的脸庞上现出两条被泪水冲刷干净的沟渠,他大踏 步走到少女身旁,用颤抖的声线答她:“是我!你终于来找我了?”颜玉把头仰起 来,把手伸给他,阳光从两人的指缝间透出来,先是几条细线,然后变成越来越宽 的光带,最后幻化成刺眼的光海,屏幕上一片清澈之极的洁白之色。 字幕写道: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您打算就在这里剧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