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鬼雨/梨花雨(二) 李长望喝一碗粥,掏一只咸鸭蛋,再喝一碗粥,再掏一只咸鸭蛋,不一会儿, 额头上便有了细汗,脸的皮肤也渐渐熨平了,又有了那种健康的黑红色,一副又能 重上战场作战的样子。 杜元潮默默地坐在一张很矮很矮的矮凳上,看李长望时,微微有点儿仰视。与 李长望在一起时,他本就感到有点儿压抑,此时,就愈发地感到压抑。但他坚持着, 一副坦然而恭敬的样子。李长望家的猫从他脚边走过时,他还伸出手去爱抚了它几 下。那猫平素难得有人如此向它表示亲切,受了杜元潮的抚摸,显出一副舒坦又受 宠若惊的样子,竟在杜元潮身边蹲下,亲昵地用身子蹭他的腿。他将它抱起来,放 到腿上。那猫净在土灰中奔跑,立即,杜元潮干干净净的裤子上,便留下了许多腌 的爪印。杜元潮显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抚摸着那只猫。那只猫便在他双 腿间的凹陷处伏下了身体,闭起双眼,柔软无骨地任由杜元潮抚摸去。 李长望终于吃完早饭。 杜元潮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长形的盒子,双手送给李长望:“书……书 记,送…… 送你一支……支笔……“他的脸被憋成猪肝色。 李长望勉勉强强地拿过笔,问了一句:“什么牌子的?” “英……英雄,金……金笔。” “噢。”李长望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将它搁在桌子上,“我是个大老粗,要 笔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自己留着吧。” 杜元潮双手作出推辞状:“不不不,书……书记,你……你收下吧……” 李长望没有再看那支笔,也没有再提那支笔,转身进房里取了一件什么东西, 然后说了声“我去镇委会了”,便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跟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李长望边走边问。 杜元潮说:“还……还是那……那件事,我……我想调到油麻地小……小学… …” 李长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不是说了嘛,油麻地小学不缺人。总不能将人家 撵走给你腾出个位置来吧?” “我……我想回……回来……” “再说了,这教师的调动,是由文教部门决定的,我也作不了主。” “地……地方上的意……意见,还……还是很重……重要的……” 李长望大步走着,见迎面走来五队的队长,大声说:“你们队那个张国军,哪 儿还能让他养猪?看他养的那几头猪,都养了一年多了,猫都比它们个头大!趁早 他妈的换人!” 五队队长说:“正想着将他换下呢。” “赶快换下这个逼养的!”李长望不停地往前走着。 杜元潮紧紧跟着。 李长望停住了,回过头来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学校,我是学校 吗?就在那边踏踏实实地教书吧。油麻地学校大,是个正正规规的学校,老师水平 要高。你说你……”他将烟蒂扔在地上,“连说话都说不利落,怎么能来油麻地学 校教书嘛!”他皱着眉头,“这事以后再说吧,我还要到下边生产队去呢。”说完, 走上了田野间的一条大路。 杜元潮没有再跟上,在路边的一棵柳树下坐下了。他久久地望着李长望的背影, 直到李长望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已是冬季,寒塘枯荷,冻土衰草,处处残枝乱叶,满眼凋零的沉郁褐色。 杜元潮坐在光秃秃的树下,任几只老鸦在枝头凄鸣,就那么木然地坐着,由风 吹乱平素总是梳得很考究的一头黑发。他心中并无强烈的仇恨,有的只是一阵阵苍 凉感、悲壮感与高傲感,更有一种类似于欲将一座城池轰毁或放一把大火烧尽一片 荒野草木之前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一番残忍带来的快意。 他望了望天空,然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双唇紧闭,喉咙里发 出一种声音:哼!哼!哼……这声音更像是从黑暗的心渊中发出的。 他必须要尽快将自己在心头萌生的想法告诉邱子东。 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杜元潮掉头去看时,采芹已离他很近了,他赶紧站起来。 采芹越靠近杜元潮时,脚步就越慢,脸上的羞涩也就越浓。自从杜元潮进城读 书,直到毕业分配到马荡小学教书之后,她与他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偶尔相遇, 也常会因为一旁有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走开了。采芹也觉得有点无话好说。杜元潮 已不再是从前的杜元潮了,而她采芹也不再是从前的采芹了。每年的风是一样的吹, 每年的水是一样的流,每年的花是一样的开,每年的风车是一样的转,但每年的人 儿却是一年一条路,一年一个走向。往日的杜元潮已在岁月中渐渐淡去。那个平日 水里泥里摸爬滚打、一身野气的男孩,早已长成年轻小伙,并且是一个看上去越来 越文静的小伙。身材不高不矮,稍稍偏瘦,皮肤开始变得白净,并且知道干净与打 扮了。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上衣的下摆,不再露在裤子外 面,而总是束进裤子里,与一般乡下的人泾渭分明地区别开来。走路、说话,所有 的一切,都越来越像一个“先生”。而采芹呢,遇到杜元潮时,要么是在地里插秧, 裤子上沾了许多泥点刚走上田埂,要么是在打谷场上脱粒,头发里还带着草屑正要 往家走。她常常是赤着脚站在杜元潮面前的,而那时的杜元潮却总是穿着长裤、袜 子与鞋。 “你怎么坐在这儿?”采芹问。 杜元潮看了看他坐过的地方,笑了笑。 采芹是从河边树林里捡柴火回来的,背了一大捆柴火。 杜元潮走过去,想将采芹的柴火接过来,帮她背回去,却被采芹拒绝了。 “那……那就歇……歇一会儿吧。”杜元潮说。 采芹犹豫了一下,将柴禾放在地上。她确实有点儿累了,放下柴火后,用双手 支着后腰,将身子挺直,两眼眯缝着,面孔微微上扬,胸脯向前鼓荡开来。这一如 花展开的形象,不免使杜元潮心中一阵慌乱。 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 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个早晨,她如期开放了。由于磨难 与劳动,既增添了几分迷人的忧郁,又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健康。此时此刻,本就红 润的面颊,因为羞涩与寒风的吹拂,显得越发的红润。 杜元潮无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从头到脚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儿在采芹身上, 一忽儿又游移开去。儿时的毫无顾忌,已随岁月飘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 看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采芹:黑发如旧,但要比从前更见光泽;两眼如旧, 但似乎比从前细长了一些,无声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双唇如旧,但上唇要比从前 稍微向上翻起,并且显得更为湿润;下巴如旧,但比从前更显弧度,线条也更加清 晰;颈子如旧,但比从前显得悠长;两腿如旧,但比从前长了许多,并且两腿紧紧 相挨,更不见一丝缝隙。只有胸脯却不再是从前的扁平,即便是现在穿着棉袄,仍 然也遮不住两座似乎一夜之间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头看见了因双乳耸起而造成的双乳间棉袄的凹陷。那片阴影,有点儿使 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图抻平衣服。但手一旦松开,那片阴影又 再度如一片云彩从天上滑过,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将下巴微微纳于胸前。 杜元潮于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颗乳旁红痣。记忆如明星游走在如烟如雾的 云里,一忽儿显现,一忽儿淹没,而有片刻的时间,云彩飘尽,只剩一片瓦蓝如洗 的天空衬着,这明星灿如金子———那颗痣鲜红欲滴。 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头,脸上火一般的烫。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 “我们回家吧。”采芹将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头里走了。 杜元潮走在她身后。 “你在那儿教书,离家太远了。” “我想调回来。” “什么时候调回来?” “李长望不让我调回来。” “那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 远处,邱子东立于路口,在等他们。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