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未暗 作者:生命梧桐 (一) 传奇 在中国土地上,有一种遍产传奇的年代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一产就是一 世,战乱频繁,格局动荡,繁华落尽成了萧条,而原本不起眼的反都风光了起来。 兴衰看尽的那些人就算残存着性命活下来,却也逃不了心灵的纠缠。那种纠缠是 挠心的纠缠,在空闲的时候,在起肃杀秋风的时候,在望夕阳逝尽的时候,还有 许多空让它过去的分分秒秒里,那些有过传奇的人总是不甘寂寞地眯着模糊的眼, 若即若离地想起曾经的奢华和招摇。于是怀旧的风被息了又起,起了又灭,灭了 又兴的,全是因了这些有过传奇的人,他们曾经的起起落落是引子,这引子本被 岁月给不轻不重地埋住了,但经不起人为的折腾,经不起现代人那蠢蠢欲动的好 奇心的折腾,引子全给掀了出来,并且以翻了新的面貌,以人们更喜欢的姿态展 现出来,就像那黑黑绿绿的从院脚的石砖缝里挤出来的参参差差的苔鲜,虽然带 了点虚,但总还是让人满意的。 而真正揪痛的是那些拥有引子的人的心,他们看到杜撰的引子,看到半真半 假的引子,看到被加工过了夸张了悲喜的引子,他们自己都开始模糊,仿佛曾经 是有这样的,是发生过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是大悲大喜的。可又何止是大 悲大喜?是说不清道不完的痛呀,不愿想不愿想,却偏偏像胎记一样烙在胸上, 时不时就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影影绰绰的,看梦一样的不真切,却又于心不甘地 觉着都是真的。其实,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引子。 这林林总总的传奇被搬上屏幕的有,被放在小弄堂里流传的有,反正痛的都 是那几个残存的人的心,是少的。而像夏天的知了一样多的,是传布这些传奇的 人,他们遍布各个角落,而且大多是不远不近地离着引子们,有机会和引子们套 一两下近乎的,他们对引子们的尊敬和引子们年轻时受的尊敬不同,前者是带着 小市民的窥探心的,而后者则看起来顶真顶真却是道道地地的假,但说白了又有 什么才是真的呢?经过一世的颠簸,对于引子们来说,只有活着才是个真,其它 都没什么好计较了,要真计较起来那就没有尽头了。而对传布引子的人来说,什 么真呀假的,都一样的恍惚,反正不是自己的故事,只要能让那点好奇心得到满 足,就算是掺了假的也变了全真。 对奶奶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那双脚,脚指头紧紧地挤在一起,整只脚总体 看上去是小的,可是在脚的前部却有一处骨头像是被挤得没处去了,硬生生地往 外挺出来,很不争气地毁了本来小巧玲珑的美丽,两只脚并在一块儿的时候,就 像金鱼尾巴一样。奶奶说是很小的时候裹脚裹的,后来中途脚正长长的时候又解 了束缚,因此就不成形了。奶奶的脚是因为历史的缘故,而我从没裹过脚,却也 莫名其妙地遗传了这毛病,以至夏天都不敢穿细带凉鞋,觉得难看。妈妈说光认 这双脚就知道我们是一家子了。这双脚成了一种标记,它留不住历史,却让人无 法忘却过去。就好像现在的小孩子,他们一出生,就在出生证上印下了他们独特 形状的小脚丫子,长大以后,他肯定记不得印小脚丫子时候的情景,却一定急切 切地想知道当时倒底是怎样的欢快。 奶奶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死去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死了。这是真的,我当 时七岁了,可是我不知道原来那就是死,原来死就是一个人和你永生永世的决别。 对于七岁以前的事情,我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片断,那个时候,奶奶每天教我 写字,教我读诗,傍晚的时候她就会细细地检查我当天的字写得怎么样,听我背 诵她教的诗。经常我站在窗子前面,外头的夕阳染得云朵像喝醉了酒一样的红, 天空被渲染了色彩的云朵分隔得重重叠叠,远近分明,像重重地涂抹了调了色的 水粉一样。我就这样站在窗前,给奶奶背诵着她喜欢的诗句。夕阳的余热旋转着 角度,轻轻地拂过脸庞,全是温暖舒服的感觉。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奶奶就会 打开抽屉拿出山楂、橄榄、饼干之类的零食奖励我完成了当天的功课。我很喜欢 奶奶的那个抽屉,在我看来,那真是个神奇的抽屉,它从来没有“断粮”过。尽 管如此,我也没擅自打开过那个抽屉,那是奶奶的抽屉,它的一切神奇都来自于 奶奶。我喜欢奶奶奖励我时候的慈祥和蔼的微笑,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就像夕阳 的余热。我很自觉地做着奶奶布置的功课,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直到 今天,妈妈还感叹我小时候真的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的孩子。 然后,奶奶会给我讲待在上海的姨奶奶,她说姨奶奶会发明很多很多的药来 给人们治病,很多很多的药,讲在天津的舅公每次回来就要胖一圈,全是吃包子 给吃出来的……每次说起这些她就会非常开心地笑,和平时不一样,那是让人一 下子年轻起来的欢快,是脸上洋溢着神采的笑。我并不太明白她开心的缘由,只 是被她感染着也一起快乐。可是她从来没给我讲爷爷,我也没看过爷爷的照片。 奶奶的桌面玻璃下压着的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她和她以前同学的照片,有她 和姨奶奶的照片。我特别认真地看过奶奶的照片,盘着头发,穿着黑色的旗袍, 袖口、衣领的滚边,照片泛黄,许多细节模糊,她做在木色的椅子上,嘴角轻轻 地牵动,眼眶里透着一种光彩,含着温馨的笑意,细致柔软的女子。可是我看遍 桌面的每一个角落,希望找到一点关于爷爷的痕迹,却一直没有。我也一直不刻 意去问奶奶关于爷爷的事情,这也是让我自己今天有点疑惑的事,当初的不问, 是因为感受到其中的些许无言的痛楚,还是因为根本就对这个爷爷没有什么血缘 的情感?我并不知道。 后来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奶奶开始频繁地进出医院,最后索性住进去了。 我去了幼儿园,也就对奶奶住院这件事没有什么明显的感受,甚至连那个神奇的 抽屉也都一下子忘记了。有几次奶奶回来,或者我去医院看奶奶。可是那时候我 竟开始非常害怕奶奶,我害怕医院楼道处昏暗的路灯光,害怕医院走廊上空落落 的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害怕躺在病床上的奶奶,害怕医院特有的回旋不尽的气味, 我把这种害怕或深或浅地藏在心底,笨拙地掩饰着,每次去看奶奶的时候我总紧 紧地依在妈妈身边,看着奶奶的银白的头发,觉得头发上泛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非常害怕。可是至今我仍不知道那许多害怕由何而起,所以每每想起那段时间, 我就非常愧疚。 在冬天的一个早上,我被外婆叫醒,我看到窗外天刚蒙蒙亮,还是阴冷的颜 色,外婆给我快快地穿上衣服,把我拉到客厅,我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出 来,看到客厅里聚集了很多大人,爸爸、妈妈姑姑、姑父,还有表姐表哥……很 多大人都站在一张床前,我走过去,看到奶奶躺在上面,想起奶奶不是在医院么, 怎么回来了?于是我问表姐,奶奶是不是病好了,表姐没理我,只是用手狠狠地 揪了一下我,我赶紧不吭声了。我转过头,看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件白色的 绸衣,上面还摆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布鞋,全是绸制的。我憋了好久,最 后忍不住指着那件衣服问表姐,那是买给我的吗?表姐这回理我了,她把手指头 按在我嘴上,小声地叮嘱我别吭声,并且告诉我那是给奶奶买的,千万不要乱碰。 我觉得有一种很玄的感觉,使劲地点点头,转过头去看奶奶,还是银白的头发, 只是稀落了不少,姑父正拿着一面小镜子,靠近奶奶的嘴,奶奶呵一口气,姑父 就把镜面擦一下,再呵一口,再擦一下,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到最后,姑父不再 擦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姑姑哭了,接着妈妈也哭了,再接着,所有人都哭 了。只有我,我不知道倒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突然就都这么悲痛了起来? 我没有哭,始终没有。 以后每年的清明,我们除了回老家扫墓,还要去长安阁给奶奶擦擦骨灰盒, 放上一束鲜花。而故乡的墓地是在一座山上,那里一路走上去,全是坟墓,大大 小小的坟墓,大的在老远就可以望见,很有气派,小的只是很小家子气地耸起一 块,暗示你这里是一个灵魂栖息的地方,而由于经过的年代久远,有些坟墓渐渐 地没了踪影,该是被沙土给掩埋到更深的地下去了。所以你走在山间小道的时候, 兴许你脚下踩的,曾几何时也是一座坟墓呢。人少的时候,没人敢上那座山,觉 得有一股非人间的气息萦绕,其实就是一群人上山,我都会有这种感觉,觉得所 处之地总是缥缈得很,雾气缭绕的。 我没有特意数过我们家有多少座墓碑,那上面有一代一代人的身平记载,爷 爷虽然死在台湾,但祠堂里一些老辈分的人也坚持要给爷爷立个碑,于是我们从 爷爷的碑扫起,再一个一个往上扫,有些已经非常旧了,上面的字迹几乎连大概 样子都辨认不出,但是当你站在它面前的时候,你就是可以感觉到它曾经的深刻 的痕迹,越是模糊的,这种感觉越是明显,仿佛模糊的是碑上的字,而当年刻下 那些字的人,他们所施的力道全透过时空,流转到你身上去了一样,每次从山上 下来,都有一种刻骨的压抑和沉重。在这些光影重叠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在时光 隧道里穿梭,终于断断续续地知道上一代人的传奇,开始懂得许多我们这一代人 所无法体认的繁华落尽,世态人情巨变的沉痛与酸楚。 奶奶 大下午的太阳明晃晃地从院子的那么几个错落的天窗射进来,一缕缕地慢慢 放大,最后像一块一块上了色的玻璃板,铺在地上。宋家婆婆昏沉沉地倚在藤椅 上,人老了,背驼了,因此虽然背触着藤椅,但看上去总不那么舒展。她捋了捋 鬓角的发丝,那是花白的发,前几年还是带着灰的,没多少年光景,竟也白的白, 落的落。她现在不常照镜子,头发虽还是有的,但梳了一辈子,现如今也不大用 得着镜子了。 年轻的时候,家里置了许多镜子,光滑无比,是让她自豪的东西。她每天早 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房里靠窗的那面镜子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从头发的 上端梳下来,那一下就是一个时光,轻轻地抚顺了那些老黑老长的发。镜子边上 镶着暗色的古木,那些暗红的色泽总仿佛要晕染开来,给镜子蒙上一层薄薄的淡 红。镜子里的那张脸虽不是万分精致,但也清清楚楚,最让她自己喜欢的,是那 点唇红,娇嫩嫩地红着,把光洁的脸衬得愈发白起来。那时候,镜子是美好的东 西,坐在镜子前是可以看良久的,凝视着里头那张脸,仿佛可以看出玄机,看出 一个人的命相来。本来美的,被镜子一照,越发有了光晕,有了神采,而原先不 美的,也能糊弄个不太难看的样子。镜子里面是它独特的世界,诱人的世界,奇 妙的世界,还是骗人眼目的世界。 也记不清究竟哪一年的事,总之那几年世道总是乱的,今天一个样儿,明天 一个样儿,变迁来变迁去,有人一天就老得掉光了发。那些无用的光滑的镜子也 就在那时模了裂了,碎了。同年,宋子乔去了台湾。 这一碎就是几十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折腾起新日子,以后就不大爱照镜子 了。那张脸总感觉松垮垮,唇成了紫色,头发老早就剪短了,利落。 唯一熟悉的是大下午射进院子的一束一束光,落在地上,亮堂得像年轻时候 的镜子,染着点红。但这种时间总不太长,不一会儿,就什么都暗下来,反倒是 院子里那些原先不显眼的青石板一闪一闪地光亮光亮。她觉得冷,拉了拉膝盖上 的那件毛绒绒的黑大衣,那件大衣挺漂亮,质地也满好,一年到头,只要是稍冷 的天,她便把这件大衣拿出来,御风暖身。 太阳换了方向,从院子里彻底溜出去了。她叹口气,看看表,缓缓地起身, 做饭去了。说起这块手表,还是她的孙女给她买的,用了几年都不见大坏,就算 出了什么小毛病,拿到小店里稍稍一修,就又走得嘀嘀嗒嗒起来,没边没境的嘀 嘀嗒嗒!经常夜晚的时候,她睡不着,就靠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是黑 乎乎的一片,黑乎乎当中细细碎碎的听,听静悄悄的嘀嗒嘀嗒的声音,终于听出 时光在走,终于感觉到这日子倒底还是每天每天不一样的,一分一秒都是算数。 那是怎样的声音呵,半夜三更听着的时候,就特别的漫长起来。它不是紧凑的, 是像长年失修了一样,是嘀嗒,嘀嗒……在一点一滴地挖掘深夜里的活气一样。 宋家婆婆很晚才学煮饭烧菜,但仿佛天赋一般,样样都做得有滋有味。宋家 姥爷在的时候总赞她能干。但孩子们却总不满意,有觉得太咸的,有嫌太甜的, 或是饭菜没有恰好时间乘上凉好的,总之是要多少不满意的理由就有多少不满意 的道理,而这种不高兴的劲头一上来,就全使在宋家婆婆的身上,那些言语就像 夏天的冰霜,噼里啪啦砸下来,应接不暇的样子。 他们待婆婆,也不全是坏的,婆婆病的时候,他们也会着急,那种急是带着 训斥的急,是边嘀咕着怎么老是不注意身体,叫你应该怎样怎样你怎么就是不怎 样结果自己弄坏了身体之类的话,边急着送医院,或是叫熟悉的老中医来开个方 子,大家伙儿忙得里里外外团团转,但这种热度总维持不了几天,过后就又对婆 婆疏忽起来,又是每天对这对那地唠叨起不满来。总而言之,孩子们待婆婆,就 像五月的天,忽冷忽热,谁兴起了就放点太阳,谁不痛快了就撒阵风,把那些原 本好端端的树叶全扯下来。因此宋家婆婆的心常常是一阵一阵的紧,身上一阵一 阵的胆寒,怵怵的。 宋家婆婆的勤劳里里外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从早忙到晚,孩子们在外头 忙,而整间大屋里大大小小的事就都是她忙了,煮饭烧菜洗衣,如果不是她,这 个大院想是没法这么井然有序的。而更难得的是,宋家婆婆从不在外人面前发儿 子儿媳的牢骚,她心里明白,虽说是自己儿子,但她一个老人,怎么都是白添了 张吃饭的嘴,她得趁有点气力时多做些事,好歹是不能让人讨厌的。儿子脾气不 好,儿媳反倒显得宽容、厚道,待她和自己母亲一样,但她知道这里面多多少少 是有区别的,儿媳的好是面上的好,是做给人看的好,心里就是一百个不乐意不 痛快,也得为了四下里的名声而好。宋家婆婆每每想到这里,眼泪就要簌簌地下 来,若是在当年,她哪是这种境遇呀。 宋家婆婆叹口气,似乎是舒松了心,其实暗里是揪得更紧更痛了。 几个旧友相聚的时候,大家的脸上多多少少的含着的藏着的尽都是憔悴与无 奈老了,全老了。见到许多过去的人,想起许多过去的事,那些往事本来被蒙上 了块布帘,因了这聚会,又被慢慢地掀起,于是有一个人的身影慢慢地突显出来, 那曾经是多么熟悉的身影,可是今天却全然不知是如何境况宋玉茹。 和玉茹在一起那么多年,可如今却怀疑起当初的热情,很多事情都变得虚幻, 脑海里只有一些画面是稍稍深刻的,仿佛古时活板上略微突出的字型。 宋玉茹,是和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那时候,宋、李两家是世交,两家的女孩子常常串门,坐在一起聊些女孩家 的琐事,有时候要是谁得了什么新玩艺儿,就兴高采烈地拿给另一个看,满脸的 笑花从眼角眉梢溢出来,溢出来,可又怯怯地攒住,那种心情既含着欣喜好奇, 又藏着小小的炫耀。有时候两个女孩子聊晚了,另一个就不回家了,吩咐一声, 两个人就又可以说上一个晚上的暖心话。其实说了什么,之后也大都不记得,只 在那说的一刻感觉特别好:灯全熄了,月光从窗帘的边角缝里溜进来,迷迷蒙蒙 的,偶尔还有那么一两缕幽幽地斜斜地滑到两个女孩子的床上、被子上、脸上, 像竖琴弦在水中的倒影一样,满是温柔。然后两个女孩子轻轻地说着话,就仿佛 遥远国度的音乐,很小声的,却透到你心窝里去了。 玉茹和冰玲的好,是父母亲辈延传下来的好,这种好是分割不掉的好,就算 今天吵了架,也是要给绑在一块儿的。那时候,宋、李两家说出去,谁不知道, 宋玉茹、李冰玲这两个名字谁不知道,但除此以外其它的也就一概不知了,就算 想知也知不了,知不得。 那种快乐的时光总是飞快,只一个短短的沙漏,倒过来又倒过去,轻轻一笑, 就完了。如今李冰玲这三个字怕是没人记得了,大家都叫她宋家婆婆。 从聚会回来,宋家婆婆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灰涩涩的马路,完全干净了倒也 看着清爽,偏又横七竖八地躺着些亮黄的叶,不对,是蜡黄,干枯的蜡,老去的 黄,就像她现在的脸色,还有那一道道叶脉便是深刻的曲折的皱纹……宋家婆婆 越看着越像,“嗡”的一声,就是一阵晕眩,眼前黑漆漆的一片,漆黑中又时而 闪出三两点麻麻的星子,她闭闭眼,再使劲儿地睁开:马路晃了晃,周围的树跟 着摇,仿佛一不留神就要倒下,远远的天空中那轮残日开始扩散,染红了一片云 ……又一片云……可是怎么也染不到跟前……这,就宛然两个世界……一个远远 地艳丽地红着,一个仍旧只是灰,并且还要无尽地灰暗下去。 50年前的那个世界宛如一朵美丽绚烂的罂粟,醉醺醺地开。 冰玲和玉茹 宋玉茹手支在桌上,身子斜向窗外,头仰着,眼睛望着远处的不知什么东西。 她是新式的健康的女子,头发齐整整地到衣领那儿嘎然而止。那张侧脸在傍晚夕 阳的映照下泛上了一圈微微颤动的金色的边,卷曲的睫毛也跟着颤动,忽闪忽闪, 鼻子短短地突出一点,嘴角总是翘的,好像有什么事情开心不完似的。这是玉茹 最常做的,在冰玲的房里,两个女孩子,聊着没完没了的锁事。 冰玲从镜子里看玉茹的那张脸,忍不住笑出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个孩子样 儿。不由地又伸出右手轻轻托住自己的右腮。这张脸要明显的成熟多了,她心里 想,可总感觉有什么地方旧了点,这镜子良久没擦了吧? 玉茹回过头,换了个姿势,腰抵在桌沿上,的确是孩子样儿。 冰玲站起身,走到镜子前,伸手摸着镜面,又像是在摸着镜中的那张脸。她 的嘴凑过去,轻轻地呵了口气,用食指在上面写“李”,然后看着水气慢慢蒸发, 字没了。又呵了口气,写个“冰”,又没了。再呵气,写“玲”,可最后仍旧是 一点一点地消失。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女孩子是有两种的,一种是从过去走来的女孩子,她 们知道怎么妥贴地说话,怎么表现自己的幽雅,她们的知识很少来自于书本,书 本是在学校里看的,是形式的驱使。她们更多是听人说,听的范围也很狭窄,多 是听自母亲的调教或是听自闺中密友的私语,但虽然面是窄了,却也有其好的一 面,因为全是一个世界里听来的话,于是都显得乖巧伶俐,带着很浓的脂粉味, 却真真的可以讨人喜欢,一副含而不露的模样。而另一种则是爱极了这新式的文 艺,朗朗上口,或是记在日记本里,叫人可以自娱自乐的,其实她们真是有才情 的打心眼里喜欢文字的女孩子么?当然不是,但是新鲜的东西总是要有一股强大 的魅力,况且又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看一些,然后随便写一些,也不叫别人看 见,顶多也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间互相分享几眼,而分享这种娱乐也是要有学问 的,往往不是很大无私地拿出来,这样显得太不重要,仿佛掉了身价失了水平一 样,她们往往要欲拿又止地好像很不乐意地奉献出来,这奉献是要花力气下决心 的,让人觉得我是把你当成知交才给你看,珍宝一般。 若论起来,李冰玲就是从过去走来的女子。她的一举一止透着聪慧的从容, 她懂得怎么在人低落时说体己话,也懂得怎么在人过分开心时让他恬静地蓄起愉 悦,而关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倒是全然不说,外人看去,只觉得她一直是平静的, 就一个静字把她心里所有的波澜起伏都概括了过去,都掩饰了过去,而其实这种 人才是最敏感的,她们什么都看得比同龄人清楚一分,于是心也敏感一分,坚强 一分,这种坚强是以脆弱做底子硬撑住的坚强,经不起推敲,一细较起来,实则 是最最脆弱最最容易受伤的,但伤着了,也别指望她们表现出来,看上去,什么 事都没发生,实际上,她们比起那些天真淳朴的女孩子来,她们是一旦受伤,就 怎么也获不得新生的了。由于年纪轻轻就往这半真假的周旋来周旋去的世俗道理 里钻,钻得不合时宜,有时就不免显得矫情,显得不够坦诚,于是身边的朋友也 不多,但大凡像李冰玲这般的人,也是不太在乎朋友的多少的,相反,她们只会 觉得是别人太过幼稚了。 像冰玲这样的女孩子会和玉茹走到一起,也全是因了父母的关系,倘若没有 这层关系,两个人都是往自己喜欢的极端走,一南一北,是风马牛难相及的。但 越是本不相融的人,若相互宽容、接受了,倒反能真正地好起来,想分都分不开。 这就是负负得正的道理。 冰玲的父母和玉茹的父母是常来常往的至交,这相交里有真情也有假意,假 意是难免的,谁和谁的交往里没有假意呢?这假意其实也是为了衬托真情,若没 有这点假意,真情倒未必显得真,未必能打动人心了,这和万绿丛中一点红是一 样的。而这真情假意的交错是那么奇妙,它会缠缠绵绵地延续到下一代人身上, 耳濡目染的也好,自然而然的也罢,总之,这种真真假假在冰玲和玉茹身上也得 到了体现。但由于阅历的限制,也决定了道行的深浅,冰玲和玉茹偶尔使起的那 么一两下假意就很容易让人察觉了,脸上的表情,局促的眼神,嘴角的不快,说 话的语气,都统统显出了那些不亲切不坦诚,但也就由于容易觉察,反叫人看着 可爱,觉得天真烂漫。冰玲是在乎自己的每一点经历的,她小心地把自己不多的 经验积累起来,一点一滴地经营着,于是日子久了,慢慢的也看起来比玉茹成熟 多了。 但毕竟是孩子,没有什么关系紧要的事情非得动起真格地假来假去。两个女 孩子是一会儿叫劲儿,一会儿又要好地手挽起手,聊天说笑的。说笑时候的感情 大多是真实的,是惺惺相惜。当日学校里哪个老师讲课的时候讲错了一处,或是 哪个同学今天闹了什么笑话,都是够她们小小的脑袋好好消化好好加工的,偶尔 报纸上的什么惊世骇俗的新闻她们也会知道,也会感慨一翻,当然这感慨就更显 矫情了,完全是附会的感情,随着时局摇来摆去。 另外的,就是日记,玉茹的日记是她们加深感情的东西,日记里记着白天学 校里的事,记着今天琐琐碎碎的见到的人,记着马路上看到的一个打扮特别惹眼 的女子,或是记着今天家里来的一个“绅士”,不高兴的事也能记上,心里怎么 的不痛快对外人发泄不得,可日记本它不嫌弃,不会责备、嘲笑你没有教养。总 之,难过的、开心的、有趣的……只要你愿意,那上面疏疏密密的,到最后就是 你的一段人生了。冰玲则没有这个习惯,她是厌烦这个的,什么东西心里想着不 好么?想过之后,该忘的就忘了,能记得的就记在心里,不就是一番自自然然的 去粗存精的过程么?何必用文字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本来早就忘的事在本子 里看到了,记起来了,又是徒添一番伤感!其实冰玲不知道,玉茹沉的只是一本 日记本,而她自己沉的才是心,心里的事多了,那才是要累死人的。 也正是因为玉茹的日记,冰玲慢慢认识了玉茹的哥哥宋子乔。但说认识仿佛 也不贴切,因为并未蒙面。宋子乔一直在外省读书,偶尔回来几次来李家拜访的 时候,又刚巧冰玲不在。人与人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相距特别近了,如果是注定 了要相互错开,那就只能顺其自然。因而对宋子乔的认识仅来自于玉茹的日记, 慢慢的就知道宋子乔什么时候又寄信回来,学业进行得怎么样,知道那个北方城 市的风是干裂干裂的,脸是成天干燥,一到冬天,手搓起来都觉得粗糙……玉茹 还常常顺带着回忆起宋子乔小时候的样子,虽和一般孩子一样顽皮,但却是聪明 的孩子。玉茹讲起宋子乔的时候,脸上都是开心不尽的笑意:哥哥小时候爱怎么 样哥哥总是怎么样哥哥老爱笑哥哥很疼小玉茹…… 冰玲刚开始时只当这又是玉茹的一种即时感慨,大概也是时兴的文学腔调的 一种,但听多了,就渐渐的关注起这个宋子乔来,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应该 是见过宋子乔的,只是那时候并不太注意谁是谁,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安排,反正 就只偏偏和玉茹熟悉了。缘分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有的时候它仿佛的的确确存在。 (二) 夏天傍晚的江畔,淡蓝的天空低悬,幽雅而宁静,风一阵一阵地吹散单薄的 云朵,吹乱人们的头发,仿佛顽皮的孩子。水不急不慢地一浪推一浪着前进。突 然风大起来了,那些浪就哗地一声高高地跃起来,再摔下去。可以听见远处的呜 呜的汽笛声。对岸的房屋有些已经炊烟缭绕。这边岸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 或是悠闲地坐在沙滩上,聊天说笑。这些人里大多是情侣,成双结对的,脸上或 深或浅地漾着满足愉悦的笑容。于是江畔的空气里飘来荡去的全是浪漫的味道。 冰玲有些出神:要是时间就这么静止下去,也不失为一种美妙的结局。 这是宋子乔毕业回来的第三个月,天气渐渐转暖,白昼也渐长了。早上五点 多钟,拦着窗帘的屋里就可以看出一件件器什大致的轮廓。雕花的床头柜,玲珑 地缩在书桌旁,但因了那暗红的色彩,便不显得没见过世面,端庄了起来。柜上 亭亭立着一个秀气的花瓶,粉色的,不是客厅里普遍摆着的大腹便便的瓶子,它 是别致的,细长的样子恰到好处。这瓶是宋子乔送的。拿回来以后,空放着总显 单薄。说起来也怪,插了几支花后,顿时换了感觉,完全是含而不露露而不含的 做派。这花也是宋子乔送的。只因为冰玲嘀咕了一句:这瓶看上去命薄易碎呀。 第二天,宋子乔就送来了几支花。这个时令市面上花是多的,各色各样,大肆渲 染地摆在一起,虽是花团锦簇太平盛世的样子,却不免流于浮华。独独抽几支出 来插在瓶里,反有了别样风情,清新雅致。从镜子里看,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竟 和上了相片一样,一件是一件,清清楚楚,摆在哪儿好像都是为了视觉上的美感。 而撇开镜子,单看这些摆设,就经不起细琢了,普普通通司空见惯的东西! 这时候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冰玲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一下,吃过饭,子乔和 玉茹便来了。先是问过伯父伯母好,之后就和冰玲聊起来。宋子乔从外省回来, 两个女孩子自然对不知道的或是没亲见的奇闻趣事感兴趣。这一聊通常就是一上 午。这种年龄,话自然是多的。一来二去,子乔和玉茹便留下来一起吃午饭了。 虽是假期,但玉茹仍是闲不下,隔三差五就和几个同学出去搞什么文学社活 动。玉茹当初也叫冰玲加入,但好说歹说,冰玲都只是摇头。玉茹便努着嘴,说, 重色轻友!冰玲愣一下,登时涨红了脸,只是强装镇定:你这是什么意思?玉茹 把头凑过来,上上下下地细瞅冰玲的脸,然后好像看出什么奇妙事情的端倪一般, 笑呵呵地挪开,说,以后你可更压得住我了。冰玲心里发窘,急切地想辩驳,却 一句也说不上来,又反给玉茹又糗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做我嫂嫂呀? 说起宋子乔和李冰玲,倒是本该在一起的,两家的父母早就有这个意思,好 上加亲,更显交情。所以宋子乔和李冰玲的来来往往,大人们也都不说什么,顺 水推舟的。只是冰玲心里还有点疙瘩:就这么了么?这倒底是要想清楚的事情。 玉茹下午通常要去文学社,于是宋子乔就带了冰玲出去喝下午茶,或是到江 边散步。有的时候,走着走着,近了,两个人的手背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相碰到。 那一下,两人心里都是猛然一震转而又恍恍惚惚,无端生出一种一触即发的隐晦 的情绪,手微微发软发麻。之后谁都不说话了,只是沿着江畔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心里想,他(她)在想什么呢?这种有时候的次数多了,索性就牵起手来,也很 自然而然,谁都没有扭捏作态那是小家子气的使性子的伎俩。 江面被夕阳照得泛红,云朵也一块一块红色、紫红色、桃色……挂在天边。 冰玲侧对着子乔,随意地说,你现在在帮宋伯伯搞生意吧?宋子乔便转过头 来,说,嗯,正在慢慢熟悉,只是一些现实现地的规矩还不太懂。……伯父最近 怎么样?冰玲就答,身体还好,生意上,我就一点不懂了。 玉茹不在的时候,气氛总不太热烈,两个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且 都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谁也没主动捅破那层隔阂的意思,你等他,他等你,各 有各的心事,这一拖就是大半年。 转眼就是腊月初八,一进客厅就可以闻到腊八粥香甜的味道。光是看起来, 也赏心悦目:一颗颗娇艳可人的红枣,就那么不规矩地陷在米粥里,粥也染上了 红,但又不彻底,淡的红,不均匀的。舀起一调羹,尝一口,格登一下,原来粥 里还有花生!甜的粥,甜的枣,甜的花生,全是甜的!滋润到人心里去了。冰玲 喜欢腊八这日子,不光有腊八粥的因素,还因为今天是冰玲的生日。当年就是这 样天寒地冻的天,冰玲出生了。想起来,冰玲真觉得为难妈妈了。可自己将来呢? ……自己的将来连个着落都还没有呢?宋子乔会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么?冰玲没 告诉他,但心里却希望他能给她个惊喜。这种时候,女孩子的天性就显现出来了 不屈不挠的固执的倔强的任性:他会知道么?他该知道,玉茹会告诉他。……可 要是玉茹忘了呢?她会忘了么?……就算忘了,他也得知道!他就得想办法知道! 心里这么一捣腾,倒把冰玲自己给吓了一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分寸了?! 腊八的天是极冷的,但家家户户都起了大早,熬起腊八粥。这个节日最早是 寺庙用来祭佛的日子,后来传到了民间,大家也都有模有样地把它兴盛起来,怀 着一副虔诚的心思。但传到今日,虔诚的也就只有那些老派的人了,年轻的孩子 们有的是贪嘴,惦着这甜滋滋的腊八粥;有的是图个过节的气氛,喜庆;有的只 是看到大家都这样,那就权当一种习惯吧,没有什么意义的。宋子乔就特别不当 这是一回事,他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要寻个精神寄托,现在也不时兴 佛,如果你能跟女中旁边那所教堂里的洋牧师熟络上,那才是要让人关注让旁人 既不服气又羡慕的。 那所教堂,宋子乔曾经从那里经过,那是一回去女中等冰玲、玉茹放学的时 候经过的。天还早,学校门口空无一人,他不好站在那里招人眼目。那个时候天 气还没全凉下来,大下午的太阳晒得人额上冒汗,脑袋眼睛不舒服,宋子乔就站 到教堂门口的那棵大梧桐树下,顿时阴凉惬意了许多。这样无聊的时光里,他便 细细观察起了这座教堂。全白的墙壁,一部分隐匿在大片大片的梧桐叶下,一部 分鲜明地暴露在太阳底下,于是就有了不同的效果。在太阳底下的,显得格外耀 眼,甚至有点神圣的光芒,看久了,竟会有股头晕目炫的感觉;而被树荫遮住的 白色,已经不是纯粹的白了,似乎带了点灰,阴郁地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等着 什么,又像在无声地祈祷什么。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宋子乔看得忘记了时间, 他突然觉得这种惨白里面蕴涵着一种非常真实的东西,是对世事渊源的暗示?或 是对无知未来的预告?他想不透,却觉得内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共鸣。以后好几次 他特意再到那所教堂去,一样站在那颗偌大的梧桐树下,希望再看出点什么,然 而非但没有进展,甚至连原先有过的那种奇妙的感觉都一并消失了。 这以后,他对传统的信仰就愈加不屑,而对这教堂里所蕴藏的东西却有了些 微说不清楚的兴趣。 但腊八还是要过的,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冰玲的生日在这一天。冰玲这种女孩 子不是直白白的一眼就可以看尽的女孩,她有她的心思,有些事她就是不愿说, 而且藏得好好的,不露半点线索,但心里却一百个希望你能懂得。好在宋子乔有 个机灵纯朴的妹妹,几个星期前就叨叨着,哥,别忘了冰玲生日呀,腊八的,千 万别忘了。这样天天念,宋子乔就是记性再不好,或是再没存心眼,他也记住了。 腊八。 腊八这天他起了大早,本想直接去找冰玲,但后来却想晚点去,让冰玲着急 一急,这种心思也只有年轻时候才有的,出于顽皮,也出于亲密。于是宋子乔在 家里和爸爸聊了些事务,和妈妈祝了安好,再向佣人问了些联络感情的锁事,喝 了碗粥,折腾了半天,才往李家去了。 爸爸妈妈都向冰玲道了生日快乐。冰玲心想,真的快乐么?冰玲坐在饭桌上, 心不在焉地嚼着红枣,接着小心翼翼地吐出几粒核。然后就瞅着那些核愣在那儿。 一个早上过去了大半,冰玲慵懒地倚在回廊的坐椅上,宅院里传来翕翕唰唰 的佣人们清洗锅碗的声音,远远看去,有的在熟练地摘菜,有的在麻利地剥花生, 手上忙活的同时,嘴上还能不闲下来,低声地聊着什么,偶尔的,年纪小的几个 女孩子会低声地欢快地笑起来。他们常年做着同样的事情,少有娱乐与休息,生 活中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煮饭烧菜、服侍主人,在这个大宅子里来来回回地忙碌, 他们懂得的东西也就仅限于此了,唯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就是早上到市集上买菜 的时候,但市井之间的交流又能有什么呢?冰玲坐在那里,突然觉得好笑,他们 的日子虽然极其简朴,甚至无趣,但是他们看上去却挺快乐,并不为频繁的劳作 和单调的生活所厌烦和沮丧。在这个宅落里,真正厌烦沮丧的是谁呢?一并着这 久久不变的牢固的屋梁亭角一样,外头是华丽的,内里却空荡荡,空荡荡。 在笑什么?宋子乔俯着身子问冰玲。 冰玲这倒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衣着齐整,举止含蓄的男人,他 的眼神永远是那么遥远,哪怕是在看着冰玲的时候,也一样地不可触及,那里面 决不仅仅存着冰玲,还有许多许多冰玲所不明白的东西,在这双眼睛面前,冰玲 第一次觉得深深的疲倦与无奈。现在这个男人的嘴角很轻微地上扬,宽容地笑着, 仿佛面对着的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冰玲站起来,侧过脸问。 来了一会儿,看你在想心事似的。 冰玲不应声,转过身去,自顾自地沿着走廊走。 宋子乔也不吭声,跟在冰玲后面。他认真地看着冰玲的背影,虽然穿着厚厚 的短袄,但却一下可以看出是瘦弱的女子,微侧着头,有条不紊地慢慢走着。这 种无声里有一种不远不近的拒绝,但又是不彻底的,是不确定的惶惶然。 宋子乔向前拉住冰玲的手,把原先买的一支玉镯套上。冰玲侧过身来看了一 眼宋子乔,转又赶紧挪开了目光,移到手上,那支玉镯子上。极绿的,但不是均 匀的绿,镯子里仿佛有一种深深浅浅的纠缠,绿藻一般不断延伸,一圈一圈地旋 转。 你怎么突然喜欢起这样的东西来了?冰玲笑看着宋子乔。 你的生日,应该送你喜欢的东西。宋子乔低声说着,由于天气冷,嘴里呵出 的气立即成了雾,轻轻地在两个人眼前晃了一晃,在这层雾里,两个人的脸都突 然的模糊起来,若即若离的。 正月里他们去了趟大觉寺,在去往山上的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一老一少 相扶持着来拜祭的,也有像子乔和冰玲这样的情侣说说笑笑的。宋子乔本来不想 来的,但冰玲坚持,只好答应了。走到半山的时候,冰玲说有点累了,于是两人 就找了条拐角的小道,往里走了一段,坐在旁边的亭子里休息。周围一静下来, 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都静坐在那里。良久,不知道谁提了一句,我们 就这么耗着么?不记得是谁提的了,总之两人心里都想说,但最后谁说出来的就 不记得了。之后,两个人都想答些什么,却都欲说还休的样子,好像在等对方说 什么,又是一阵安静。 起了一阵风,亭旁那棵老树的叶子发出窸窸簌簌的声音,冰玲看着那棵树, 想着旁边的宋子乔,太静了,静得让人觉得不自在。这时候,宋子乔呵了一口气, 双手捧着冰玲的脸,慢慢地靠近,他呵着气,气息在空气里变成雾一般飘摇,在 这层雾外,宋子乔一点一点地靠近,冰玲心里突然打了个寒颤,只觉得迷迷朦朦, 头晕目炫的感到困倦,宋子乔就这么凑过来了。 …… 冰玲靠在亭角,手上的玉镯不小心撞到了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冰玲连忙 低下头,看到玉镯没事,却发现刚才倚着的扶手上,模糊地刻着两行字,冰玲俯 下身去,随意地瞥了一眼,竟突兀地感觉天凉起来,那是一个刻得并不齐整的句 子。冰玲暗自念了一遍:“长恨一曲洗清泪,不知贱贩是前凉。”她心里一颤, 这该是哪个不顺意的人路过时刻下的吧?在这样静谧的地方看到这样的句子,不 免有点胆寒。长恨一曲洗清泪,不知贱贩是前凉……冰玲又念了一遍,更觉天气 凉得厉害,便拉了宋子乔离开了。 那以后,冰玲和子乔的关系便好了一层,相互间多了许多不知何来的默契, 于是两家父母也都渐渐在吃饭的时候提起他们的事,口吻里似含着一种催促。 自从和宋子乔在一起后,冰玲和玉茹之间的联系明显地少了,或是玉茹来了, 没聊几句,子乔就带了冰玲单独出去了,或是冰玲去找玉茹的时候,玉茹又去搞 什么活动了。总之,两个女孩子是日渐生疏了。偶尔想起过去在一起聊天聊到天 黑聊到睡着的时光,两人都有点感伤。但随即又满怀新的希望起来。 这天学校比往常早放学了一阵,冰玲见子乔还没来,就拉住玉茹让她陪她聊 一会儿。 玉茹就笑呵呵地说,冰玲,你还用我陪你聊么? 冰玲从这话里听出了酸味,不高兴地说,你别太激进就好了。 激进?你是说学校的事?呵,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现在不说这个,说你和哥 哥吧,你们这一拖都快一年了,怎么还没有个结果呢? 冰玲扭过头,说,你急什么? 玉茹噗嗤一下就笑出来了。不是我急,是爸爸妈妈急,哪儿有像你们这样的, 又不是有什么艰难险阻碍着你们,却也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没个明确的? 冰玲刚想说什么,子乔就来了,问她们俩说什么,一见他来,就都不说了。 冰玲说没什么。两人和玉茹道了再见,就走了。 冰玲其实不是没想过这个,但总想再等等,再看看,可究竟要看什么,在等 什么,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只是隐约感到现在这样的时光似乎拥有的美好会更 多。别的女孩总会欢快地想未来如何如何美丽,将来会发生多少如何梦幻一般的 事情,但冰玲心里却总有种若隐若现的不安,对以后的日子,她虽然也带着憧憬, 但却是深怀畏惧的憧憬。她总很看重现时现地的人、事,现在的眼前的东西是实 的,而未来?那是多么虚的多么奢侈的渴求啊! 她所喜欢的也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和宋子乔闲静地走在街上,没有什么牵肠 挂肚的折腾,也没有什么热热烈烈的承诺,就只是安安静静地走在一起,让人想 起相濡以沫这样的词语。 宋子乔和冰玲并排走着,他能感到冰玲心里的恐惧,他也多多少少地能理解 一些,依稀记得在学校的时候,似乎是看过这方面的书的,冰玲看上去略显成熟, 但她其实是对少女时代怀着深深眷恋的,她潜意识里是不愿成熟抵制成熟,害怕 作为一个成年人所要担负的责任和来自复杂家庭或社会的纷饶与繁琐,而这些恐 惧,冰玲自己并不知道。宋子乔突然紧紧握住冰玲的手,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冰玲, 眼神里有爱恋有揪心有疼痛,还有一种类似仇恨的光芒,仿佛凌晨四点时候,寒 冷的气流里,茫远宁静的湖泊,幽远的湖底深处,若隐若现地透出一种刺痛人心 的光芒。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本该是美丽的季节,然而世事有多少是可以预料的呢? 这个季节,宁静的城市开始不太平了。其实不太平的事本就存在,只是原本的不 太平是隐蔽的,而现在则大张旗鼓地展露出来。马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人人低着 头走路,时不时怯怯地抬起头,张望一下四周,又随即低下,好像怕被人认出似 的。空气当中仿佛浮动着重重叠叠的积了许久的厚厚的灰尘,藏着一股火药味儿。 人们议论很久的事情,这回似乎是真要发生了。战争。所有的人都说,要打战了! 本来岌岌可危的太平盛世这下开始被一点一滴地撕扯去了华丽耀眼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