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香蒲雨(三)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 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 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 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 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 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 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 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 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 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 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 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 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 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 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 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 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 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 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 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 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 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 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 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 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 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 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 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 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 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 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 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 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 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何处 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 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 不让人睡觉!”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