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爱情的游戏 寻找爱情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舆,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 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舆,蝴蝶之梦为周舆,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为物化。 ——庄子 齐物论 小说中的真和假,其实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还记着生活的真那便足够了. ----村夫 序言 在本小说开始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讲一些与忻怡有关的故事。忻怡是我的一 个好朋友,比我大一岁是个女孩子现在还没谈恋爱,我说她还没谈恋爱可能有些别 有用心的嫌疑。你猜对了,不是嫌疑是罪证,不过这种别有用心也许会在我的另一 篇小说里得到发展和落实。但是在本小说不会,本小说只讲述与她有关的一些事儿 不涉及她本人,在几十年后如果你读了有个叫程林的年轻人写的一本传记,你就会知 道我这儿强调不是没有必要,那是关于我的,其中有一句话是村夫老在年轻时疯狂地 爱过一个女人,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未知,这桩公案当年被列为文坛十大迷案之首。 那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几十年之后我会详加叙述,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回过头 来接着讲述现在。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忻怡来到我的宿舍,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 事情,后来天黑了,我就扭亮白炽灯,我喜欢白炽灯昏黄的光晕而对荧光灯过白过 亮有些讨厌。忻怡就坐在白炽灯的光晕里,窗外夜色浓浓,有风吹来,她的头发飘 了起来,显得很美,我就那么晕乎乎地坐在她的对面几乎听不到她讲些什么。 她说她有个同学,名字叫向音,向音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在大学时候别人就常 开他们的玩笑。后来毕业了,向音也留在上海,前些天得癌症死了。在死之前忻怡 讲她跟大家说了一些有关她的事,说她在很久以前曾和一个叫村夫的作家同居在一 起,后来,那个作家离开她到那克岛去了一趟,本来他对她说要接父母来上海帮他 们办婚事的,谁想他竟去了那克岛,也是命该如此,她是去找一个名字叫萧然的旧 情人,缠着萧然非要她嫁给他不可,后来给萧然的丈夫知道了,就领许多人来一顿 狠打,结果竟给打死了。死了人政府追究起来就把萧然的丈夫也枪毙抵了命。后来 听说萧然也疯了。忻怡讲,向音说这些事的时候很平静,很淡然,就象和她没一点 关系似的,说完笑了一下就死了。 我说,那个作家死了? 忻怡说,死了,公安局邮给向音的照片我还见着过,那个作家身上血肉模糊好 像分成了七八块。 她见我脸色惨白,呼呼带喘,就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病没病我没病,啊, 我送你回家吧。 忻怡就回去了。 后来忻怡看了我这篇小说,小脸涨得通红,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事。 我笑笑说是我瞎编的。 她说那个作家是你吗,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我说我想死。 她叹一口气没说别的,只用手拍拍我的肩膀,后来就发生了一些事。不过这些 是属于另一篇小说的范围,那篇小说的名字叫《梦幻》,如果你真的对忻怡感兴趣 的话,那么在将来我出版作品选集的时候,你可以直接跳过本小说而去读那一篇。 在这里本小说将不予重复。 咱们接着听忻怡的故事。她说向音为了调查那个作家的真正死因,就单身去了 一趟那克岛,在那里遇见了那个已经疯了的叫萧然的女人,那个女人反复唱着一句 话:“他在骗我,他在骗我”。后来,大约三天之后吧,女人稍微清醒了一些。于 是向音听到了那个作家在生前当然也是在萧然没疯之前讲给萧然的一个故事。为了 叙述的方便起见,下面直接抄录那个作家的原话,而省去向音、忻怡这些中间环节, 我想忻怡你不会生气吧。 在上海我爱过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忻怡(那个作家爱过你?不要瞎说,她讲 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你仔细听着)。她是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长得很漂亮,人 也非常好,我爱她而且在爱着你的同时也爱着她,甚至爱她要甚于爱你,我想这没 有必要隐瞒。现在她结婚了,她嫁给的是我压半拉眼皮也瞧不上眼的一个小子,我 不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说的是真的,你见着这小子也会同我一样这么 说的,那么我怎么没能把忻怡追到手,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考虑太多了,我想 她那么漂亮,人又那么好,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她一定早就有恋人了,她的恋人当 然应当比我强百倍,要是那样的话,我向她求爱岂非让她为难,给她难堪吗?我怎 么忍心。你说对了,我和当初追求你时在方法上犯的是同一毛病?胆小,不敢一试。 后来我和另外一个女人同居了,她叫向音,你们早晚会认识的。在后来忻怡也结了 婚,我才知道她根本就没什么对象,我差点没气死。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最初的想法是我想骗骗你,再说咱们俩跟两块石头似的就这么坐着一声不响也太让 人受不了。你说对了,那个忻怡是假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忻怡这个人,那个故事 是我瞎编的。 那个作家的话转抄到此。我对忻怡说,原来你是假的呀,你根本就不存在?忻 怡一瞪眼(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瞪过眼,这个瞪眼也是我虚构的)说你才是假的呢, 他是谁,我是谁,我们八杆子打不着嘛,我说他才不存在么。他是向音虚构的。向 音和我同校同班,一起毕业到现在也不过才两年,她家就住在我们家隔壁,我经常 去她家到她死为止,她那里有什么作家和同居了,别忘了她也是写小说的。 我说,好啦,好啦,别发火了,写小说都是假的,何必那么认真。我又探头看 了看窗外,再看看忻怡,说:“十二点了”。 忻怡说,差不多,我该走了。 我说,别走了。 她说胡说八道,啪就是一巴掌,我的脸上立刻浮起五个红红的手印。 罪有应得,我想。 有关忻怡的描述到此为止,在本小说以后的章节中,如果没有太大的必要,也 将不涉及到她一个字。下面我将正儿八经地向大家讲述本小说中的故事。本小说的 女主人公就是那个叫萧然的女人,男主角是我自己,在本小说中我把自己假设成一 个著名的作家,当然假设而已,你不会当真这我也知道难道不是吗。另外要附加说 明的一点是在阅读过程中你可能会弄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虚的哪是实的,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尽可以抛开这些纠缠而继续读下去,读到最后你会豁然开朗会 发现本小说其实只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所以本小说最大的优点是通俗易懂,当 然前提是你不去纠缠于个别章节,好啦,现在本小说正式开始。 一 那克岛和上海相距二千七百四十三公里,其中坐火车二千七百公里,坐汽车四 十公里,再步行三公里,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小岛,地貌呈葫芦状,所以又叫葫芦岛。 葫芦嘴和大陆相连,长长的一条,宽度只有十四、五米,过一辆汽车都很勉强,见 到它,容易使人联想起西湖中的苏堤、白堤,傍晚涨潮的时候那条路就淹没了。有 摆渡。那克岛被山分割成三部分,一是船校,一是船厂,一是居民区和区政府所在 地。还有一个不大为人注意的地方,住着十几户渔民,叫渔民村,渔民村在船厂的 背后,仅隔着一道山,如果从渡口出发,绕过那条贯常走人的小路正好三公里,老 赵就住在那里。 在二ОО五年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光临了老赵的居所。老赵和一个女人住在一 起,他们还没有结婚,算是非法同居。从老赵以前的信里我知道,那个女人叫罗丽。 是在一次下海游泳之后认识的,那次下海之前,老赵喝了一点酒,到海里就迷迷糊 糊起来,他说他很兴奋,两只胳膊拼命地划拉,不觉已出去了很远,等发觉时已经 迟了,他浮在大海的中央连岸也看不见他甚至忘了来的方向。后来老赵说他就死了, 等到他第二次活过来,便发觉自己躺在现在住的那间小瓦房里,炕边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三十来岁,模样看上去还有些漂亮,女人告诉他说她下海网鱼,回来时见到她 的尸体漂在海上,把尸体网上来,摸摸还有点活气,女人是这方面的好手,老赵说 才活过来。老赵来信说那个女人叫罗丽,她和罗丽来往了半年,觉着两个人很合得 来就住在一起了。我推算了一下年龄,那个女人大老赵六岁,六在算命学上是不大 吉利的。 老赵见着我时又高兴,又有些诧异,但是没有说什么,我们一起进了屋子。屋 子的炕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神秘兮兮地坐着使我想起了在哪里见过的一个巫婆, 但是没等我想完,老赵就介绍说,这就是罗丽,又回过身来介绍说,说这就是村夫。 女人蹦起来说你就是村夫?我说是。女人说不大像呢,我说你见过我?女人说那倒 没有,不过听我们家老赵说,你成了大作家,你这么落魄兮兮的那里像个作家样儿。 我笑了,我说作家什么样儿谁也没规定过。女人不说话了,随便一笑便下了炕。老 赵说坐吧。我们坐在炕上我掏出烟来递给老赵,老赵摆摆手从炕边的小桌子上拿起 一个烟斗说我抽这个。点着火我们对抽起来,女人扣着没扣严的几个扣子,一边说 我去卖点吃的,老赵说别忘了酒,女人说家里不是还有吗,老赵说没了,女人哦了 一声就出去了。 我说你老婆挺漂亮的,老赵笑笑说还凑合吧,又说,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事,在上海呆着闷了就想出来走走。老赵点着头,一会儿 又说,呆多长时间。我说不知道,住烦了就走。老赵说挺好挺好。说着话女人就回 来了,女人拎一大篮子菜各种花色都有,还有罐头和白酒,鱼没买,他们家有的是 鱼,而且比外边卖的好吃。 在女人炒菜的时候,老赵说刘虎那儿去过了?我说还没有,老赵说,明天去一 趟吧,他挺在意这个的。我说这有什么关系,你打个电话让他来不就完了。老赵摇 摇头说他不肯来。为什么。老赵笑笑说挺无聊的,他和大陈、王四他们都反对我和 罗丽在一起,我不听他们的,后来当着我面,他们说罗丽这个那个,我听不下就闹 翻了。这时候正好罗丽进来,罗丽笑着说,他们讲我专门克男人,嘻,我们老赵不 是挺好的吗。老赵说,他们还见我专门克女人呢。罗丽“嗤”一声:美的你,就又 出去了。我看着罗丽的背影,很久,才说,你真的肯娶她吗,老赵说当然。我说她 比你打那么多岁数呢,老赵说这有什么关系。我笑了,我说你一点也没变。在中专 时候,老赵就是这样,认准了理一条道跑道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说,该结婚了, 老赵说,她还想不大开,再说吧。 这时候菜都烧好了,罗丽坐在我们中间,罗丽说,我们老赵脑筋也死,多少黄 花闺女不找偏找我这老太婆,我有什么好了,要钱没钱,要相没相,要貌没貌。老 赵一皱眉,怎么又来了,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那有那么多理由,我从来不讲理, 女人噘起了嘴说,总这么凶霸霸的,难怪没人要你,说完自顾自就笑了,听的出来 她的笑里充满了幸福感。我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女人说,还是人家作家说 出来的话文雅。我一咧嘴,说我回家之后比老赵还凶。老赵说,你结婚了?我说还 没有,跟你一样,非法同居。 二 和我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名字叫向音,是个不美不丑、不好不坏、名牌大学毕 业但没有什么才华、除了一张鲜红的派司之外其他一切都很普通的小女子。我找了 那么多年才找到她并且打算长期一辈子住在一起并非因为我爱她。我爱她和她住在 一起实际上只是因为她更像一个女子,至于这女子是谁我马上就会提到你不妨先猜 猜,别往后翻。 我们住在一起和老赵他们的略有不同,我们的期约是一年,一年之后是离是散 最后确定,确定的标准是这一年当中双方是否能够适应能够满意,在西方这叫做试 婚,真没想到我这个乡巴佬的儿子却也赶了个时代的先潮。不过我要说明的一点是 之所以有这样让父母痛心疾首的事,并非出于我的初衷。我是希望马上结婚。以免 于父母、同事、世俗、社会等等所有认识不认识人关心的目光。因为要一直让他们 关心下去,就会使我觉到自己太离经叛道太目无尊长,很可能会遭到天打雷轰、五 雷击顶和天地难容。可是向音非要现代一下,她不现代现代她就觉得这辈子毫无疑 义等于白活,这个充满神经质竭斯底理妄想神游等等症状的女疯子要是疯起来,我 是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只有跟她一起疯下去。我怎么会看上她的她其实跟谁也不像我 简直莫名其妙。 在二ОО五年一个夏日的早晨,她对我说还有三个月了不需要再试了我爱你我 想结婚了咱们现在赶快筹备吧。乍听之下我欣喜若狂,一蹦蹦起两丈高,抱住她一 连亲了二十四个嘴亲的她满脸红肿。然后我才恢复了常态,做到椅子上悠悠地抽起 烟来。我说有什么好筹备的,领张派司不就完了。她说那怎么行,要办就要办得像 个样子,要吹要打要喊要闹要轰轰烈烈大排筵宴,父母朋友媒人所有认识的人都要 来,吹唢呐还要坐花轿,我说快拉倒吧你当我是前清遗老王公贝勒?她说最后通牒 办还是不办,不办我马上走人。没有办法我只有说:好吧,我的神经病女人。她这 才温柔下来,甜甜笑着,温柔得像一团水拥在我的怀里温乎乎湿润润仿佛一只纤弱 可怜的迷途羔羊,女人……她妈的就这样让你毫无办法。 当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想到天明,总觉着有些什么事很别扭,所以没等向音睁 开眼我就把她推醒了。向音迷迷糊糊说你干什么。我说我要回去了。她一惊眼睛就 睁大了,回哪儿去。回老家。回老家干什么。把我父母接来呀,你不是要传统传统 吗。她嗯的一声才重新闭上因过分警惕而有些发酸的眼睛,我把她揽在怀里叹一口 气,哎,我的神经质女人啊。 当天我买了北上的火车票,向音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直到车开了她还跟着跑 了好几步挥挥纤纤细手喊叫了两声,那声音优雅华丽就象是在拍电影。她在火车开 动之前突然问我要多长时间,我说一个多月吧,我想一个月大概差不多够了。她说 怎么会需要那么长时间,我说这要问你才对。她说怎么会问我。我说要不是你我父 母怎么会跟我断绝关系,关系断了又岂能那么容易就联系上。她很温柔地简直没法 再温柔地看我一眼,爱意横流,她嗯了一声说那倒也是,这可难为你了。我一咧嘴, 为了你嘛,值得。 火车到达北京。我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转头去了那克岛。我这次出来离开我 那神经质女人就是要去一趟那克岛,至于为什么要到那克岛来我会在以后的叙述中 接着提到,你先别急。 三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老赵家里,老赵的家分两进,里进一间平常不大睡人,但既 然外间让给了我,罗丽便只好打扫了里间睡下,老赵陪我睡在外间,外间的炕很大, 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睡觉之前我和老赵一直抽烟,一边说些别的话,话头千丝万缕而且东一榔头西 一棒,虽然把这些话头好好发展一下不失为一篇或几篇深刻的小说,但因为和本小 说没有太大的干系故而恕本作者不予转述。你只要知道我没有如实告诉他我此行的 目的,他同样也没有太多地讲述关于罗丽的身世,这就行了。我们是半倚在土墙上 抽烟和讲故事的。墙上发出的诱人土香使我觉到人生或其他什么都很实在,而不似 在上海居家里整日睡在席梦思里一摆一颤全是幻觉。后来我们就睡了。 我睡着做梦的时候,那面墙依然存在。在梦里,这面墙漂在海上摇摇荡荡的好 像一个小木筏。我和老赵坐在上面抽烟。那天海水碧蓝碧蓝的直要把人化去,真的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的海的景致,虽然我在这个岛上生活过四年。奇怪的是大日头 底下我们抽的烟雾却不散开,相反倒凝聚在了一起,远远望去既像一座白色的仙岛, 也使人容易想起荒郊野外充满诡异气氛的死人墓。想必你也有这样的感觉,烟雾在 周围绕得久了,任谁也会昏昏欲睡的。 果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也不想睡但还是睡着了。就再这么个时候看到海 里起了一些变化。海水先是平静的,平平展展的跟镜子差不多,后来有个地方的海 水慢慢翻动起来,这种翻动越来越大最后竟至成了喷泉似的往上直窜,罗丽就是在 这喷泉似的海水簇拥下出现的,她缓缓上升,白色的衣袂被风吹着飘动起来,很有 些仙女下凡的神韵。这使我想起了曹子建的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什么的, 记不全了相信你也不会记得太多。那么咱们说的通俗些吧,你看过《西游记》嘛, 哎,对了,她和南海观音差不多,罗丽走在海上就象观音坐着莲台似的,只不过罗 丽显得更年轻好像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这使我在一瞬间曾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我是 说她和罗丽是否同一个人。 后来,她走到了我身边坐下来,我问她你是真的罗丽吗,她说是呀,咱们白天 不是还见过面吗,你怎么忘了。我说你好像年轻了许多,现在看上去恐怕二十岁还 不到,做我妹妹都有些委屈我呀,我记着刚见着你我是说在白天你显得相当老啊, 大约三十多岁。她嘻嘻一笑,显得说不出的天真和纯洁,再回想白天见到的罗丽, 莫名其妙却觉着白天的罗丽更像个巫婆了。哦,忘了介绍,罗丽上了土墙时,老赵 好像就没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罗丽说她晚上做梦时总会这样年轻,她说她是故 意的。我说我也能在做梦时变得更英俊,她说人人都能,就像写小说,你不是作家 吗,你应该懂这个道理。我哦哦地表示同意,谈话渐渐就上了正题。 她说她写过一篇小说,小说的题材来源于她有天晚上作的一个梦。说有一个作 家回到母校去探望他旧日的情人,作家当然混得不错这才回去的,这叫做衣锦还乡。 他听说他那个情人日子过的不大舒畅,是想来施舍一点恩惠什么的以显示自己的优 越和让对方去后悔,但他到了母校见着那个情人才晓得人家过得很幸福,根本就不 需要他施舍什么。相反,倒有些要施舍他的意思,他赶紧就逃回去了,以后再也没 回来过。 这个故事我听着十分刺耳,这除了整个故事对那个作家大加讥讽之外,还因为 我这篇小说原本打算这么发展的。可是她既然先我说了出来,而且听她的意思恐怕 也写了出来,这就使得我不得不重新构思这篇小说了,否则一个已成大名的作家竟 抄袭一个无名青年的习作无论如何说出来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又何况我这个人表 面总是装得很要强。但这不等于说我不恨罗丽,我不是那种宽怀大度的人,也许正 因为如此吧,在接下来的梦中我竟和她发生了性关系,而且还把她折磨的够呛,但 令我奇怪的是和我发生关系时她还是个处女。有点乱七八糟的是不是,你别往心里 去,我说是我恶意地改变了梦的性质,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 不过让我大惑不解的是这个并不真实的梦境却一直恶魔似的纠缠着我几乎到了 本小说的结尾处。这是后话,暂不表。 梦的最后是我们吵了起来,忘记为什么了,她负气出走,奔上了大海。我没有 去把她追回来,可能因为赌气,也可能因为别的。她走了很远到她升出来的那片海 上时,海里突然跳出一个大怪物,怪物的形状记不清了,只记着它有一张血红的大 嘴,嘴一张就把罗丽吞进了肚里,然后隐入海底,海水又极平静了。我恍惚看到罗 丽在被吞之前还看过我一眼,那一眼的痛苦、凄凉、无奈和伤感使我一辈子都不会 忘记。后来,我惨叫一声就醒了。这一声惨叫也把老赵惊醒了,老赵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作了个噩梦。老赵摇摇头转身又去睡了,我擦着浑身冷汗这一夜就再 没睡着。 第二天见到罗丽时,她说,昨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她坐在土墙上,土墙漂 在海里,她和老赵坐在上面说话,后来老赵不见了却见我从海里钻出来走到墙上。 再后来她和我吵了一架,也忘记因为什么事了。我生气的走到海上,海上便钻出一 个怪兽,怪兽有张大嘴,大嘴血红血红的,嘴一张我就被吞了下去。说到这里她咯 咯大笑起来,似乎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不过她的笑声在我听来多少有些颤音。我 知道她省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可是我没说。在她出去给我做中饭的时候,我又 把那个梦重新回忆了一遍,然后我就想起了昨天晚上临睡前我对老赵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罗丽不是人。老赵说他妈的你才不是人呢。我说我没有骂她的意思你别误会, 我是说我有一种感觉,我觉着说不定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你的。老赵说她能到哪儿 去。我说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兴许就会回到哪儿去。老赵说你他妈的是不是又在 写小说,你的小说我看过,什么梦啊幻的,拾马尔克斯的牙慧。我说我不是在写小 说我说的是真话,信不信由你。老赵说睡吧,过了一会儿,又说想那么多干嘛。说 完就关了灯。 吃中饭的时候,我和罗丽对桌而坐,老赵上班去了。我吃着罗丽专为我做的菜, 菜很好吃,我吃的却不多,按说我的饭量是很大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饭完了喝 茶,喝茶的时候,罗丽说她写了一篇小说,想请我指正指正。就把稿子放到了我的 面前,昨天晚上我就听老赵说罗丽特别喜欢摆弄摆弄文学,还写了不少小说,他说 说不定明天还要请我指点呢。我记得当时我嘿嘿一笑说我也是冒牌的。但是不知道 为什么今天听了罗丽要指点的话,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是一颤,兴许为了昨夜的那个 梦吧。我赶忙把稿子夹进皮包里说我看看再说想就此扯开去说点别的。不料她已先 开了口,她说,这篇小说是关于一个作家写小说的过程,我自己瞎编的你别见笑, 为了您看起来方便我先给您做一点背景介绍,是这样的: 这个作家已经很有名了,春风得意,趾高气扬,有一天他突然间想起了过去的 情人便想关于他和他的旧情人写一篇小说。那个旧日情人曾经拒绝和他结婚,并且 他们甚至连正式的恋爱都没有发生过,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报复他,天涯海 角的可又没办法实施,一来二去他终于想到了借用小说,他认为他在写小说的时间 里他是上帝,他可以把随便什么人的命运安排得绝好或绝糟。并且让人坚信不疑事 实确实那样。你该明白了,他要把他旧情人的命运写得过悲过惨,而且给人的印象 是这种悲惨的命运纯粹由于没嫁给作家而必然造成的。然后,他假装痴情去宽慰她 或者要求她离婚改嫁,但那个女人不会听作家的话顺顺当当去离婚,因为那样一来 作家就糟糕了,作家家里有老婆,他老婆很漂亮人又好又是名牌大学毕业,他怎么 会舍了现在的好老婆去拯救一个老乞婆似的旧情人呢,他没那么好,他只是想看看 旧情人后悔的样子,并不想有什么结果,他把他旧情人安排成为虽然倍受丈夫折磨 但依旧不肯背叛家庭的傻瓜。当然他也可能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间或再挖 苦人家两句。你说这人…… 我赶忙截住她的话,说:“哦,对不起,对不起,打断你的思路了,我答应刘 虎去他哪儿呢,现在快三点钟了再晚恐怕来不及。实在抱歉,改天再谈好吗?你的 构思真的不错,有机会我一定会听下去的,好,好,再见。”说完,夹起皮包兔子 似的逃离了渔民村,而且以后再没敢来。这个女人岂但是巫婆呀简直是魔鬼。要不 是本小说在后来的章节中又因罗丽而发生了更加重大的事情,我是不想涉及这个女 人一个字的。这倒不是她说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而是她根本就违反了小说创作 中所达成的默契,即她只能在我指定的环境中按照我的意图活动,你们大家都看到 了,她从一开始就违反了我的构思,并且直接干预到小说的方向,甚至更为恶劣的 是她竟敢含沙射影地虚构乃至伤害到作为小说创作者的我本身。从现在开始我宣布 对本小说虚构了罗丽这么个人物我表示严正的后悔,当然我也知道后悔没用。 另外关于罗丽我还有两点须加说明,第一是关于她的那篇小说,后来我读了, 根本不像她原先恐吓我时的那么可怕,相反倒是把那个作家写得不错,而那个旧情 人则多少有些惨兮兮了。 这些我会在适当的时候予以交代,但这纯是结构学上的考虑,切无多疑。第二, 是关于罗丽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同样,出于结构上的考虑,我不能不暂时保密 一下,读者朋友不妨先猜猜,哦,哦,先别往后翻,那样就太没有意思了,小说一 共这么点儿花头。况且您这么翻下去,便也不免有作了罗丽的奴隶之嫌。 四 绕过罗丽,咱们把镜头伸向刘虎,然后,我是说在刘虎这里作了充分的铺垫之 后,再去观望一下本小说的主人公——萧然。萧然是一个小姑娘,啊,不,应该说 是一个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小流氓,现在生活我假设她很不好,天天受丈夫的折磨, 悲观忧郁之至,我这么假设的原因完全是为了她当初没有嫁给我,哦,忘了介绍, 我们曾经谈过一段恋爱,恋爱的程度是差一点结婚。好啦,在写完刘虎之前我只能 交代这些,这样写是不是有点无赖。 相信大家已经看出来了,我始终三番也写不上刘虎是因为刘虎及与刘虎有关的 事太一般,太无聊,没有一点吸引力。硬把他塞进小说是因为小说离不开他,离开 了他本小说在内涵和外延上要损失的太多,从而失去本小说之为本小说的意义,这 使我想起了曹操和那块鸡肋的故事。我尽量简单写吧。 刘虎、老赵和我三个人一九九六年前曾在这个岛上的船校里同住一间宿舍,我 们的关系很不错,但这不等于说没有小摩擦,实际上小摩擦从来没有断过,只是关 起门来窝里斗,很少表现出来,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不打不成交。通过那不计其 数的小摩擦我们的关系倒是越来越铁,中专毕业时他们送我上火车泪流了一脸就像 孩子似的使我激动不已。这不能不说是我这些年来念念不忘那克岛而今天终于回来 了的原因之一。我一直与老赵保持着通讯联系而与刘虎至多也不过才两次,所以现 在我立在刘虎的家门前我不能不犹豫再三,怀疑他会不会给我来个人走茶凉、不理 不睬。结果表明是我错了,我见着刘虎或者说刘虎打开门看着我时那神情可说是喜 从天降式的高兴。他把我拥进里屋嘘寒问暖,指东道西半个小时里我竟没有插进一 句话,后来,他老婆回来了我才有机会问问他。 他的老婆长的白白静静很富态,是个美女的模子,只是不大注意打扮,刘虎抱 怨说,她结婚之后就再没有注意过打扮,他曾经利用出差的机会买了好多衣服给他 老婆,但他老婆乱七八糟随便一套仍旧是那副尊容,如今肚子挺起如山他也只好望 而兴叹了。他自嘲说这样也好,省着别人来撬行。 刘虎的老婆叫王美,王美的父亲在厂里是一个科长,这个科长在厂里多少有些 势力,所以刘虎就分到了一套设备齐全、规格高档的楼房,如今他们小两口住在这 套房里。刘虎对我讲了晚上他和他老婆的许多事,这许多事中大多是关系到房事的, 刘虎说要传经验给我。他知道我还没有结婚,而与向音同居的事我也没有告诉他。 现在正是扫黄时节,刘虎的话不能多谈,否则他讲的那些方法、捷径能使我这本小 说更加畅销,比如他说单是作爱的姿势就可多到七十八种,那几种省力,那几种来 的快,那几种狠等等。他说这些方法是他老婆教他的,他老婆是听罗丽传授的。那 是他们结婚的时候,老赵和罗丽前来祝贺。他和老赵在前厅喝酒,罗丽就在新房里 教授王美,教授了一夜,王美总算聪明,学的八九不离十,后来王美又专程去请教 过罗丽几次,到现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且多有发展。刘虎说:“搞不清楚怎么回 事,我总觉着罗丽不是人,像是那生那世的巫婆,见到她我从心里往外那么怕,所 以现在我和老赵的往来也少了。我看老赵早晚会毁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说这话的 时候,刘虎的脸色发青,浑身都有点哆嗦。他说:“当初我就劝过老赵,他不听还 以为我是害他,因为这我们还吵了一架,好几年没说话,这我想你大概知道了。” 我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梦里和罗丽作爱时的情景,我记着,当第一次漂亮地进入 时,她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很刺耳也很朴素,使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激 动。而后,这尖叫一直响到结束,只是后来的叫声更多地赋予了音乐意味而减少甚 至没了痛苦。她的阴部时紧时松,完全是随心所欲的变幻着节奏的世界,走进这世 界,使你感觉到第一次见着大海时的那种奇妙、浑厚、辽远、巨大和自己的渺小。 在向音那里,我可以每次都感觉到自己男子汉的气度和力量,而在罗丽这里却只剩 下自卑和无奈了。从那天起,罗丽的神秘就一直笼罩着我到现在。我想,这神秘恐 怕会陪伴我走完这一生的吧,所以刘虎说到罗丽时我只是点点头,没说别的也用不 着说别的。 关于自己刘虎倒是没说更多,他只说,他和王美认识是别人介绍的。两人第一 次见面都觉着对方还可以,就定了第二次见面地点,再后是第三次和第四次,直到 有一天,王美来到刘虎的宿舍,同宿舍的人都到对象家过夜去了,于是他们在这里 也过了一夜,又一夜,一共三夜。后来姑娘发现怀孕了,双方父母一商量就结了婚, 再后来那个孩子也死了,是在满月时候死的。北方有给孩子做满月的习惯,那天他 们家来了好多客人,客人们走的时候他们夫妻去送,孩子就放在床上,回来孩子就 死了。谁也搞不清楚是怎么死的,王美说,那天她一直抱着那孩子,孩子精神一直 很好,在王美放下孩子去送客人之前,孩子吃了好多好多奶。王美说,送客人出门 马上进来也不过才三分钟,怎么就死了呢,谁也搞不清楚。 不过你别想太多,这个故事是我瞎编的,根本没有那么回事。前几天刘虎来信 说他老婆为他生了个儿子,他老婆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他简直乐上了天。可我看着 却气愤至极,因为向音告诉我,她非要个女儿不可,如果怀孕是儿子她宁可去打胎, 我知道我这个神经质女人说得出做得到且我好毫无办法加以阻止,看来我恐怕要断 后没孙了,你说对于刘虎的高兴我能不愤恨,于是我就恶毒地编织了上面那个故事, 不过,那个故事尽管是假的,但我仍宣布在本小说中这个情节继续有效。 上面所讲的刘虎只是刘虎自己,和本小说没有太大的关系,而我之所以写刘虎 的那些铺垫却在于他讲给我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和罗丽所写的那部小说在主要情 节上有着惊人的相似,我说相似而没有说相同是因为它们在人物、时间、地点、背 景、和叙述语言上还略微有些出入,而这些出入却正是我个人真实的历史与写这篇 小说时所虚构的命运的差别所在,换句话说,他们分别预言了我这个创造他们的人, 这真令我尴尬万分又无可奈何。用一个很著名的作家的话说,不是我写小说而是小 说在写我,但那个著名的作家恰恰正是我自己,而我到目前为止连一篇小说包括文 章也没发表过。再一次把话换过来说,那个所谓的著名作家的我不过是罗丽这个我 所虚构的人物的一种虚构而已。好啦,这个辩证法慢慢再研究。 相对来说,罗丽的故事比较优美,其伤感处有些近于川端康成,而刘虎的故事 则是粗野、简练、充满语言助词,很容易吸引读者,说到风格大概倾向于海明威, 虽然海明威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我只知道他是美国人,喜欢冒险,后来自杀了。 权衡再三,我决定采用刘虎的叙述,但为了我个人那些要活下去就不得不藏在心里 的隐私,我只好在必要的地方来一点删而不改的圣人笔法,但是不会使故事有丝毫 改动或串门。这一点请大家放心,下面我将直接抄录刘虎的原话。 反正没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挺有意思的,我估计大约可以讲三个小 时,现在是九点钟,咱们十二点钟睡觉你看怎么样,你经常十二点钟睡觉?这正好。 我老婆回她娘家去睡了,当然她一回去她兄弟我小舅子就得去别处睡,她一般是到 我这儿,不过今天晚上他不会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儿,你别介意,我小舅子 这人蛮不错的,有点豪气像个东北人,我这故事就是他讲给我听的。那天我老婆跟 我闹气,她一闹气就回她娘家,不过回娘家之后她什么也不说,尽管什么也不说我 丈母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丈母娘在厂里搞人事工作,对于人的心里她很懂也知 道怎么平衡,所以每次她都让我小舅子赶到我这儿来睡以示她并不袒护女儿,其实 她这是多余我根本不会想别的。不过那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反常态对于我老婆 动不动就跑回她娘家耿耿于怀。睡不着觉我小舅子可能也看出来了就给我讲了这个 故事。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小舅子一个同学的,高中同学,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 前些日子刚来过那克岛,现在可能走了,他的名字?说来也怪,竟和你同名同姓, 而且长的也一模一样,我没见过这人我从来没见过真遗憾,不过我见过他的照片, 在我老丈人家就挂在我小舅子的屋里是一张单身照,我第一次见着这照片还以为你 呢,我问我小舅子怎么会认识你的。他说那不是你是他的同学,我说怎么会是你的 同学呢分明是我的同学,我们俩争持不下老丈母娘直骂我们神经病。他的那个同学 在高中时与一个女孩子搞过恋爱,女孩子的名字叫萧然,我好像记着咱们学校也有 一个叫萧然的,不知道你认识不?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我小舅子讲萧然的名字很 好听其实她为人一点也不怎么样,她读过琼瑶的每一本小说,言谈举止无一不是琼 瑶的翻版。愁兮兮,可怜怜,俨然一个多愁善感很懂爱情的古典佳人,可惜长得不 很美,当然也不算丑,我小舅子说她很有气质又多才,诗文歌赋,乒乓短跑,演讲 主持,样样都来得,所以高中里有好多男孩儿都迷她,我小舅子也迷了挺长一段时 间。她让人着迷且被迷住之后很难再拔出来的原因除她容易使人联想到浪漫、风流 之外,还有就是她自己的充分暧昧的手段。她跟每一个对她抱好感的人都诉说衷肠。 她的口才很好,说出来的语言也花,以至于每一个男孩子都以为她真实爱恋的是自 己而非旁人,其实她谁都不爱。 我小舅子说他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曾经一往无前地大胆追求,得到的回 答却是你让我为难呀,我还不想考虑这个我准备独身,咱们成为干兄妹不好吗?后 来他问过许多和他有相同经历的人,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样,这使他对那个女孩愤恨 不已。他说这样的女孩最让人恶心了,白给我我都不要。但我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 事,假如那个叫萧然的女孩现在来追求我小舅子,我小舅子说不定会马上和现在的 老婆离婚而重新去组织家庭,他那点花花道道我看得最清楚,正如我过去追求的柳 云假如现在来追求我我说不定也会离婚,感情上的事情搞不清楚的多着呢咱们别纠 缠这个。 那个和你同名同姓的我小舅子的同学也是那个女孩子众多暧昧对象中的一个。 只是他们认了兄妹而其他人没有。男的后来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大学毕业之后 分在了广州。他父母全家都随他迁到了广州,据说这小子在广州混得不错,当了一 个什么公司的总经理。当他下定决心回那克岛来和萧然结婚并最终把她带走时,萧 然却结婚了。萧然把两岁的儿子领到小伙子面前叫他叔叔,小伙子目瞪口呆什么话 也说不出来。萧然的老公是个痞子、小流氓、打架不能打却又总想打结果唯一打架 沾着光的便是打他的父亲的狗杂种。杂种是个合同工有一段时间差一点被开除因为 偷厂里的东西让人逮住了。结果他父母双双跪在厂长面前老泪纵横厂长心一软才答 应给他一个机会。他和萧然认识是在一次舞会上,这小子人品虽说不怎么样却有一 副好口才,长的也帅。一般小姑娘专门迷这样的人,不过在那克岛上的小姑娘心里 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很少再有行骗成功的机会。他能骗骗的人除了萧然这样 自己之外再看不到别人且认为全世界男人都优雅多情的傻瓜再不会有别的,结果表 明他成功了。他认识了萧然就一次一次地上门谈心,前面咱们讲过萧然是个对谁都 很暧昧的人物,所以这小子就有了可乘之机,在一个晚上强奸了姑娘。那是一个伸 手不见五指、夜色浓得化不开的晚上。那天晚上他们去看电影,电影散了回来的路 上,这小子突然喊肚子痛痛的要死,可能得了阑尾炎,必须要马上去医院,这时的 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萧然,萧然尽管一肚子的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去了,从电影院到 医院要经过一段很长的荒野小路,这条小路白天都少有人走晚上更加冷清,结果在 路上就发生了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萧然一点准备也没有,她万想不到世间还有 这样强迫人的人,所以都不及做更多的反抗,下阴部一痛她就知道全完了。尽管有 时候她说得表现得很现代,但事情一旦发生了她比谁都来的传统和正经,她嘤嘤地 哭了,她嚎啕地哭了,她打他骂他咬得那小子遍体鳞伤,最后却还是得考虑怎么办, 那个狗杂种也真有勾引女人的一套,事情完了,他就跪在萧然面前任他出气,他知 道出气之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那天晚上之后,尽管在那小子的胁迫之下萧然又和他干了几回事,但他们的关 系一直处在冷战状态。萧然见了他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就逃了,但那小子一点也不着 急,直到有一天萧然来找他说她怀孕了要求他马上结婚,他哈哈一笑说我早准备好 了。结果当然就由非法转为合法,那小子获得了永久通行证。我想起了作家洪峰在 一篇小说中所说的一个真理就是:女人是个很贱的玩艺,谁操她他就跟谁。就这么 回事。结婚之后,萧然才发现那个杂种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非打即骂而且不分场 合、时间地强行发泄他的兽欲,当然更别说什么爱情了。那个小姑娘——我小舅子 说——现在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这只要看看她整年也不打扮一下的邋遢、肮 脏和他儿子傻兮兮的样子就会知道一切。所以广州来的小伙子对我小舅子说他糟心 的很,他想让萧然离婚,然后带她离开那克岛,但我小舅子说那个小姑娘一口回绝, 根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小伙子不甘心,住在那克岛一遍又一遍地劝,但萧然就 是不答应。后来那个狗杂种闻到了风声就叫来一帮酒肉朋友在一个晚上把小伙子打 了个半死,身边财物洗劫一空,我小舅子说,小伙子回广州时还是问他借的路费, 你说惨不惨。我就搞不懂,那个小屁丫头有什么好的,值得小伙子这么样儿。这个 世界真是不可理解。 刘虎的故事就讲到这儿,接着他的话尾,我说,正因为不可理解,所以才叫世 界,哦,对了,那个狗杂种是不是叫向彭。 你怎么知道,刘虎大吃一惊,难道有谁预先给你讲过这个故事。 我说,这正是我这篇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我要告诉 你,向彭是个虚构的人物,他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上。 刘虎说,放屁,我昨天还跟这小子打过一架,喏,你看,眼角这儿还有疤呢, 那小子的胳膊让我打折了。 我一笑,说,连你也是我虚构的。 你没病吧,刘虎看看我,眼色怪怪。 开个玩笑,我说,睡吧。 想想看,连我创造的人物都反抗我,不肯听我的话,我还怎么写这篇小说,这 个世界简直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所以我对我写这篇小说真心地表示后悔。 还有一点需要在这里宣布,那就是刘虎刚才这个故事中广州来的小伙子和萧然 实际上就是我和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萧然,我想这没有必要绕弯子,尽管刘虎一再 加以否认。 毕竟是我在写小说。 第二天刘虎上班去了,我独自在他家的沙发上抽闷烟。一边考虑着我的小说该 怎样才能更好地继续下去。因为我的主人公就要出场了,关于萧然的一些铺垫都已 按预想的完成了,可我仍然觉着心里不大踏实,我很清楚地知道一旦让萧然出场我 就再没办法把她停下来而去随意干别的什么事情了。所以在她出场之前我这么慎之 又慎的考虑不是没有必要。白色的烟雾在面前轻轻飘去,我的思绪悠悠荡荡在冥冥 中徘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终于发现了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 关于向音——我那个神经质女人我介绍得太少了,而罗丽这个不相干的莫名其妙的 女人却占了那么大的篇幅,这真使我愧对良心。 就在我铺好稿纸准备好好地写一写我那个神经质女人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急急 的打门声,接着罗丽急火火地闯了进来。走,走,快跟我走。干什么。你先别管, 跟我走就知道了。不说我就不走。你怎么这么死板,快点吧,我求你。唉,真没办 法。我跌跌撞撞地随着这又一个神经质女人来到一座山上,这是全那克岛最高的一 座山,海拔四百九十九米,山顶上不是尖的而是一片平地,平地上有草,草毛茸茸 的,直使人要躺下去,我们也就躺下来了。我说,你知道我刚才正准备要干什么吗, 我正准备要写一个神经质女人,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她说,你写什么我不管,我只 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说你要到哪儿去。她说,我的故乡。我说,这我知道问题是 你故乡在哪儿。她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早知道?我说当然。她说怪了,你怎么会 知道,又说,你还记着刚来第一天我告诉你我的那个梦吗?我说,记着。她说,其 实那天你也做了个同样的梦。我说,是的。她说,你该明白了,我的故乡在海里。 我说我早就有预感了。她说,预感还是我给你的。我笑了笑,说这无关紧要,关键 是你为什么要来呢。她说,为了告诉你一个故事。就是那篇小说?是。可我到现在 也搞不懂那个故事究竟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你说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想你的意思恐怕是说什么爱情呀欲望的全是虚幻、假的, 转眼来了转眼又去了捉摸不定正如你,你不是也要走吗。她说,别瞎理解了,我其 实什么也没说,真的。于是我们就撇开了话题,我接着我的不明白,难道这么多年 的人间同居就只为了一个什么也没说的故事?她说这有什么稀奇。我说,是呀,没 什么稀奇,世间有什么可稀奇的呢。当初我还把同居看的挺严重的,想想真可笑。 她说不要同居同居的,我还是处女呢。我说这恐怕有点言过其实吧。她说不信你可 以试试,于是我们就试了一回,大致情形和那天晚上梦中的差不多,她确实还是个 处女这有草地上那片殷红的血痕为证。她说,相信了吧。我说,相信了。可是老赵 明明和你同居七年,而且还曾几次让你怀孕这又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我给他的 幻觉,你不信我有这个能力?我说,不,不,我信。我对于她的一切简直可以说是 荒谬绝伦的事也坚信不疑。她又说,你不是说你曾和一个叫向音的女人非法同居吗。 我说,是呀,怎么了。她说,不怎么,你还是个童男子。我说胡说八道。她说信不 信由你,就这么回事。隔了半天,我才满腹狐疑地说,难道她也会制造幻觉。罗丽 说不知道。那么…刚才我们…也是幻觉?我盯着她,前面草地上的那片血痕已经有 些淡了。罗丽笑了,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咱们别纠缠这个了,说点别的,你看那 儿。她用手一指,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雾都狼烟的布满了一天,像是着 火了。我合计了一合计,说那儿应该是渔民村。罗丽说是渔民村。我心里一抖,说 怎么了。她说没什么,让我给毁了。我说你干吗要这么干。她说这个村子是我当初 营造的,现在我要走了,就该把它毁了才是。我说,连同你和老赵的小屋?她说, 只有那片还在,老赵太好了,我不能伤害他。她站起来,说我们就此分手吧。我说, 再不会回来了吗。她说再不会了。我万分留恋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说,你先走,我 看着你走。她笑一笑,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而后飘然下山,影子越来越小,然后突 然就没有了。 啊,我舒了一口长气,罗丽总算走了,我可以再不必为不能抛开这个女人而烦 恼了。那么,我们不妨先坐下来,泡杯茶,抽支烟,然后听我从从容容地讲述本小 说的女主人公,她的名字叫萧然。 五 一点也不错,我到那克岛来的确是为了想见一见那个叫萧然的女人。关于我和 她的关系,相信你已知道的够多的了,我这里没有必要重复,不过有几点则是要申 明的,那就是前面讲述各人故事时所暗示的与事实有出入,这些出入直接影响到后 面故事的真假和感人与否,所以舍车保帅,我只好牺牲了前面精心虚构的暗示,虽 然这未免有点可惜。 我不打算讲述我过去的全部,因为这其中涉及到许多于我今后不利的隐私,而 且这种不利将是致命的。我希望读我这篇小说的各位能体谅我吞吞吐吐的苦衷。我 只讲其中相关的几个情节,第一,在船校时我和萧然根本没有恋爱,也没有暧昧, 甚至连熟识都得打一点儿折扣,只能说我们相识,彼此能叫出对方的名字,路上相 遇了会说一声你好就擦身而过,唯一与平常人不同的是,开始她崇拜我,后来我崇 拜他,你没必要深究其中的原因,这属于另一篇小说或者什么也不属于纯是我个人 的家私,但说不定在后面的讲述中透露一点不过也可能只字不提你别抱有太大的期 望。 第二,我们的恋爱或曰准恋爱是在毕业后两年间的通讯中建立起来的。她的信 很有魔力,刘虎本来对她憎恶万分但我只给刘虎看了她给我的一封信,刘虎就对我 说,假如有机会她也会去爱她的,所以单单凭着几封信我就去爱她一个死活也并非 纯粹出于无聊了。至于信中究竟讲了一些什么我现在暂时不说,不过我向你保证我 会在后面的讲述中全部披露出来的,这一点请你放心。我之所以现在不露而惹人讨 厌地移到后面实在是想卖个关子,因为这一部分太精彩太吸引人了我一下子说出来 怕你会没有心思继续下去直到读完。 好啦信不信由你我现在说第三,我不是像本小说开头所说的那样八、九年间一 次也没回过那克岛,实际上我在毕业后第二年就回去过一次,在那之前她写信一直 写得很忧郁,一会儿要死一会儿独身一会儿忘不了过去的恋人一会儿又想去爱别人, 搞得我提心吊胆、头晕脑胀我就决定回去一次,目的有两个,一是去望望她到底怎 么回事,二是看看能不能把在书信上虚构的恋情变得实际些,最好能固定下来,但 是结果却一无所获,而且从此断绝了我们长达两年的通讯联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形容我那次回那克岛非常的恰当。那次回来之后我接连后悔、消沉了好几年一直到 向音和忻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这次事件被我列为终身恨事所以在写本小说时我把 这一段虚构掉了,而且我打算把这种虚构的处理一直坚持到小说的最后。关于这一 点你没必要耿耿于怀,如果你真的想听,你可以来找我,咱们私下里说,我的名字 叫村夫,是真名。 申明到此结束,现在继续我的那克岛小说之行。 第一次见着萧然我是说船校毕业之后也就是这次到那克岛来是在一个小酒馆里。 我到那克岛已经四天了,我一直在这个小酒馆里徘徊。我跟老赵打听过,老赵说萧 然的家就在这附近,我不想去她家我怕去她家后让她丈夫撞见,老赵说她丈夫是个 浑不讲理的酒鬼,而且忌妒心比谁都来的强烈,老赵让我小心点儿,我便小心地只 好在这个小酒馆和这小酒馆附近徘徊。 那天,下着一点小雨,天阴阴着像是冬天,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稀淅沥 沥的雨声敲得人心里直发抖,我看见小酒馆外面广场上的行人瑟瑟抖抖像是披上了 一件皮大衣。所以才三四点钟的光景天就有些显黑了,小酒馆里掌起了昏暗的灯, 我预感到今天萧然一定会来,因为有了这预感就没像往日似的走的那么早,而是一 直等下去,等到最后,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我知道这最后的一个人就是萧然的丈 夫,那个酒鬼,我给她起名叫向彭。向彭坐在墙角的最里边,背躬躬着显不出怎么 高来,但很敦实,蜡黄的脸上落满了胡子,两只眼睛乜斜着,很有点吓人,我下意 识地一直躲到离他最远的一张桌子上,没想到最后他端着酒杯还是摇晃到了我桌前, 他坐下来了,我心里有点欢喜又有点害怕,但脸上没带出丝毫表情,眼睛望着酒杯 自斟自饮。 “别装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们这些小白脸都是这样,又要搞女人又 要一本正经”。 我没说话,他又说:“我老婆快来了,你不想看看我老婆吗,我老婆长得可漂 亮了,每天都有许多人想看,可我把她锁在家里,不让这些人看。要看也行,咱们 卖票,一块钱一张,一张票只能看一眼,两张票看两眼,买够一百张可以亲个嘴, 二百张可以亲两个嘴,要是五百张啊,哈哈就能够睡一夜了,一夜啊,温柔无限, 我老婆是全东北有名的女才子,最懂感情了,你不想?” 见我用眼睛关注着他,他又说,“你的眼睛活动了,说明你想了,没关系,只 要五百块钱,不多要,怎么样?”他像个拉皮条的,嘴巴直伸到我眼睛上,见我犹 豫不决就又说:“嫌价钱太贵了?这个可以商量,我告诉你呀,我老婆长得楚楚动 人,可以引起你无限的情欲,你只管干就是了,不用担心,她没多少能力,你累了 的时候她差不多就快死了,我给你讲呀,你一炮打下去,她就会杀猪似的叫起来, 叫得你浑身舒畅,真的,怎么样。” “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听见我这样问他,我不能不佩服自己的冷静与克制, 因为在我厌恶的快要吐出来的情况下,还能够这样平和的说话,实在非凡人可及。 “萧然,大名鼎鼎的萧然。”他手比脚划,显然为我的问话而兴奋过了头。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正是萧然,她紧锁的双眉和微斜的走姿使我 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我没有去跟她打招呼,我依旧坐在那里端一杯酒两眼平视,我 用眼睛的余光察看着她。 她依旧穿着那件在中专就穿上的黑尼大衣,只是现在太旧了都有些发白,且也 脏得很。她明显的呈现了老态,头发散乱不整,脸上左横右竖着好几道伤痕或皱纹。 鱼尾纹出人意料地深刻,眼睛有些茫然,身材越发的瘦了。这是憔悴而不能说苗条 了。她走到向彭面前,乞怜似地说:“回去吧”。 向彭一摆手险些将她摆了一个仰跌,说:“去你妈的,我不回去”。萧然说: “求求你了,回去吧,孩子病得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看得住院了。”向彭说: “去住好了。”萧然说:“我一个人那行啊,再说也没钱。” 向彭说:“你以为他妈的我有钱。”他把所有的衣兜全部翻转过来,“看看看 看,看到了吧,老子也没钱,老子本来就是穷光蛋,你也不是才知道。” “那也得借去呀,”萧然说着几乎哭出来了。 “借个屁,他们催债还来不及呢,要借你借去,他妈的你借你还,老子可不管, 咱们把话说明了,老板,拿酒来。”说完,他埋下头又去喝酒了。 我不能再眼看着昔日的心上人这样难堪下去了,就站起来跨上一步说:“我可 以给你一点钱,咱们去吧,孩子不能耽搁了。”萧然满脸热泪地说:“谢谢,谢谢 了。”说完就是一鞠躬,我赶忙扶助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匆匆结过账,我们便 一起跨出了小酒馆,身后,我似乎听到了向彭的一声冷笑。我没在意。 故事讲到这里,我必须要特别申明一句,这个故事是我虚构的,实际上那天我 根本就没见着萧然,当然也没有什么向彭和拉皮条。我像往日一样一直等到小酒馆 打烊了才动身离开,和我一块走的是一个很瘦弱的年轻人,看样子大约有二十六七 岁,前几天在小酒馆里我也见过他,不过那几次他都喝得很适量,并且自始至终保 持了令人倾倒的潇洒和气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却喝得烂醉,他是让他母亲 或类似他母亲的女人搀着离开酒馆的,那女人穿着很华丽,态度雍容、典雅,显然 是个有钱亦有教养的阔太太,她埋怨这个鬼地方连辆出租车也没有,没办法只好自 己动手,我在一旁帮着。我也有点醉,晕乎乎的,但相帮着搀人还行,我们一直朝 前走,阔太太唠叨着,说那小伙子鬼迷心窍了,跑到这鬼地方来找什么旧情人,那 是什么旧情人呀简直是个狐狸精,说她拿他没办法只好跟着也来了,最后是唉的一 声长叹,像是不断似的那么凄凉,那么寂寥,又那么无奈。这一声长叹就那样深刻 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以至于后来她又唠叨些什么全忘了。把小伙子送到房间安顿 好了,我才发现原来他竟住在我的隔壁,而且更令人惊奇的是他“母亲”又住在我 的隔壁,他们“母子”俩把我夹在中间,这既使我激动又使我不安,我说不上为什 么。 为了照顾读者的情绪,我把前面虚构的那个故事接着虚构完。我和萧然一块出 了小酒馆,她的步子很快,我不觉已落后了一些,从背后看去,她走得那么轻盈, 那么富于弹性,我简直不相信她就是刚才那个近乎衰老的女人,我紧走几步想赶上 她,可是她走得更快了,我一直没有和她并肩,我已经呼呼带喘了,她却没一点事, 我这才想起在中专时她曾是运动健将,代表校队参加全省的田径比赛,据说还拿了 块银牌,那是长跑项目,也是我曾崇拜过她的原因之一。我又想,做个母亲真是不 容易,为了孩子操这么大的心,我想起向音再三坚持即使婚后也不要孩子的话,也 许道道就在这儿吧。 一前一后我们进了萧然的家,我进来之后,她却转身把门一关说:“坐下先歇 歇吧”,她说话的声音尖利、宏润,完全没了刚才的凄惨,再看她的脸色,容光焕 发,神采奕奕,脱下尼大衣,里面是一件鲜红的羊毛衫,羊毛衫趁着她隆起的乳房 和诱人的身腰,这完全是一派少妇独有的迷人风韵,那里有什么愁苦了。 我又高兴又迷惑更有些害怕地看着她不明所以,她把腰身一扭在我面前走了一 个来回,非常妩媚的一笑,说道:“我还可以吗?”我说:“可以,可以,当然可 以。你这是干什么我搞不明白你孩子呢。”她咯咯的突然笑起来,风摆杨柳一般笑 个不住,直笑得我毛骨悚然。半天她才止住笑,说:“向彭不是和你讲好的吗,一 百块钱。”我顿时恍然,欢喜没了,有的只是悲哀和恐惧,我听见我抖抖索索的声 音,我说:“不是来给孩子看病的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既然孩子没病我 想我该告辞了。”“等等,”她走上来用身子拦住我的去路,说: “既然你过来了就出不去了,向彭他们在门口,他们三四个人,都是大家惯了 的,还是顺顺当当拿出五百块钱吧,可以让你玩一会儿,说不定还是值得要不然钱 也得留下,还得挨顿打,何苦呢。”我发现我已瘫在沙发上了,半天才努力着恢复 了些平静,我掏出五百块钱,精神也似乎随着这五百块钱而长了上来,我尽量用平 静的语气说了句:拿去吧。手伸到一半想了想我又拿出五百,说:“小妹,这五百 是专给你的,你零花吧,你忘了勤哥,勤哥可不能忘了你呀。”(小妹、勤哥是我 们书信恋爱时的昵称,你知道这些就可以了)。 她一愣,眼睛颤抖地又把我打量一遍,好半天(也许我的变化太大了吧),她 才突然扑入我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这是真情的流露我听得出来,我听得出来也 只有动了真情的人才会这样。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哭个不住,我抚着她的头发也 哭了,八、九年也不过才八、九年呀,谁想到……过去那个天真、活泼、稚嫩又带 些调皮的女孩儿向我走来,那个多愁善感、会写许多好诗的才女向我走来,那个因 为一次失恋而发誓一辈子独身的女人向我走来,那个告诉我不再缠绵而情愿找一个 什么也不懂的工人的彻悟者向我走来,哦,哦,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难道这 个世界…… 正当我感慨万千时,门突然怦怦地响了起来,夹着向彭说不出有多让人厌恶的 声音,“他妈的还当真的了,喂,喂,别再生离死别了,要是有感情再来吗。”怦、 怦、怦,萧然从我的怀里挣出来,抹了一把眼泪,我发现那眼有些红肿了,她去把 门打开,向彭独个儿拎条棍子进来了,见着我们时嘻嘻地笑个不住,对我说:“怎 么样,滋味不错吧,明天再来。” 我站着没吭声,萧然只是在一旁抹眼泪,向彭又问一句:“怎么样?”一面把 钱收起来。我说:“受骗上当,他妈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下次再不来了。” “喂喂,别这样,下次可以从容些吗,还可以长期包在你的旅馆里,不就不用 担惊受怕了。” 见我态度有些游移,就又说,“钱吗可以商量。” 我才把头回过来,“怎么算。”“打八折。”“那么一连十天呢。”“要是每 天回来可以打七折,要是一连住十天,并且陪你玩十天,价钱翻倍。”“这怎么说。” “这十天老子就得干熬着,难道你忘了。” 我说:“好吧。”就掏出支票,写了,说:“这是一万元,一半,另一半最后 一天付清。”“好。” “萧然,走吧。”“等等,今天晚上不能算在内,我已经憋极了。” “我可以多给钱,”看着萧然求救似的目光,我又说。 “不行,不行,快他妈的滚吧,明天来领人。” 看他急得什么似的样子,我知道今天晚上不行了,只好转身走了出来,门就咣 的一声关了。 我若有所失地慢慢地走下楼梯,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是萧然的声音,我一惊急 转身要冲上去,但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急匆匆地奔下楼来。夜色更浓了。 第二天,我把萧然领到了旅馆,一路上她的神色很是淡漠,既没有愁苦,也没 有兴奋,更没有昨夜初相认时的激动,我把她带到我的房间。 这是一个单间,有卫生间,有浴室,正室是空调、席梦思、彩电等等高级宾馆 应有的东西尽有。宾馆的经理说这样的房间在整个宾馆里只有四五间,是供高级干 部视察来用的,十二级以上,规定很严。因为我算名人,可以给他们留些字画,将 来在报刊上替他们作些广告。所以收费减半,这我很高兴,作名人还是不错。 我把萧然让进沙发里给她泡了杯咖啡,就在她的对面也坐下了,她一下一下地 呷着咖啡,神色茫然,象是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片空 白。我问,“想什么呢。” 半天,她才说,“没想什么,这咖啡真好喝,雀巢的?” 我点点头。 她说,“好久没喝过了。” 话虽这么说,神色依旧很淡漠,又有些恍惚。我问:“累了?”她点点头。我 说:“歇一会儿吧。”她说:“明天陪你玩。”我说好。她就盖上毯子睡去了。我 点着一支烟,悠悠地吸着,又站起来,立在她的身边,望着她睡去之后仍然很疲倦 的脸,真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小说虚构到这里又出现了前文讲述罗丽时的情况,已经不是我在写小说,而是 小说在写我了,我变得异常的被动和愚蠢,并且我所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我只 有按着这个虚构继续虚构下去,直到虚构的那些东西不想再虚构或者说已经厌烦了 虚构为止。我记着有个叫马原的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在虚构小说的时间里我 神气十足,俨然上帝本人,原话忘记了,大致意思就这样,我认为他是在吹牛皮, 因为写小说根本就不会那么轻松,相反正如我以上的实际情况所表明的写小说是天 下第一倒霉的事情,如果有来生我是死活不写小说了。 好啦,接着虚构,如果虚构的那些东西愿意,我倒是会奉陪到底的。 我站在床前,看躺在床上的萧然,她已睡得很熟了,脸上却表露着疲倦、痛苦 和不安,而且越来越厉害直到我目不忍睹,也难怪呀,当初那么活泼,那么富于幻 想又那么懂感情的一个女孩子,却嫁了那么一个丈夫,又被迫作那样的生意,我说 她被迫并没有任何证据,我只是推想而已,我认为她不会主动去干那种事的,天下 的女人谁都会,为了快乐和金钱而出卖肉体的不是很多吗,但只有她不会,这我可 以起誓保证。想了一会儿,我又坐在沙发里,我觉着应该做点什么,可一时又想不 起,,我只知道那件事是必须离开屋子才好办的,于是,我又立起来,替萧然把被 子盖好便出去了,走到宾馆的门口时我才忽然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事了。 我径直走到电话柜边,问一个正在埋头看报的小姐,“请问这里可以打直拨吗,” 她说可以,她说可以的时候看我一眼又去看报了。我便走过去抓过电话,一边拨上 海的号码一边听到那位小姐说,“每分钟三块钱,别打得太长了,你听见没有。” 我忙忙地点了点头。我点头的时候,电话已接到了上海的家里,没想到这么快,仿 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喂,你找谁呀,你是谁。”我听出是向音的声音,向音的 声音很有特色,迷迷糊糊跟睡觉或刚睡醒差不多。 我说:“我是你老公呀,怎么还没起床吗。”她说:“早起来了,刚吃过午饭, 又准备去睡了,你有什么事你现在河北你的老家吗。”我说:“不,不,不是,我 现在在那克岛。” “那克岛?”她说,“你到那克岛干什么去了。”我说:“你先别管,过后我 会告诉你的,我现在缺钱了缺大约两万,你快些给我寄点儿来。” 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怎么又缺钱了,你不是随身带了一万多吗,全花 完了?是不是姘女人了,你这人……” 我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自从和你住在了一起,我哪里还有心思去惦 念别的女人,是我的一个老同学马上要办婚事缺钱了。” 她说:“你别唬我,你唬不了我,那克岛有个萧然,萧然是你的老情人你别以 为我不知道,我现在就去那克岛,当然钱也带着,我看你怎么花……”说完也不容 我说别的,就把电话挂了。 这个时候我后悔不已,我怎么忘记了向音是个醋坛子,碰不得惹不得这一年来 我不是一直很忌讳这个吗,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七上八 下,本想等钱寄来好好让我的萧然过几天舒心的日子,谁料到……唉,她没这个命 啊。想着已到了门口,把门打开,来到卧室,却发现床上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方 叠着被子,萧然却踪迹皆无。我算了下时间发现从出门打电话到打完回来也不过才 十分钟时间,十分钟时间里萧然把我的乱得跟垃圾堆似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一 尘不染再离开,她肯定不会走远。再说打电话时我就守在门口,她出去我不可能不 看见,于是,我又跑到门口问那位小姐刚才是不是有个女人从这里出去过,她说没 有,一个也没有,今天早晨除了你打过一个电话外一直静得很,我的心这才放下, 我说麻烦你给看着大门别让任何一个人出去,我有件重要的东西丢了,她说好,好 啊。她也知道我的身份非同一般,而这非同一般的人丢了一件使他本人丧魂失魄的 东西自然是相当重大了,于是马上报告经理,经理又叫了三个警卫,四个人在这原 本就没多少房间的旅馆里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挖地三尺了,结果萧然仍是踪迹皆无。 这样,我就不能不怀疑他们夫妻俩串通起来骗我的钱,我径直冲进去,一眼就看见 了向彭,向彭正搂着一个女人亲嘴,手已伸到了怀里,那女人四十来岁胖墩墩的很 有点性感,我说向彭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不是说好让萧然陪我十天的吗,怎么一 天没过就让她跑了,跑了她跑不了你,你老实说她在哪里,快把她交出来,否则我 就捅到派出所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向彭先是一脸怒气想是因为我坏了他的好事, 继而一愣,再而拍桌子大骂,“他妈的我说今天我怎么一直不能安定下来,原来为 了这个,我就忘了告诉你哪个臭娘们一直想跑,被我锁在家里才没跑成,他妈的现 在人跑了,你陪你陪,不陪我一棍子我打死你。”说着他把墙根儿的一根铁棍子捡 起来挥了挥,我确实胆子开始发粗,但是硬撑着台面,我说,“你别血口喷人,你 们串通好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说,“放你妈的狗屁,我疯了?老子这也是做 买卖,做买卖讲究信用,他妈的我也不是一锤子敲下去以后不做了,再说,你是什 么人我心里清楚得很,我骗谁不好,单找你的冲头。”这样下去有两个结局,一是 吵蹦了,他挥起棍子一记下去。我去见阎王,然后他也被枪毙,萧然疯了,正如忻 怡给我讲的哪个故事中所描述的。另一个结局是双方心平气和下来,认为萧然是自 己跑的,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她找回来,达成的协议是他帮我找。找着了得付雇佣 钱,找不着拉倒,这小子真他妈的流氓,我决定采用第二个结局。一连找了四天, 结果一无所获,我的心情又高兴又焦虑,高兴的是向音随时都可能来,我不能让她 见着我和萧然在一起还要包她十天之类,那会使本来复杂的事更加复杂,焦虑的是 萧然究竟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相对来说,后者更甚一些,因为我毕 竟曾深爱过萧然,而且我这次到那克岛也是专门为她而来,向彭的额头也冒汗了, 看得出来,他比我还急,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钱?为利?为占有欲?为嫉妒心? 为虚荣?为依靠还是为了感情。搞不清楚我也不想去搞它。不过这些天我们倒没发 生更多的口角,怀疑和猜忌是在心里压着,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爆发,那将是致命 的。 不过请放心这冲突没爆发,而且萧然到最后还是找到了,她既没死亡,也没受 伤,没有出逃,甚至也没有离开过宾馆,她就睡在隔壁哪个小伙子的房间里,我们 找着她时她还睡在床上,脸上依旧是痛苦,凄凉和说不出的疲倦。那个小伙子正在 床前,眼睛看着熟睡中的萧然,神情是那样的深情而专注,以致使我惊愕和惭愧得 竟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我们三个男人就坐了下来,闷着头抽烟谁也不说话,虽然空 气中那样安静,但是其中的火药味儿十足,很明显这火药味的来源是向彭,可他坐 在那里老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我知道大事情要发生了,不过在大事发生之前, 还有一点空隙我先讲点别的。 你明白过来了吗,萧然怎么会跑到隔壁去的,我们四个人在旅馆里挖地三尺当 然也包括在小伙子房间里,却为什么偏找不到萧然,她和小伙子是什么关系,她又 为什么要跑,我们是怎样找到她的以及找到她后为什么又说三个男人间火药味十足, 我相信你不会明白过来,相反倒越加糊涂了。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听完了 这个故事你就会明白一切的。当然,我尽量讲的简练些,因为距离大事发生的时间 毕竟不多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因为没找到萧然而神情萎靡。进来 后没有关门我就跌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了,晕晕乎乎得也不知道过了多 长时间,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我面前,这个女人站在我面前,但恍惚又记起她是曾 在小酒馆的小伙子的母亲亦或情人也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类似贵妇人的女人。她大约 有三十五六岁(至少看上去是这样),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年轻人的活力溢于言表, 她说她叫向音。隔壁的那个小伙子叫村夫,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因为没有结婚证 他们不得不开了两个房间,但实际上他们是住在一起的,她说他们来两个多月了。 她的未婚夫还没办完事情,没办法她只好也住下来,。她说她挺讨厌这个地方的, 这个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又刁,她每天都替她未婚夫担一把心,怕她出意外。 我问他们来办什么事的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这些事你帮不上忙,我也帮不上。 我说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她就说了,她说这些事的时候显得很大方,一点扭捏也没 有像是讲述别人的事情。她说她未婚夫是个作家,他们快结婚了,在结婚之前她的 未婚夫提出要回老家一趟把父母请来以参加他们的婚礼,哦,忘了讲了,她说他们 住在上海。小伙子买了火车票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那克岛,他是去看他旧日的情人, 那个人叫萧然,后来他发现萧然病困潦倒就想帮助帮助,可是衣袋里没有多少钱了 他便打电话到上海给她。她听说她的未婚夫在那克岛真是气得不得了,连夜赶了来 想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是到这儿后见到萧然的样子她心也软了。 她说原来萧然是在卖淫可她在那个方面能力一点也不强,于是得了一身病,可 她丈夫什么也不管依旧当她是摇钱树使用。向音说她的未婚夫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 想帮忙,可那个萧然却倔得要命,她说她宁可去死也不要谁的帮忙,尤其是旧日恋 人,她更是在这方面忌讳得多,实际上,向音听她未婚夫讲,那个萧然是根本就不 想活多长时间的。俗话说哀大莫过于心死,她要是想死,谁就也拿她没办法。现在 甚至小伙子连见着萧然一面都不容易,可却一直不走,向音说她吃不透她未婚夫的 心理但知道他是对的,所以她很耐心地住在这个宾馆里,心里什么也不想,因为她 知道想也没用,没事的时候她就这么东转西逛,来回溜达,今天见我的房门开着就 进来了,她说该着咱们相识,这也叫缘分。我一听说她叫向音心里就开始打鼓,我 拿眼仔细而不正面地察看她,结果越看越像我那个神经质女人。我说你叫向音吧, 向音,你不认识我了。她说,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就好像已认识了许多年,真可 以说是一见如故,我真高兴。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我说,我们在上海还曾……本来我想接着说同居,可又觉 着这话太造次了就没出口。 她说,一见如故,真的一见如故,我好像也记着我们之间曾有过什么来的,可 全想不起来了,唉,唉,人生真是奇怪。说着,她就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又回过 头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我总觉着要有大事发生,唉,说不清楚。 果然,第二天就找到了萧然,三个男人坐在一起,火药味十足。 找到萧然是下午的事情,中午吃饭时我拨了一个长途到上海,在我家里接电话 的是一个女人,我一听就知道是忻怡。我说,忻怡怎么是你,向音呢。忻怡说,咦, 向音不是去那克岛了吗,你们没见着?我是她叫来替你们看家的。我说先得谢谢你 了,可向音我至今没看到,她什么时候出来的。忻怡说,她去那克岛总在两个月之 前吧,哦,两个月多了。我说,不要乱讲,三四天前我还直拨过一个电话,是向音 亲自接的,怎么会…… 忻怡急了,说,你说我在骗你?天地良心,我骗你干什么,中秋节的舞会我还 是在这儿举办的呢,现在,圣诞节又快到了,你连日子也算不清了,你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开个玩笑,别介意,就到这儿吧,祝你健康。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相信忻怡甚于相信这个世界,可是假如忻怡说的是真话的话,我又是谁。我来那 克岛至多也不过才十天,根本与两个月毫无关系,可我又觉着忻怡的话是对的,我 记着我刚到那克岛时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可现在窗外飘着雪花我已经穿起羽绒服了, 而且这十几天来我一直生活在虚幻之中我怕我是得了梦游症,也许我隔壁的那个小 伙子才是真正的我,而我不过是一个梦,这时,耳边又响起了在我放电话是忻怡闪 出来的一句话,她好像是说,向音打扮成了个中年妇女模样。然而,这一切又怎么 可能,要一个人证明自己是假的,不存在的,就如同要你证明人类根本就不曾存在 纯粹是上帝虚构的一样荒唐。正在我搞得头晕脑胀要走火入魔时,向彭闯了进来, 说萧然找到了。我惊得一喜说在哪儿。他一指:就在你隔壁。这个结论刚才已在我 脑子里转过一个弯儿了,所以这时我并不显得惊奇,我们一边过去我一边问他是怎 么知道的。 他说这个你先别管,你只要知道我老婆在里面就行了。 于是那件大事就发生了,先是向彭开口说话,他说萧然跟我回去。小伙子说不 行,就站起来走到床前作出誓死捍卫的样子,说她得了重病,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她必须得到很好的医疗和护养,而这些只有我能做到,向彭说,笑话,我是她老公 我不知道照顾她,用你来多事,你是干什么的,滚开,小伙子牙一咬,说“不”。 那样子使我想起电影中烈士的宁死不屈,他说:你们两个一块上我也不怕,我宁可 死。我发觉小伙子误会我与向彭是一伙儿的了,就连忙说,我也不同意萧然走,向 彭回过头看我一眼说,那一万块钱,白扔了还是想用一万块钱买一个女人,我感觉 到我的脸一红,说话便有些讪讪的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我只知道她不该跟你 走。那么你们这算抢亲吗。小伙子说不是。向彭说那就让她跟我走。小伙子说不行。 向彭说我到派出所告你们去,你们这叫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良家妇女。小伙子脸色铁 青,咬着牙一句话不说,我笑了,你就到派出所去试试吧,只是你别忘了,我是有 全国影响的著名作家,你们这儿的头头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你去试试吧。向彭狠狠 地瞪了我一眼,又盯住小伙子,一会儿,才把烟屁股一扔愤愤地走出门去了。 小伙子长出一口气就瘫坐在沙发里了,在他对面我也做了下来。半天,小伙子 才缓过气来,脸色依旧铁青,只是没了刚才的坚毅而是茫茫然一片,他说你去吧。 我说向彭还会来的。他说我知道。我说咱们在一起多少可以增些力量,他就再没说 别的。等到楼道里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时他十分凄惨地说你也爱萧然吧,我说是, 他说好,这就好,咱们在一起呢。说完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床前,等门被一伙人推 开时,我看见他的脸立时又恢复了刚才的坚毅和不屈,我立在他的身边。 一共来了六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条碗口粗的棍子,当先一个是向彭,满脸 上杀气腾腾的,他指着小伙子说,小子,你到底识相不。小伙子说不。向彭说好好, 又对我说你呢。我说和他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的我一点恐惧心也没有,有的只 是兴奋和激动,可能是因为害怕过分而忘了害怕本身,也可能我的性格深层原本就 有这种英雄主义。请相信我这不是往自己脸上抹油彩,根本就没这个必要,否则的 话,我完全可以从一开头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 我已忘记打架时的具体细节了,只记着刚开始十分混乱,小伙子一个人对付四 个,他身上挨了好几棍,脸上还被扫着一棍,弄得满身是血,他手拿着一把椅子, 一边胡乱抡,一边嗷嗷怪叫着,仿佛一匹作垂死挣扎的困兽,后来他一声惨叫,我 忙回头去看,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头上也挨了一棍。这一棍后来回忆起来 也不见得怎么重,因为没有特别的痛楚作渲染,只记着脑子里一道白光闪过,而后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岛上唯一的医院里,旁边坐着刘虎、老赵,还有萧然,老赵说刚 才区长和派出所所长来过了,刚走,他们是来看你的。我问,那个小伙子呢?老赵 说哪个小伙子?我说和我一起打架的。萧然说死了。萧然说这话时头和眼都低着, 没有看我,我就不再问什么了,只觉着脑袋里钻心地痛。后来,天慢慢黑下来了, 老赵和刘虎起身告辞,说了些保重放心不用多想的话。我说,萧然你也回去歇歇吧。 萧然说,不,我再坐一会儿。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一个小时里我始终望着 天花板呆呆的不敢多想,因为只要微一多想,脑袋就痛得要命,萧然也不说话,低 眉低眼地就那么坐着。我说回去吧,别多想,我没事。又说,向彭呢?萧然说给枪 毙了。我噢了一声说回去吧。萧然点着头抬起眼睛叫了一声“勤哥”。这个称呼我 已经有八、九年没听到过了,这时听来是那样低缓,那样丰富,似乎在解说着八、 九年间的变化和是非,又似乎成了整个过去的象征,那是一声纪念碑式的东西,这 东西摆在眼前,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内心里激烈的起伏,眼泪也淌了出来。“勤 哥”,她又叫了一声,这一声高亢而尖锐,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整个夜空,又似百丈 高深的河坝龙石被轧开时的轰鸣,她叫过一声就趴在我身上痛哭了起来,这病房里 只我一个人,属于特别病房,我才有条件让她痛哭。她的痛哭像是倾泻,倾泻这八、 九年间的一切,包括悔恨、痛惜、思念、伤感,也包括那说不清又无时不来的无奈。 我脑子里痛的特别厉害,我不能说也不能思想任何一句话,只是茫然地用手摸着她 的头,泪水流了一脸。我们差不多哭了一个通宵,到大约四、五点钟的晨光,萧然 止住了悲声,说,“我哭够了”。我说应该够了。她说亲亲我好吗,勤哥。我说好。 这样下去我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和萧然结婚,然后在那克岛定居下来当一辈子 隐士。 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实际情况是我们双方还没有开打,萧然就睡醒过来 了,她下了床立在我们中间,说你们为了我打架吗?双方点头。她说:向彭是我丈 夫,我理应回家,你们(她是指我和小伙子)这样把我强留在这里好没来由,彭哥, 别和他们罗嗦了,咱们走。尔后门一关,只剩下我和小伙子两个立在屋子中央,傻 了。 然而这样的结局我更加无法接受,我自己怎么样不说,因为是好是坏是精明是 憨大全有自己作主,自得其乐自作自受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萧然竟也因为我乱 七八糟的虚构而变成为向彭同伙一道作恶。虽然我也可以解释为萧然为了怕我们吃 苦而万般无奈地跟向彭走了,但是随便怎么说她还是有伙同作恶的嫌疑。一想到这 一点,我就无法容忍自己的七歪八齐的结局,我必须重写,哪怕只是为了萧然一个 人。当然她现在生活的很好,和向彭之间也没有更大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发生,至少 我没有听到过,我衷心祝愿她生活在以后更加幸福,也就是说不要因为我恶意的恐 吓或者爱心太强恨心不泯的虚构而有所改变,因为我爱过她,真心真意地爱过她一 次,为了这一次我宁可把所有的故事全部推翻而重新来过,或者至少也要变一变结 尾。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我的重新的结局从我在病房中醒来开始(因为以前的描述并不太恶劣,故而没 必要更改),我睁开眼睛,一阵晕眩之后,眼睛才渐渐地适应了室内,太阳正好透 过窗玻璃照在我的脸上,所以我说话时眼睛不得不眯着,我看见老赵和刘虎坐在我 面前的小凳子上,没有萧然。我很奇怪她怎么没来,按说她应该来的,当然我说不 出为什么就应该。先听到了老赵的声音,“醒来了?”我费力地点点头,脑袋痛的 厉害,我甚至什么也不能回忆和思想,但老赵声音里的高兴我还是听出来了,我说, 我在这里躺了几天了?刘虎说,“四天,四天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给你弄点吃 的。”我说不必,我还不想吃,噢,对了,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他们俩一齐问, “哪个小伙子?”我说帮我打架的那个小伙子呀。见他们面面相□就又说,我听见 他一声惨叫,哪一声惨叫好吓人呀,我想,他可能死了。刘虎说,搞什么呀你,又 在写小说,还是刚才作了一个梦,你什么时候打过架了。我说明明是打了架的。刘 虎说,别乱说了,你要是也去打架这世界就没人不敢打架了,要不要我打个电报到 上海,我想向音一定很着急了,我们不知道她的地址,你告诉我怎么样。我摇摇头 说先别告诉她,又说,你们说我没打过架?刘虎说,当然没有,我们骗你干什么。 那么,我说,我的伤是怎么造成的。刘虎说,你讲这个呀,他笑笑,换了一个坐姿 说,我现在来告诉你,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咱们三个去看电影,电影散了在回 来的路上,遇着一帮小子,他们跟我有点过节是找我的。我当时让你们走你们不走, 后来就打起来了,我没有事,我把他们打走了,才发现你躺在地上,原来头上挨了 一棍,老赵也擦破了点皮,不过他早好了。我们当时把你送到医院,一路上我只觉 得你的血一直在流,很有点害怕,可也没想到会更严重,谁知道到医院时,医生说 你的伤很危险他们怕医出命来吃不了兜着走,故而谁也不敢答应让你住院,后来我 对他们讲说这是全国著名的作家你们要是见死不救,将来追究起来责任更大,他们 经过商量才勉强收下,医院的院长亲自掌刀,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提心吊胆谁也 睡不着好歹现在已经好了,没危险了,就是这样。我看看老赵,老赵点头,又把袖 子裸起来,果然他胳膊上有一个大大的疤痕,而且是新的,我还是有点怀疑,可又 说不出怀疑在什么地方。我的头很痛就只好什么也不想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把以 前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我是作为小说构思来讲的,他们听完了沉默半晌,老赵说, 里边有不少是真的,当然也有不少是假的。刘虎讲,萧然刚才来过了,等一会儿她 还要来。我问,现在萧然的生活到底怎样,我都有点糊涂了。老赵说,也说不上怎 么样,和你小说中描写的差不多,只不过向彭没那么坏,萧然没那么惨。刘虎说, 也不见得。 我看见老赵急忙瞪了刘虎一眼,老赵说,别相信那些传说。 后来,大约是第二天吧,萧然来了,带了好些食品,鸡蛋、罐头什么的,她依 旧穿着那件黑的呢子大衣,大衣已经旧的有些发白了,她的脸色和神气正如我小说 中描写的那样,凄凉和憔悴,只不过相对来说更多的仍是淡漠。她坐了大约一个小 时多,帮我吃了些东西,又说了点不相干的话,而后就走了。她没说别的事我也没 敢问。不过我的疑心却越来越重了,我怀疑他们为了安慰我而串通起来也不是没有 可能,可是怎样才能够证明呢,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办法,我决定给向音打个电 话,去请教请教她,她是最能分清楚这些乱七八糟事的,当然,我得把发生的告诉 她。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可以获准出医院去走走了,我便来到邮局给上海挂了个电 话,那天打电话很费劲,到打通时,天也差不多黑了,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声音 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了,他问我找谁。我说向音。他说你等一下,向音去邮 信了马上回来。我问她邮信到哪里。他说我不知道可能是一个那克岛还是什么,她 有个朋友在那里,诺,向音回来了,向音电话。接着就听到了向音的声音,她问谁 呀。我讲,才离开这么几天就听不出我是谁了?她说听不出来,你到底是谁。我说 我是你老公呀,怎么,把你老公也忘了。她说,胡说八道,我老公就在旁边,你到 底是谁。我说什么。她说,我老公就在我旁边,别开玩笑了,你是谁。 我脑袋嗡的一下,这才想起刚才接电话的那个男人,我说怎么那么熟悉。可是 我呢。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后来向音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我呆立在 邮局里不知所措,我这才知道失去自己竟是如此可怕,于是我又想到了忻怡,我这 本小说里所有人都可能是虚构的,但只有忻怡不是,她真真实实地存在,就在上海 的江南造船厂工作,所以第二天我把电话直接挂到了她的办公室。她问谁呀。我说 村夫。她说,啊,村夫,你好,哪能?我说我想问你个问题。她说,讲吧。我犹豫 了一下但还是讲了,我问她,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我这个人。 她说,怎么了你,当然真的有,否则我怎么会和你打电话。我又问,向音这个 人有没有。忻怡说,向音也有,是我的一个同学。我说,她现在还是和那个作家同 居着是不是。忻怡说,你搞什么你,昨天我不是给你讲过了吗,向音一年前就死了, 得癌症死的。我说,昨天你还见过我?她说,当然啦,昨天是厂休,我去了你宿舍, 你忘了我还给了你一巴掌呢。我摸摸脸,果然还有些痛,但我更加糊涂了,假如向 音一年前就死了,那么前一段是我和谁同居来,或者,昨天我给谁打的电话。我丝 毫也不怀疑忻怡的话里有什么假,我说过我相信忻怡甚于相信这个世界。我宁可认 为我是作了一场梦,可是现在我又在哪里?我步履蹒跚又满腹狐疑地来到医院,坐 在床上发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萧然来了,这次她来,除了一些吃的之外,还 有一封信,她说是上海来的。我拆开信先看署名却是向音。我开始读信,读信的时 候,我迷迷糊糊又有些好奇。信是这样的: 村哥,好,近来好吗? 你的来信和小说稿都收到了,很高兴你的创作又有了进境,关于小说我有的只 是观赏和赞叹而不会说别的了。我这封信主要是想澄清你在来信中的几处疑点,第 一,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那克岛,你是在上海交大毕业的,咱们的保险箱里 有你的毕业文凭,你要我寄去吗。 第二,你自然也根本没去过什么那克岛,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正在写一篇小说, 在那篇小说中你创造了一个岛,也可能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那克岛的来源吧。还有, 我记着在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你要去很远的乡下把父母接来参加咱们的婚礼,但 你说话的那天下午睡过一觉也就忘了,你说你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叫萧然的莫名 其妙的女人,我当时还跟你生过好大一场气,你怎么忘了。你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吗? 感到寂寞吗?要我去陪你吗? 夜夜想你的向音看完来信,我甚至连我现在在哪儿和我是谁的老话题都不敢问 了,我觉着我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梦幻。 这时萧然走上来拍拍我的肩头,说,也许她是对的。 后记 本小说写完抄完的时候,老赵正好到上海出差,我把小说拿给他看了,他气得 浑身发抖,连声骂我混蛋王八蛋,我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叫罗丽的女人了,还和她同 居,同居就同居吧,他妈的到最后还是个处女,你怀疑我性功能有问题是不是,你 把向音叫来咱们当面试试,最可气的是我她妈的还让你给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你这小说算狗屁,我给你撕了。反正不能发表,否则我告你诽谤罪。我一句话没说 地坐在躺椅里,抽着烟,眼睛看着他中间有一层烟雾,好久,才慢悠悠的说,就仿 佛先知的启示,我说我写的是二○○五年,现在是二○○○年。四年之后你敢保证 这些事不会发生吗?他说我敢保证,于是我引用了罗丽所虚构的那个著名作家的话: 在没有成为先知先觉之前谁也不能保证未来不会是什么。 老赵骂了句混蛋。 我想,我的小说该结束了。 0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