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 作者:钟忘 这是第三支。 一股蓝色的雾在我的眼前晃荡,它钻进鼻子和眼眶,我的泪水被呛了出来。我 不习惯抽烟,许多人对我说抽烟不好,包括我的父母和我的一切其他长辈。他们跟 我讲这话的时候通常都包裹在像我现在面前缭绕的烟雾中。 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我给芝子打电话,她很有分寸的笑着,说得时断时续,说 得乱七八糟。我的心情坏透了,我说你快来广州吧。她笑着不言语,她感受到了我 对她的需要,也因之获得了让我痛苦的资本。她说现在没空,要十二月份才能过来。 她说你还有话吗?这样说的意思是她要挂电话了,她总是急着这样做。芝子曾经说 过,看到我痛苦会让她觉得自己被爱着。这算什么呢?写到这里时烟再次熄灭,我 又点了一支。也许是只会燃烟的缘故,我嘴里的烟总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烧完。我 老爸抽烟的速度也很快,不过他那都是熏到了内脏的,不像我这样浪费。其实我吸 烟的历史已有了十六年,算起来不能说短。六岁那年一包经济烟外加一盒火柴才八 分钱,我给那老头一毛他还得找我两分。那是1984年。我的牙齿就是那些年熏黄的, 现在还能隐约看出点后遗症。 我以为自己从此不再沾这个东西了,这些年我也吸烟,但从不让它下肚。吸烟 就和吸毒那样没有区别,但是我为什么不吸毒呢?等到我想死的时候,我是一定要 吸毒的。 嘴里有了苦味,楼下的阿姨说红梅的烟不会苦的。不苦那还叫烟?其实让这种 蓝雾进去内脏转一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困难,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但 是也完全没有那种微醺的快感。它就像广州的街道上的空气那样有点涩。 芝子爱我吗?我一直都在问这个问题。即使她在我怀里哭得脸肿时我也照问。 我知道人心是多么的脆弱,它经不起太多的诱惑和折腾。她爱我,可是谁知道她还 在爱谁呢?芝子是一个纯净的女人,她的爱情没有任何准则,因之她也享有不受谴 责的豁免权。况且,在爱情里,谴责是一个多么虚弱的词汇。 我始终不相信李敖的那首“我的爱情浅”,如果是爱,那它必然就是一只长有 毒牙的狼,直至将你咬得体无完肤,最后七窍流血而亡。我曾经试过把自己完全交 付出去,让狂热的情欲指引自己的行为,其结果就是消灭了爱情存在的可能性。刚 爱芝子那会儿,真的是把自己完全置于爱的控制之下。爱原来是这样的啊,我真不 知道呢;爱原来是这样的啊,我终于知道了。现在就靠这点光荣生活了,证明自己 爱过,还在爱着。 看了看烟盒,还剩下八支。盒子显得空荡荡的,它们躺在里面有点孤单。我再 点了一支,这时候烟雾已经不再轻易的刺激我的泪腺了,若有若无的一口气就能使 它径自向空中飘去。而且我开始把它从左边嘴角转到右边,然后让它自如的夹在两 唇中间上下翘动。但是我宁愿让鼻子处于烟雾的燎烤中,让眼睛湿湿的胀疼,像针 刺那样使我的心脏保持着清醒。 湘湘有一次说:“你们的爱情可真算古典了高中同学又是相隔四千里的守候钟 忘可要好好珍惜啦。”是吧是吧,我说。 湘湘是大我十二天的表姐,正当她家里为她的出生大摆宴席的那天我从我老妈 子宫里钻出来。我妈说我下来之后很久都一声不吭,后来是我外婆把我倒提着拍了 我的屁股一巴掌我才活过来的。佛说,人生是苦,这句话从一开始就应验在了我身 上。 对于人生我当然没怀太多的希望,我属于较早触摸到死亡的那种人。十六岁那 年我一个人单独生活在小县城,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很多时间安静得像一座孤寂 的坟。我喜欢这样,把自己与家人隔开来更能让我快乐。我有一大帮朋友,他们是 一群成熟得很早的男男女女。我的房子是他们的乐园,他们在这里吃饭喝酒看电视 玩各种性游戏。很奇怪,整一年时间竟然没有一个女孩怀孕。也很奇怪,当丧钟为 那段疯狂的日子敲响时我还保持着可怜的童身。我做班长,他们只是我的喽罗,也 许潜意识里我是想藉此保持着我绝对的与众不同吧。当白枫把我的手一次一次的引 向她的私处时,我以一种难以理喻的执拗抗拒着她的诱惑。十六岁其实情欲早已经 开始燃烧了。 就在那年夏天我摸到了死神的脸。 那天他们都没有来,我把自行车放好就去冲凉。六月是一个烦躁的月份,一切 都轻飘飘的,让人像活在半空中。但是当我发现自己的下身散发出一股奇怪味道的 时候,我的心像铅一样坠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拼命的回想是不是和白 枫有过生殖器的接触,又想是不是他们谁穿错了我的内裤,结果自然是毫无头绪。 可是那股腥味却好像越来越浓,把我那坟一样宽敞的房子塞得满满当当。我光着身 体,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 性病吧,就是性病。一旦肯定这个,我就慢慢镇定下来了。人就是这样,最可 怕的不是某种实在的东西,而是那种没法照面的东西,是虚无。我想我要死了,在 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坟中升天,见上帝。那时我读白色封皮的《圣经故事》,知道天 上还有一个乐园。我看了看自己的阴茎,突然毫无来由的笑了起来。奇怪吗?一个 小小的器官,它竟然能决定一个十六岁男孩的生命。我开始后悔对白枫的拒绝,临 死才知道没有做过爱的人生是那样的丑陋。白枫住学校,这时当然还可以把她叫过 来,可是那样一来她也活不成了,于是作罢,我决定带着这点遗憾离开人世。牺牲 能让人自觉崇高,我的心就这样获得了加倍的勇气。 死吧,死啊,死啦……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像隔了一层纱巾。我去烧 水,水声哗哗的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黄蓝红的三色火苗点燃了空气,蚯蚓般蜿蜒 向我。它们如康德的物自体那样不可触摸,无法认识。然而我不热也不冷,有一个 天使样的影子在我前方隐隐绰绰。它微笑如花,又恶毒如蛇。不管花亦或蛇,那都 是我无法抗拒的东西。它存在,指引着我的方向,我无从抵抗,因之我也不想抵抗。 那时我还不知道克尔凯郭尔,不知道舍斯托夫,也就不知道人还可以为不可能性而 斗争。 在那座陌生而又熟悉的坟里,我热好了足够的水,把最喜欢的衣服拿出来放在 身边,然后开始洗澡。那是我有生以来洗得最认真的一趟,总共擦了五次,直到我 确定自己已经一尘不染。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在旁边,我看见外婆怎样把他弄得干干 净净,怎样小心翼翼的替他穿上洁白的尸衣,这一切我都十分清楚。不过当时我全 凭本能行事,没有想起外婆,也没有想起外公。一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总是希望 能毫无牵挂的,最好连尘土也不要带走。 穿好衣服,我又换上还有阳光味道的被单,然后安静的躺在上面。六月,电风 扇在转动,它像我黑暗中的兄弟。房间里弥漫着树叶的阴影,弥漫着水乡的雨点, 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味道。这些都是我生命之初的元素,它们总是在最本质的时候贴 近我,甚至要将我融化在其中。耶稣说,你们来自尘土,也必将归于尘土。 我听见了小城中心的钟声,余韵袅袅的十响,带着天国的神秘氛围。 烟又灭了。 我的头在向外扩张着,中间的内核似乎在不知不觉的膨胀。面前的墙壁和烟灰 缸都在沉默,我不看它们时它们就是一片死寂,我把目光投向它们时它们似乎也获 得了生命。外面下起了雨,由远到近,现在已经打在了我的玻璃窗上。这是广州吗? 是的,这是广州。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求学生涯,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变成一 个不那么循规蹈矩的学生,从一个写应试作文的学生变成一个写小说的男人。 我一直都在渴望写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小说,它写完了,就躺在我的硬盘上。 可是等我昨天准备动手修改的时候,却发现那里面还是有许多和我完全相反的东西。 那些东西我无法改动,它们内在的组成一个我进不去的系列。于是我只有从头再来。 这似乎符合我一向的作风。当一件事情或一个东西不再完全属于我时,我宁愿 重返开端。芝子是唯一的例外,我无数次的想和她分手,然而她却无数加一次的让 我抛弃这个念头。但是我想,终有一刻她会再也留不住我,就像终有一刻我会面临 真正的死亡那样。 我总有一种方式逃离她给我的痛苦,那就是写作。曾经有段时间,我把写作视 为对自己的一种拯救。就像萨特,给自己在这个世上的生存买一张火车票。就像别 尔嘉耶夫,给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找一个支撑。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们都只不过 在进行一场自我欺骗。人生这趟车,本就是绝对的虚无。在这虚无之处,我每一刻 都存在。我要解决的,是如何使我这每一刻的存在更真实,更符合我脆弱的心脏。 我点上今晚的第十七支烟。 火机蹿出长长的火苗,然后在我放手的刹那熄灭,它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 但我知道它燃烧过——我的烟在燃烧,它记住了这一刻。 六年前的我当然没有想到今天的我会把那个夜晚重新描述一遍。幸福会像泥牛 入海那样了无踪迹,但事实证明痛苦不会,绝望不会。它们总是如蛆附骨一样刻在 人心深处,在世事际遇中一遭一遭的涌现出新的意义。你得一再的重新评价它们, 藉此重新评价你的人生,确定你的人生。人生常新,痛苦和绝望却相伴如一。 那晚我埋下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伏笔。在确定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我表现了恰 当的惊慌和安之若素。躺在床上,童年的印象回闪过我的脑海。当然,它们是片段 的,零碎的,就像结巴的语言。 它们像结巴的语言,也就是说这些回闪还是具有某种内在的统一性。它们有一 个完整的意思,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指向,虽然表达得不清不楚,却大体上暗示了我 这一生的脚印。当那些有限的镜头一一放过,我就觉得了无聊。周国平说等死是一 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而我当时所经验到的,只不过是彻彻底底的无聊罢了。 洗了身子,那里的气味就淡了许多。它甚至淹没在纯洁的阳光味儿中了。我在 床上翻来覆去,然后是闭上眼的休息。我不能睡,不能在睡眠中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想看看天使的样子,看看天使是男是女。我的床很大很宽,它在1994年就值1400 块,足够四个我在上面并排躺着。所以我尽可以折腾个够。 当钟声再再再次响起的时候,我起床了,并且按亮了灯。黄黄的光线,特别刺 眼。我不喜欢日光灯,它太亮,使人无法感觉到黑夜。在我已经写完的那部小说中 我一再的表述了对黑夜的崇敬之情,甚至它的名字就叫《黑夜纯洁》。但是经过长 久的黑暗之后,黄色的光也让我难以忍受,于是我马上又把它按灭了。我摸黑去客 厅里里拿钥匙和钱包,然后下楼去了街上。 当然我并不想逛街,我讨厌逛街。下楼是因为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部书没有 看完,现在正可以拿它慢慢消磨时光。 我去租书。 小城的正街上灯火辉煌,我住的小巷子里却只有从巷边住户窗缝里透过来的一 点微光。巷子空无一人,只余几颗星在遥远的天边眯着眼睛。小城不比夜广州,那 里的居民十一点之后都已经关门上床。我沿着巷子走到它的尽头,再转个弯,到了。 这是一个快要坍塌的土砖房,厚厚的灰尘使它看上去浑然一体,像块陨石胡乱的堆 在路边。 “陈爷,开门。”我拍得他的木头门吱吱地响。 “谁呀?都睡着了。”陈爷在里面咕哝着,他的声音特难听,喉咙里像从没清 爽过。 “陈爷,借书。”我又拍门,它就再次吱吱的响起来。 于是门就开了。陈爷的灯也是黄黄的,让我感觉有一种温暖。陈爷拿着一把缀 满了补丁的破扇子摇呀摇,他咕哝了第二遍:“谁呀,都说睡着了。” “陈爷是我,巷子那头的钟忘哥。” “哦,是忘哥儿呀,咋这时候借书呢?” “我睡不着,想借那套《天龙八部》。”我知道我就要永远的睡着了,可是我 决定隐着不说,这种隐藏让我的心脏变得坚强,那时我像个骠悍的骑手。 “金庸的?在左边哪,我给你找找。”陈爷便佝偻着腰,把书给我拿出来。 “忘哥儿,你四本都要还是先借一本看着?”陈爷转身去拿登记薄,他把扇子 扇得扑扑直响。 我说四本吧,四本。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我会什么时候死去,我想也许我还能活 上两天,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次跑过来了。我给了陈爷五十块的押金,我想这套书是 还不了的了。 我拿着书沿着冷清的巷子重回到三房两厅的屋子,我的安静的坟。点上蜡烛, 我躺在床上看起了小说。烛光很暖和,很快我就沉入到金庸的武侠世界里去了。然 而在想为故事中的人物哈哈大笑时我突然又看到了死神惨惨的面孔,他面含轻蔑的 看着我耍着自我欺骗的小把戏。 我颓然的把书摔在地板上,孤单和害怕慢慢将自己裹住,我终于忍不住双泪长 流。人有一颗心,不管多么脆弱,它都不容欺骗。骗不了自己就只好在黑暗中把泪 水流尽,黎明到来之前,我终于抵挡不住身体的极度疲乏睡着了。 我并没有在睡梦中死去。第二天下午醒来夕阳光线比往常更成熟更完美的匍匐 我的房间里。蜡烛早已燃完,只有床边的四本书提醒着我昨晚发生的事情。我急急 的脱下裤子拼命压着头嗅着我的下身,气味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就那样忐忑不安的坐着,手足无措的坐着。什么也想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到 底是生还是死。就在这样一片糊涂中我又不知不觉的睡去。在梦中我变成一块石头, 没有风没有雨,不会腐蚀不会消亡的石头在世界上成为永恒。 四年以后我看到诗人陈晨写的一首歌:我发觉,我们都白忙了,到头来只有死 亡。 我感到一切都失去,我终于绝望了。 我明白生活其实很简单,简单得让我害怕。 我看到那些苦苦挣扎的人,感觉到生与死的距离。 ……这首从生命深处生长起来的歌很简单很单纯,却胜过一切多余的说教。我 觉得这是为十六岁的我写的,我觉得我十六时已经写出了这首歌。 ……写到这里我的Call机响了,芝子在上面留言要我明天上午十点去白云机场 接她。 烟只剩一支了。抽烟不是一件我力所能及的事,它还是让我恶心。屋子里又黑 又粘,我开始饥饿了。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在饥饿中飘的,这样我才知道自己在干 什么,想干什么,而又不得不干点东西。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芝子是真的爱我。不过就是弄错了也没有太大的关系,这 于我的生而为人的命运并没有丝毫的影响。除了短暂的情绪的改变,她爱抑或不爱 都不能救治我悲惨无梦的人生。站在生命的终点,我的人生连同整个世界都是一片 空无。如果真还有什么祈愿,我只望自己每一刻都真实的存在着,痛苦或幸福的, 快乐或悲伤的;我也只望我的同类,我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的兄弟姐妹们洞悉自 己的命运,并在这命运中看到真正的自己。 我抬起头,广州的雨还是不停不停不停。世界像一个肺活量很好的人的一口气 那样绵长悠久,那样轻飘飘的滑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