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 作者:粲然 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 那时,我们挣扎着从海里走出来。一踩着沙地,有些孩子便头也不回地朝前 跑。煤油灯和阿则紧追了几步,跟在他们身后吆喝着。他们俩赤裸着身子,通体 黝黑,在阳光下显得灵活有力。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转过身来,他脸色苍白,两眼 红肿,大声地冲着我们喊:“你们会死的!”剩下的孩子也络绎回过头,跟着喊: “死!死!死!”一声声叠加上去,像声撕力竭的感叹号。接着沙滩上就彻底沉 默下来,那些孩子渐渐跑远了。 我转过头看着大海。现在她像马蹄莲树上掉落的叶子,善良单纯。引起我们 惊恐的事物早已幻化烟霞。现在,它们正在地平线上隐没。它们不往天上浮,也 不为海水所吞没。它们只是膨胀了,越来越稀薄,让我想到姑姑那件红色毛线衣。 昨天晚上,姑姑用力扯动线头,它逐渐变了形,在姑姑手上越来越大,最后成了 线团,锁在我家阁楼的柜子里。 煤油灯和阿则站在我身后,后来他们说:天就要黑了。他们说的是实话,在 这样人烟稀少的浅秋,一交睫,海岛的日光就无影无踪。我们又在海沙滩上站了 一会,甚至踮着脚尖极目眺望,好象三个英勇的斗士。但最终,海面上连一丝白 色的云、红色的霞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月亮紧跟着出来,它的光流动在谁家灶台 上溢泄出浓烈的芹菜汤与鸡蛋花香味之后,更显得夜里海上的风总是很凉。 我们转过身,走过沙滩,朝棕榈树掩映的小径上走。大家都有点沮丧,煤油 灯把衣服里包裹的贝壳拿出来,夹在脚趾缝隙里,叉开两腿,像只大胖企鹅翘着 屁股。但谁也没有笑。他矮短的影子被偶尔人家玻璃上的的灯光拉得格外长,盖 在我和阿则身上。十六岁的阿则就在这样的黑暗中,又把手伸到我怀里。 “哎,我说,就回家么?”阿则边问,他回过头对我露出雪白的牙齿,好象 把刚才的事情都忘记了,又高兴又激动。 “咱们到老房子那边去,怎么样?”煤油灯在前头提议说。他很专注地走着 他的路,有时候还蹦跳几下。那些我们下午捡到的美丽贝壳从他脚趾里滚下来, 满路上都是,他不去捡。 他们说的老房子在路的转角,小径一直朝最纵深去的地方。那里的地,据说 就要开发成旅游度假村,政府命令老旧的房子都必须拆除。于是人们陆续搬走。 那里夜里没有灯光,整个夏天,都是我们孩子的迷宫乐园。 我们三个人站在最古老的那栋房子前,身后是一棵扭曲地不成样子的榕树, 胡子长长地直要垂到地上。煤油灯在黑暗中触到榕须,好象吓了一跳,他气乎乎 地说:“小米,榕树胡子和你的头发一样,又枯又黄又卷!”他甚至还吐了口痰 在地上。然而,这里那么安静,他的声音越发显得大,好象就在我们耳膜上震响。 大家又都哆嗦了一下。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被风撩起来,在眼前张舞。 阿则向我保证说,这栋房子早已无人居住。他们俩顺着水管向上爬时,我在 下面观望。这些据说是殖民地时期建造的房子,壁上有许多奢侈浮华的花朵。在 我眼里,它们从没有鲜艳的日子,稀疏的野草在石刻上茁壮的焕发,间或还有青 苔。它们逐渐吞噬那些呆板的图案,耀武扬威。现在,在暗处,我把手伸过去, 触摸着这些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形状,心开始剧烈跳动。 “你快上来啊!”煤油灯从在屋子最顶层探下身来,小声地喊。 我开始向上爬。觉得很害怕。颤抖像水波,从腿肚子扩散到全身。当我沿着 水管经过那些漆黑的窗口,我身上的毛孔便如竖起的野草朝外倾伏。接着我真的 看到一只胳膊,它至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面突然出现,一把捉住我。一声巨大的尖 叫从我心脏里嘣发出来,震得我双颊发酸…… 我模糊听到另外一些吆喝声,接着阿则和煤油灯的身影飞快的滑落下去。他 们跑得那么快,甚至不看我一眼。 这一天受的惊吓够多了,我不想动,光着脚,呆呆地笔直地,站在水管上。 “你要闭上眼睛。”那人弯下腰对我说。我们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站了一会, 他突然张开手掌放在我颧骨之上。我的睫毛在他掌心下扑扇,觉得黑暗越发幽深、 潮湿、带着手汗味道。他叫我跟着他,我们就在暗地里相扶着走起来。他的左手 绕过我的脑后,没有离开我的脸,右手则拿着拐杖。我和他并肩靠着,听到自己 牙齿的声音。“哦”他说:“你的脸怎么那么凉。”接着我们都不说话,像巨大 的五足怪兽朝前一起迈开脚。 这段路途不长,他引导着我,好象经过一条甬道,走到另一间房间里去。我 听到他按动按扭的声音,接着,他把手放开来,说:“这样你就不觉得灯光刺眼 了吧。” 我把眼睛张开,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小屋子里,白炽灯很昏暗,这里除了床, 只有一个书架。那个抓住我的男人,是个老人。他现在看着我,皱纹下面的眼睛 又大又亮。 我松了口气,叫他:“爷爷。” 他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如实说了。他看了看我,转过身蹲下来。地板上 的电饭煲里,正熬着滚烫的小米粥,米汤“噼啦噼拉”响动。这样的声响,让我 想起阿则他们拍打篮球的声音。现在,这里很安静,四周没有灯。我身上粘乎乎 的,统统是腥咸的海水和汗的痕迹。另外,除了让我羞赧的体味,我还嗅到蚊香 的味道,它在这间屋子里显得那么浓烈,可是,我却找不到它的踪影。也许,烧 光了,随着风四处去了。我看着四下洞开的窗户,也就这样想。不知为什么,我 开始渴睡,不加掩饰地打着哈欠。 “吃碗饭,回家去吧。”老人对我说。他把肉酱加在舀好的饭里,递给我。 我摇摇头站起来。他看看我,突然嘴角咧开笑了,“你怎么这么害怕呢?”他问: “我在集市上还见过你呢。” 我迟疑着,幻象与现实难以分辨。我现在才意识到,在老人放下双手,灯光 重现时,我才真实地回到陆地上来。这样的想法顿时叫我委屈了,觉得自己很孤 独。“我看到了……”我战战兢兢地说出后面两个字:“海市。” 老人别过头来认真看了看我的脸。我不说话,但是身体终于颤抖起来,和下 午跑走的那些怯懦的孩子一样。在海面班驳光线上突然出现的事物此刻又浮现在 这个幽暗的屋子里,我要像水就要化掉了。我想起那一刹那我昂头所见的蓝天, 熟悉又蓦然陌生的海洋以及肆意朝我们扩展的幻象,感觉自己的肌肤如丛林滋长, 我要把我的想法我的心灵埋葬起来,掩埋在毛细血管最深处,让它们无所洞察绝 不害怕。 老人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他不说什么。他手上那点温暖又在我身上开始流传。 我紧咬地牙关松了,抬起眼来看着老人。他叹了口气,他把我拥到怀里。我终于 哭了,眼泪“啪啦啪啦”往下掉。 后来老人对我说,海市是个预兆,这个海岛上的人注定要望出去,不能永远 像蚂蚱蹦跳在浮萍上那样,在水和海岛之间见识世面。“听!”我们一来到海沙 滩上,老人总是这样吩咐我。他说这里是天地的面孔:交错纠结、暗淡无光的日 月是双目、白云为鼻、整个巨大的空间,便是张开的嘴巴,潮汐吞吐着,要把宇 宙的秘密宣告众人。但我却对另外一些东西着迷:比如海石、比如贝壳、比如影 子落在自己走过来的脚印上,脚印坑坑洼洼,影子也坑坑洼洼。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和老人呆在一起。海市的目眩景色,抽了筋似回游的 胆怯都慢慢暗淡。老人说,倘若在幻象之后有一个真实存在便无须恐惧。但在如 许真实之后,却还有一个存在的幻象,这才真正值得忧虑。我似懂非懂地听,月 光、海风、棕榈树开始变得朦胧含糊却棱角分明。它们像砧板上的肉,任由玄妙 的语言分割其光芒与色泽。有的时候,我们俩走啊走,可以从岩石的这头一直走 到看不见的岩石那头。 我一直跟着他。感到凉,就快步走上来,把手放在他衬衣口袋里,头靠在他 肩膀上。我对着海风的这边耳朵很冰冷,另一只耳朵则热乎乎。他也一样。我把 我的暖耳朵贴到老人冷耳朵上,他不斥骂我。 海沙滩上有旁人的时候,我却又显得拘谨。用很大的声音呼喊他“爷爷,爷 爷。”老人在阳光下别过头。于是我发现他真的很老了。他的个头小,背佝偻; 他有支气管炎,走路时发出巨大的喘息声;他的每一块皮肤上都布满皱纹,发出 很醒目的趔趄的光。 在我喊他“爷爷”的时候,他不出声地瞅着我。有一次他很突兀地冲我说, 你根本不用这样,没有人会怀疑什么,我已经老得不值得怀疑了。他语气很凶狠, 我则像被老师捉住痛脚的孩子,搓着双手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那天傍晚,我们顺着渔民刚刚走过的,布满鱼腥味的石子路慢慢回走。由于 踩着海泥,我“啪啦”一声摔倒在一棵桂花树下,黄灿灿的花散在我身上,是馥 郁刺鼻的香味。我的左脚崴了,痛得喊出声来。老人弯下腰,花白头发的脑袋冲 着我,把我的脚放在他怀里,用手一下一下摩搓。后来,黑夜彻底侵袭而来,他 就在婆娑的桂花影子下,安慰地笑笑,把嘴凑过来,亲亲我的额头,把我扶起来。 我和他告别,独自跛着脚,顺着小路回家。我第一次觉得没有路灯的小岛小 路黑而长。我只得平和地走右脚的路,小心翼翼痛彻心扉不离不弃地,走左脚不 平的路。 老人还说过别的话。有一次,他对我说,海岛上那些孩子流行的玩亵游戏, 那不是生命的享受。他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要求我不要害怕,愿我坦然并 且期待。 他还问过我最害怕什么?长豆豆、期末考试和姑姑逼我念书。你呢?我问。 他把我搂在怀里,说,有一年冬天,我坐渡轮到城市去。船上上来一个老瞎子。 他摸索着站在船头,风很大,夹杂雨点。船上有许多位子,但谁也没有开口告诉 他。那个老瞎子就一直站着,从此岸到彼岸。老人说,我最害怕这个。我昂着头 去拔他的胡子,他的颧骨很高,嘴巴上有雪白的泡沫,我对他说:你不会成为老 瞎子,永远都不会。 老人笑起来,脸色依旧暗淡。 我的家环绕着爬墙虎。它面对沙滩,可以推开耷拉摇晃的窗楞,直看到地平 线上去。每个和老人告别的晚上,我就翘着屁股趴在窗口,让波光月影随意拍打 我滚烫的脸颊。直到姑姑鼾声大起,我才缩回床上。我用胳膊紧紧抱住她,轻轻 咬她,蜷缩在她怀里。可是年长的人有那么大的不同,让我惶惑。有天在梦里, 我竟然哭喊起来。 姑姑的朋友到家里来,她们把渔民送来的鲜鱼晾在通风的房廊上,用沾满鱼 鳞的手倒了杯茶水,坐到一起。海岛上的新闻像泡泡糖被他们吐出吹进。她们说 起那个老人,说他得了食道癌,抛下妻子住到海岛上。说他做过官,贪污很多钱。 说他以前很好色,妻子经常到单位去撕打他的女下属。 这些都是我姑姑的朋友们亲口说的话。我为她们倒茶水,茶壶碰到青瓷杯子, 发出很清脆的声音。我昂头看看吊在房梁上的鱼,它们的眼睛呆滞浑浊,让我想 起孤独地站在船头摆渡过海的老瞎子。 我甚至还在市集上看到老人和他的家人。海岛很小,当他的妻子和女儿出现 的时候,大家都朝她们看。他妻子烫一个密密匝匝繁花盛开的头发,嘴上涂口红。 他女儿挽着他,裙子两边开着叉,可以看到雪白雪白的腿肉。姑姑看到她们时, 不加掩饰地“哇”了一声,引得大家朝我们看,我的脸因此羞得通红。后来姑姑 到岛上最贵的发廊烫头发,她回家后却找不到镜子——是我把它们统统砸碎。 那天在集市上,我一直跟在他们一家人身后。人群把老人的背影吞没,又浮 现出来。我看着他白花花的头发,不知道他脸上做何表情。我依稀觉得他笑与不 笑对我很重要,但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买了苹果、葡萄、几个椰子、半斤肉, 放在他妻子的篮子里。他和所有人一样和小贩讨价还价,他挤一手鼻涕抹在电线 杆上,他还沾着口水数钱……我必须睁大眼睛,不然可能把他跟丢了。 过了几天,我们家房梁上的鱼晒干了,姑姑叫我把它们取下来。她眼力不好, 找不到那条最昂贵的黄花鱼。“黑不溜秋的一堆,其实晒干都一样。”她唠唠叨 叨地说。 过年前几天,海岛骤然降温。早上醒来,姑姑已经出门。我听到外面很吵, 渔船的汽笛声和人声交杂在一起,那是渔民为鱼汛期起航的日子。我懒懒地躺在 被窝里,想起以前这样的时候,我总和阿则、煤油灯一起,在每条渔船的舢板上 蹦来跳去,大声欢呼。这些浅薄的回忆一下一下轻巧地敲打在我心里。有一刹那,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凭借这股暖意,我踢开被子站起来,恍恍惚惚往外 走,想把丢失的日子抓回来。 我想我一直朝前走,碰到煤油灯。我拉着他的手,恳求他和我一起离开海岛。 他轻蔑地笑笑,搓下鼻子爬到椰子树上。我想我又将会遇到阿则,他仍旧把手探 到我怀里。我问他,什么是你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呢。他回答,我要娶你,这是我 最大的愿望。我还想问他生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会像掰开两 半的岩石彼此不同么?可我知道他不会回答我这些问题。他只会一味把手探到我 怀里去,而这样的动作,却再也不会给我新奇与激动。 我想,我不刷牙、不洗脸,急匆匆依伴着回忆来找你们,就落得这等下场? 这种想法又让我激愤得要哭起来。前些日子在海岛最繁华的路上,有个店堂破土 动工,大家说那里打算开间鲜花坊,出售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我天天等着。可后 来,店堂做了西餐生意。开业那天很热闹,赠送好吃的冰淇淋蛋糕。但它不是我 想要的样子,我也激愤了,再不进去。这两种感觉一样。 然而阿则和煤油灯要问我:你原本期待的我们是什么样的呢?我却要愣住, 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个想法如电光石火闪过我眼前,使 我通体冰凉。午夜戏水、沙滩奔跑、捡拾贝壳——这种种儿时取乐再也不能笼络 我的心思。那个快乐又不假思索的世界已经和我彻底决裂。 我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站立着。好一会才恍惚着向四面看。我已经从家里 走出很远,站在堤坝外的沙滩上。这里海沙潮湿而且安静,我的脚甚至可以毫不 费力地插入沙里很深很温暖的地方。潮汐渐渐浮涌上来,港口那边的的船只陆续 起航。它们离我越来越远,在海面的光与影中间摇摆踪迹。 老人恶狠狠地看着我,他说,我知道你会再来这里。我知道你会记得我。就 算你现在假装忘记我了。日后,等你看到巨浪、神庙、高山、沙漠,你也会还想 到我。 我托着脑袋坐在他房子的小椅子上。楼下充斥着孩子们奔跑呐喊的声音。我 顺着海岛交叉迷乱的小径迤俪走到这栋行将荒废的房子里,那些纷乱的想法如追 逐伊娥的苍蝇,我的惊吓久未停止。我只能问他,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在世界上走啊走,随便爬上哪棵树上睡觉。老人 说。 我看着他,老人背对窗户站着,从榕树叶子上泻掉下来的日光披撒在他身上, 折射出奇怪的光。也许人的往昔也就这样,在所有人口里随时变化光泽。我突然 觉得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我只剩下一个问题。我问他:你生病了,就要死了么? 是。他说。 我沉默地看着他,但终究忍不住,急促地喊起来:“我很害怕!”我甚至拿 双手捂住耳朵,感觉自己胃肠纠结。 老人走过来,他又重新把我搂在怀里。户外有些声音,比如一只斑鸠唧唧哇 哇喊起来,孩子们围绕着大树啪啦啪啦跑步,建筑队把隔壁房子的砖石卸下,钻 孔机咝啦咝啦地响。但老人好象都听不见,他拍打着我的脊梁骨,把嘴凑在我耳 边,说:好了好了。小米,你听我慢慢说。我知道这种害怕,每个人都会走到这 步。这是无法避免的境地。我想紧紧抱着你,可以消除你的害怕。可是我知道, 我不成,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没有人有。好了,孩子,告诉我你的害怕是什么样 子,说出来,对你会好点。 他的怀抱是个宽大的网,我把头埋进去,隐约想起那场宏大而逼真的海市, 还有这些若有若无的爱情痕迹。但这些东西现在像水面上的漂浮物浅薄易见。必 有什么,根深蒂固存在,像渔民恐惧的海底礁石,永远阴沉着脸伺候着。我又战 抖了,我对老人说,那样害怕好比我把手伸进海水里一样。我试图把海水提起来, 我握紧拳头憋红腮帮,但是,我就是使不上劲! 老人把我弯曲的双手展开,我们一起看着我的手心,它们布满粉红的纹线, 清爽细嫩。他低下头,在我的手心上各自轻轻地触了触自己嘴唇。酥麻慢慢从掌 纹传送到心脏,我渐渐安静下来。前不久,你抛弃我,不来我看——老人说,他 间或重重地喘了喘气——我一直在想,我是一个累赘。你不会需要我。你接近我, 是因为好奇。我接近你,却是为了活。我抛弃我的妻子孩子,是因为我在他们身 上看不到任何生机。 你说你怕死。我以前也害怕。现在我老了,而且得了病,真的快死了。但我 却想告诉你,我不害怕死亡。你看,像现在,你的生命在我之下,你的身体和我 紧密联系在一起。我被你慰籍着,没有死亡的孤独。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把脸颊靠过去,一下下擦拭他脸 上时光奔跑过的烙印。一时间两个人都无话可说。我隐约感到分别在即,但这同 样让我寻找不出理由。 什么时候回去,我送你。我脱口说。 老人笑了起来。“你要闭上眼睛。”他突然张开手掌放在我颧骨之上。我的 睫毛在他掌心下扑扇,觉得黑暗越发幽深、潮湿、带着手汗味道。他叫我跟着他, 我们就在暗地里相扶着走起来。他的左手绕过我的脑后,没有离开我的脸,右手 则拿着拐杖。我和他并肩靠着,把手伸过去,放在他执着拐杖的手上。接着我们 都不说话,像巨大的五足怪兽朝前一起迈开脚。 老人一边走,一边说:小米,天晚了,你才是该回家了。你看,我活很长了。 但我总是把一个字作为抵押留给生命。我到这里,就是想把它想起来。我厌倦把 它挂在脖子上,在觥筹交错中玷污了它的日子。你是个好孩子,是你帮我找到它。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在我背上轻轻推一下,我脸上的手瞬间消失。于是,我 知道真正分别的时候来了。那扇陈旧的房门在身后关闭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我 真的流下眼泪。 因为哭泣,我低着头在夕阳地上又站了一会。有一只很小的斑点狗在我脚下 逗留了下,它的小主人在前面用尖锐的口哨唤它。它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屁股一 扭一扭地朝那些拿着气球的孩子身边去了。 天很冷。人们说,可怕的年过去的时候,要放很多烟花。那是放给没有归家 的水手们看的,是放给隔洋的大陆城市看的。那些烟花大鸣大放。我叉着手站在 屋檐下看了许久,直到夕阳的光亮全然被它们掩盖住了。我才转过身朝另外一条 路上走去。一面哭,一面有许多落叶继续掉落在我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