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梧桐雨/病雨(二)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 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 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 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 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 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 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 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 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 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 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 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 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 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 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 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 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 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 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 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 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 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 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 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 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 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 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 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 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 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 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 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 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 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 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 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 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 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 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 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 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 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 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 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 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接下来就是怀疑 自己的想像。但不久,他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杜元潮肯定有一 幢房子。需要调整的就是对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告诫 自己:不能将它想像成一定的样子———杜元潮何曾有过一定的样子?这样想清楚 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感到发虚: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调查与注意,将需要多少时间 呢?一年?两年? 他的身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干,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 为狭窄;灰白的胡子,像落满尘埃的枯草;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黄的 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 的脚指头。 他已身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水珠的滚 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 看了看那双白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潮,我日你妈的逼!”随即,将一只破鞋用力掷向街 心。当那只鞋像一只中弹的乌鸦跌落于人群时,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 只鞋正好打在了一个行路的女人头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汉子走了过来,照着邱子东的脸就是一拳:“狗日 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头上了!”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痒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 用力一摸———血!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 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 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