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冬了,鸟们作罢最后的祈祷,就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然后是猛风,最后 白雪从无边的天际上洋洋洒洒落下来,落在我孤独的双肩上。我已经把香菊的事渐 渐埋进心灵深处,过于忙碌又漂泊的人生使我无力去想那么多。我拼命工作,拼命 赚钱,至于为什么赚钱,我自己已经不大清楚,不过我还是喜欢唱歌,一个人,在 黄昏莅临的时候,找一个面对着街道的咖啡厅,无歌的时候就看街上行人匆匆忙碌 于生活的样子。我的工作比较自由,每天带着公司给的手机,到自己想去的场所随 意走动,但只要手机一响,我就得披挂上阵,充当一个中间人,外国人和中国人之 间的。我的工作干得应该说很出色,因为外国人经常私底下请我作他们的导游,并 给些小费,当然,我是绝不三陪的,这一点外国人已经心知杜明,他们都是来自文 明国度的,尊重别人是他们的绅士风采。 这是一个早晨,据说今天没有工作。没有工作多少会有些无聊,因为我新租的 房子有些空旷,一个人待在里边总觉四下里的空气都冷得彻骨,所以想出门看太阳。 可是天却下起了雪。一片一片的大雪花丰富了我的视野,心也静了下来,可我出门 时穿得有些少,当风扫过时,我不禁鼻子发酸,如果不是遇见卜一凡我想我会生病。 卜一凡见到我时,我正打喷嚏。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有些顽皮地看 着我,直到我抬头。 我说你好。 他回敬说,你好。 我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我说。 感觉上象是好几年,他笑吟吟地。 我一见他那种笑容就想跟他斗口,说,你的感觉神经被虫子蛀了吧? 他说,我浑身上下就这根神经没问题。 我不再跟他说这种疯话,说,我要在这里看太阳,你要做什么? 他说,我要陪你看,看在一个下雪天,太阳是怎样露出脸来的。 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我们好象并不太熟悉吧,虽然你曾经没收钱就帮我 打官司,并且打赢了。正色 卜一凡说,我不收钱是因为我不想收,并不是想获得你的什么。 是吗?我说,我没有听错? 没有,他说。 但是我忘不了我欠你的。我说。 那怎么办呢?卜一凡笑望我说,你总是忘不了我的深情厚意,又没有机会报答, 然后就会把我刻骨铭心地记住,换言之,就是你将爱上我,所以,你还是想一个方 式报答我吧。 那么我在家里供一个排坊,每天顶礼摩拜行吗?我说。 你把我当成死人了?卜一凡一脸苦相,算命的可算了,我会活一百岁,我可不 愿意被你这样折寿。 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望着卜一凡的脸说。后者的脸上表情比较复杂,只 是用笑意掩盖着,我一时间没读懂,不过我知道他根本就是在想法逗我。我想到了 一种捉弄卜一凡的方法。所以我说,卜一凡,我突然想和你去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 待一会儿,想想怎样报答你。 卜一凡说,你不怕我拐骗你? 我说,我欠你的,拐就拐吧。 那就到我办公室吧。 我说,好,正好感受一下一个伟大的律师是怎样为人民服务的。 卜一凡的办公室是一个有套间的大厅堂,若大的厅里摆放着四季花木,显得很 是高雅,富有生机。这使我蓦然想起蓝天科长,蓝天种植的花木都是没有花期的, 不知道现在他的另一个花期来没来。 卜一凡并没有让我落座他的办公室,而是带着我进入他的那个套间,其实是他 的卧室,因为屋里有床铺、落地窗帘和台灯。 我正惊异他为什么带我到卧时,他回头对我说,你惊讶吧,一个和你并不太熟 的人邀你到他的卧室。 我不置可否。 卜一凡笑了说,发现你这个人真有趣。其实我是怕你在外屋太冷,因为外边的 空调坏了,这里好在有电暖器。是你说的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不是吗? 虽然卜一凡一味地解释了,这样的环境也适合我意想中的,可以捉弄卜一凡的 场景,可是我很紧张,我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开始我那出戏的序幕。 卜一凡说,要不我到外屋去,你自己在这儿? 不,我慌忙摇摇头说,你别走。 你怎么啦?卜一凡说,你有些怪怪的。 我没怎么啦,我低头说(看来我要进入角色了),我还是觉得冷。 我已经开了电暖气,卜一凡说。 电暖气是没法让我温暖的,我说,我是从心底冷。我一边这样说,一边将眼神 尽量变得迷离起来。我知道我的演技一定比较拙劣,因为约有一刻钟的时间里,卜 一凡站立在那里没动。 你,你靠近我一些好吗?我鼓足勇气对卜一凡发出邀请。 卜一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真的走近我。 我更加紧张,怕卜一凡真的是一个坏男人,所以我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卜一凡走到我旁边,在我脚下的地板上坐了下来,说,有什么吩咐,小姐? 不知为什么,当卜一凡跟我如此接近时,我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和他在香菊的 案子中盘恒时,我忍不住在他怀里哭的情景,那一刻由于过度悲痛,我并没有他细 品味对他的感觉,但现在我想想,觉得那时我仿佛找到了一面靠山,只想一直靠在 那里,抛开所有的一切不管,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并且很切近。然后,我不由 自主就从床上站起来,直扑到卜一凡怀里,没有任何准备的卜一凡被我的力冲击之 下,仰面朝天倒在地板上。我们的脸挨得很近,我的唇正对着他的。我感觉我的呼 吸都有些紧张。卜一凡也是。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对视着,我忘了我的本来目的是为了捉弄卜一凡,只 是心底强烈地渴望他能够拥抱我或者有更强烈的举动。 卜一凡似乎也很紧张,他的目光那样深沉地望着我,在我认识他的日子里,还 从没见过他这样,事实上,我认识的所有男人中,都没有一个人的目光如此耐人寻 味。我有些恍惚,一霎间就仿佛顿悟了何故香菊会为了爱情的缘故一切都舍下不要 了。 然后,我闭上眼睛,泪水就涌了出来。这时候,我感觉有温热的唇盖在我的唇 上,之后我的泪水也被这唇吻去了。我张开双眼,看见卜一凡满含情义的目光里, 仿佛也有闪亮的东西。于是我突然明白,卜一凡为什么会一直那么关心我的生活, 因为他心中有我的存在。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我趴在他胸前低低哭泣起来。 卜一凡伸双臂抱紧我,说,好了,别哭了,有我呢。然后他用力坐了起来,让 我靠在他怀里,说,香泥,你真利害,我明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怎样报答我的事, 却还是被你给试出了心事。是的,我喜欢你,从见你第一次时起。他把下巴抵在我 的面颊上,来回摩梭。 我没有说话,卜一凡竟然会喜欢我?这太令我意外了。我知道我的戏已经无局 而终了,我变成了一个丑角。我本来是想在卜一凡情绪激涨,误以为我喜欢他时, 突然告诉他,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然后我一个人笑着离开,把他一个人晒在那里, 谁叫他逗我。 卜一凡似乎根本就不理会我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收你的钱帮 你打官司,主要的原因不仅仅是喜欢你,更因为刘禹锡是我的表弟,当我读香泥我 日记前我就知道,蓝天告诉我你需要我帮忙时,正好刘禹锡也找过我,他说他害死 了一个好女孩,那个女孩的姐姐现在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不能想象一个女孩连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该怎样生活,所以我分文不取。可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要面子的女 孩,你可能也恨极了刘禹锡,所以,在大量的时间里,我不敢冒昧见你。这是一种 痛苦,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和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女孩交往了。 卜一凡说到这里止住了。他在观察我。 我又吃了一惊,我想不到我内心仅有的温暖,竟是致使我的妹妹自杀的人的表 哥,虽然他不应该被牵连在故事里,可我今后如果经常和这个人往来,不就经常会 忆起伤心的往事吗?我已经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过去淡忘,我不愿意再面对它。想 到这里,我挣出卜一凡的怀抱,径直夺门而逃。 我在风雪中哭泣。 卜一凡很快跟了上来,他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我,几乎是把我抱回了他的卧室。 他的手轻轻地掠去我脸上的雪和泪,轻声劝我别哭,说他不知道他为我造成这么深 的伤害,如果想,就打他,骂他,千万不要再哭了。 说来也奇怪,看到卜一凡那样小心地恃候着我,我心里的伤心就淡了,也许是 因为长这么大初次被一个爱自己的男人呵护着吧。反正我破涕为笑。我说,我不想 打你。 卜一凡见我笑了,也很开心,他轻声问我,那么你希望怎样? 我笑。 他说,你倒说呀。 我说,你抱我。 他说,这不是抱着吗? 我说,要永远。 他说,可以。 就这么简单吗?我想,两个人的约定就这只言片语了断了?可是我懒得问。能 让这个男人抱着,就是我的幸福。 下午卜一凡有个案子要办,就让我一个人在屋里休息,自己出去了。我一个人 转了几圈,觉得无聊,就也随后走出门去。 室外,雪已经停了。好晴的天。 于是,卜一凡竟真的时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有时是周末,有时是黄昏。总之, 自从深冬的那个早晨我们别后初逢,他以指温融化了我脸上的飞雪,将风雪中的我 带入他温暖的办公室起,我对他就有了一种无名的牵挂,同时也有一种无名的忧伤, 从此终日包绕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卜一凡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他总有说不完的笑事,也总会在我的生日或者一 些别的特殊的日子,给我一些小小的惊喜,让我的生活几乎每天都是新的。我似乎 也觉得他对我不错,但理性总在提醒我不要坠入罗网,他说爱本身就是一只蟮变的 蝶,无法让美丽永远。所以,我根卜一凡交往时总是以第三者的口吻说诸如:你将 来有了女朋友,你的孩子如何如何等等等等的无关当前的话,而卜一凡也不对此说 什么,总是顺着我说,假如我有了女朋友,我一定不让她象你一样忧伤等等。也许 他是在暗示我什么?我不去想,我只是有一天算一天地过活,往事不觉已成为心上 的伤口,只要无人提及,我几乎就可以做到忘却了。 仲春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有一种欲望:想带卜一凡去看父亲。于是我在七点半 左右把卜一凡约了出来。 卜一凡奇怪地问我:为什么突然想带他去看父亲?因为以前他要求我带他去时, 我总是以各种借口推掉,有几次他都要生气的样子。 我说没有为什么,只是想。想就是全部。 没想到父亲一见到卜一凡就问我他是不是后羿? 我说,您别乱说,人家也许早就是别人的后羿我的吴刚呢? 父亲固执地说,不会不会,这傻小子剖了皮我认得骨头。 卜一凡也不知怎么,竟和父亲大谈那些子虚乌有的天庭事,他们说到后来竟让 我一边站着,这使我大感困惑。因为父亲是个疯子,而且疯了十几年,从来就没正 常过,他应该绝对不会和一个正常人如此投机。 我和卜一凡离开父亲处的时候,卜一凡又不知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禁不住我 再三询问,他才问我:为什么我要说他不是我的后羿是吴刚?难道我很像吴刚那种 人吗? 先前我以为他着了父亲的道了,还笑着搪塞他说,你本来就不是后羿,他是上 古仙人,而你是卜一凡,一个大律师。 他说不,你绝不是这层意思。 我愣了,我说,那么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呢?我根本就口无遮拦。 言为心声,卜一凡说,我以为我们相交这么久,你会把我当亲人,可是看来我 真的是在自作多情。 我想当我亲耳听到卜一凡说他真的在关注我,我有一刻的不知所措,因为我从 没想到过接受过谁,所以我几乎是不加思索地说,你现在知道并不晚,我就是那只 冻僵的美女蛇,我所有人见人怜的姿态都是为了赢得你的同情,从而俘获你。 卜一凡先是愣愣地看着我,证实了他所听到的话以后,他几乎是愤怒了。他说, 怪不得你刚才说我是那个叫吴刚的农夫,原来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然后,他转 身就离开我。 也许是因为夜太黑,他走出几步又返回来,这时,气愤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了。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挽住我的胳膊说,香泥,我先送你回家。 这时的我是什么样子的呢?说起来真的令我羞愧,我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 将我的眼睛迷蒙,当卜一凡再度回转时,我只是默默垂泪。 卜一凡拥着我,在夜风里,他是我唯一的温度。 我平静下来时,告诉卜一凡,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因为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我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必须弄清楚。 卜一凡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我忍受这种艰熬? 我没法回答他,所以我沉默。 好吧,卜一凡长叹一口气,然后忽地搂紧我,在我的唇上深深一吻。他说,香 泥,不管怎样,你的唇我碰过了,我可能是第一个,这些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不管 你怎样决定我和你之间的事,总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有我时刻关切你。好吧,你 走吧。打电话给我。 我再度回到孤独。 每天,我试图和从前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在大街上幽灵一样穿过,然后到工 作室里努力地工作,但是不知怎么,我再也没法平静,我几乎日日夜夜都在想一个 问题,那就是:卜一凡要走进我的人生,我该怎么办?接受他吧,他的过去和未来 我都不了解,拒决他吧,在从前的日子里,他又给了我很多快乐,而且离开他我感 觉心内空茫得很。 这期间,我听说母亲终于二次离婚,原因是国家干部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女孩。 母亲又回到了我们旧日的小山村,但我没有去看她,是不能理喻还是不能原谅,我 不知道,总之我身体中的某些神经有那么些微的震动,是接下来的泪水无可阻止的 震动。 于是后来,我到香菊的坟前向香菊倾诉。夏天了,香菊离开我已有半年时间了, 此刻,她能听得到我的话吗?还是拜托山风和知了为她倾听?总之,风吹草低之后, 送入算端的只是草木幽香的凄凉。 当我从香菊的坟地离开时,我意外地发现了站在不远处山坡上观望我的卜一凡, 他的手里拿着我的一件外衣。看起来他站立很久了,见我发现了他,他索性径直向 我走来。 我的心突突直跳。 卜一凡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下意识地要夺路走开。他又站到我前面。总之我躲不过他,最后我只好委屈 地问他:为什么要拦住我? 他笑着说,你听过古书上的强盗是怎样打家劫色的吗?我现在就是要劫色。 我说你明知道我冷血。 他说,所以我把外衣给你拿来了,免得你变得更冷。然后他就很自然地把衣服 披在我肩上。 我说,这是夏天,热得很。 他说,你这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刚才你还说你冷血呢。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卜一凡告诉我,他回去再三地想,觉得不能给我机会胡思乱想,因为我的 心已经被现实的磨难撕扯得破碎了,我根本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美好的东西再等待 着。如果他此刻不以体会的心情走近我,后果就可能是失去我,永远地。 于是,我怀着惴惴的心情接受了卜一凡。 卜一凡不知道拥有怎样的人格力量,总之喜欢漫无边际无目的地儇在他怀里, 无所想,也让忧伤在此后的日子里慢慢散去。虽然偶尔还会莫名趴在卜一凡肩上哭, 但绝不是先前的痛彻肝胆的那种。 偶尔地,卜一凡会用有着细小胡子荐的脸抚摩我的脸,用他温热的唇亲吻我。 每当他如此温存时,我都会幻想他象电视里那些男主角一样,更深地接近我。我甚 至盼望一个下雨的星期天,我和卜一凡躺在这个小屋里,外面雨声的清脆和雷声的 隆鸣,以及天色的晦暗,让我们彼此都感觉屋子是最温暖的归宿,然后是怎样的呢? 然后是——我不敢想了,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告诉卜一凡我的想法。然而我始 终不能明白的是,卜一凡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为什么就能面对我的身体坐怀不乱 呢?因为见过的世人太多,我对柳下惠那种男人已经不大相信。难道是卜一凡有什 么隐衷?象琼瑶阿姨的小说《智慧的灯》中所描写的那个水越?我这么一想,就有 些后怕,怕我一向多折的人生又将面对新的曲折。 转眼和卜一凡相交已半年多了。而在婚姻这件事上,我因为故虑太多,始终态 度不积极,每当卜一凡以各种方式控问我可不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时,我都以各种 理由避开。后来,卜一凡也被我的态度磨得消极了吧,就不再问。 五月里的一个周末,我和卜一凡约好在我的住处会合,然后我们去爬山。爬山 是我们共同的爱好,为了让我开心,卜一凡总是不辞劳苦地陪我一遍又一遍地去山 上玩。可是当我们在我的屋子里准备行装的时候,天突然吓起了雨,先是那种细线 一样的小雨,轻轻在室外的窗前荡着,把阵阵春天的气味透进屋子里,感觉清新极 了。但毕竟是还没有入夏,雨天天气就有些冷,所以卜一凡建议我们先下一会儿五 子棋,等雨停了再出门。 下五子棋是我的专长,饶是卜一凡聪明绝顶,也总是败阵。但是他不肯认输, 锲而不舍地要赢我。为了给他足够的面子,我顺着他,不厌其烦地跟赢他。雨这时 候不仅没有停歇的意思,还伴起了雷鸣和电闪。卜一凡输了许多局,有些疲倦了, 他伸了伸懒腰说,我怀疑今天上午我们爬不了山了。 那就下午,我说。 卜一凡看了看我,伸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你真磨人,难道你就不能对我说, 今天就不去了,我们在屋子里度过这个星期天吧。 这恰好是一个星期天吗?我被卜一凡的话所提醒,于是就想起我那些关于星期 天的幻想,一时间心绪就有些骚动不安起来。但是嘴上我却说,在屋子里能做什么 呢?你和我还是孤男寡女。 爱情不就是在孤男寡女间产生的吗?卜一凡说着躺在我的床上,眼神很漂渺地 看着我。 什么?我说,你是什么意思? 嗯,卜一凡忽然红了脸了说,我是说,这样幽静的下雨天,两个人在屋里说说 心事,不是很温馨吗? 噢,我若无其事地说,是不错,下雨的星期天,两个都没有家的人。可是我没 法掩示我内心的情感荡漾,他躺在我床上的样子那样亲切,就仿佛是我的亲人,一 种很奇怪的暖流迅忽涨满了我的心田。我也隐隐地觉到卜一凡的本意是想说,我们 两个人交往这么久了,也该象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样做些什么了,可我无法真正面对 那可能发生的事。 卜一凡见我没有领会他的含义,就转而说,而且,我还可以亲口品尝你的厨艺。 我不会下厨。我嘴硬说。 那我们俩今天就饿肚子。卜一凡说。 咳,真是霸道,我说,难道女人天生就应该下厨吗? 卜一凡说,不是女人天生就该下厨,而是因为我不会。 你不会就是理由?我说。 如果你要我学,我就学,卜一凡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慌忙避开。我可不想落入他目光的深井。不知怎么,他的目光只要一在我身 上定格。我的身体内就会有一道温暖的电流,自上而下地晕眩我,令我常常于一瞬 间什么都不愿想。我怀疑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在做怪。 可我跟卜一凡可能吗?我只拥有暂时的青春而已,当我韶华而逝,他这样功成 名就的人,还会依然故我地爱我吗? 中午的时候我还是一声不响地系上头巾,戴上围裙,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卜一 凡也跟了来,他也不问我用不用帮忙,就在厨房的一角,交叉着双臂看着我忙。我 从没被一个男人这么注视着干活过,所以我催他去看电视,但是他摇头。我再催他, 他干脆来到我身后,一会儿摆弄摆弄我的头巾,一会儿理理我的长发,让我心慌意 乱地,我忙喊,烦死了烦死了。你听我这样说不但没退却反而更加得寸进尺,从身 后伸双臂搂住我的腰。我面红耳赤地要他放开,说不然我喊非礼。他没有放开我, 却轻声轻气地说,你现在的样子太可爱了,我忍不住想吻你,就一次,可以吗?不 可以,不可以!我说。为什么?卜一凡说,平时我不是也吻你了吗?那时和现在不 一样,我说。为什么不一样?卜一凡说,因为那时你只是需要安慰,而现在你却爱 上我了吗?不,不是!我辩白:假如你再这样,我会再也不见你的。我这样说的时 候,眼泪都快出来了。卜一凡觉出了我的异常,轻轻放开我,叹了口气,走出了厨 房。 卜一凡走出去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心里莫名其妙地酸痛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 因为拒绝了卜一凡的缘故,总之我的内心很不是滋味,泪水就不绝地涌出。我只好 到卫生间去擦拭,我出来的时候,发现卜一凡站在门口,爱怜横溢地望着我。我真 想立即扑进他的怀抱,告诉他我其实不是存心拒绝他,我只是怕,虽然我并不知道 我究竟怕什么。然而我忍住了,长时间的与生活抗争经历,使我学会了在任何情况 下控制自己。 卜一凡的目光一直在背后追随我,我佯装不见。 这时候,外边的雨大起来,风也起了,风和骤雨把外界和室内隔成两重世界, 屋里的这个世界此刻变得很温暖很温暖。我的心在这一霎间突然别样宁静起来,甚 至脑海中不自主地闪念出和卜一凡长相厮守的念头来。我想把这种念头按下,可是 不行,直到吃饭的时候我还在想那些与卜一凡相关的事。 卜一凡一边品尝我的手艺,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这会儿凉着了?我说没 有。他说你让我试试温度行吗?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他伸手在我额头试了试,说, 那么你为什么神色这么不好?我笑了,说,你真是很烦人啊,我今天爬山不成,失 意呗。 噢,也有这种失意的?卜一凡也笑了。 午饭后,倦意袭上来,我对卜一凡说,我要睡一会儿。卜一凡说,你怎么刚吃 完就睡呢?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过着猪一样的生活是不是? 卜一凡说,你咋知道的? 我不理他,说,我睡觉你一个人也没人说话,也睡会儿吧。 卜一凡看了看整个屋子:小姐,你大概不是要我睡沙发吧,这屋里可就一张床? 我说,睡沙发那叫干吗?那是夫妻闹别扭时丈夫的避难所……发现失言了,我 就不说了。 卜一凡一直在观察我,这时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不让我睡沙发,难道让我 睡地板?不过地板似乎也是避难所,据我所知。 我没再答话,牵住他的手,我要他跟我到卧室的双人床上坐下。卜一凡四下看 了看,说屋子还挺温馨的。他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 我把他按在被子上,说,你就倚在这儿睡。 那你呢?他说,你睡哪?该不是象小花猫一样睡我脚底下吧?老实说我还挺喜 欢猫睡在我脚下的,小时候我家穷,被子薄,冬天尽靠小花猫焐脚了。 我斜了一眼卜一凡说,你以为呀,我是想让你给我当靠垫。 卜一凡先是怔了怔,其后却非常潇洒地拥我入怀,双臂紧紧抱着我说,是这样 的吗? 本来我不是要他抱我,只是想他让我睡在他的腿上,然而这是多么温暖的怀抱 啊,我不想离开。所以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他的腋窝,那里暖融融的, 是他厚实的胸肌和有力的臂膀使然。 卜一凡也用右手拍着我的背。随后我就睡着了。我做了许多梦。有的是在山野 里,和一个不知是什么相貌的男人牵手在野地里追蝴蝶,身边的野花发出怡人的清 香。然后不知怎么又看见了父亲,父亲在对我笑。而香菊则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幽 怨而又怪异地看着我。这时我慌忙松开攥在那男人掌心的手,想告诉香菊什么。但 是梦却醒了,卜一凡正用手替我拭眼角的泪。 做梦了?他的声音轻柔得象从远地吹来的春风。 我点点头,发现卜一凡正在活动他的左臂,禁不住说,你也躺下好吗? 卜一凡又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抱起我,让我在床边坐下,自己则去把被子散开, 枕头理好,最后,他把我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抓住他的手说,你也躺下。 他摇头。 我坐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他也回吻我,但是他没有躺下。 这时我身体里的那股电流又流动起来,我一边吻他,一边解他衬衫的扣子,我 的手和他光润的肌肤就贴在了一起。 卜一凡如同受了惊动,他忽然抱紧我,在我的脸上、唇上、颈上使劲地吻起来 …… 我醉了,我知道。 后来,卜一凡轻声问我,你快乐吗? 我醉意酣然地点点头。 卜一凡说,请原谅我现在还不想完全拥有你。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还不完全了解我,不是吗?告诉我你梦中为谁流泪? 这一句蓦地惊醒了我风推开卜一凡的手,说,你应该早些阻止我的。 卜一凡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连自己都不能阻止。 我叹气说,我应该在我们之间放一柄长剑,象《隋唐演义》里的罗成和花又兰 那样,井水不犯河水。 好象不行。卜一凡说,现在谁家有那么长的利器,会被派出所叫走的。 我刚才是梦到了父亲和香菊,香菊似乎怪我和你在一起。我接着卜一凡刚才的 话说。 卜一凡重新抱紧我,说,香泥,香菊的幽怨也许是对的,因为我是一个有过去 的人。 有过去?我惊奇了。 噢,卜一凡说,但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怎样对你说这件事,这样吧,等哪天我 想好了,我再说,因为我怕你一时间难以理解。 不会吧,我说,我应该可以理解一切的。 到时再说吧,卜一凡说,总之你要相信我从无欺骗过你就够了。 我点点头。此时我只想依偎在他的怀里,别的什么都不愿想,我现在已经能够 充分体会爱情的感觉了。 我依然没有去看望我的母亲。卜一凡见我对母亲始终心有介蒂,劝我说,许多 事应该学会不介怀,愁怨会使一个人迷失。我想他是在劝我原谅母亲这近二十年来 的不予眷顾。 如果不是蓝天告诉我卜一凡曾经结婚,也许我和卜一凡就会于不久后步入婚礼 圣堂。那天蓝天来告诉我要和妻子复婚的事,听说我和卜一凡正处得不错时,忍不 住告诉我卜一凡有过婚姻,并且那段婚姻曾使他一度背景离乡数年,至于那段婚姻 究竟解体与否,蓝天也不知道,他让我自己去问卜一凡。但是我只听到这些就已经 无法忍受卜一凡的过去了,我也无法原谅卜一凡的不诚实,我无法和任何女人分享 我的爱。所以于一个夜晚,我收拾起行囊,偷偷地离开了家乡。我将要去哪里,我 不知道。总之,临行前,我告诉我的父亲,我也许要晚些时候回来,因为我的心情 很不好,我需要有什么来陶醉我一次,让我忘掉过去和现在。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点 头,让我好好玩。 我不知道去哪里玩,正好一个住在乡下的女朋友打电话给我,我就跟她说我想 去她那里呼吸一下乡村的气息,她非常高兴地接纳了我。乡村的空气清新极了,在 那里我看到的是纯朴的民风,感受的是真诚和友爱,一时间我的怨气似乎在被慢慢 分解,但每到夜深人静,我的心就无法安宁,总在想卜一凡,他的影子总是无所不 在。 几天以后,当我和我的新伙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时,我被满脸胡子茬的卜 一凡拖到了他住的旅馆。 他根本就没问我为什么走开,就狠狠地吻我,直到我喘息困难,他才慢慢放开 我,眼睛里满是泪。一个男人的眼泪竟有如此动人的力量吗,我不知道,总之,接 下来,我就慌张地为他擦眼泪,我吻他,我拥抱他,我揉皱了他的衬衫。 他说,我所以没有告诉你我的事情,是因为…… 我捂住他的嘴说,别说话,我不需要你说。 他挣脱我说,我必须告诉你,香菊,我的确是一个已婚的男人。但是那些都是 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时,我的早逝的父母已不在,奶奶在临终前最希望看见的, 就是我和新娘双双步入家中,而当时我忙于工作,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爱。但为了奶 奶我必须要在短期内解决我的婚姻大事,于是我通过中介部门认识了一个黑龙江女 孩,她很漂亮,据说是大专毕业的。我见对方是读书人,就表示可以相处,并在一 个月后和她结婚。没想到婚后的她和婚前大不相同,偷看她的简历时,发现她也根 本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外来打工妹。如果仅仅是没有文化,也许我 还能接受,但事实上她根本就是一个嫌弃老人的人。奶奶后来所以很快去世,跟她 有直接关系。为此,我认为她不配做我的妻子。于是,奶奶去世后第八天,我就宣 布结束我们为时半月之久的婚姻。 卜一凡说到这里,我已经无法抑制我内心对卜一凡的怜惜,我要求他别再说什 么了,我想我根本不再乎他的这段过去。但是卜一凡还是自顾自地说,他事实上是 一个不太纯净的男人了,因为他和别人有过故事,和我相守一生,他始终感觉很报 歉。我看他一味地说报歉,就笑说,那么你就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爱我,关心我,像 对待公主那样。 他想了想说,可以,不过,洗衣服做饭的活我可不会。 我说我也不会。 他就笑,说你从前不都是自己做吗? 我哑然。 卜一凡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你会很吃惊,不知道我这么做会不会吓呆了你? 我说什么事? 卜一凡说,假如我告诉你,你的父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再疯癫了,这些年 他只是以一种忏悔的心情 在疯人院里埋藏自己清明的人性,你会不会觉得这事实无法接受? 我想都没想就说,不可能。 卜一凡又说,那么假如我再说,第一次我见到人时,他就托我照顾你、关怀你, 你就更加不相信了? 我说,不相信还不够,我是觉得许多事已经成定局,想象的美好是无法令它改 变的。 卜一凡不说话,他拿起剔胡子刀开始慢悠悠地刮胡子。 大约半小时后,有人敲门。 开门时,只见一群人拥进来,有的拉我,有的拉卜一凡,问他们干什么,只说 送我们回家。 真的回到家里才发现,家已经被变成美丽的宫殿了。这时候,我发现父亲和母 亲竟然并肩坐在沙发上谈着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想走过去。但是一切像梦一样,我实在无法想像发生了什么。这 时,卜一凡击掌让大家静声。然后,他说,各位,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六,我和施香 泥将当着父亲母亲及各位亲朋好友的面,宣布订婚。一个月之后,还请大家来喝我 们的婚酒! 这又是一个惊诧!在短瞬间我感觉晕眩和不实际,然而拥抱我的卜一凡是真实 的,他身体的热度仿佛在渗透我。 屋内顿时沸腾了。 我看见父亲和母亲在人群中相视而笑,那笑容是从所未有过的欢畅!我想起卜 一凡从前对我说过的一些话的内涵:原谅母亲,父亲在忏悔。难道父亲和母亲经历 了种种曲折之后,会有一个崭新的终局让我来消受?然而,这代价却是香菊的香消 玉陨! 我泪流满面。 (全文完)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