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巫雨(六)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 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 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嫩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 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 腰,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 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 色泽鲜艳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阳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水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 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 大哭。 油麻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 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 “这小丫头可好玩了。”“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 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 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水打湿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 绒身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麻地的惟一联 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皮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皮箱来到油 麻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潮一身干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色,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 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会回来。 整个油麻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 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 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 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麻地人对艾绒这么 久也未飞离油麻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潮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水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 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麻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 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潮也是 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黄色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 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脱出去,飘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 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水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水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 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 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 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 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 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 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 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 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 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 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 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 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 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 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 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 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 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 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