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疯雨/胭脂雨(三) 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开,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气里香气流淌, 加之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昏昏然,心烦意乱,直至天又开始下雨,才渐 渐从清凉中清醒过来。 雨是从这天早上下起的。 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场雨,没有几个好天,大部分时间都 在雨里———各种各样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样的,一场与一场不一样。 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所下的雨,都只属于那个季节,而每一个季节里的雨又都是 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话题, 十有八九与雨有关。油麻地人的语言修辞也总离不开雨:“这杂种,什么怪脾气? 狗尿雨!”“李家二媳妇干净得雨洗出来似的。”如果将油麻地人说的雨编成一本 小辞典,没有百页怕是下不来:呆雨、清雨、浊雨、草雨、邪雨、铃雨、香雨、苦 雨、艳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红雨、牛雨、蛇雨、萤雨、蛙雨、梅子雨、母雨、 雄雨、招魂雨、烂脚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蔷薇雨……假如 油麻地人在弥留之际,脑海里一定会有什么景象的话,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而是雨。 梅雨季节,一双鞋放在床下,几天没穿,再拿出来一看,鞋壳里竟长出了几朵 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头椅子天天被人坐着,哪天低头一看:后背的缝隙里长 出了一溜黑木耳。 这天早上下的一种雨,却已有许多年不下了。 早上刚滴了几滴,范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后伸出舌头来尝了尝说:“这雨再 下下去,就满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满地的蟹。 油麻地是芦荡地区,到处是蟹。但这蟹平常是深居简出的。人们捕捞这些蟹, 并不特别容易。这里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别:用稻草扎成粗硬的绳状物,然后堆成一 堆,用烟熏成枯黄色,然后放开,几十米长的一根,拦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时, 岸上,还继续烟熏。湿烟袅袅许多时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见一两只蟹顺这绳 索向湿烟处爬上来。那时,早有人守着,见它们爬上来,立即将它们捉住放入深深 的篾篓。捉上几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种雨来,它们就像受 到了莫大的刺激与诱惑,纷纷从洞中爬出,爬到岸上,并且喜欢爬向人口密集的地 方,其阵势有点儿吓人。 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这雨里含了何种迷幻药,直将那蟹纷纷引出。它们先 是争先恐后地在芦苇丛中爬行着,在阵年的旧叶上,发出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 与雨的沙沙之声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声大了,还是它们的爬行声大了。 它们的爬行一律是横着的,样子很怪。但当看到有成千上万只蟹都如此爬行时,倒 也觉得十分的气派。 它们一只只都爬到了水边,然后随势跌入水中,扑通扑通之声,此起彼伏,响 闹不断。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个光滑滑的斜坡,当后面的蟹再爬到此处时, 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点打出的圆圈,蟹们一律沉入河底,开始了人们无法看见的穿越— ——等人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经从水的那一边,爬到这一边了。它们急促地向人 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时的光滑给予蟹们的却是爬行的困 难。它们经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与小河,那里也一样藏着许多蟹。它们也纷纷 爬了出来,与远道而来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阵变得密集起来。有时,它们 之间会挥动双钳发生争斗,高潮时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这蟹山,就会哗 啦倒下。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便放弃了这无谓的战争,又合流继续前进。 蟹大小不一,壳颜色各异,有青色的,有褐黄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种深浅不一 的青色,褐黄的也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褐黄。大小相伴,雌雄混杂,只顾爬行。人们 观望着,全然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疯了,统统疯了。 油麻地的人说:“这雨里有种气味,蟹闻了这种气味,是必定要爬出来的。” 乌鸦们兴奋不已,哇哇乱叫。它们不时从树上飞下,从地上叼起一只蟹,然后 又飞到树上,将蟹放在树杈上,用喙使劲啄着。往往没有啄几下,那蟹就从高高的 树杈上跌落在地。 狗与猫,无一空嘴,都叼了一只蟹,可又无法下嘴,便到处乱藏。其实谁会在 乎它们的口中之物呢?这蟹铺天盖地,有的是。 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 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 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 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 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 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 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 正。 这雨下到天黑,也未有停歇的迹象。 油麻地人家,家家早早关紧门户,惟恐蟹爬进屋里。 那雨里似乎饱含了激素,催动着这些带壳的生灵。它们被雨浇得亮闪闪的。天 将黑时,余光投射在它们的壳上,发出淡淡的黑宝石亮光,天地间倒也显出一派深 沉的华贵。 雨,一夜未歇。 觉少觉轻的老年人,一夜听着沙沙的雨声,也一夜听着蟹的沙沙行声。 凌晨,雨停了。 早起的人们打开门看时,不禁感到惊讶,那蟹一只都不见了,而只看见烂泥地 上留下的均匀而稠密的蟹行之痕。 油麻地的早晨,平静如旷野上一株孤独的大树。 当人们忘了这场蟹雨而开始惦记地里的农活、铺子里的生意时,一个特大的消 息从油麻地小学那边如隆隆雷声一路传来:拉胡琴的男教师林文藻死在了油麻地小 学的一间宿舍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