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根肋骨 2000年4 月26日星期四 晴 下班的时候,汪姐喊住我:“小方,晚上一起出去玩?”,我笑着摇摇头。 莫妮卡小姐在旁边插嘴道:“她家里有帅哥在等着呢,哪会和我们一起出去。” “帅哥我是不知道,美女倒有两个,如果谁想要呢,我求之不得。”我说。 磁卡从插槽中划过,嘟的一声轻响,远远的看见52路公车过来了,我赶忙一阵 小跑。 已经成习惯了,等上了车后,我才想起今天本不需要这么急的。 蕊儿去了洛阳,每年牡丹盛开的时候她都要去,尽管她不懂花卉。 维维母亲不适,她回去小住几天,一下子,家里就剩我一个人。 不用互相推诿洗碗,也不用抢电话线,可是自由的空间也似乎有点无聊。 大概同时进站好几辆车吧,我坐的这辆停在站台好远的地方,跳下来正好面对 着CHARMING BAR,一个穿着灯笼袖围裙,带着方格头巾的服务生点亮门前挂着的马 灯。 两盏马灯完全是复古式的,黑色的顶,微微有点熏黄的玻璃灯身,还有那团轻 轻摇曳的橘色火焰,映在没有完全黑下的天色中依然十分动人。 每次只要看见它,不管是多么晴朗的夜空,我都感觉自己身处风雨之中,好象 那种色彩能掀动心底最温柔的一处,就这么玄。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比如现在,我已经坐在CHARMING BAR 明亮而宽大的吧台前,还对服务生说了句“金巴利”,但是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打算 做什么。 可能我是想听点故事吧,或者干脆是制造点故事,好打发这个空无一物的夜晚。。 CHARMIN BAR 我并不陌生,和它打过两次交道,都是做嘉欣的节目,他很喜欢 这个地方,至少三分之一的节目场景都选在这里。第一次是直播,没有什么领略的 机会,第二次是录像,就轻松的多,我不仅听了好多传闻,还在最里面的沙发座, 台号好象是13的那个睡了一觉。 CHARMIN BAR 分成里外两部分,以厚实的帘幕分隔,这会它只掀起一只角儿, 里间的光线很暗,从我这里张望进去,还以为没有点灯呢。其实每张桌上都点有红 蜡,矮矮胖胖的放在盛了水玻璃小碗里,不时会晃动一两下。 红色是里间的基调,柔软的纺织品则是全部的装饰。窗帘是红色的,绣着金丝 花纹,垂到地面的,台布也是红色的、垂到地面的,沙发则宽大无比,可以整个人 都陷进去睡一觉,还有鼓鼓的小垫子,四周垂着细细的小穗子。 酒也是红色的,盛在明亮澄净如水晶的高脚杯里,味道是甜的,象甘露,又象 毒药。 红色的碟片放的是催人入睡的音乐,很轻,几欲未闻。 绝大部分顾客都是固定的,在固定的日子里来这里点上固定的酒,睡上固定的 时间,这是他们放松并且逃离现实的一种方法。 这时的他们是绝对安分和不设防的。 坐在外间的就不一样喽,比如我,外面的光线非常强烈,吧台上方有二十余盏 小射灯,射出白炽的光。透明光亮的酒杯则将它折射成令人眩目的碎点,一般来说, 坐在台前的人都会很绕舌,一方面是天性,一方面是为了抵御这种眩晕。 可能我来得太早,还没有什么客人,服务生也在不动声色的晃着身体。 我则不停的注视着一些毫无意义的现象。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有人拍了我一下,转过头,面前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正想友好的和他打个招呼,他却用激动的几乎变调的声音说:“可以把肋骨还 我了吗?”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有问题。 “……肋……骨”,我很犹豫的重复道。 他眼中兴奋的光芒突然散去,毫不掩饰的失望,很显然认错了人。 “对不起,您坐在她的位子上,我还以为是她呢。” 我自作主张的把TA想成她,然后觉得很没有必要占住这里,于是我问服务生: “13号台是不是空着?我想进去。” 服务生点点头,而就在我爬下椅子的时候,英俊的男人又喊住我。 “您要13号?” “是的。”难不成13号台也是她的?事实再一次验证我说话一向是好的不灵坏 的灵。 “她也要13号,您真的很象她,或者,您知道她……” 我重又爬回椅子上,它太高,我这种身高的人上下真不方便。但好奇心促使我 很想知道这个她究意是个什么人物。 “您所说的她,到底是谁呢?”该死,我也被传染的开始使用敬语了。 “她么,就是借去我肋骨的人。”这句带着点恐怖色彩的荒诞话并没有分散我 观察他的注意力。 他不象个中国人,虽然他的肤色、发色和眸子的颜色都很符合中国人的标准。 他的皮肤太过细腻,头发略有点卷,眸子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凝望之下会感 觉仿佛被吸进去一样。五官清晰并且明朗,身上有种与这里十分不协调的檀香味, 非常古老陈旧的庙宇里的那种。 “我想我应该把故事告诉您,您或许可以替我转达给她。”他又有点兴奋,眼 中不停的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为什么我可以转达给她呢?就因为我坐这个位子并且选择到13号台去? 不过没有关系,这并不防碍我听您的故事,我喜欢故事。“我饶有兴致的等着 他的下文,这可是个比较不错的序幕,征兆之一是我们互不相识也没有问名姓,我 确实喜欢不期而至又难以预料的神秘事。 “您知道,在西方,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所以我总是喜欢盯坐在13号座位的 人,他们既然选择了13,那就做好了迎接不幸的准备。” “我可不这么认为,13是个很不错的数字。”我反驳道。 “为什么不错呢?”他注视着我问。 “因为我喜欢。” 他大笑起来。 “您为什么说它不吉利呢,还不是因为您不喜欢么,我们的理由是一样的。” “不。”他停止大笑,一本正经的看着我:“我喜欢它,我喜欢不幸。” 轮到我瞪着他了。 “现在坐在您面前的是个人,相信您已经发现了这一点。”这句话听起来很怪。 “而以前,确切的说是一年以前,是个吸血鬼。”他非常轻松的吐出最后几个 字,然后呲了呲牙,这个动作并不如电影里那般恐怖,反而有点俏皮。 “有意思的紧,那我该称呼您什么呢?路易还是西蒙伯爵。” “您知道吗?吸血鬼和人是近亲,我们和人在很多地方都是一致的,所以我也 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林浼。” “我可不觉得您和我是近亲,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是只蝙蝠。”我的大脑已经有 点不受控制了,每当这种时候,事情不是好转就是变坏,这次是怎么样,我还无从 得知。 “您真会打岔,这点和她再象不过,不过我希望您能听我说下去,否则我恐怕 无法在天亮前说完,这样我就没有机会了。”他一边说一边向服务生叫了一种酒, 十分优雅的竖起手指。 我摁下嘴边的话,做了个请的手势,本来我想问他没有机会是指什么,不过我 想他最后会说的,故事都是这样安排的,不是么。 “您刚才提到路易和西蒙伯爵,那么我想您对我们多少有点了解,虽然我敢肯 定它十分片面,但我还是希望能有助于我们的交流。” “这个世界在不断变化,人类在不断进步,吸血鬼也是,也许用进步并不准确, 而是进化。吸血鬼并不是食人兽或者撒旦,它只是有着某种特性,嗜血是我们生存 的必须,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喜欢杀人,更多时候,我们希望与人和平共处并且相 互依存。” “我很乐意把吸血鬼想成我所不了解的一种生物而非魔鬼。但是我对您说的话 仍然持保留态度,依存是存在的,但未必是相互的,人类并不需要吸血鬼。”我说。 “由此可见,人类是多么的自私呀。”他发出一种类似于咏叹调的声音。 我反唇相讥“难道吸血鬼就不是这样了么?没有情感,接近人的目的只是吸他 们的血,然后再把他们抛入地狱。” “所以说吸血鬼和人是近亲啊,对不起,我并不想和您争论,我只是想讲个故 事给您听。”他举起酒杯,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不和您较真,但我希望您别说得太过火。”我笑着说。 他耸耸肩:“好的。” “我刚才说到哪了?13号,对,就是13号。其实也正如您所说的,13号 并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只是人们把自己一厢情愿的意思强加了上去。但,选择13 号的人,要么是麻木不仁,要么就是卓尔不群。所以我喜欢盯上他们,前者我可以 唤醒他们的心灵,后者,我可以消遣他们一下,无论哪种,都是娱人娱己的小把戏 而已。” “别急,听我说完。”我想我的眼里肯定迸出了什么,但他直视着它们毫无畏 惧。 “我前面也说过,吸血鬼也在进化,而这进化的最大表现就在于,我们的目的 在于吸血,不在于杀人。这样就可以把伤害减小到最低。” “听您的口气,好象做了个多么了不起的善举似的,可说到底还不在伤害人么。” 我不知道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还是不想控制。 “吸血是我们生存的必须,我不否认这一点,而我们吸去的血,除非特别有意, 否则是不会对人类的身体造成伤害的,您应该清楚这一点。人们为什么不能做出一 点牺牲呢?” “牺牲是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而自愿则意味着……”他做了个制止我的手势, 虽然这极不礼貌,但在此时看来却不那么窝心。 “和人一样,我也喜欢比较有规律的生活,有那么二到三年间,我隔三差五就 来到这里,坐进柔软的沙发,花上一两个钟头观察13号台的人。令我感到幸运的 是,那里从来没有空过。然后再花上一两个钟头接近他们,最后,达到目的。” “虽然说起来有些自大,但事实的发展一般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一些人离开后 生了一场病,在床上躺上一段时间。这对他们并无坏处,当肉体的感觉不那么重要 时,心灵就醒来了,一时的思考往往会改变他们今后的日子。 而另一些人,则感觉做了场恶梦,记起了一些忘却很久的事情,比如在这个世 界上,并不是百无禁忌的。我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看着这一切,很怡然自得,我并 不觉得我是在做坏事。“ “所有的恶行都是打着这样或那样的幌子。”我在心底恶毒的说。 “只要我来,必定会做那件事儿。”可能他注意到我对“吸血”的反感,因此 很聪明的用了个很暧昧的字眼儿。 “但有一天我没有,那天我看见了她。” “她和别人不同,眼里既没有茫然失措的麻木,也没有目空一切的狂妄,满满 的盛着兴趣和故事,故事酿造了兴趣,而兴趣则为之增加更多的故事。” “她不象一般人那样靠着或干脆陷进沙发里。她总是很昂然的坐着,目光坚定 而明亮,扫向每一处。她也会点酒,但不是红色,那种象血的颜色,而是白的、蓝 的、绿的,清新无比,带着生命的味道。” “我很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开始的几天里她的目光中只写着观察,而没有交谈, 所以我不敢造次。我承认我在人类面前第一次处于被动状态,这对于一个吸血鬼来 说是不可能的。” 他啜了口杯中的酒,停了下来。 “后来呢。”我的思维已经陷入了这个故事之中,忘却了和他争论。 “后来,后来有一天她坐到了前台,您刚才所坐的位置,这似乎也是个不成文 的惯例,坐在那儿就代表交谈和其它什么。于是我凑了上去,她看见我,笑了起来, 我敢发誓,这是世界上最美的笑了,它没有任何目的,全是透明和干净。”他放下 手中的杯子,脸上蒙上了一层怀念和憧憬。 “我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口,倒是她先说了话” “‘要放假了,准备去哪里玩?’” “我想起很快就是五一了,一个中国人休息的大好机会。这本身没有什么可惊 奇的,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和我说这样的话,就好象我们认识了很久,或者说刚 刚结束了一段谈话,重新开始一个轻松的新话题。” “我摇摇头,表示等着她的下文。” “‘我想去苏州,一个人去,可是我的母亲不同意,她要求我再找一个女伴, 可是,我找不到这样的女伴。’” “她皱了皱眉,一副苦恼的可爱样子。” “我笑了笑‘干嘛要女伴呢?男伴不也一样么。’” “她没有接我的话,眼睛里突然透出狡黠的光来,其势之猛,其势之突然,令 我大感意外。” “‘您可以借我一根肋骨吗?’” “这句天真无邪,如同清泉甘露般的话语竟是这么的可怖,连我这个吸血鬼都 不禁心寒。” “肋……骨……” “当时的我就像您刚才一样发音,而她继续笑着,仍然透明而干净。” “‘是呀,左肋的肋骨,您一定看过《圣经》,我可以用她做个女人,然后陪 我一起出去,您不用担心,回来以后我就还给您,我保证。’” “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象开玩笑,我甚至感到汗毛的乍起,左肋有种不安的感 觉,好象会伴随她的话跳出身体一样。” “为了抵御这种感觉,我用尽最大的努力不断提醒自己心底的欲念,吸血的欲 念,随即点了一杯酒,递了给她。” “这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耗去了我多少力量,我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之后 好半天,我都处于极度的虚脱之中。您知道,吸血鬼是拥有魔力的,我将当时可以 调集的所有魔力都注入了这杯酒中。我有一个近乎荒诞的想法,不是我要吸她的血, 而是她要吸我的血。” “这样想似乎也并非全错,她接过酒,没有马上喝,而是继续问道‘好不好嘛?’ 眼中的狡黠被炽热所替代。”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如何借’” “很多时候,我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语言,我知道如何用话来达成目的,可这次, 我大大的失算了,话不受我的控制就自己蹦了出来。” “非常幸运,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将酒一饮而尽,用一种半嗔半怒的口吻说:” 真小气,我又不是不还!‘“ “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我就不会恐惧了,她在几分钟内就会进入睡眠 中。” “然后,你……就吸了她的血?”我睁大了眼睛,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复杂 极了,愤怒、恐惧和希望交织在了一起。 “我是想这样做的,可是,我没有做,或者说,我没有成功。” “这是什么意思?” “她睡眠的样子非常可爱,就象,”他顿了顿,思考着措辞。 “就象天使。是的,我是恶魔,而她是天使。她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吸引 着我接近,同时又划清了界限。” “我吻了她,接着突然感到无边的困倦,是那种非常舒适的困倦,饱含着安全 和信任,仿佛是我施的魔法回到了自身一样,我象她一样睡去了。” “嗯?”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温暖而灿烂,而她,早已走了,还付了帐。” “等等。”我也打断了他,以一种兴奋而洞烛其奸的口吻大笑:“您的故事真 精彩,可惜您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这可是致命的错误哟,吸血鬼是不能见太阳的。” 他大笑起来,比我笑得还大声,这样的漂亮男人真可恶。 “我刚才不说了么,现在的我已经是个人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惊讶程度绝对远远胜于您。当阳光照在我身上时,我真 的以为在做梦。而您知道,我们是不会做梦的。我有多久不记得,或者说我究竟有 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温暖而祥和,我也无法说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只有到 我见到上帝或者撒旦的时候才能知道。“ “难以自圆其说,不过么,还是个不错的故事。”我尽量文雅的点着头乐。 “当我走出这里后,我经常会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会微微的发痛。” 他用手按住左胸,英俊的脸上微微抽动,“痛的时候我就想,她大概在我睡着 时借走了我的肋骨。没有肋骨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一直在等她还我,可是已经一年 了。”他放下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如果您见到她,请代我告诉她,我在等她,还我的肋骨。”他说这话时很认 真,演技高明的胜过任何一个明星。 “为什么您总说我见到她,我为什么会见到她?就算我见到她,我又怎么知道 她是她呢?而且,您从开始就说:没有机会了,为什么会没有机会?” 我一口气连着问。 “我要离开这里,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去做一个决定,不也是人类的特性么。” “他微笑着靠近我,带过一缕迷人的气息。 “肋骨是用来保护心脏的,失去了肋骨的心会痛,会受伤,为了不让它流血, 必须找回这根肋骨。”这句话无比熟悉,但是我好困,困得已经不想管任何事,隐 约中只记得他指了指小小的天窗:“您看,天已经亮了,我该走了。” 是的,天已经亮了,我该走了。当我再次走进频道12那座蔚蓝色的大楼时, 我真的不知道昨天的一幕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幻,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我提供佐证,那 天的头条新闻就是:CHARMING BAR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而彻底消 失了。彻底。 …… 已经一年了,但翻开日记时,感觉仍是那么清晰,就象我才刚刚离开似的。不 知道为什么,我真的相信了他的那些话,也许是心理作用,从那以后我时常看到用 手捂着左胸的男人,脸上都有那种微微抽痛的表情,我想,他们大概也是些“从良” 的吸血鬼,在寻找被借走的肋骨吧。谁知道要用多久,自从他们从良开始,他们就 放弃了永生,十年、二十年、或者永远,不过只有要希望在,人生就有了答案。 方清彦于2001年4月27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