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长江去 作者:糜鹿 公元一九九八年八月三日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天气晴和,太阳照得大 地每个角落生辉,院落里静悄无声,几个姑娘婆子在家看护屋子,劳力们上提去 了。只要从屋子门前往堤上望,便可见浩瀚的长江水,仿佛要冲进院子里来。堤 上防汛的人影在阳光下清晰的晃动,整个堤也象在晃动。也许长江边岸的儿女早 习惯了这水的盛大,只要不冲进院落来就不算什么可怕之物。 听说洪水又涨了,几乎平堤。这次洪峰明天才过,那么说水还有不断上涨的 可能。陆仔出去才两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叫留在家里的我觉得无比心慌。 天了,该不会又倒堤吧?有妇人尖叫着从门前跑过。<九六年我们院子倒了 一回堤的>。 妈呀,太吓人了,我刚从堤上回来,水还在涨,昨天扳的子堤都快满了,赶 快转移吧,没多少希望的,洪洪峰明明天才过。一壮年急匆匆从门前经过。 我望着门前沟里的水慢慢渗进屋里来。前些日子下大雨把院子里的大沟小沟 都灌满了,沟旁必须用沙包堵着,否则人们早没干路走了。这样堵着多日不觉恐 怖,这一下却觉得无比恐怖起来。 情况到底怎样呢?我问邻居阿利。其实我不愿相信那壮年说的话,心里的确 又寻求不到任何安慰。 啊,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堤上的人似乎下来了不少,还是防着点吧。阿利说 完,进屋收拾东西去。 是么?还是防着点好。我重复着她的话也进屋收拾东西去。 整齐的家被收拾了一通便零乱不堪。我痛惜的望了一下屋子及耸立在堂屋中 央的打米机<我在家乡办米厂>,摸了摸收拾好的大包小包,热泪一刹那盈满眼 睛。难道说我们又要再次遭受洪水的洗劫?事实也许如此,可我不愿相信这会成 为事实。也许是大家弄错了,也许水正在退呢。 史平,干吗还呆着?邻居阿利惊慌的喊道。 怎么了?我整个神经一紧。 要炸口了,你看她边说边指着堤上。只见堤上乱作一团,人们往不同的方向 奔跑着。 听说上面预报还有三四公分水到,堤已经受不住了,上面通知炸口,不炸, 等水漫过堤来太危险。 这就是没有救了。我不再抱任何幻想,你说的炸口是什么时候?我边问阿利 边快步进屋里。 好象说是下午四点吧。阿利边答边惊慌的往村部楼上跑。 我惋惜的望着家里的一切,望着我那孤单耸立阳光下的大瓦房。刚才还有人 做了生意的,刚才一切还好好的背着收拾好的包裹一步三回头,往堤上走。路上 没有一个人影,路上有的地方要淌齐腰的水。路两旁未被淹没的庄稼仍旧生机盎 然。临近堤道便可闻风声,人们惊慌的四处奔逃,碰见人就说:要炸口了,下午 四点钟。我不仅也加快了脚步,心里不断念道:老天爷啊,你可真会光顾我。但 我有一个信念:无论怎样,无论在哪,我都要好好活着,我是压不垮的硬骨头。 等我跑到陆仔二哥家时<他二哥住堤上>,这里早就天下大乱。太阳出的很 好,但人们已忽视了它的存在。这个日子就是世界末日,哪有什么太阳。人们忙 的汗流夹背,忙的晕头转向。堤上防汛的人往家里奔,家里的人忙着往堤上去。 牵着猪,赶着牛,背着包裹,不知逃向哪里去。乱糟的一团,闹哄哄一片。 哦,你来了,陆仔呢?陆仔二嫂气喘吁吁的问。 我捎了几个口信给你们了,干吗现在才来?陆仔呢?怎么还不来?你们的谷 还放在下面呢。陆仔二哥说。<我们在家乡办米厂,所以囤积了些谷子>。 到运河院去了,那里收了些谷子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收谷子?看现在怎么办?二哥开始抱怨。 那边听说也很危险啊?二嫂说。 就是危险陆仔才过去把谷子转上堤啊。我心里也有些抱怨陆仔,干吗这时候 收谷子呢?还不是与朱总理开的哪个粮食会议有关,听说粮食又要管起来。不趁 这洪水期间收些谷子,水下去了怎么办。 哎呀,我说你们放在下面的谷子怎么办,两万多斤呢?二嫂抱怨。 唉,哥哥嫂嫂,你们今生同我们是弟兄姐妹,来世就不见是了,你们帮帮忙 吧。我哀求着。 好吧,等我们忙完了,抢得可多少是多少,行么? 陆仔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也上来了。他大嫂身体不舒服但也不忘挖苦我。 哈,想发大财啊,可惜老天不顺哦 是啊,想当然要这么想啊。我有气无力的答。 二哥说:都别说了,还是帮他们把谷子搬到屋子里去,下午四点钟只差一个 小时了,还不知炸什么地方呢?得抓紧。 嗬,炸口在柳巢甲,对着我们屋后头。二嫂说。 哈,幸好中间有道废堤隔着,否则我们屋子恐怕靠不住。二哥松了口气。 该不会有问题吧?我担心的问。 有问题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哥说。 我望着大包小包放在屋里的东西,显得忧心。抢完谷物后,天也近黑,只听 见轰的一声大堤被炸开了。水从炸口汹涌而来,不一会水就灌进二哥屋后园子里。 人们也如洪水似的往堤上涌。有的房屋倒塌传来崩溃之声。我坐在后门口望着汹 涌而来的洪水与涌动的人群,仿佛是在梦中。黑暗渐渐淹没白日,人们还在不断 的往堤上涌,也许堤上比较安全吧,我这么想。二嫂杀了几只鸡,叫我衔鸡毛。 我坐在后门口毫无知觉的衔鸡毛,蚊子叮得我身上生疼。陆仔仿佛成了生活之外 的人。原本我的感觉早麻木了,这么多年来,也许今天我才真正的把陆仔从生活 中除去,接受没有他在身边的巨大灾难。 陆仔他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在那里干吗啊?谷子不知转移了没有?二嫂担心 的说。 大哥一家随救灾的大船到了安全地段,三嫂他们也准备搬到堤上。堤上是否 就很安全啊?我不断在心里想。陆仔最近与我总是离多聚少,说起他仿佛没有想 念,也没有感觉。思想似乎僵硬了,不会思考复杂一点的问题。 也许就快回来了吧,谷子照说应该转移了。良久我才回答二嫂的话。 或许他病了,否则不会不回来的。二嫂沉默了会说。 管他呢?我不想听任何人替陆仔说好话。发生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没有回家? 无论如何他也要回来啊。天完全黑了,人畜嘈杂凄凉的样子无须形容。面临如此 的灾难,我已缺乏同情心。我只担心我的谷子,陆仔,十头大肥猪。现在我的猪 怎么样了?早在洪水来临之前我们把它们转移到娘家二叔那里。二叔屋子与二哥 屋子海拔高度差不多,不等两个小时也要上水了。我该怎么办,我忧心如焚却无 能为力。还是盼望陆仔早些回来。 天更黑了,只听见水往院落滑滑的流,流的那么畅通无阻。有点稀疏月光, 天空清白的,大地也一片清白,那是水。沉寂的人们倾听洪水淹没着他们的家园。 在依稀月光中,在白茫茫水域中寻找象征自己家园的黑点。坐在竹床上,凄凉的 感觉紧紧盘绕着我。这时我想起了陆仔,想起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平安富足 的乡村岁月。以前的一切被洪水淹没了,明天该去何方,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 啊,多危险啊,只差一点我们的谷就被淹了,我前脚把谷转上堤,后脚那里 的堤便炸了。陆仔风尘扑扑的样子,情绪十分高昂。 啊,这么个形势,你怎么得回来的?二哥二嫂围过来。 我用一百块钱租了只船,到镇上听说我们这里炸口了,我真有些支撑不住了 平儿,你受苦了。陆仔望着我说。望着涛涛的洪水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沉默的望 着他。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会好起来的,想开点,保存势力东山再起啊,平儿,你 恨我吧。陆仔望着我蓄满泪水的眼睛安慰我。 没有,我恨你干吗,又不是你的错。洪水象魔鬼一样威胁着我们,一年一度 怎么会过去?我心中的希望早已破灭,少年的哪个梦只能越行越远,纵然我再苦 修苦练又怎么能跟溶入大社会的那份开阔自尊相拟呢?我的心情完全消沉的,事 实总归事实,在严峻现实面前还是要有清晰的头脑面对现实。 你去二叔那里把猪安排好。我对陆仔说。 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往堤上赶。 运河院的谷没问题吧? 一二日没有多大问题的。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看护儿子谷子。 这么黑了,你同我一起去吧? 我当然想同你一起去,可儿子怎么办?这里有二哥他们在,我们不会有事。 那我去了。陆仔说完,背着救生圈乘着茫茫夜色步入苍穹。洪水在院落一层 比一层高,夜也一层又一层加黑,心里的悲哀一层比一层深重。 天,今年的水比去年大多了。二嫂朦胧的说。 堤外的水退了些么?我问刚从堤上打着电灯回来的大哥。 退了一指吧。 这不是还在涨么?我们这里安全吧?我又问二哥。 天亮前,照说是安全的。二哥在黑暗中答。 你还得感谢我有这么个高房子呢,否则你们的东西,你们的人呆那里啊,你 不知道堤上虫子,蚂蚁苍蝇,蛇噫,那里哪是人住的啊?二嫂又开始摆功,无非 希望得到我们的感恩。的确我也很感激她。 这有什么好说的,一家人啊。二哥回过二嫂。 到了半夜,水漫到禾场来,大家都不在意。一会水就漫到睡觉的竹床脚下。 这可真应了前些日子做的一个梦。清凉的风吹着,夜空清晰明朗,我与陆仔不知 怎么睡在堤上竹床上,四周都是水。与现在的情形一样,只是那时的心情没有这 么悲哀,只是现在陆仔不在身边。 照说水差不多来圆了的?二哥若有所思的说。 都几点了?我注视着不断上来的洪水与不断漆黑的天恐怖的问。 大哥打开手电筒:还只有两点。 没有了声音,四周更加漆黑,茫茫水域中房屋不断崩塌。似乎生命也同那房 屋一样随时有崩塌的危险。一会,水漫到了竹床脚中央,浮力使我们睡在上面不 住摇晃。 大哥,这样不行的,我们赶快逃吧。我沉不住了。 大哥二哥一直沉默着。其实我担心儿子,还有二哥的两个孩子,陆仔的老母 亲。万一天亮之前发生了什么,那可是后悔莫及啊。特别是二哥的房子修了十几 年,会经得起洪水的考验?不一会,水漫到竹床面子上来,湿漉漉的不能睡,也 不能坐,我们只有站在竹床上。等天亮,等天亮了政府的船来接我们出去。 几点钟了?我又问。 才两点半。时间怎么过的这么慢? 现在大概几点亮?我还问。 大概五六点钟吧。 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我们就淹死了。我灰心的说。 是啊,半个钟头涨了两寸,还有四个钟头啊二嫂也慌了。 小孩子到排上去。说着,大哥二哥把小孩子们抱到排上。 别动啊,要不就掉进河里淹死的。我们吓唬不安分的小孩子。孩子们在宽大 的排上觉得很好玩,不停的跳来跳去。 这水象是假的。屋里点着的蜡烛燃烧着闪着微暗的光,暗光在桌面桌下跳来 跳去,桌子底下全是水。二嫂搂着西装短裤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淌得水清响。 这个时候她不担心自己,孩子的生命安危而是操心她的盆子罐子,真叫人佩服。 得想办法把孩子们弄出去。我着急的说。这时水已浸到小腿上了,孩子们也 不笑闹了。水几乎齐了他们的腰。 这真不是个事,水涨的这么快。大哥二哥也沉不住气。 砰的一声大响,大家吓了一跳。原来是二嫂厨房码的冬瓜南瓜被水浸翻了。 还以为屋子倒塌了呢。 咕隆咕隆的是什么在响啊?我们不住的向屋里张望。 哦,是屋里底下的晴水洞吧。二哥说。 该不会越晴越大以致房屋倒塌吧?大家问。 不会吧,有地板呢。 地板抵个屁用。 要乍样不乍样,大家别担心了,吃西瓜,吃西瓜。二嫂居然搬来一个大西瓜, 用刀一剁,然后四周一切只剩一个裹裹心。吃吧,吃吧,我又跟你们切去,等天 亮了,这东西还不是留在这里被水淹掉,倒不如吃了痛快。二嫂真是个现实超脱 的人。大哥二哥各自搬了一个慢慢吃起来。 来,史平,你也吃一块,还担心什么啊,东西不是都抢上来了么?二嫂递给 我一块西瓜。我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进去。 天还没有亮,水已齐膝盖了,竹床上必须站两个人,否则水的浮力会把竹床 掀翻。小孩子被大人背着站在排上,排用绳子绑在屋柱子上。天什么时候亮呢? 这夜多么漫长啊。每听到近处房屋倒塌的声音,心中的恐惧就更加深。 几点钟了?有人问。 四点半了。有人答。 似乎看到一线曙光了,一时间大家都沉默着。 那是什么啊?二嫂尖叫着用手指着门前一个拳头大的头。 是蛇我也尖叫起来。怎么办?一想这时候蛇要是游到我们身边来,我们躲都 没地方躲啊。 快,史平拿篙子来,我们赶走它。二嫂对我嚷。 不要动它,它也遭受灾难,它不会袭击我们的,让它游吧,想游哪里就那里 去。陆仔母亲很有经验的对我们说。只见那蛇游到屋檐下打了一个回合,然后大 摇大摆的游上堤去了。我们屏住呼吸,虚惊了一场。这时天已粉粉亮。 天亮了,大哥二哥用排把小孩一个一个的转到堤上,然后转我们大人,最后 转杂东杂西。直到早晨九点多钟我们才艰难的从屋子里转移到堤上。太阳出的很 好,光线格外强烈,照在堤上棚子使得棚子里的东西特别零乱不堪。人们大都在 堤上安顿下来。猪狗牛羊人在堤上各自沸腾。还有的人忙着做早饭,柴火在新挖 的灶里怎么也燃烧不了,喷着浓浓的白烟,熏得人直流眼泪。人们似乎不懂何为 悲哀与灾难,居然有人提着裤筒在堤上晃来晃去,笑而可鞠。这些人早已麻木了 吧。 我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短裤,背着金黄色救身衣。不停的从堤东头往西头 来回的跑动。我想知道这堤上什么地方最高最安全。可是,恐怖充满了我的心。 堤里堤外一样平,堤上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水,乍一望去就是一片汪洋。天气炎热, 水还不断上涨,猪尿人屎混为一团,这样下去此地非久留之地啊?但政府救灾的 船只并未如人们想象的如期而来。人们久久的等待着,无法找到一只通往外出的 船。我想给娘家的大姐打电话,要她来救我们出去,可是没有电话。我想找个人 商量,可是陆仔不在身边。二哥二嫂又忙着搬家,因为先前搭棚的地方水淹上了 一尺,好多东西被泡跑了。不得不又往高些的地方搬。人们就在这堤上搬来搬去, 到底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最安全。二嫂对我一肚子不高兴:看你空手空脚的也不帮 着拿个东西。我哪有她这么心闲。我的谷,我的猪,我的陆仔,他们怎样了?我 牵着儿子欲哭无泪。 一晃到了下午一点钟,陆仔还没有回来。我再也忍不住,把儿子交给陆仔母 亲,自己提着凉鞋往二叔家跑。一路上都是熟识落难的乡亲们。他们在堤上水中 钉棚子,钉了两三层高。以便防更大的水来。他们忙于其中也乐于其中。心中似 乎没有我心里的苦涩。他们还会问你要不要喝茶,还会笑着对你说:有钱的老板 就是不同,不用住在堤上去街住宾馆。 路上碰见陆仔。他一把抱住我,使劲的亲我:乖乖,担心死我了,儿子好吗? 大哥二哥他们好吗?一夜之间他似乎瘦了不少,眼睛深深的陷了下去,眼圈四周 都青色的。他着兰色T 血衫,灰色长裤。清瘦的他更加清瘦。他握着我的手贴进 他的手心里。 唉,生死搏斗啊,生死搏斗。良久他才说了这句话。 猪子都转移了么? 都转移到堤上了,我与二叔整整忙了一夜,十个大肥猪,一个一个的转到堤 上去,太难了,太难了。他轻笑了一下:不过看到你就好了,平儿,我爱你,把 二哥那里的谷子转移到堤上去,我们也在这堤上搭个棚子象乡亲们一样生活,那 一定也很浪漫的,你说呢?他边说边笑边指着正在搭棚子的乡亲。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运河院那边的谷子乍办?我甩开他的手。他又伸 过手来握住我的手:乖乖,你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多么不想离开你,我多么爱你。 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分离。我真不知道何时会是我们相聚的日 子,何时我们会象往常一样平安度日。想到这心里不仅有些悲伤。 我到那边去看看,今天倘使不回,明天你就带儿子到大姐那里去,租只船到 运河院去接我。 好吧,你去吧,记得什么事情不要逞强。 我们一起租了只小船把谷子转移到了堤上。我回二哥他们的棚子,陆仔去运 河院。 黄昏慢慢降临。我们棚子所在地较静僻,夕阳照着河水一片通红。水退了些, 堤道两边也一片通红。棚子里的地修的平整,二嫂把床单铺的干干净净,棚子四 周用竹链子隔着,二嫂用花帘子隔着竹链子。小小的卧室显得与平常一样舒适。 只有二嫂这样心地与性子的人才作的到。随遇而安,只要自己男人在身边。 我很用心的享受这黄昏中无限的失落。儿子坐在堤上洗脚,堤边不断有女人 搓洗衣服。我想如果我没有这么多搁心的事,我会不会象他们一样这么安逸聚居 在这里啊。夜里水又涨了四寸,堤面上全是水了,堆在堤上的谷也浸湿。反正水 大,人到这时候也放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迟日,又是一个晴和的天。我躺在竹床上望着青天只觉得奇怪。清晨的太阳 光透过薄薄的雾慢慢的倾洒下来。水边早有妇人孩子在那里洗脸,溲口。宽大无 垠的长江成了人们的脸盆脚盆洗衣盆。一时又觉得恍惚:我这是在哪?儿子在高 高的谷垛上玩耍,对我喊:妈妈起床了,别人都起来了。我躺着不想动,心里哀 沉的无法动弹。太阳慢慢呈现金黄透着一股强劲,照在身上有点热。堤线被太阳 赤裸裸的晒着没有一点荫处,竹床一会也被晒的发热。有人不断的把牛邀到堤那 头去,还有人仍在不停的钉棚子,为猪钉,为牛钉,为自家粮食,家什钉。两边 的大水根本影响不了他们干活的热情,对这不时威胁他们的大水习以为常。一, 二,三。儿子顺着谷包往下蹦,然后又顺着谷包往上爬。谷包堆的象座小山,太 阳一照还有些荫,儿子玩累了就蹲在谷包底下歇荫,稚气的脸上布满星点的汗滴。 吃饭了,吃饭了。二嫂清脆的声音叫着每一个人。 二嫂,真有你的,这个环境里也能做成饭。我无不羡慕的说。 唉,能怎么办呀?饭不能不吃啊,茶也不能不喝,只是地里的活没得干的了。 二嫂洒脱的说。吃罢饭,水又涨了两寸,堤上漫满了水,走路得非常小心且要穿 着靴子。我想到二叔那里去看看,之后我想同儿子搭船到D 镇大姐那里,然后租 只船去运河院接陆仔。他在那边肯定没有找到船,要不他早回来了。 我把谷子交代给二嫂他们后就驮着儿子泥达水达的跑到二叔棚子里。一眼就 看见我的十头大猪正向我望,不住的望。我来不及感伤便同二叔重新给猪搭棚子。 昨天陆仔搭的好好的,今早就全给它们掀翻了。二叔昏花着双眼说,这猪也 乖,不到处乱跑,否则就没办法了。 二叔,都怪我吧?我觉得心口好闷。 怪什么啊,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知大姐三叔可否知道我们这里泻洪了?我对二叔说。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知道又怎样啊?他们正忙呢?二叔答。 三叔在市税务局上班,大姐在D 镇当副书记。市里的防洪工作卡的紧,加上 这几天长江边岸的小院落都扒了口,他们忙着去救灾啊,怎么来的了。 叔,我到D 镇去找条大船来接你们,还有猪,粮食。您帮我看几天猪,好不 好? 娃,乍去的几天啊?你的猪早没命了,你快去快回啊,我们人不要紧的。 叔,那我去了啊。 吃午饭了去吧。二叔在叫。 不吃了。我推着自行车驮着儿子顺着堤去搭船。眼泪从我眼里掉了下来。啊, 千万不要哭,一哭什么都崩溃。我使劲的咽住泪水,使劲的把泪水往肚里吞。 等船的都是年轻人,他们大多出去谋生计去的。也许年轻没有我们这么多拖 累。他们居然在河边对我有说有笑,无非羡慕我们有钱。其实这算什么呀,这时 候只要家人平安团聚才是最大财富啊。一会船来了,太阳也西下去,暮云渐渐卷 来,黄昏降临。 船驶到二叔所住堤段时,我看见二叔的棚子挤在密集的棚子里面,还有我刚 才搭好的猪棚。我想上去跟二叔说几句告别或安慰的话,可船不靠岸。眼见家乡 的棚子渐渐远去,渐渐的看不清楚。我的泪水这时止不住下流。 船驶到长江外河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整个江面显得苍茫无穷,夜风阵阵袭 来,让人有种恍然隔世之感。船经过几次停站,所剩人无几。有的转船到大城市 去,有的去了市里。天更黑,夜风更凉,船突突的响,船梢的水滑滑的流,似有 一种永远驶不到岸的感觉。我与儿子靠在一起,儿子害怕的贴进我怀里:妈妈, 我想睡,我害怕。望着苍茫无垠的长江水与一样苍茫无垠的天空,心里的凄凉无 法形容。四周静悄无声,只有长江两岸的树影与村落的灯光在渐渐的往后隐去, 隐去。我把脸贴紧儿子对儿子说:别害怕,想睡就在妈妈的腿上睡啊。不,妈妈, 其实我不想睡,我想哭。儿子说。想哭就哭吧,我捧着儿子的小脸说。我不哭, 我哭妈妈也会哭的,你还要去接爸爸啊。儿子懂事的说。我赶紧试干眼泪,不能 哭,不能哭,一哭什么都崩溃的,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妈妈,我想回家, 我真想睡觉了。啊,别胡说,想睡就在妈妈的腿上睡,把妈妈的腿当家吧。我把 脸更近贴紧儿子,泪水直往下流。尽管没有家回,一家人团聚也是好的啊。我们 几时可以回家啊,儿子模糊的边问边睡着了。总有一天会回家吧。 不知过了多久,船终于到了D 镇码头D 镇码头一片通红,D 镇堤上的情景让 我大吃一惊:水已漫到了子堤一米高的地方,水天相接,灯火通明。堤上解放军, 公安干警成群接队的穿梭在大堤上。整个防汛进入极度戒严状态。D 镇是个古老 并不发达的小镇,可它地理位置险要,关系到长江下游几个省市的安危。上面非 常重视这个地方。 到大姐家时已是夜十点钟。大姐刚从办公室回来。见到我大吃一惊:天了, 你终于来了,一切还好吧?陆仔呢?二叔他们呢? 二叔他们还好,陆仔到运河院去了,那里还有点谷子要处理。 都什么时候了,叫你们不要收谷了,怎么还收谷啊?大姐埋怨道。 我想租只船到那边去接陆仔,你可以帮我忙吗?我对大姐说。 有船我早过去了,现在防汛处于极度戒严状态,任何船只都不能私自调动; 现在那边的人只准出不准进;不过明天有船到那边去救灾,我跟你联系看看。 所有运河院的人都转移到了D 镇?我惊讶的问大姐。 是的,运河院不准留一个人。大姐说,要是陆仔在运河院明天也该过来的。 那我明天到码头上去等,要是他不过来,我再想办法过去。 迟日清晨我便拖着清瘦疲惫的身子到D 镇码头等陆仔。太阳出的很好,码头 停泊着大小船只,江面上行驶着许多船只。人们也许习惯这水的盛大,仍在阳光 下清脆的说笑。<是指在堤上指挥转移的官们>。 这是指挥救灾的了望台,你上去看看。大姐指着离堤四五米远的江面的一座 搭的高高的小屋说。我顺着桥往小屋走去,站在了望台向对岸望去。哪里还有村 庄,但见浩瀚无际的江面救灾的船只辆辆。我的陆仔是否在其中的哪只船上呢? 心里很乱,人也很困,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生睡觉了。我很想睡一觉,只是不 能睡啊,眼皮不由的往下眨,我便使劲的往上睁,与疲倦抗争着。 运河院的人今天彻底转移过来。有位公安干警自言自语。 *** ,昨天接他们都不过来,这时候又都吵着要过来,老百姓真是又可 怜又可嫌;真的,昨天他们用刀砍人呢,我这脑袋差点被他们修了。另一个公安 气休休的。 有这事?我惊讶的问。 怎么没有,昨天接他们的船都是空着回来的,人也被他们骂的狗血淋头,他 们是水不到屁股不离开,真是难以置信,到底是生命重要还是财物重要?又一个 公安摇着头说。 不光是这样,那里全是水啊,我们苦口婆心的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们居然操起一把刀:还说,还说老子削了你们这些不识人间烟火的东西;你们 看,你们看现在他们不请自到,一个个象燕子似的飞过来了,只有不接他们让他 们淹死算了。先前的那个公安气还没消。 我们为他们忧心如焚,日夜工作不顾自己生命安全,抗洪抢险第一线,他们 懂个屁 他们老百姓真是些猪锣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谈论起来。 我实在听不下去,插过话去:您们工作是有难处,难道老百姓就没有他们的 难处?人家可是被水淹了,哪个心里更难受?老百姓一生一死就那么点家业财产, 要他们离开不等于要他们的命么?不坚持到最后谁肯撤下来呢?这种心理您们也 应该理解。 嗬,看这小丫头说的有款有理哦,但家被淹了啊,堤上不是久留之地啊,留 在那不是等死么?这道理不明白啊?一个大个子回过我的话。 昨天不是堤上还没淹水么?我自言自语。 昨晚涨了四寸,看来今天堤上怎么也不能呆了,看来今天他们要叫我们爹娘 了罗。哪个差点削了头的得意的喊,出发罗。 你这丫头上那里啊?他们好奇的问我。 您们船上搭人么?我要到运河院去。 到运河院?你神经没问题吧?你没看见那边的人不请自来了?去那里干吗, 挺危险的。 哦,我爱人在那边,我们还有些谷子没处理。 哦,你爱人他自己没脚吗?他会过来的,再说我们船只装人回来可不装人过 去,否则犯罪罗。喂,看你好象不是那边的人啊?你是哪里的? 我是天鹅洲的 不等我说完,他们惊呼:啊,天鹅洲?不是泻洪两三天了吗?那里一片汪洋, 救灾的都怕去那里呢,你爱人干吗到了运河院?他没同你在一起 啊?谷子有那 么重要啊? 我,我我说不出话来,我搭你们的船过去好吗?我哀求着。 不好,不好,出了人命我们要负责的。就算你人过去你谷子也搭不来啊,我 们不搭谷物的。 这时几只大船从对岸驶了过来,上面黑压压的一片。这几只船见那边的船过 来了便突突的开走了。那边的船刚靠岸,岸边就是另一翻情形了:猪狗牛羊人一 片嘈杂,这边救灾的车辆摆了长长的一条。一辆一辆的往江边开来,车声轰然响 天,扬起的灰尘满天飞舞,加上酷热难忍,人在这时简直要晕倒。何况我已几天 几夜没有休息,心里直呕吐。船不等靠岸,人们就把牲畜往江里赶,浑浊的江面 一时布满黑色的点点,那是猪们牛们的头。有的头拼命的望回游去,或许它们还 想回到那个原来的猪苓牛棚去吧。这边主人撕破喉咙叫喊着,那边猪们直悠着的 游回去了。人们被迫上了岸,丢失财物的呼天抢地,一个个披头散发,衣服沾满 灰尘,泥浆。已分不出年老年少,全是那么苍老疲惫。 在苦难中便麻木不仁。这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 不准上去,不准上去我见机想溜进船上时。一个公安及时的发现了我。人家 都过来了,你还过去,简直不可思议,你最好滚远点,否则我捆你了。 我,我我有些控制不住了。因为在众多流浪的人群中我没有发现我的陆仔。 干吗,干吗?你这丫头怎么没长脑子?那边不留一人,你过去干吗?我刚一 挪动脚,一个干警就发现了。我得找条船过去,我必须找条船过去,我在心里不 停的对自己说。 我们在这里都一个月了,身上都臭了,今天救灾完了该换班吧,老婆也好多 日子未亲热了;假如这里倒了的话,那天下就大乱了罗,我们就不想回家了罗。 唉,你说这么多人怎么安排?D 镇有那么大容量啊?这不少于两三万人次了。 管他呢?关我们屁事,还不挤罗? 我没心思听他们谈论,心里盘算怎样搞到一只船。 我不知多少次这样躺在床上,要睡不睡的想着那些日子的事。每论街道的车 声轰然,我心里就一阵惊慌:我这是在哪?一种似梦非梦的感觉令我心身疲惫。 当太阳西下我没有任何机会租到船时,我绝望了,再也控制不住的跑到堤下 的树林里嚎然大哭起来。我以为今生都见不到陆仔了。他是我的亲人啊。那种妻 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切身体验使我感到人生的虚假与飘渺,金钱的庸俗与渺小。 陆仔怎么那么愚蠢呢?我还是要弄一只船过去,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深深的知道 金钱在陆仔生命中的分量,他是不到最后一刻不会退下。但在这极度紧张的情况 下弄到一只船,简直是痴人做梦。 大姐说:所有的船都在抗洪救灾,谁也不准私自调动,我也没办法。 那不是毫无办法了?望着黄昏渐渐弥漫的天空,泪水又从我眼里流出来。这 个时候除了眼泪还有什么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与无奈呢?哭,哭也没有用,我边 哭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弄到船去救他。否则今生今世我们也许永别了。 太阳眼看下山去,我檫干眼泪回到堤上。这时还有成千的人往这边渡。渡过 来的人不等喘气便被公安们推上车。又不是打仗,干吗弄的象抢火。有一个妇人, 三十多岁,一套崭新的家具放在车上,她固执的要上去招呼,怕家具摔下来摔坏。 车子腾的一响开走了,不等家具摔倒,自己便先摔了下来。摔的扑通一声脑浆迸 裂,当场死亡。这家具也许是她辛苦了一辈子唯一值钱的东西。好院落做生意的 人守在江边,以最廉价的金钱收买老百姓带来的牲畜,一斤猪肉不抵一斤小菜价 格。整个D 镇码头热闹非凡。凄怆的实质与表象的繁华大相径庭。我想到二叔那 里的十头肥猪还卖不到两千元钱,更加心灰意冷。 陆仔放谷的地方还没有上水,我刚才问这个老头的。大姐安慰我。 我马上象是见到了救星:那里是不是放了很大堆谷? 堤上好多堆谷,淹水了的没淹水的,你说的是哪堆啊? 想跟这老头问没得清楚的。 赶着牛马猪穿的灰头灰脑的灾民还在络绎不绝过来。太阳完全隐下山去,我 的希望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朦胧中,我看见从前跟我们运谷的那只船,在我们院 落算大船,在长江中算够跑长江的船。真是天无绝路之人啊。 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大姐说:这条船上的老板我认识,你要想办法让 我上船啊。大姐很快就办妥了。只见一个公安干警抱住我往船上扔:去,这是一 个护士,去,藏到他们驾驶室里去。当船老板发现我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肯 下来,何况我认识他们啊。我竭尽全力说服他们到运河院接陆仔去。无论我怎么 说他就是不吭声,看样子想去又象不想去。 那,五百元钱,现的一分都不能少。他开口了。 哦,要钱啊。我忙从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边给边说:你也太杀黑了点哦。 没办法,现在不捞几个,水下去了我们开船的乍过?说真的,你敢肯定陆仔 在那边吗?他不好意思的问。 我也不太清楚,照说还在那边的,你这两天到过天鹅洲吗? 天鹅洲?没有,没有,这两天那里已封船了。 那他没有可能回去也没有过来,他只有在那边了,他告诉过我他在那边堤段 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哦,我白天到那里救过灾的,我知道,要是他不在那里,你别 怪我啊。说真的娶到你这样的老婆真是福气,他羡慕的说。我勉强对他笑了笑。 便乘着暮色往陆仔所在地驶去。 当我见到陆仔时,他正准备上船过去。他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更加坚定, 看来灾难并未压倒他。 我的宝贝,你要是迟来一秒种,我就撤了;你不知道在这里就象是在死亡的 路上,我想我的宝贝了,我撤了,我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你了。我说。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乖乖,你真行,你真弄了只船啊?他光灿灿的笑着 说。 我们对望着,我们携手淌在异乡的堤道上,黄昏的夕阳洒得我们满身金光。 眼前的慌乱司空见惯,人们无非邀猪赶牛,每见到一只船就象抓住了救命草似的 围拢来。要搭猪,要搭粮的。船老板慌了,忙把船锚在离岸十米远的地方。 见到你一切灾难都是渺小的。陆仔紧握住我的手,拥抱我吻我。倘使不是这 么多逃荒的人看着,我们会抱的更紧更久。我们紧帖着,一时一种悲壮的感觉从 心里升起,一种如赴战场的从容使我们脸上绽开了笑容。 当船装好谷子准备开时。只见堤那边邀来了一大群猪子,船老板早就联系好 了一个猪贩子。猪贩子给他五百块钱叫他把猪运到汊港山去。 你可真是见钱眼开啊?不看现在什么时候了,黑了呢?陆仔生气的说。 没办法,没办法,现在不捞几个,水下去了,大堤挽了我们船就没希望了, 请原谅,请原谅。船老板与我们年纪相当,西皮笑脸的。 反正去没有问题,就是回有没有问题啊? 担那门子的心啊,现在还杀人不成,一到岸我们就走啊,不会出什么事的。 天完全黑了,船老板路还熟,一会就到了汊港山。等那猪贩子把猪赶上岸后, 已是星光点点了。我们都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下我们可以直回D 镇了。 真不该答应那猪贩子的,我也没想到这么麻烦船老板话还没有落音,只见山 上跑来一群精壮的男子,边跑边吆喝:哪里有船?哪里有船? 我们慌忙的起锚准备启船。只见一个精壮的男子腾的跳上了船,一把揪住船 老板的胸:你是救灾的船,是不?猪也搭了,人也搭了,这不还搭了谷子,我们 叫你到神化洲去装谷子,你去还是不去?看形势不去是不行的了。船老板无奈的 对我们摊手。 我们今天不到三更不会到哦?我对陆仔说。 有什么办法,人心一样嘛。 等到神化洲装好谷子,船已经很超载了。船被压的只留一线线木在外面,只 要浪大一点点,水就泻了过来。夜晚的长江浩瀚苍穹,更参合着无限忧伤。也许 是我心里忧伤吧。我想今晚我与陆仔兴许会葬在长江里。真是生死未卜。 陆仔很疲倦,居然在谷垛上睡着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整个江面静悄无声, 只有月光洒在上面反射出些清淡的光。只听见船突突的响,它航行的挺慢挺慢< 因为超载。>。我也依稀有点睡意,好好的打个盹,这个念头太诱人了,这么想 时就迷糊的睡着了。 突然,我听见后舱哗的一声一条白色的龙跳了进来。妈呀,我惊的大叫起来。 原来船靠近倒口时,船老板也在打盹,倒口水流的急,船身一个趔俎水从后舱灌 进来。船老板也有经验,便顺势把舵一摆。船身稳住了,可船的航向却改变了。 原来激流把船从长江里拉进了院子里,反正里外都是水。 真险,如果这倒口还仄一点,船肯定翻了,我们也活不了罗。船老板回过神 来开玩笑。 说的一点没错,不过我好象没有发现,我睡着了。陆仔笑说。船上那几个精 壮男子吓的不吭声,坐在船上本分得很,一扫先前的霸道。 去D 镇没可能了,这院落里的路你熟悉么?陆仔问。一时船失去了前进的方 向。 白天我在院落里救灾,让我想想,回你们天鹅洲吧,这可是要经过五个倒口, 七个院子,天亮会到家吧。船老板打着哈欠。 也只能这样了,不想歪打正着,要不我求你到天鹅洲你也不会去。陆仔笑对 船老板说。 你运气不错嘛。说着,船老板把航行的舵把转向天鹅洲。 大家不敢睡觉了,每过一次倒口,大家心里吓的不行。这船总象没有力气, 每次快到倒口时,船老板总是加到最大马力:冲,冲啊,要是过不去就糟了。于 是陆仔便打亮手电筒站在驾驶室里,同船老板一起把握准确的航行方向。要是船 再不小心拖进了长江,这么满载的小船可不是好玩的事。院子里的水总比长江水 平和得多。我们这样提心吊胆的冲过了五个倒口,安全的到达我们家乡天鹅洲。 这时天已粉粉亮。 依稀中,我们的村庄好生宁静,似乎在“大海”中沉睡了。当我们把船靠上 家乡的堤岸时,一切已面目全非:堤上的棚子稀七八落,堤上没有一点干枯的地 方,一片汪洋。要不是土生土长在这地方,也许根本辨别不清回去的路。在空旷 的江面上,乘着暗淡的晨光,只见苍海中星星点点的人们从稀落的棚子里出没。 以一种顽抗的生命力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线上。 哎呀,你们可算回来了,昨天水涨的没法,你二叔来过二头了,听说你们的 猪仔被淹着不行了。二嫂见到我们就说,这里丢不开,要不你二哥会去看看的。 陆仔留在这里转谷子,我则淌着水往二叔方向跑。一路上,乡亲们在堤上棚 里淌着水做早饭,喂猪,样子木然面无表情。与太阳的金光灿烂成鲜明对比。 蛇,老伯。突然我见一条蛇从一个棚子里游了出来。而这棚里的主人正在棚 前高高搭起的煤炉上做饭。没什么的,每天都有好多条蛇从棚子里沾来沾去,不 理它就是了。大伯无所谓的笑笑。 您不害怕吗?您为什么不搬出去啊?您城里没亲戚啊?我惊魂未定。 孩子们去就是了,我们老东西能上哪?这不堤上还住着好些人嘛,俗说,金 窝银窝抵不上自己的狗窝啊。大伯边扇火边叹息。大伯说的一点不错,金窝银窝 哪有自家狗窝自在快活啊。 二叔这两日象换了另一个人:脸完全青黑,胡子渣渣的,眼睛彻底下陷了去, 头发乱蓬蓬的,仿佛十多年未剃头。我的猪呢?它们淌在水里已经不吃也不喝了, 身上的肉被水蒸的红红的。见到我它们还不住的哼哼,不住的伸头望我,那目光 十分人性,充满温和与哀求。 这猪马上处理吧,否则这么多肉要吃也吃不完,天气这么热,会臭的。二叔 说。 我们租船来了,您们同我们一道走吧,这地方怎么呆啊?我对二叔说。 没什么的,我们不愿折腾的,再说我们还有些粮食要看住,还有牛,走不了。 一会陆仔装好谷子把船开到二叔堤面上:平乖乖妻,这船谷子就交给你了, 我要租只船把猪仔弄到对岸横事镇去卖啊,卖得多少是多少,真的不能挨了。我 有些紧张,有些害怕,要我押船到D 镇去,那可是要跑整整五十里长江水啊。何 况这船的确太小,要是晚上我连上船的勇气都没有,还不说跑长江几十里。 不要紧的,你不看它这么点大,可历史不短,经历不少哦。船老板看我犹豫 忧郁的样子,乘机他又说:加两百元啊加两百元钱,这可是很便宜哦,否则我不 跑了。 嘿,原来只准备到D 镇,他把我们运到了家乡,真是是阴差阳错,以为他不 好意思加钱的?陆仔递给他两百块钱:辛苦你了,还把你担心的啊。然后对我说: 别害怕,把救生衣穿上,就是掉进了长江也不会下沉的,你一吹号就有人救你。 他走过来替我把救生衣穿好。 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堪重任,但也没办法,陆仔不可能跟我一起去,船老板也 没可能等陆仔回来再去。我想要是这次真的葬身长江的话,那可真应了“人为财 死,鸟为食亡”的古话。心里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太阳升的老高,照在棚子上, 人身上那么烦躁,焦热。 走吧。船老板突突的启动了船。 走吧。我也应了一句。成败得失在次一举。只要顺利到达D 镇码头,我们就 算胜利了,这几天的拼斗算有了个结果。这么想,心里有些安慰,似乎看到了一 线曙光,情绪也放松下来。我对陆仔挥手,陆仔也对我挥手。我再回过头却看见 陆仔却在拭泪。我知道他不愿让我跑长江的,就是没有危险,也是生平第一次。 船一路总算平安,D 镇码头有大姐接应,我心里稍微宽慰些。当船快靠岸时, 突然一个急卷弯,后舱灌了满舱水。 怎么搞的?我惊的跳了起来。 这是D 镇机头,听说过吗?鬼门关的机头,无法靠岸的,怎么办? 我走出船舱一看:我的妈,那水翻翻滚滚的象煮开的水,一个浪头接一个浪 头,一浪高过一浪的直向堤上翻滚去。乍一看,那水起伏连绵的象是梯田,一个 旋涡接一个旋涡。我看呆了眼,对岸望去那见到大姐人影啊。船老板也不怕邪, 连续冲刺了四五下,冲得溅起的水花把全身都打湿了。可就是没冲上去。 我们绕道航吧,别冲了。我指着离码头五六里远的哨棚。 要多烧些油哦。这船老板真是太现实。不过也只有这样了。 我们的船刚出现,哨棚里大姐早等在那里。 一晃,我们告别哪个特殊的战场已有六年了。如今回想起来,不禁哑然,或 许还可以自豪的炫耀。毕竟我们战胜了那场洪魔。应为自己亲临洪魔的淫威战胜 它而自豪,还是为所临的生死离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人们而悲伤。我这样 坐着,久久的沉浸在那种悲伤中。那种生死决斗的场面我再也不想经历。我只想 回家,回我那青砖蓝瓦的家。那里并不富裕但是我们的家啊。可我们的家在哪? 家的概念好模糊,那个家不给人家的感觉,到了夏天,那里只有对洪水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