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电影院 作者:沉底 大约是从83年到89年,那几年我家住在外地的一个小城市。离我们住的那个 居民大院约一公里多的地方,有一家电影院,我仍记得那写在半米见方铁皮上的 院名——清河电影院,每片上只一个字,中规中矩用红色油漆写就,铁皮被铁丝 串起,铁丝又被两幢四米多高的水泥门柱牵扯绷紧。那铁皮常成为孩子们投石的 靶子,于是每一片都像月球表面那样凹凸不平。 不豪华,不秀密,“清河”让人感觉有点大气。我再也没见过哪家电影院象 “清河”这样,有那么大一个庭院,一圈厚实的砖墙围起一方真正的院落,有草 有树,放映大厅也被围墙一并纳入怀中。院门到放映大厅的入口之间,是由一段 长四五十米,宽及丈余,黄土夯实的路面联接。路边密植花木,行道树荫翳如盖, 大白天也能把日光过滤得只能在黄土路上投下点点斑驳。春夏时节去看电影,那 是傍花随柳的一段路,秋季便会轻踩着缤纷落英,如果时值隆冬数九,则偶尔有 幸踏雪而行。那段路极精彩,路尽头的放映大厅却有些辜负了这精彩前奏,以宽 容的目光看来,姑且可以认为放映厅以厚重来延续路的精致。 说是大厅不如叫大棚来得贴切,外观乍看像工厂的车间,红砖青瓦,约四层 楼高,只在临近屋顶的地方,开有一长排扁扁的窗户。南北各有三扇红漆剥落的 双开大门,做吐纳观众之用。大棚就这么敦实笨拙地蹲伏着,占去整个“清河” 大院三分之一强的面积,稳稳地把整个“清河”的布局重心置于身下。 放映棚只是笼统的一大间而已,没有包厢雅座等一应细巧分隔,空间高挑通 敞,毫不费力地包容着千余坐席。抬头是几排高悬的吊扇,这东西真到用时,力 有不逮,盛夏里看电影,即便是在吊扇吹拂之下,往往也会汗流浃背。座椅是五 夹板弄成的翻椅,那时的电影院好像都是这种椅子,不如现在的沙发椅坐起来那 么舒服。空间的富足,使座位得以被从容设置,排与排之间很宽松,排中一人起 身去方便,其他人不用侧身相让,只把腿脚略一收敛,那人就能顺利通过了。 大棚西墙上是硕大的一方白色荧幕,记忆里荧幕上方总是挂着一条显眼的横 幅,红底白字,内容一直是五讲四美,尊老爱幼云云。观看影片的时候,若是坐 在靠前的几排,画面硬是会充盈整个视野,几乎令人眩晕,可见影院的设计是有 不周之处的,座位太过靠前了,于是前三四排常常空着。偶尔有不知个中玄妙者 见到前面没人,窃以为占了便宜,欣欣然踱到前排观看,不多时便会招架不住, 又老老实实坐回到后面去。 “清河”应该有些年纪了,因为院内的树木多已成材,十几二十年的树龄应 该是有的。在“清河”建筑物的墙壁上,还时时可见“毛主席万岁!”之类的标 语,用白漆以很粗的笔画刷抹在墙上,字迹饱经风雨洗礼而黯然淡去,近看是灰 白的斑斑色块,站远些才能依稀辨认出字来。我猜想清河至少在七十年代初已告 落成。 因为在清河的周围并不曾见过什么河流,所以最初对“清河”之名的来由有 点莫名其妙,后来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说法,串联起来就找到了答案。电影院前 本来是有条“大清河”流过的,那河也有二三十米宽的水面,蜿蜒远溯,居然还 是淮河的一条支流,多年前大修水利,应了调水灌溉的需要,“大清河”的水被 截流到颖河,清河便干涸成了沟壑,大部分河道被填埋成了种植小麦的农田。在 来电影院的路上,能看到不少水塘,那就是“大清河”被腰斩填埋之后,得以侥 幸存留的部分躯干,业已消失的“大清河”使“清河”之名顺理成章。 “清河”招揽观众的方式在那个时候,那个城市里是被电影院普遍采用的, 他们有一个专门的工作人员,拎着糨糊桶,腋下夹着一卷写好的招贴纸,负责每 天在影院附近的住宅区和主要路口张贴海报。 说是海报,不过是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用毛笔写些字而已,大致内容是电影 片名,当天的放映时间表,还有制作该片的电影厂家,当影片中有著名影星的时 候,也会把演员名字顺带一提。为“清河”写海报的人颇有水平,一手行书牵丝 挂缕,很养眼,别家电影院的字都比不过“清河”。在我们住的那个大院门口就 有一个固定的张贴点,是根电线杆,海报就贴在电线杆上,总是新的海报覆盖在 老的上面,日子久了,就积成厚厚一叠,会有人揭下卖给走街串巷的收旧商贩。 平日里大家是很少有空闲看电影的,这海报也倍受冷落,只在星期天,海报前才 会聚集起指点议论的看客们。 当时的业余活动实在不够丰富,除了看电影外,便鲜有其他选择了,所以几 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去“清河”看电影,有时是和父母去,更多的时候是和住在 一个大院的儿时玩伴们同去。和家人去看电影多是在周日的晚饭后,孩子们同去 则总是在周日下午。 举家去看电影的情景是很温馨的。家里有两个孩子的人家一般是走着去,孩 子在前,父母压阵,后面唤着“慢些慢些”,孩子们却已手挽手兴冲冲走得没了 踪影。只一个孩子的人家,三口人便载在一辆自行车上,前面的横梁上斜坐着孩 子,后架上是妈妈,爸爸则一脸自得地悠然骑车。遇到放映好看的电影,往“清 河”去的一路上,就会碰到好多住在同院的熟人,都是去看电影的。遇见的时候, 车是照样骑行不停,车上的人却亲热地打着招呼,孩子嬉闹,大人寒暄。对方用 走的,骑车人告一声“清河见”,先走一步了,若对方也骑车,两家就会晃悠着 并车且聊且行。看电影既是种娱乐,那时似乎也附带了社交的功能。 孩子们看电影,会用一种类似串联的方式,一个孩子有了兴致,便去看海报, 如果当天的影片是武侠片,或者战争片,就会欢呼雀跃地把有孩子的人家挨个走 遍,找小朋友一起去看。孩子很多,每个周末总会有人来了兴致,所以几乎每逢 星期天,就有孩子到我家来找我看电影,当然偶尔也会是我去串联人家。那时父 母们的收入普遍不高,却仍觉得看电影是比较便宜的娱乐,与那时期刚刚兴起的 录像厅相比,看电影又是健康而安全的。父母们很宽容,孩子们的课业似乎也不 像如今这般繁重,往往一经子女撒娇请求,再加别的孩子一旁撺掇帮衬,就会答 应了。于是大人从口袋里掏出几角钱,塞到孩子平伸的的手掌心里,边嗔怪贪玩 怕学,边嘱咐路上小心,也就含笑看孩子们喧腾而去了。 从大院到“清河”,孩子们是走着去的,十多个人的团伙,兴奋地笑着叫着, 跑着跳着,聊着过去看过的电影,或者预测着当天要去看的影片内容。那时车辆 少,道路却很宽阔,一路上能看到水塘,偶尔也能见到小块儿的菜地,无忌童心, 路见飞鸟游鱼,扶疏树木,甚至菜畦里的青菜萝卜,都能成为引发勃勃兴致的良 好谈资,二十分钟的路程,不觉也就走到了。票价好像总是一成不变的,大概是 两角钱,父母给的钱买下门票,通常还有一角两角的富余,我们便勾肩搭背地去 光顾影院门口贩卖零食的摊贩们。 摊位是极简陋的,很随意的排成一长溜。有的是几块砖头支起一块木板,有 的是辆固定好的板车,也有只不过是一辆自行车的,在书包架上横块板子,也构 成了一个摊位。遇到下雨天,普通的一把伞撑开,就能紧巴巴地连人带货物统统 遮蔽起来。设施虽然简单,人却是相对固定的,卖东西的总是那几张面孔,买的 次数多了,就有点面熟。 卖的主要是瓜子花生,也有很简单的小糖果,夏天会有人放一口木箱卖冰棍, 里面用层层棉垫作保温材料,也会有人卖些正当时令的水果,桃子,李子,杨梅 之类的东西。 虽是小买卖,小贩们却不吆喝张罗,不急不躁地,只是在近处扎堆聊天吸烟, 任凭摊前人来人往,可看可尝,买不买随意。买的时候也不说斤两,只说买一角 钱或两角钱的瓜子,小贩们便从旁拿过一杆秤,满满的从箩筐里抓起一把放在秤 盘里,那秤杆翘得高高的不算,最后还要加上一小把以示生意实诚,亦是对客人 光临惠顾的答谢。看晚场电影的时候,还能看到每个小摊点起一盏马灯,铁壳玻 璃罩,火苗总在摇曳不停,却任是再大的风也不会被吹熄。 孩子们的几张小钱,转眼换成了一捧瓜子或是半口袋花生,便又簇拥着进了 那“清河大棚”的入口,是会有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检票的,却不甚专心,往 那门票上草草瞄上一眼,撕去半截,扬扬手就放行了,自己却回过头又去和熟人 说笑。 照例在放映正片前,会放一些幻灯样的图片出来,告诫观众别吃带壳食物, 不要吸烟之类的话,然而棚里早已充斥了嗑咬的声响,管理员们对吃东西是比较 纵容的,对吸烟却是严加看管,一矣见到哪里有烟头倏地一明,便快步走去,用 那强光的手电筒直射吸烟的人,不必多言,犯戒者就会乖乖地用鞋底把那烟踩熄 了。 用现在的水准来评判,“清河”的放映技术是很粗糙的。有时配音和画面会 有时间差,荧幕上的角色被击毙多时,枪声方才迟迟响起。 有时会发生画面倾斜,定格,跳格的情况,凡此种种,每到这时,观众席里 便一阵喧哗,口哨声,骂声,叫声,乱成烘烘的一团,但一旦放映恢复正常,人 群立刻安静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静下心来继续观看了,没人会想到去投诉 退票。偶尔还会发生放映到一半,突然停电了的事情。大家正沉浸在影片的情节 里,突然眼前一黑,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满屋的人静坐不动,惟恐稍一造次, 会引来旁人的误解,待那应急灯光亮起,才长嘘一口气,马上又大叫大嚷表示起 不满来。“清河”有自备的柴油发电设备,工作人员久经“战阵”,忙而不乱, 几分钟后,便能正常放映。每每在放映过程里出现了问题,就算观众们叫得再响, 骂得再凶,电影院也是不必正式解释道歉的,只在荧幕上打一排象征性表示歉意 的字幕,观众们的火气便被一笔勾销,不再追究了。也许人们本来就不曾被引发 火气,叫骂仅仅是下意识的行为,在骨子里,大家都是那么随和宽容,何况这样 的情况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那年月的小城市里,又有哪家影院没有这种疏 漏发生呢,于是依然津津有味地看电影,一点也不觉得扫兴。 89年底,离开那个城市,挥别了那里的一切。人物和各类场所,终不能带走 一丝一毫,只把种种记忆携行而去,也将“清河”一并收入了脑海里。在对于那 几年生活的忆想里,“清河”成了标志性符号之一,一如那时上过的中学,全家 人所住的房屋,常常去的体育馆等等,一念及某个名称就能牵连出很多的内容。 也像其他的场所一样,清河电影院的样貌在脑海里渐渐淡然雾化,偶尔想起,形 象不复细致,线条色彩渲成了团团色块,实在遗忘但却重要的构件,只能凭想象 贴补上去,所以,关于“清河”的记忆虽是完整丰满的,但确实在自觉抑或不自 觉中糅合了我的臆想。 几年前,我和家人回到那个城市去探亲,我有意去了一次清河电影院,想看 看她是不是变了模样,如果时间赶巧,还想在那里看一场电影。从住宅大院往 “清河”一路走去,景物已与当初大异,房屋稠密,道路拓宽,原有的那些一人 合抱的行道树却被悉数伐去,只种些草本植物点缀风景。没了伙伴,失了童心, 就总也找不回多年前一路欢欣的感觉,心里萦绕的,只是一份去看望久违了的老 朋友的兴奋与惴惴,这老朋友,就是清河电影院。 然而,到了清河电影院原来的地方,看到的却是一条的宽整水泥路,清河已 经消失无踪。我很惊讶,清河的那一围砖墙,一院树木,巨大的放映棚,连一点 痕迹也没留下,眼前只有那条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水泥公路和路上奔流不息的车 辆。开始我还心存侥幸,认为可能是自己走错了地方,在周围又转了转,仍旧无 所得,只能失望地回家去。次日,到原先的邻居家串门时,顺便问起了清河电影 院,邻居家几口人,一窒之后才又猛然想起这个名称,于是告诉我,九二年的时 候要修筑一条从火车站往市中心去的公路,清河电影院正好在路的必经地段上, 便被拆除了。他们还告诉我,清河被拆除前的最后两天,免费招待附近的居民看 电影,一场连一场地放映老片,来看的人很多,直放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关门。听 到这些,我才对再逢“清河”彻底死了心,又不禁因为永别“清河”,感觉到很 大的遗憾。 那次探亲结束,我们去火车站的时候,走的正是那条贯穿清河旧址的公路, 路宽且平,车就开得稳而快,无意间瞥见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原来这条公路 叫做“清河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