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作者:粲然 世界上的人不外有两种:征服者与被征服者,胜负贵贱在童年时代已露端倪。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在我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极其优异。那个时候我经常做 这样一个梦,梦见我负着手在云端里行走,世界的日升月落就在我交睫眨眼之间。 我一直在我的梦里领悟我的宿命,而这样的宿命让我甘之如饴、一往无前。 二十二岁,我有了情人。这并不能把我定义为叛逆或追赶潮流,全然不是这 么回事。 第一次和他见面,天气还燥热,我把自己从霍普特曼的《沉钟》中拔身出来, 心情沉重绝望。那天黄昏,我合上书本,冲了个澡,穿上一件兰色碎花吊带的短 裙,香喷喷地和他坐在街心花园高高的楼梯上,冰淇淋奶汁稀里糊涂地糊了我一 嘴,斜阳淡淡地扫在我的衣褶上,我知道自己生动而美丽。但我并无暇顾及这么 多。 我长叹了口气对他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二十二岁还没有找到自己 愿意去做的事情,成天游手好闲,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他让我不要 着急,他说一切都是要慢慢积累的,何况二十二岁,实在还是很年轻。我说你这 么大年纪,所有生命的戾气都被折腾光了,你怎么明白生命的紧迫感,何况这样 的生命紧迫感并不是人人都想有就有的。他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就像所有的人 一样,他们听着我说这样的话时就会在脸上挂上宽容宠溺的微笑。好象听小孩子 说自己要摘下天上的月亮似的。我讨厌这样的笑容。但那天我谈兴正浓,他从口 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来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喜欢他这样亲切的动作,喜欢 他。 于是我又说,我觉得自己老,并不是因为我像旁的什么女子一样确定自己要 在某岁某岁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和完成什么国家规划没有什么两样。我并不在 意什么爱情婚姻,那些东西在我看来一钱不值。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是因为我 从前的生命毫无建树。我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呢?关于有利于让自己功名赫赫的 基础,我一件也没有做好。他在阳光中转过头来安静地看我,眸色在日色下五彩 斑斓。周围的车子行人很喧嚣地绕着城市呼来窜去,夏日的鹧鸪尖着嗓子立在电 线杆上喊叫。整个世界大概只有我们俩是沉重思考着的。在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脆 弱而孤独起来。于是我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说,你不要诱惑我了。 关于孤独的感觉通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回响在我的心里。传花曲终,人 饮散尽,自己趴在凉台的栏杆上,听晚归的什么人用力摇着自行车铃子,由远而 近而远,一条路又空荡荡的,只有我的目光在这里那里飘来飘去。或者是行在月 光底下,看自己的影子被别人的影子无意地覆盖住了,然后又轻巧的越过。一向 是这样,没有人知道我做什么,没有人在意我每一刻的感觉。倘若我不是名人, 我的所有心情都注定永远淹没了,被日后烧尸的火烧成冲天的一缕轻尘,而已, 而已。 然而我对他说我不要这样的孤独,我说所谓的孤独与苦难都是那些功成名就 的人回述旧事时候的矫情与标榜。他摇摇头用力的抱住我,当时我们挤在一张瘦 小的床上。 当我第一次走进那幢房子,那个房间之前。我立在隔街的立交桥上从挎包里 把镜子掏出来瞧。有这么样的一段时候,我总期盼着我的镜子捞到个“魔镜”的 好事当当。小小的小小的魔镜,不必要回答什么“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这 类无聊幼稚虚荣的问题,只要把它映照的这个空间与我尽数抽取入内,让我拥有 一块土地,做我野心泛滥的王国。就算当时真是茶余饭后可怜可笑的幻想吧。但 如今,当我打开镜子,眼光穿越水银去搜寻镜中的蓝天、白云、车辆、高楼,以 及我红扑扑的腮时,我的心却沉沉的撞了下。别的女子、或者别的男子,或者所 有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生命中必经历的一天来临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有 这么小小的自怜与无奈。只是不说,也不想改变什么,还是这么走了。就像我, 把镜子小心地放在包里,走下立交桥,走过街道,走上楼梯,去敲他的门。 我并不很在意我的身体。如果它最后必定要由我把它交给什么人,那么或早 或晚或此或彼想来并不是有多大的差别。就像捡拾鲜花的孩子,在花园里四处挑 选,早折的玫瑰还未盛放,晚摘的茉莉早有败迹,无如随着心意盲目采去,不用 比较,反正只是头上芳香的点缀。 当他很温柔地把吻点在我的脖子上,我就抚着他的发对他说上面的这席话。 他退开了一步,用惊骇的眼神看我,反驳我说不是这样的。我说那又是怎么样呢? 我说的并没有错误。对我来说,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我寻觅凸现个人价值的漫长 道路便是左右人生的河道,其中巨大的心绪与诱惑,统统是有形无实的石头,抛 下河去,纵使有天大的水花,瞬间也就灭了,河水自有自己的方向,足以急流涌 荡。他好似绝望地摇着头,把我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上。后来他问我说他是不是第 一个男人。我把手枕在头回答说如果他刚才的动作继续进行下去就是了。于是他 又微笑起来,他说慢慢来没有事情的,你什么也不懂,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我想他并不了解我话里的意思。他并不懂得我,他也不会真正地爱我,他对 我的爱就像一个男人在肉体需要时碰到一个女人一样,自以为倾尽心力,然而都 是潜意识的谎言。我看得清楚,我也不爱他,永远不爱。我只是需要他,像克里 斯朵夫需要一个异性帮他完成成其为伟人的激变罢了。 我又把我这个意思同他讲了。他这一次倒没有生气,他只是微微红了脸叹了 口气说他的火都被我的话浇灭了,他说你知道是什么火么?他拉起我的手放在他 的心窝上,说这里。然后他又慌忙补充说不止那里。他顿了顿,把我的手放在他 身体上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没有做声,但随即我说做吧,像别人那样,只是 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你就当自己是强奸犯好了,不要指望我太多。 在一次对话时我曾经对他说我爱着的一个故事。书生邂逅这么一位美丽的仙 女,仙女对他说:“如果你我结为夫妻,只有三年缘分。如若终日品茗谈心,弈 棋对诗,则可一生相伴。”我问他如果这个两难的选择放在他的面前,他会做何 取舍。他掉过头去看窗外飞来飞去的云,半晌才说其实感情没有那么绝对的是非 终了,其中的牵牵绊绊,不是规定了时间就可以抹杀的。我翻了个白眼对他,接 着说后面的故事:书生后来失去了仙女,他在后悔与绝望中度过了余生。他听了 就把我紧紧揽在怀里,差点把我勒死过去。 其实我想,我认定,每一个男人听了仙女的话立马都会做结为夫妻的不二选 择。要不茹毛饮血地扑过去狂啃保证是机体变异或者心理变态。所以当我把眼睛 闭上,衣衫不整地躺在他瘦小的床上,建议他暂时充当强奸犯时,我心里长叹了 口气,怎么想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但他退到了床的那头去,抹了把头上的汗,他说等等好了。 他的房子在城市的一个角落,他并没有钱。男子单身公寓350 元一个月,是 很简陋的那种。澡室是公用的,在楼梯的拐角处,门上占满破洞,常常有人在用 力地推门关门,水声与走调的歌声到了深夜还在响。当我到他的房间去时,他就 把窗户与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样房间就剧烈地热。窗帘层层地把屋子包围起来, 被软绵绵的风一吹,就放射出一些灰尘飘荡。我在盈盈楚楚灰尘中就觉得这样的 空间似是而非,好象我不是我,他也全然不是他。我们只是两具互相需要的肉体, 赤裸裸的,剩下些缤纷的颜色与器官。 我们在这样的空间里互相索求。但没有真正的愉悦与快乐。 那天我耐心地等了他很久,我转过头去看窗帘,室外一些火辣辣的夏日的光 透进屋来,我感到许多许多的细汗开始在我身上茂盛。这多少让我觉得扫兴与尴 尬,于是我把手伸过去,命令他抱着我。他走过来让我缩在他怀里。我把头靠在 他左手上,双手绕过他的脖子,使自己舒服一点,但他突然哭起来,他抽泣着说 他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事。他说你啊你啊,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么美丽,真正 的欲望是会让人感动的。你啊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呢?我贴着身子蹭着他,我喜 欢这样的亲密无间,和一个人完全没有隔阂。 我承认我私心里希望自己能诱惑他,无论用什么方式。一个女子,当第一次 发现自己的身体为别人所希望与渴求,虚荣是在所难免的。我希望他目不转睛地 看我,在我耳边不加掩饰地喘气,身体生气勃勃起来。我付不付出是另一回事, 但我希望如此。 只是我想不通他的哭泣。他曾经和我说起这么个传说,当天上的神动了凡心 之后,他们都会有泪水,他们流泪,雨就下来,神就成了凡人。我大笑说如果他 们不哭的话他们就不会暴露自己了。他说真正的爱情是会让人哭泣的,一次完美 的做爱也会,阻止不了,克制不住。 可是我想不通他此时哭泣的原因。他并不爱我,也并不是得不到我。我被他 弄糊涂了,只好托着腮帮瞪着他。他泪眼朦胧的,嘴里唠唠叨叨说爱我。我被他 逗笑了,觉得他在感情中比我幼稚,幼稚多了。不过他又允诺我,他说除非我要 求,他不会再主动做这件事了。我爽快地说如果这是你男人虚荣心的表达方式, 那不要客气,我现在要求好啦。他摇头说他不要这样的要求,但他并不说他要求 的要求是什么。我想难不成要我喘着粗气媚眼如丝地嚷他的名字,这样太可笑了, 我做不来的。于是我想着就昂头大笑起来,说那你太亏了,像我这样的未来伟人 绝对不做这样的要求。他听了就用手掌掰住我的肩膀,请我缓住笑,在我耳朵边 上小声着说别着急,你还不清楚你自己身体的欲望呢。我来帮助你。 我被放在了床上,让我平躺着,叫我感觉。我又掉过头去看那扇会泄露外面 世界音讯的窗,外面全暗下来了。走廊上有人拖着鞋踱来踱去,再有就是稀稀疏 疏的车喇叭声,隔壁人家炒菜声。天气还是热,我们都喘着气,空气里弥漫着一 股汗与分泌物交杂在一起的味道我并不是不快乐,可是风来了,从窗缝门底泻来, 可以听到楼底下有人在打着招呼,说:“阿嫂刚回来呀。”“是呀,我家明子回 来了没有?”“回来了,书包一放又跑个没影。”那人就骂:“没长进的死孩子!” 我心情猛地暗淡起来,突然想起家里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点钟该坐在 饭桌前看电视了吧。爸爸腆着肚,把皮带松开,添两碗饭。绝想不到这个屋子、 他的女儿正发生的事情。我重重地吐了口气对他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了。 我觉得即使我不重视我的身体,我依然重视我灵魂的独立。老小听大人说七 仙女的传说,认为她可怜之极。不慎丢失了飞翔的衣裳,就注定无奈地从属以拿 着她衣裳的男人。我不愿意让谁拿走我的衣裳,不愿意在冰冷的河水里为了重新 升天与男子讨价还价,不愿意在低俗的世界行走,我充满了优越感,绝不久居人 下。 所以,当他说他要帮助我时,我的欲望或许早已枯萎避匿,我不甘被人操纵 着,他一厢情愿的举动无济于事。 但从那天起我们对这样的游戏乐此不疲,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我将此视之 为征服与被征服的原始创造,深深期待,永不言败。 我可以感觉他的欲望,如春天的长春藤蔓延生长。有时候当夜晚完全来临, 城市死一般静下来,我躺在他怀里,侧头看着他的脸。他脸上开始有皱纹了,属 于年近三十男子浅涩的沧桑,他一动也不动,可是我还是能从他的唇他的手以及 他的身体上读出他内心里日益滋长的饥渴。于是我就害怕起来,我害怕他总有一 天在他自己设下的这个磨练陷阱中死去,或者与我生生世世如此纠缠,没有尽头。 我想到头来我的青春与生命力也要随之死亡,像一棵参天巨木无辜地死在不离不 弃的常春藤手里。 更多的时候,在暗夜里,我并不看他。我通宵睁着双眼,环视这间屋子。在 彻底的幽暗里,我仍可以感觉到无数生物在我身傍奔腾。他们一个个远离我了, 冲向无限光明灿烂的世界里,他们原本与我同心同体,但屏弃欲望,他们得以永 生。 这个时候我就听到我的野心非常哀伤地战栗。它看我堕落死地,与凡生无异。 我已经想不出这一切是如何开始,又何为终局。这个屋子,这个男子,把我和我 的天地决然分开。我的锋芒垂下头来,可是我不知道该与什么作别,以什么断却。 我变成什么?这个炎热的城市,这个啁哳的世界,这个哑口无言的人间我该以我 此刻的生存方式为傲,或者视之为折腾彼此生命无聊荒谬的游戏,弃之无疑? 他变得一天天憔悴,爱哭泣。每每看到我容光焕发地在他面前行走,他就把 目光掉开过去。我对他说累了就放手好了,没有关系的。他问我说你愿意么?我 很认真地说我喜欢这样的状况,虽然我为我们设置了很多可能,但这样还是很好 很好的。我不想改变什么。他长叹了口气。他在每一次爱抚之后都会哭泣,用力 抽打自己的脸。他说我让他感觉到深刻的爱情,但也感觉到巨大的无力感。他问 我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用?是不是?是不是?我初时还会安慰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有用我心理变态我欲望稀薄。用吻细细地湿润他的脸颊,哄他入睡。但久 了我就累了,冷冷地看着他,把手摊开睡着了。 在梦中我梦见我和他战立在古代战场上,远古的战鼓沸腾着,我和他长久对 峙。但这场战争为什么没有终局,没有胜者? 我疲倦了。 他后来同我说,一开始见你你是怯生生的,纯净而清朗,从没有想到你是如 此顽强固执。但他还说我的想法单薄得很,浮躁之极。他说我的野心把我的肢体 粉碎了,像梵高的画。我可怜兮兮地垂着头,我说我有什么法子呢?我一无所有, 我没有阅历没有成功没有光荣甚至没有爱情,我白白活了这么多年,唯一让我骄 傲的就是这一点高人一筹的野心了,没有它,我的生命就毫无光彩了。他听了就 把我抱起来,用力的钳住我,他说他真的明白他了解他知道,所以他是这么这么 痛苦。 那个房间一向这么安全地把我们同世界阻隔开来。我烦躁地时候就掀开窗帘 极目去看。看“叭叭叭”走过去的汽车,看来来往往匆匆来去的行人,看远处摩 天大楼一间房一间房的灯光,还有看在黄昏会五色闪耀的云天。我不知道是什么 把我困在这个房间里,与一个男人一遍一遍的游戏,用肉体欲望做筹码,无望而 艰难。 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和他步出房间去。那天阳光很好,淡淡的并无热度。走 在唧唧喳喳穿越我们而行的人潮中,恍如隔世。我突然发现沉迷游戏后,我们再 没有如此人世的感情表达方式手牵着手在日头下静静的没有目标地行走,如此平 淡如此奢侈。欲望让我们习惯孤傲,把自己冻结在一个高度上。欲望也贬谪我们, 让我们不见天日。此刻我突然感觉出一种幸福了,凡人的幸福。我扭过头向他微 笑。 他并没有察觉,他皱着眉头走。我从侧面看他额头上脸上的表情,每一寸肌 肉的痕迹。那么孤独那么忍耐那么无助。我想起他说过他现在早已没有朋友没有 心情没有生活的目的了。当时我想他爱的念头这么纯粹这么直接这么不容置疑, 就是要一份征服后释放的欲望而已。而今天,在光灿灿的天地下,在人群汹涌的 城市中,我侧头看他径直走着,走过一根根电线杆,一条条街道,一个个十字路 口。我的心很突然地因为他的孤独与忧郁猛烈地痛苦起来,于是周围的人都黯淡 下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他,只剩下他,只剩下他。 就在这一刹那我抓住他的手,我的掌他的掌青筋突起。我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说了。 我需要你。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景色。可以在这样的世界里苏醒: 那是一片广袤的森林,无边无际。初时天还没有亮,四周一片死静。黑色是 最早的迷茫,极目是徒劳的反抗。但是不要怕不要怕,光会来的,用很轻灵的步 子,先在云端徘徊。它愿意等待,当万物有了回应,才来,就来。先透过树梢, 从落叶地上弹起,由碧绿的溪水晖映,不经意间充满大地。于是,晨终于到了, 生命从最深层的积淀中喷薄而出,整个世界、世界外的世界都在欢唱。 如此简单,如此辉煌。 最后我把眼睛闭上。他的眼泪就在我的睫毛上。他喃喃说谢谢你了,谢谢你。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需要我,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怜悯。我的心又一颤,我说 不要说话,让我回味久些。他微笑起来,点着我的鼻子说刚才你在叫我呢。我说 我不记得了。他说是这样的,你是这么说的:' 请你爱着我好么?我也会爱着你 的。' 我睁开眼睛望住他,我的眼睛清澈晶莹,黑白分明。我灿烂地笑起来。我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并不爱你。我永远只是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