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文学青年的一封信 作者:粲然 地瓜姐姐,见信好。 这封信的内容,是今天早上三点半,我在从郑州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醒来时想 写给你的。当时车厢里很热,四周阴暗,鼾声四起。于是我在中铺扭了个身,撩 开窗帘往外望去。 这回之所以去郑州出差,是参加所谓“文学期刊发展研讨会”,和往届此类 空洞无聊的会议不同的是,今年中央宣传部下达今后将停止对文学期刊拨款的相 关文件。这可能意味着绝大部分文学期刊将面临极其严酷的命运。这次会议,是 我自己申请去出差的。当时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可以用一个非文学人士的眼光注 视这一当代文学史上可大可小的“震荡”。可在那里,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在 替自己,替你,替欣宁大哥,黄橙,谢春池,好吧,我所想到的很多“文学人”, 见证一场体制内文学阵地最后的饕餮大餐。 国庆从泰国回来后匆匆一晤,刚涉及小说,谈话就断了。之后你督促我要给 你写信。可你知道吗,每每我打开文档,就觉得事情变了,有很多问题,我远远 没有想明白。艺术这条路,无论如何起程,越走,越觉得它确实是分阶段的,其 中曲折,妙不可言。7 月底厦门关于我们俩的研讨会,以及后来北京的研讨会, 我不知道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对我,它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冲击——我彻底看 不清自己了。 是这样的。我记得当时我们送李敬泽老师、孟繁华老师他们回来,在机场, 欣宁大哥问我们,你们对这次会议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们类似童声小组唱地 说,没有。岂止没有,我简直惶恐得要命。在这些会议吹拉弹唱的后面,我看到 了其他一些东西。突然有那么多老师杵在我面前,他们对我好,欣赏我,这固然 不错。可我也突然很敏感的感觉到,他们喜爱的东西,绝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 型。不,他们喜欢现实、喜欢叙事性,一个具有小说原始意义的跌宕起伏的故事 远远比一个现代派的半成品可以给他们足够大的惊喜。 亲耐的地瓜。看到这,不许你要用衡量旁的那些女人什么笔会会不会遭受冷 遇之流的心思揣度我。真可怕。我有时候觉得她们多浪费生命和智力吖。以欣宁 大哥为代表的“家乡政府派”用那么大的心力拉来那么多老师为你我评说,这机 会,我怎么会不感激。让我们从文学本身出发考虑这个问题。 假定,我所走过的路是这些老师们都经历过的。(很多现代派天才们忽略了 这个假定,我不是天才,这是我最开始最担心的假定)。好吧,那我得承认,可 能因为缺少一部分东西,让我的作品显得轻浮。从那次会议后,我成了一个热中 追求叙事的狂热分子。在一切场合里鼓吹叙事。这并非不由衷的。相反,现在回 首这段历程,我觉得这很好。我看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所谓天才和精心打磨的巨 匠之间的不同,尝够了锻造小说你们预言中的痛苦,并且心怀畏惧。写作,突然 变得不容易了。它命令我脱离自身,又切近自身。不在刚愎自用,以己为是。叙 事派小说所要求的冷静、图谋、布局开始冲击当下流行的“天才派”小说在我身 上的巨大影响。我承认《追忆似水流年》仅仅属于它的写作者本身,而不属于任 何一个现代派写手。而那些在文字里过分强调自己的写作者,在享受天才荣誉之 后,只有两种结局:重复自身、失语。 有一段时间,我失语了。我住的地方离军事博物馆很近,很少的一两次我会 独自跑到军博的小矮松道上坐着。有一次,有个朋友陪我。我埋着头说,我写不 出好小说了。他安慰我说,你别着急。你才开始工作,没有时间,难道不能停一 两年吗。可我知道,问题不在工作上。或者说,问题的重心并不在网络让我失去 好奇心、适应刚刚停留的城市、当时刚刚开始的工作。 7 、8 月当时,我和一个业余足球队玩得很好,还专门写过他们的报道,做 过采访。当时,我想写一个叫《街霸》的小说。写一个刚刚到公园里业余踢球的 男孩子,遇到一个在当地街头足球队里很有名头的男人。男人最大的愿望是在他 们城市里组织一个业余足球联盟赛,这需要赞助。那天晚上,在街霸聚集的酒吧 里,男人正在寻找能提供赞助的另外一个业余足球员。而这个业余足球员,实际 上是这个男人的情敌。男孩子觉得男人做这样的事情充满屈辱。他告诉男人,他 题球不过是因为他害怕地震,他喜欢奔跑在足球场上被摇荡被冲击的感觉。男人 则认为为了非足球的理由而接近足球是无法忍受的。那天晚上,男人终于找到了 那个业余足球爱好者。那个大款提出,用点球来决定是否赞助他搞业余足球联盟 的计划。在终了,男人输了,他跪在地上,告诉男孩。他其实是故意输的,他认 为为了钱而踢球实际上亵渎了足球。后来,你也知道,我又写了那个《大洋上的 忧郁船长》,写的是一个爱出海的男人,突然把他和未婚妻买房的首期贷款拿去 买了个二手游艇,办了护照到国外航海去了。他的未婚妻又找了个特小资的男人 谈恋爱,正当他们谈得肝肠寸段,煽情无限的时候,那个出海的男人突然给她来 了个电话,说他掌着舵朝向斐济,延着海岸线,快要看到传说中的红树林。 你瞧,这两个故事情节都让我喜欢。我采访了相关人员,看了相关一些资料 (做这个的时候,我觉得我正仿效你,就象我仿效你做一个记者一样,你看,你 给我那么大的影响力)我写作它们。但结局是,我厌恶它们。现在我自己阅读它 们,就像看到一个刚兽交完的人,我嗅得到它们身上布满的非我族类的气息。这 不是我自己的风格。这点,在8-9 月间,让我困惑四了。 十月份,因为采访,我遇到一个男人。金海曙,四十几岁,写作《赵氏孤儿》 的。我每次看到他,我就想要是你们相爱,也许很合适。(哈原谅我老是拉郎配) 和他讨论文学不仅很迷人,而且大有裨益。有一次,我写了一段关于电梯的描写: “关于这个故事,我经常在深夜回家的时候想起。那时我推开底层又厚又重 的防盗门,站到狭长的甬道上。四周没有人,光线昏暗。我和其他人一样,伸手 触摸墙上的电梯按扭,一摸一手灰。”我召唤你。“——我想象对它这样说。 那部古老的电梯象这栋破旧楼房的心脏,他们的味道和盘旋其中的陈腐气味 如此一致。我听到它带着各种零件,攀着缆绳悉悉簌簌往下落的声音,后来它会 缓慢地朝我洞开,大放光明,露出里面孤坐的人来。 这个城市有无数深夜工作的电梯工人,一些大妈大嫂。每个夜晚,当我碰到 她们时,她们都很忙碌。她们会问你:“几楼?”——也许不问。然后伸手望按 扭上重重一按。而不再象白天那样上上下下打量你,与你攀谈。夜晚变成横亘双 方的深规戒律。她们故意大声翻动杂志,或者“咕噜咕噜”用力喝水,或者摆弄 身上军大衣的扣子,还有时候,听广播,放大音量,好象非把整个电梯充盈了似。 我刚开始习惯天天坐电梯那会,愿意把她们想成挥舞魔棒的仙女。千里迢迢 跋山涉水呼唤而至。但天气径直入冬,夜晚越发肃杀,她们越发熟悉接近,这些 涂抹了想象。 接着,我就想象我是一个电梯工人。介日在一个移动的小铁皮屋子里,行动 不由自主,前程平庸无奇却蕴藏杀机:也许终有一天,会随着电梯摔得支离破碎, 也许就此耗尽一生——过程很卡夫卡,前程十分村上。从这封闭小空间里川流不 息的人口中,从他们遗弃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世界。四季缓慢、庄重、却绝不遗 漏的波及我。时而得穿很薄的裙子,电梯里夹杂汗臭。有时候得裹厚大衣,人们 冷得直哆嗦。这被视之为天意,天的节奏,比机械节奏更有力,更庞大,是电梯 之外第二层无法超越的控制力。 这样的一生,从何开始,从何而止,多半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在所有人的起 起落落中,得捱过整整一个深邃的夜晚。 这是我夜归乘坐电梯时的想象。它伴随着我对那个故事的追忆、改写、补叙 而出现。当我力图向您叙述那个故事时,它蛮横地走出来,横插一杠。我是说话 语的叙述也并非全然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类似深夜里枝桠做响的电梯,被无名 的手一按,就得到不可预测的楼层去,邂逅突如其来的面孔。“ 可不对,我苦恼及了,这段文字支离破碎,不是我想要的。我跟海曙说了, 他说,你要表达什么?我用大白话又说了一遍我讲的内容。他说,对吖。你就把 跟我说的话写下来。 可,那怎么成?我惊跳起来。说。 怎么不成。就这样写。能打动你的,你自己看到的那部分,写出来,就可以 了。 他还说了些类似写作上的话。非常非常朴素,简单,而且好。从那时候开始, 我开始写第三个小说。也许不久,要是我做的新闻题少一点,就可以发给你看了。 因为它开始顺利起来。 在北京,很多人跟我谈过“开窍”这个词,你也说,你也是等了十多年,才 恢复当年写小说习惯,而且进步神速的。我得承认确实有这么一说。我的天眼未 开。我知道。这让我沮丧,也让我希望。十月初我来回做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 在某次飞机上,突然听到梁祝。当初我跟你提到过看米勒的画时那种领悟和感动 突然又快速席卷了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听懂一首乐曲,或者看懂一副画、一 个文章、一首诗,对我来说,就是明白它最本质的节奏,知道它为什么是“第弟 弟踏踏”而不是“第踏踏踏第”或者其它任何微妙的转化。就是进入创作者本身, 不带任何庸俗联想和顾影自怜地进入他。这样的顿悟,有时候是无从选择的(跟 一个热爱布鲁嘶的人说我第一首听懂的曲子是梁祝,或跟一个热爱杜尚的人说我 第一个看懂米勒是多么尴尬和不合时宜吖),有时候是范围狭小,仅限于几个作 品的。但我喜欢有这样的时候。 我等待醍醐灌顶。如果不成,我也积累跬步。 今天早晨,我翻转身子,开始我看到旁的一列列车,一个窗口一个窗口看过 去,坐铺里笑语喧天,卧铺里很暗,人们都睡了。跟我们一样。后来列车快了起 来,我看见一个女孩子背着行李独自站在另一列列车的列车头,看到楼房,而后 是闪亮车灯的公路,黑而广袤的田野。 我想起这次会议。在会议上,主编们谈论着办刊计划。在这几天的采访中, 我挨个询问他们,问他们的印刷量、毛利、经营方针、办刊风格,听他们雄心万 丈或怨天尤人……不知是不是有意避免,在我跟他们的谈话中,非常少谈到文学,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和他们谈论《新闻周刊》《女友〈知音〉〈都市报〉。 可如前所说,在某一刹那,我知道不是这样。昨天中午,我们吃自助个人迷 你火锅。坐在我身边一个文学期刊主编,是一个老伯伯。他的火锅酒精灯用完了, 火灭了。我说,我帮你叫服务员换吧。他说,不用不用。他锅里还有一大堆菜没 熟,他用手压着锅盖,说,压一压,闷一闷,就可以吃,不要浪费了。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哀伤。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瞬间,我很担心。我 猛然又想起以前所说,那些传世的、不为现代人所理解的东西该如何封存,以观 后效。这些话,我长久不想起,并觉得脚踏实地了。可现在,我竟然深切担心失 去一些我所讥笑过的东西。 火车在深夜翻越万里。这是其间我趴在窗口注视远方,并想告诉你的。因为 大地笼罩着黑暗,还有些时候,我开小差。我想象大地的颜色,是凡高浓烈的黄, 或者莫奈的紫,甚至是马俊娜有时候喜欢的玻璃质地,还有所谓祖国江山一片红 的彻底大红。这样不经的想法,时常让我独自发笑,或者毛骨悚然。列车继续前 进,当看到田野里燃起的一堆火时,我决定仪式性的放下窗帘继续睡觉。 这时候,我看到近处列车车灯点亮下亦步亦趋的一小块土地的颜色,是土黄 色,原本的颜色。最符合最疯狂想象的真实的颜色。 是这样的,我想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又虔诚地回到文学里来了。 又及:开车小心 小然 2003年12月4日星期四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