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鬼雨/梨花雨(五) 对于油麻地于鬼雨天气中悄然进行的一切,李长望居然毫无觉察。他曾在巷子 里几次遇到过这两个书生。他们一如往常,穿着整洁,一副虽在农家却无农家痕迹、 游离于油麻地人的闲散样子。 这两个书生成功地蒙蔽了李长望。 他们于雨幕下、黑夜里走动着,敲开必须敲开的门,走进必须走进的人家。他 们调动全身解数,无孔不入地搜索着、抓握着。所有事情,开头他们都是装着无意 的样子,最多只是摆出好奇的样子。当有人说出一桩有关李长望的“罪孽”时,他 们会作出疑问的样子:“不会吧?”或者是激将那人:“八成是李长望在何处得罪 你了,你才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那人火了,赌咒发誓:“说错一句我不是父母 所生,可以骗天下人,也不能骗你们两位先生呀。” 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被迫不及待地将细节一一道来,将一切可以证明自己所 说的乃是确凿事实的旁证一一指出。他们默默地听着,只觉得无数条线索如夏日黄 昏田野上空乱飞的蠓虫,向他们没头没脑地撞来。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这些纷乱的 线索正在被理清,并正在他们手中织成一张细密而结实的网。现在这张还未织就的 网,已经悬挂在阴雨绵绵的空中,等到那一天,它会突然飞张开来,落入流水之中。 他们发誓:一定要将李长望这条大鱼一下网住! 而这条鱼现在却还在桃花流水之中随心所欲、身心俱醉、摇头摆尾地游动着, 还以为这条河就是它的河哩。 倒是跟随了李长望十多年的朱荻洼有所觉察,不时地在李长望耳边吹一吹风: “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是在夜里。” 李长望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他在想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胖的, 瘦的,高的,矮的,瘦弱的,强壮的,滑腻的,枯涩的,叫喊的,不叫喊的,有气 味的,没有气味的,咬他肩膀的,在呻吟中哭泣的……忽然地,他掉过头来问朱荻 洼:“你刚才说什么?” “听说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些日子好几次往周会计家跑,还都在夜里。” “他们找周秃子干吗?” “我哪里晓得。” 李长望皱了皱眉头,但随即挥了挥手:“这有什么呀!小小两个书生,又能做 出什么事情来?”依旧去想那些女人。这是他的乐趣、嗜好与生命之所在。 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到外面,抬头看到一片湛蓝如洗的天空,发一声叹 息:“这人总有一天栽在女人身上!” 李长望后来见到周秃子时,随便问了一句:“听说杜元潮、邱子东常去你家。” 周秃子很平静:“这两个家伙,闲得慌了,总找我玩扑克。” 李长望就不再去深想了。直到出事后,他才想到:一个跟随了他十多年的会计, 会记着多少关于经济上的事情,吃的、拿的、欠的,以及明里暗里采用各种各样的 方式与手段攫取的,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将是一个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在 他走投无路决定选择灭亡时,他曾像油麻地所有的人一样猜测过:这两个书生究竟 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使平素守口如瓶的周秃子开口说话,而将一本账清清楚楚地 交到他们手上的?就像油麻地所有猜测缘由的人最终也不能寻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一样,他最终也未能找到答案。灭亡前的一天,他见过周秃子。那是最后一面:周 秃子在用长长的手指嘀嘀嗒嗒地敲算盘。他除了觉得周秃子的算盘一如从前敲得优 美绝伦外,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管李长望的结局如何,有一点是无法否定的:李长望是油麻地历史上难以忘 却也不可忘却的人物。 李长望给油麻地带来的荣耀,除了后来的杜元潮可以与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 尘莫及的。在他死后,油麻地的人会想起村后的学校———是李长望勒紧裤带办学, 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别了文盲时代;会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长望四处筹集 资金又亲自督阵,铺设了一条可与公路相连的大路,从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 世界时,可以健步如飞,心情阔荡;会想起被拉直了的乡野小道,会想起百亩桑田, 会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变得澄澈的大河小沟,会想起因扼杀了野草的疯长而变为良 田的荒地…… 李长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间,油麻地在这一带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 有的风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长望都无法忍受油麻地随人股后———油麻地必须 在前、为先。他的气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这一带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说一 不二的,是谁都敬畏的,无论是油麻地的百姓,还是上头的部门与单位———文教、 公安、民政、妇联、共青团、邮局、粮管所、供销社、收购站、粮油加工厂……无 论他走到哪儿,“李书记”都是说话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镇委会宽敞的办公室里,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奖旗。 然而,他用来庆祝这些奖旗悬挂仪式的,既不是大会,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 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 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 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 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 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 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