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丸雨/鸟雨(一) 这年春天,油麻地迎来了一批从苏州城来插队的知青,其中有个女,叫艾绒。 艾绒是这批知青中年纪最小也最文弱的一个。他们是油麻地人用一只大船接来 的。当大船靠定码头后,是油麻地的人将他们一个个搀扶到岸上的,最后一个上岸 的是艾绒。她给油麻地人的印象是:白、嫩、细、甜。本来,这些个来自苏州城的 男孩女孩与油麻地土生土长的男孩女孩不一样,一个个都会吸引人的目光的,但到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艾绒的身上。 他们还从未见到过长得如此青葱似的女孩。 说是女孩,却已有了几分成熟的气息。开始发育了的胸、腰、臀、两条长长的 腿,甚至是那双流动的目光,都分明已有女人的气象与风韵了。可看上去,又确实 是个还没长成的女孩儿———水一般清淡的女孩儿。 杜元潮注意到这个女孩儿,已是油麻地的欢迎大会接近尾声了。他坐在台上, 偶然一瞥,看到了坐在人群中的她。那时,她似乎忘记了在这打谷场上举行的欢迎 会,微仰着脸,朝天空望着。那天空,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飞鸟,也不见游 丝之类的飘物,也就是一片天空。然而,她却专注地望着。也许是那一朵悠然而去 的云?也许是油麻地天空的那番动人的清纯与高远?她就那样眼睛眯着看着,一 副孩子的稚气与忘我。 邱子东正在宣读这批知青分配到各个生产队的名单。 有片刻的时间,杜元潮似乎也忘记了此时此刻正开欢迎会,就觉得四周一片阔 荡,只有柔和的春风在原野上轻吹,四周寂然。他无声地看着她,就在那片刻的时 间里,她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个都于骤然间蒸发了,广漠的天空下,也就只剩下 一个神情痴痴的她,很孤独的样子,像田野上的一棵小树。 欢迎会一结束,杜元潮就将艾绒忘记了。 艾绒再度引起杜元潮的注意,已是在初夏的一天上午。 他从油坊出来,正沿着河岸往镇委会走…… 河上,五六个知青正驾着一条木船在戏耍。这是一条小木船,才坐了五六个人, 就吃水很深,如果稍微一摇晃,水就能漫进船舱。他们本来是想驾着这只船,沿着 大河,一路慢慢地行驶下去,看一看水上与两岸风光的,但当船离了岸边,往河心 摇去、看到水就在离船沿几寸远的地方晃动着时,一个个都心慌起来。几个男知青 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其中一个还颤颤悠悠地唱歌,但神情显然是担忧和紧张,而 几个女知青,不是互相紧紧地抓着手,就是用手牢牢地抓住船沿。艾绒则用手死死 地抓住那只拴缆绳的铁环,眼睛不时地闭起,不敢看那河水。她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觉得大河旋转了起来。当那些知青不时地发出尖叫时,她却一声不响地闭着双眼。 河上的风已吹散了她的头发,一丝丝地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她不敢用手去撩一撩它 们,任由它们胡乱地飘动。她脸色苍白。 没有人能将船引回岸边。一个男知青企图摇橹,将船摇回去,但结果却使船离 岸越来越远。 风大了,河面起了水波,船开始不由自主地摇晃。几个女知青的尖叫声,惊动 了在水面悠闲地飘游着的几只鸭子,扑着翅膀,嘎嘎嘎四下逃窜。 艾绒听到了水声拍击船头船帮的声音,当水溅起,直溅到她脸上时,她竟呜呜 呜地哭了。 一个男知青未能站稳,船一摇晃时,身体失去平衡,向船的一侧倒去,见此情 形,其他几个男知青便下意识地一齐向他倒去的相反方向倾倒,企图保持船的平衡, 不想用力完全失去分寸,本向左侧倾斜的船又更大弧度地向右倾斜,水哗啦流进了 船舱。此时所有的人又下意识地向左侧倾斜而去,不想,这次的倾斜更是缺乏分寸, 船向左猛烈倾斜,水又哗啦涌进了船舱。仅仅几个回合之后,进了水的小船,终于 在一片尖叫声中倾覆于河中。 男知青差不多都会游泳,而女知青差不多都不会游泳。男知青呛了几口水,想 起还有女知青,就都英勇地去救女知青。几个女知青跌入水中之后,凭着一股求生 的本能,一个个又失魂落魄地冒出水面。就在那一刹那间,男知青们看到了几张恐 怖得变了形的面孔,游上去,或揪住对方的头发,或抓住对方的胳膊、衣服,一人 搭救了一个。 艾绒是最后一个从水中冒出水面的。艾绒没有人救,因为女知青比男知青多一 个。 碧绿的水面上,那张白嫩嫩的、水淋淋的面孔上,一双黑眼睁得大大的。那是 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孩子般让人怜爱的眼睛。她竭力不让自己沉没下去,两只胳 膊犹如一双细弱的翅膀,在水面上拼命地扑楞着。她没有叫唤,而只是用眼睛一个 劲地寻找着能够抓握的东西和能够救她的人。 几个男知青看到了她,可他们都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已各自救了一个女知青。 她沉没了,可又再度挣扎出水面,向天空挥舞着十指纤细的双手。 她看到了一座大桥投照到水面上的弧形之影。 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从桥上飞落下来,像一只巨大的鸟。 这只大鸟扎入水中,激起一团晶莹的水花。 就在艾绒再度沉没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胸前的衣服,随即,她被一股强 劲的力量所带动,又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艾绒似真似幻地看到了杜元潮的面孔。 她变得十分的乖巧,既不喊叫,也不乱动,像一只风雪天忽然找到一垛温暖干 草的羔羊,任由他托着、推着、抓着、揪着。 杜元潮一手揪住艾绒胸前的衣服,一手划着水,朝岸边游去。他是伏在水上, 而艾绒则是仰在水上。 有片刻时间,杜元潮想起了他很小时与父亲一道漂流在茫茫大水上的情景。 艾绒微微仰着头,眼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慌,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她听到了 流水轻轻碰击头顶然后被分开滑过耳轮与两颊时的声音,那声音很清脆,犹如弹拨 琴弦。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片叶子。她看着初夏的天空,那是一片淡 蓝的天空,有一群野鸭正在笨重地飞翔,似乎是在向芦苇荡方向。 杜元潮离岸越来越近,估计可以站起身来时,他停止了划动而将身体慢慢在水 中站立起来。但落空了,一时间,他自己往水中沉去,艾绒也随之沉去。杜元潮呛 了一口水,立即用双手托起艾绒的后背,使劲将她顶出了水面。 艾绒再次看见了天空,哭了起来。 杜元潮脑袋在水中,双手却举出水面,托着艾绒一步一步地走向岸边。他感到 那具被他的双手举起的柔软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杜元潮终于露出了面孔,他看到了岸,看到了从艾绒的头上垂挂下来的流水滴 答的头发。 已有许多人正向这边跑来。 杜元潮朝岸边走去,胳膊累了,他就用头顶着艾绒的腰部来分流艾绒的重量。 艾绒一动不动,弯曲的身体随着杜元潮的走动,在富有弹性地悠然摆动着。 上了岸,杜元潮顺手一托一放,艾绒便哆哆嗦嗦地站在了地上。 陆续被救上的几个女知青,开始哇哇吐水,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艾绒撇了撇嘴,也哭了起来。 杜元潮很不耐烦地说:“哭!哭什么?” 还有一个女知青正被一个男知青揪住头发,拖死狗一般拖着,还未到岸边。 杜元潮看着,十分恼火地说:“怎么就不淹死一个呢!” 艾绒哭得更厉害了。 杜元潮掉过头来,正想发火,但看到艾绒那副模样,那火就烟消云散了。 艾绒紧缩着身子,犹如一只落水的鸡雏被救起,正在阳光下颤悠不已。 杜元潮怜悯地看着她。 湿透了的艾绒,被衣服紧紧地包裹着,将身体的实际线条,十分清晰地呈现了 出来。 那天,站在桥上、岸上观望的油麻地人,都看到了明亮的阳光下这优美的让人 心动的曲线。 艾绒胸前的一颗纽扣在杜元潮的拉扯中脱落了,加之衣服浸了水往下耷拉,她 的胸脯比往常袒露出许多,犹如穿了一件开口极低的抹胸。 两道白如新雪的乳坡,带着慢慢滚动着的钻石一般晶莹的水珠,在极短的距离 内,献祭一般地呈现在杜元潮的眼前。 杜元潮就觉得心房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惊魂未定的艾绒忽地发现了自己的身体,立即用双手紧紧捂在了胸前,并下意 识地看了看四周。 而此时,杜元潮已扭头走了。 这几个知青都是八队的。 杜元潮一眼看到了八队队长潘大明,走向前几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 叫着:“潘大明,你给我听着,这些人,要是有一个闪失,我要你脑袋!”说完, 大踏步往前走去,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道来。 艾绒低着头,她没有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而是看着一行他在地上留下的潮湿的 脚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