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的迷惑 作者:草屋 陈东刚迈进城市,就被城市的高楼所迷惑。他仰头看着高楼的楼顶,他总是 仰头看着高楼的楼顶。他的眼睛看酸了,但什么也没看清。在乡下,他不用仰头 也能看清谁家的房顶上晾晒着粮食和蔬菜。陈东想,我什么时候能在这高楼的最 高处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就好了,只要站在阳台上,不用仰头就能看清那些房顶。 陈东想,我一定要拥有一所那样的住房,天天都到阳台上看一看那些城市的房顶。 陈东想,别做梦了,要不是因为姐姐嫁到城里,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进城里生 活。可姐姐嫁到了城里,姐姐还给他找了一个工作。姐姐说摆地摊修锁虽不是什 么体面的活,但总比在乡下种地清闲。陈东就在百货大楼的对过摆上了地摊。可 陈东摆了几天也没有人找他修锁,因为在他的摊子旁就有一个小简易房,那里的 老人就是修锁配钥匙的。尽管老人已经很老了,修锁时手都有些颤抖,可他们还 是到他那修,就像根本没有陈东这个人,尽管陈东的摊子前也摆着修锁和配钥匙 的牌子,摊子上放着锉、钳子、锥子、钻和罗丝刀,还有一串不同型号的等待加 工的钥匙等。 陈东闲得没治,就躲进老人的小房子里,看着老人给别人修锁和配钥匙。老 人忙不过来时,他也帮着老人忙乎。其实陈东的手很巧,从小他就喜欢摆弄各种 各样的锁。在乡下时谁家的锁头出了毛病都找他修,他总是能够手到病除,只是 他从来没有收过钱,修锁对他纯粹是一种爱好,从来没想过要靠修锁和配钥匙挣 钱,姐当初和他说他还以为姐和他开玩笑。修锁能挣多少钱啊,他不屑地说。可 他看到老人一天下来还真不少收入,哪来这么多修锁和配钥匙的人呢?这城里人 也确实多,怨不得有那么多高楼和大厦呢。人一多了干什么都能挣到钱。只要有 手艺,肯吃苦就不怕找不到活干。可他现在还真找不到活,因为老人占着天时地 利,挡在他的前面。老人不但修锁,还修拉链,给皮带钻眼、卖晚报,还真有些 忙不过来。陈东就总在老人的屋里忙,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摊子,老人就用感激的 眼光看他。 这样一来二去的,他们就混熟了。老人挺欣赏陈东的手艺。知道陈东的情况 后,就想拉他入伙。老人说他也快干不动了,如果有陈东帮忙的话,就可以清闲 些了。老人说自己也快入土的人了,又无儿无女,干活攒钱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只是要有点事干,这样才感到充实。要不身子就虚飘飘的,魂好像一点点离开、 就剩一具躯壳了。陈东巴不得和老人一起干,和老人说说笑笑的,又能赚到钱。 再说在外面摆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遇到个刮风下雨的,就只能回家睡大觉了。 在姐姐家住也不方便。虽说自己的亲姐姐,可屋子太小,总感到别扭。老人的这 个小房虽然简陋,但毕竟能遮风挡雨,还有一个小木板床,陈东可以在这里过夜。 老人也乐得清闲,他自己还有间小屋,是房产占地时占了他原先的一个小平房后 分给他的,地点也比较偏僻,还是火炕楼,老人虽然一直住在城里,却喜欢睡火 炕。他说他是老寒腿,患过风湿,就是夏天,也穿得厚厚的。有了陈东,他就可 以睡懒觉了,愿意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也不用耽心得罪什么客户了。 陈东入伙后,他们的生意越来越好,第一个月下来,就赚了一千五百元。老 人拿出一千元给陈东,陈东说什么也不要。老人就说这是手艺活,不需要什么本 钱,现在之所以生意越来越火,大家看好的就是陈东的手艺,自己是越来越干不 动了。如果不遇到陈东,他就要关门停业了,不是他关照陈东,而是陈东帮了他 的忙。陈东知道老人是在照顾他,可老人却用乞求的眼光看他,好像陈东不拿那 些钱,他就会哭出来似的。陈东就不好再推辞。陈东想,我先替他收着这些钱, 到他需要的时候,再随时还给他。 陈东有了收入,先给姐姐买了点礼物,又给老人买了烟和酒,非要拜老人为 师不可。老人乐得什么似的,拍着陈东的肩膀说,好、好,太好了。老人想,如 果他肯认我为干爹就更好了,就有人给我送终了。可老人不敢奢望,只是活动一 下心眼。老人趁着高兴,非把陈东拉到家里庆祝一番。老人买了猪蹄、牛筋、花 生米等熟食,又做了两样可口的小菜,就和陈东拚起酒来了。老人说别看他年龄 大,但喝起酒来并不比年轻人差,陈东受了老人的感染也是越喝越兴奋。不知不 觉的,两个人就都有些晕了。陈东就脸红脖子粗地说,自己不能再喝了,老人说 他也喝得差不多了。老人把桌子往旁边一推,就叫陈东住在他家。陈东不干,说 自己不习惯在别人家住,然后就往外走。老人也不好阻拦,就送了陈东一段。陈 东让老人回去,老人叫陈东先走。老人看着陈东一步三晃地离他越来越远。陈东 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点,融进柔和的灯光里就看不见了。然后自 己往回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脚有点不听使唤。他摸到自家的屋子时 感到非常幸福,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老人在梦里梦到陈东在城市的夜晚里闲逛,老人在城市的上空盯着他。陈东 毫无目的、忽东忽西地走。陈东的步子越来越快。老人的眼睛一花,陈东就丢了。 老人就呜呜地哭着醒来,嘴里不停地喊着儿子儿子。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想着陈 东走没走到那个小屋。 其实陈东早就走到了那个小屋,可他又从那个小屋里出来了,此时正在大街 里逛。原因是他躺在那个木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陈东一喝酒就兴奋,一兴 奋就睡不着觉,一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陈东想,那些高楼的楼顶到底什么样子 呢?如果站在那些高楼的阳台上,会不会看清那些房顶呢? 陈东站在街道的中间向远看,无数的灯光从那些高楼大厦的窗子里喷出来, 热腾腾的,像梦境一样迷幻。他把眼光投向那些房顶,房顶上黑黢黢的,什么也 看不清楚。身边的车辆不是向他的身前跑,就是向他的身后跑,好像成心要把他 撕碎,然后拉向不同的方向。他突然感觉城市就像一个巨人,现在正在把他吞噬, 总有一天还会像粪便一样地把他排泄出去。他非常害怕,跑到人行道上时,心里 还在跳个不停。这多少又叫他有些心安,因为他感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每次感到 自己的心跳时都有些心安,因为那是他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法。 陈东擦去额上的冷汗,就故意地放慢了脚步,显得很悠闲地逛着街景。人行 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是仨仨俩俩的。可他们都好像很忙,好像有什么事情急 着去办。他们从陈东的身边擦身而过时,甚至带动一缕风,吹到了陈东的脸上。 陈东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当他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在 飞奔时就站住了。有两个人并排走过去后,又回头瞅了他一眼,这是他发现人们 第一次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他很吃惊,甚至看了一下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然后又开始放慢了脚步。他突然觉得街道变宽了,眼前一下子有些黑暗。他向路 灯看了看,路灯依然闪烁着柔和的光泽。他抬头向上看去,原来这是一幢新建的 住宅楼,由于搬进去的住户少,只稀稀落落地喷射出几束灯光。他突然产生了一 种想法。他想爬上去看一看,哪怕只是从走廊的窗户上看一下也好。 陈东就从楼梯一层层地往上爬。当他爬到第七层时,就从窗子往外看,看看 能不能看到那些房顶,他看到的依然是那些灯光。他就继续向上爬,每爬一层就 向外看一下,慢慢地,他就看到了一部分房顶。那些房顶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就这样,他一直爬到了最顶层。他就从窗子向外看,终于看到了许多的房顶,但 那些房顶依然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感觉不过瘾,就想换个角度。也许换个 角度,就能看得清了。他返回身就往里面拐,里面是条很宽很宽的走廊,走廊的 两侧有许多对开的门。他的眼前忽地一亮,就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在一个门的 锁孔里试了试。他终于找到一把钥匙能够插进锁孔,可门怎么也打不开。他就接 着往前试,当他试到最后那扇门时门突然就开了。 他摸着黑走了进去,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他又一次感到了有些安全。他不敢 开灯,但依然感到屋子里很宽敞。适应了一会,他的眼睛就能够看清了。这是一 所两室两厅的住房,约有一百平方米。他挨屋看了一遍,并不时地用手摸着墙壁 和地面。地面很光滑,用大理石铺就,起居室里铺上了地板。看来是所半装修的 房子,不知道要卖多少钱。反正他这辈子恐怕买不起,就不再多想了。他来到阳 台,看到了离这所房子不远的一幢楼房的房顶,但他还是看不真切,只是感觉那 上面一定很平坦,不知道有没有镜子那么光滑。他就那样地看了好长时间,眼皮 都有些睁不动了。他知道此时一躺下就能睡着,可他不敢。他悄无声息地将门关 好,沿着走廊往回走。当他走到拐角的地方,看到了两扇很大很大的铁门。上面 有向上向下的箭头标致,还有许多小圆灯在里面依次地闪烁。他知道那是电梯, 但不知道怎么用,就从上来的楼梯往下走。这一次他没有向外看,而是默数着楼 层。当他走到下面时,知道这幢楼不是二十一层,就是二十二层。他怀疑自己有 一次走神少数了一层。在回去的路上,他悔恨自己数数时不该马虎。 陈东被敲门声吵醒时,头有些疼。那个人拎着自行车的后座说钥匙丢了,急 着去上班。陈东就打开他的车锁,给他配了一把钥匙。客户逐渐地多了起来,陈 东在干活的间隙里下碗方便面吃了,感觉肚子不那么空了,可头依然有些疼。他 不知道老人咋样了,老人那么大岁数,酒一点也没少喝。到了中午,老人还没来 上班,陈东有些担心。眼看着天就黑了下来,陈东忙不迭地向老人的家里走去。 老人正在炕上哭。陈东问老人咋了,老人还是哭 .陈东急得出了一头的汗, 老人才说,他的一只腿不好使了。陈东就要背老人去医院,老人说不用去了,去 了也看不好。都一把年纪、快入土的人了。只是想想没人给他送终他才哭的。陈 东说有我啊,我给你送终。老人说那得先认我为干爹我才不哭。陈东扑嗵就给老 人跪下,叫了一声干爹。老人答应一声,想坐没有坐起来。陈东扶着老人坐起来 时,老人满脸堆笑、真就不哭了。陈东就忙着给老人炒菜做饭。等饭菜端上来时, 老人还要喝酒。陈东说干爹你不能喝了,如果不是喝酒你的腿就不会不好使了。 老人说和喝酒没关系,即使昨天不喝酒,他的腿今天也照样会不好使,是上天故 意这样安排,好叫他有这么个儿子来孝顺,给他送终。陈东还是感觉自己害了老 人,如果不是自己给老人买酒买烟,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老人对他越好,他越 觉着自己愧对老人。他想,一定要好好报答老人,像对自己的亲爹一样。 陈东真的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爹一样对待老人。他和老人住在一起,早饭时给 老人准备好午间的饮食,晚上及时地回来陪伴在老人的身边,给老人讲述一天中 听到的各种新闻和笑话等。老人感到非常幸福,陈东也就觉得快乐。不知不觉的, 就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差。在一天夜里,老人突然拉住陈东的 手说,他这辈子一生忙碌、孤苦,三十几岁上才找到老伴,四十岁时她就走了, 也没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他一生潦倒,没想到老了老了,却有陈东来悉心照顾, 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只是他还有个心愿未了,看来是不能够实现了。陈东 问他什么心愿。老人说他近十年攒了些钱,本想再干十年,买一所像样的房子, 可是身子却不行了,看来这个心愿只有留给陈东来完成了。说着他就拿出存折往 陈东的手里塞。陈东说,我知道是你的腿不行,你别故意骗我要你的钱了。老人 说,他的身子越来越差,魂正一点点地从身体的内部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 长了,留着钱也没用。其实他的腿根本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能在有生之年赚够 那笔钱啊。 陈东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拿着,我认识一个银行的朋友,有了你的这些钱, 我就可以再找他贷另一半款,这样我们就可以先住上你梦想的那样的房子,然后 我再慢慢地还贷,用不上十年,房钱就还清了。老人惊奇地看着陈东。陈东躲开 老人的目光,一个大胆的计划终于在他的心里形成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什么银行的朋友,只是他前两天又去看了一次那所房子。自 从那天夜里他进去一次之后,几乎每个月都进去看一下。开初他小心翼翼,像小 偷一样。可时间一长,也就自然了。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大白天,他也敢站 在阳台上向远方望。现在他不需要仰头、甚至低头,也能看到那些楼房的房顶。 房顶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房顶像马路一样光滑,如果在那上面晒玉米、晒秋 菜、晒豆子,肯定比任何地方都好。可是那上面太高了,爬起来太费力了。即使 再矮一些的话也不成,离种地的地方太远了。谁肯背着粮食走那么远的地方来晒 呢。可那些房顶就那么空着,怎么说也是一种浪费啊。陈东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咚 咚地跳个不停。 陈东想,也许那所房子永远也卖不出去。也许那所房子被他们漏下了;就像 起土豆时,也会漏下一个土豆一样,房子和土豆只是用途和大小不同,其实也没 有什么差别呀;为什么不能漏下一个呢?想到这里,陈东的心又开始咚咚地跳, 他也再一次感到了有些安全。再说他一旦攒够了钱就交给他们,他们只是暂时借 住,如果有人来了,他们就搬走。说不上那时干爹已经,唉,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干爹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长寿;可看干爹的样子,恐怕真的活不长了;了却干 爹的一桩心愿,怎么说也不会是件坏事啊。 陈东不敢张扬,但还是买了床和家具。老人第一次进屋时,非要陈东背着他 挨屋看看。老人就像陈东那晚一样,不时地摸摸墙壁和地面。不同的只是夜晚和 白天,一个是小偷欣赏胜利果实时的兴奋和不安,一个是终于如愿以尝后的幸福 和坦然。就是那时,陈东的心仍是跳个不停。他们毕竟开始在那里生活,这和他 偶然去一次两次是不同的。陈东想,他们或早或晚,终究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他 的脸上不由得就掠过一丝隐忧,在面对老人的目光时,那丝隐忧就隐藏在他的笑 容后面了。 老人住了几天,就把原先的那间房子的房照给了陈东。他叫陈东把那个房子 也卖了,好早些偿还完贷款。陈东怕露出马脚,欣然接受。老人说从前他住在小 屋,总梦想有一天能住进一所这样的房子,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现在终于 住上了这样的房子,心里却总是不踏实,总感觉不像自己的。等还完了贷款,拿 回了房照,心里才会踏实些。陈东说,别胡思乱想了,拿回房照是早晚的事,就 安安心心地住吧。他在劝老人安心的时候,自己却不能够安下心来。老人说陈东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陈东说,我买了一台机器,以后配钥匙就省事了,不用 再一下一下地挫。老人很高兴,老人的笑容淹没了陈东的怅惘,陈东在老人温和 的目光里融化成水。 陈东还是早出晚归。搬进新楼后省去了不少麻烦,不必再为火炕的温度、以 及炉火和煤烟等担心。但老人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坏,饭量也在逐渐地减少,眼看 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陈东很心疼,每天回来都哄老人高兴,换着样地为老人 做些喜欢吃的东西。老人也尽量地多吃些,可他的饭量仍在减少。陈东几次要背 着老人看医生都被老人拒绝了。老人说自己没病,不用看医生,要走的话就是神 仙也留不住。老人说他确实不想走啊,可他的魂魄正一点点地离开身体。他感到 自己的身子越来越空了;感到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空汽球,里面充满了气体;他的 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了,也许哪一时刻会像汽球一样地飞上天,或者就地破 灭;真到了那时,他愿意自己飞向天空,像烟或者蒸汽一样地消逝,没有一丝的 痕迹。 陈东被老人说得泪汪汪的。他把老人搂在怀里,像搂着不谙世事的婴儿一样, 老人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他停止呼吸以后,嘴角仍留有一丝安祥的笑容。陈东 没有哭泣,他为老人守灵三天后,将老人火化成灰。老人的灵魂变成了一缕青烟, 飞升到天空后就消逝了。 老人逝世的头几天,陈东没心思工作,干活的时候总走神,一把钥匙有时需 要配几次,客户也开始报怨。过一段时间,陈东的心思才逐渐地收了回来,手艺 也不断地精进。可陈东怎么也忘不了老人,他不时到老人的那间小屋去看,偶尔 也住一宿。在那里,他感到温馨和踏实。想起老人的诸多好处、老人的音容笑貌 时,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住在新楼,尽管每次走向新 楼时脚步都很沉重,开门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一丝丝的安全。他躺到床上就 想起老人,老人捏着钥匙的颤抖的手和一条瘫腿交替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坐了 起来,开始自言自语,一般情况是走进阳台。他在阳台里放着一个小方凳,他坐 在凳子上看着那些房顶。在有月亮的夜晚看得清晰些,在没月亮的夜晚他想象那 些房顶的平坦。他甚至想到了乡下,想到土地;他在平坦的土地上埋进种子和秋 天收到的粮食。他想到母亲时总是一张模糊的脸,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逝了。 他甚至没有见到高大英武(姐姐说)的父亲。他想起了姐姐,姐姐依然住在那个 窄小的屋子里;他甚至没有告诉姐姐有这么一处住所,姐姐几次到简易房看他工 作,知道老人给他留下了一间小房时高兴得直哭。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陈东的生意越来越好。他整天地忙,除了干活就是数钱。 他收到的一般都是些零散的小票。他把这些小票存入银行时总是叠得整整齐齐。 等存折里的钱增加到六位数时日子又过去了七年。他所住的那幢楼早已不是当初 那样、只有几束灯光喷向城市的夜晚。奇怪的是一直不曾有人打搅他。他住得安 安静静,尽管不时地伴有一阵心跳。正是因为这心跳,才促使他加倍地工作。他 感到充实、快乐、安全和忧虑;这一切都很真实,包括小屋、街道、灯光和房顶。 陈东把自己和老人留下的存折变成现款后,就去了房产。因为他已经调查了 房子是房产的,他的这些钱正好够买他住的那所房子。他非常高兴,这是老人和 他共同的财产;尽管老人已经去逝了,可老人一直活在他心里。他敲开房产主任 的门时心还在咚咚地跳。主任问他什么事,他说买房子,主任问他买哪所,他说 花园路66号楼;主任哈哈大笑,说那是老楼,早已经卖完了;陈东说有没有漏下 的?主任说怎么会有漏下的,又不是起土豆;陈东说肯定有漏下的,我已经在那 住了八年了;主任很惊讶,说什么?陈东就把自己的情况和主任说了一遍。主任 摇了摇头,用电话叫来了办事员。办事员查完帐后说,确实有一所没卖出去的。 别人可能嫌那靠边,抬眼就能看到另一幢楼的房顶,不吉利。主任告诉出纳员先 收下陈东的房款,给陈东写个收条。陈东拿到收条后问什么时候给办手续。主任 说他的情况特殊,要开会研究一下,叫他明天来听信。陈东说这有什么可研究的, 拿钱买房,天经地义呀。主任说,还是要研究一下。 第二天天一亮,陈东就到了房产。陈东几乎一夜没睡,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些钱是老人和他共同的心血,一下子拿出去了,心里就变得空落落的,好像缺 少了什么。一直等到八点,主任来了。陈东跟在主任的屁股后面,走进了他的办 公室。主任叫他坐下,并给他倒了杯水。陈东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主任说, 我们昨天开了会,大家的意见分歧很大:有的说你是强占公共财产,应交司法部 门惩处;有的说你是主动承认,并交了钱,只应收取利息和滞纳金;还有的说, 收取利息和滞纳金并不够,还应该交罚款。我们见你是老实人,最后决定给以照 顾,就按第二种办法处理。我们计算了一下,你交来的钱正好够你欠的利息和滞 纳金;至于房款,限你在五日内补交,不然你就只能搬出那所房子了。 陈东的大脑嗡地一下,几乎摔倒。他双手扶住主任的办公桌,想求主任能不 能改变一下决定,可他找不到理由。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大街上的人很多, 他被拥着走向百货大楼的方向,快到中午时他找到了那个简易房。他拿出钥匙开 门的时候,发现了一则通知,就贴在修锁配钥匙的牌子下面。通知这样写道:为 了整顿市容市貌,市环卫和工商部门决定,拆除一切简易建筑,取缔门前的各种 摊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