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昌的味道 作者:陈富强 在风轻雨柔的江南,生长着许多古典的小镇。她们是一些杏花细雨中撑着一 把把或靛蓝,或粉红,或淡黄油纸伞的窈窕女子,走在河网密布的粉墙黛瓦,拱 桥小巷之间,走出了一个湿漉漉、水灵灵的江南。一式的杨柳成行,一式的深宅 大院,一式的青砖高墙,一式的高檐重楼。她们都是些深闺里的乡村民女,早先 也曾年轻、婉丽,明眸皓齿,在田园里款款而行。如今她们年长了,在宁静的乡 里沉睡了好几百年了,有的已经在风霜雨雪中度过了一千年了,后来的人们忽然 发现,她们依然容颜不改,她们的一身打扮在喧闹的现代文明中显得出类拔萃, 与众不同。她们的恬静,她们不施粉黛的颜色,她们食稻米吃麦子的清新,都成 了现代都市人崇尚的精神偶像,寻找的精神家园了。 人们看过了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建筑,因为无数代人踩踏而显光滑的 青石板街道,感叹不已,说:这才是江南呵。 是的,这才是江南。黑白双色,浓墨淡彩的田园、古镇。 江南就是多这样的小镇,就像江南的女子,在春天的迷朦细雨里,身着蓝印 碎花走在街头,脚下踩起的水花,在她的周围开放。她们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有的出名,有的却依旧待字闺中,比方说与鲁迅笔下的鲁镇一个模样的古镇安昌。 在不少古镇已名声大振时,安昌却仍旧沉静着,她与鲁迅出生的周家台门只 有二十公里之遥。在周家台门人流如潮时,人们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的目光就 能见到的田园里,有一座小镇已经戴着竹笠,披着蓑衣稳稳当当地走了一千年了。 她年长于周庄,却不缺少周庄的风韵,她的来历却远要比周庄和所有的江南古镇 显赫的多。境内现存有白洋新石器时代越族先民遗址。相传大禹曾在镇东涂山娶 妻成家。公元896 年,钱镠奉唐王朝之命屯兵该地平董昌之乱,因命其乡为安昌。 现存老街始建于明成化、弘治年间,数百年来棉、布、米集散旺盛,蔚为越北大 市重镇。抗战前夕尚有商号933 家,是城区外市集之最。安昌明清老街依河而建, 全长1747米,至今保存完好。粼粼河水,石板街路,错落有致的翻轩骑楼,传统 特色的店铺作坊,姿态各异的拱桥石梁,古老凝重的台门,幽深僻静的弄堂,风 貌古朴典雅,极具水乡特色,素有“碧水贯街千万居,彩虹跨河十七桥”的美誉。 新世纪首个隆冬腊月到来时节,中央电视台在安昌直播了腊月风情节。人们 通过电视屏幕看到了又一处江南胜景。我也是在电视上看到那次颇为轰动的现场 直播的。我看到了那些熟悉的街景、河流、骑楼、拱桥、老宅,但熙熙攘攘的人 流,重现的民间风情却让我看不到古镇的安宁与平和了。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我记得安昌刚刚用上电灯不久,但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能 亮堂起来的,有很多枕河人家因为经济的原因扯不起电线,装不起电表,所以依 旧过着夜晚没有光明的日子。即使装上了电灯的人家,也是用的小功率灯泡,加 上电压不稳,灯泡发出的光线就极其黯淡,跟古镇人家用惯了的蜡烛没有多少区 别。这当然只是我的一种记忆了。 但古镇的宁静却是十分让人心醉的。看古镇的夜色最好是在一弯月牙高悬的 时候。呈一字形的长街和与之相依的街河在淡淡的月色下从东向西,一路蜿蜒, 街河两侧是长长的雨廊,与雨廊相连的则是古镇的民居。没有风,月牙与拱桥、 明清建筑的倒影相互映在水中,偶有一条乌篷船划过,水波轻轻荡漾,那些倒影 就起舞了,等船远去了,水面平静下来,水中的影子也就安静了下来。月牙形若 女子的弯眉,在天上笑着,倒映入水依旧笑着。映入水中的还有从临河人家的窗 口散射而出的烛光,那些烛光摇曳着,将窗里的人影映成稀奇古怪的模样,如果 是一对新婚的夫妻,还能散发出红红的烛光,说不定,连窗子上的大红双喜字也 能映到水里面。街道安宁着,夜露濡湿着了青石板街面,这是些巨大的石板,一 块接一块,年代久了,走的人多了,石板就显得很光滑了,在夜色里,很似古时 候的竹笺,长长的一卷展开着,上面写满了小镇的沧海桑田。夜行的人很少,如 果有行人走过,鞋底叩击石板地面会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啪啪啪,很有节奏,说 明行人走的很稳。有时也会有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比如谁家的小孩生病了,大人抱着送医院挂急诊。再或者,是哪里出现了火警, 街上也会人声嘈杂,还会有报警的铜锣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听到铜锣声,镇上的 青壮年就会毫不犹豫地从香梦中一跳而起,向出事地点飞奔而去。 更多的时候,小镇的夜晚是静悄悄的。墙壁都是刷成白色的,用的是石灰, 用纸拌过浸泡了好长时间的,刷上去好长时间都不会变色,也不会剥落。月光下 的粉墙显得很柔和,有一种奶白色的光泽,墙上的黑瓦鱼鳞般地,从屋顶漫过屋 脊,再延到屋檐,瓦片排得很整齐,凹凸有致。有些屋脊上会生出一些叫不上名 字的草来,在青苔的簇拥下很有风度地摇晃着,仿佛它就是这幢房屋主人的一面 旗帜似地。倘若是雨天,屋檐流下的水就直接淌到骑楼上去了,雨水再从骑楼流 进河里面去,因此,即使是下雨天,走在屋檐下也是不会淋湿了行人的。 小镇自然是有一些酒馆和茶楼的。供应的酒是散装的,客人要喝,是要另拷 的,所谓另拷,就是取一只带把的舀酒容器,从坛子里吊出若干,倒在碗里,客 人自取了,点一碟茴香豆或咸煮花生,坐在八仙桌旁,边喝边和熟识的酒友聊天。 喝的酒不外乎元红、香雪与加饭,如果嫌贵也可喝糟烧。有酒量好的,可以在酒 馆坐一天的,喝了多少,谁也不晓得,暮色降临了,雾霭四起了,也有不肯走的。 店家就会点起一枝或若干枝蜡烛,用火柴点亮了,就着烛光继续喝。茶馆做的多 是早生意,天还未亮,就有早起的老人来坐茶馆了。他们用的是瓷壶,喝的是大 瓷碗,撒的则是红色的茶沫。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样子,直到第一担青菜上市了, 街上热闹了,河上驶来一条又一条卖鱼虾的乌篷船了也不肯歇。 镇上的小巷窄的只能容一个人或者两个人行走。仰起头来看天空也只有窄窄 的一条缝了。小巷的尽头往往连着一座石拱桥,桥下往往会有一池清水。这一池 清水用大块的青石板围砌而成,池底铺了一层鹅卵石,生出一些水草,池底与一 石之隔的小河有缝相通,河里的水渗进池内,经过鹅卵石的过滤就要比河里的水 清澈许多。水清澈的程度看水里的草就可知道。河里的水虽然也清,但望去只能 见到草而不见底,池内却是另有一番景象的,不光是池底的鹅卵石历历在目,就 是水草的根也隐约可见的,还有在水草间嬉游的鱼虾,一尾一尾清清楚楚地在挑 水人的视线里快乐地游来游去。古镇人都懂得用池水的规矩,池水是饮用水,是 不能淘米洗菜更不能浣洗衣服的。池水上头肯定是屋檐,屋檐接水的槽口就对着 石池,下雨时,檐水就从槽中流进池子,所以池水也叫天落水,烧了泡茶喝是有 丝丝甜味的。池边的石拱桥年代久一些的,拱顶上会长出青青的藤蔓,倒垂下来, 就把拱形的桥孔给遮住了一部分,船行至此,撑篙的船夫如果想要攀摘一根藤蔓 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从来没有一个撑篙人会去撕扯那些随风飘荡的藤蔓。所以,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藤蔓还依然年年爆出新芽,一到春天,就开出无数小小的花 朵,在河上散发出好闻的清香。 巷子是古镇最具代表性的一种建筑形式。有一个诗人写过雨中的小巷。他的 诗写的好,但古镇的雨巷却是要比诗人笔下的更好看的。那些小巷,终年似乎都 是潮湿的,它们要么是一条直线可从这一端望到那一端的,也有是转了一个弯的, 一眼望不到头。它们见不到阳光,墙与墙之间形成的一条狭缝,有野生的植物从 墙上挂下来,将仅有的一线光芒也挡住了。巷子似乎永远都是暗暗的,散发着一 种淡淡的霉蒸气息。如果是在梅雨季节,这种味道就会更浓。从巷子里走出来的 不光是雨巷里写的那样会是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但确实会走出不止一个如丁香 一样的古镇女子来。她们挎着竹篮到河边的乌篷船里买刚从河里捕捞上来的鱼虾, 这些鱼虾在舱底活蹦乱跳,用稻草穿了扔到女子的篮子里依旧鲜活得不肯安静。 如果这时有一艘卖红菱的船过来,一般情况下女子也会买上一斤或几斤红菱,顺 便在河里洗了,啃了生吃的,也有回家在灶上煮熟了再吃的。要是碰上下雨天, 她们一般都会撑上一把雨伞,但不一定是油纸伞,很可能是一把油布纸。以我的 年龄,看不到撑着油纸伞的古镇女子了,那应该是在民国年间,或者更早。 小巷里会有台门。进了台门是一个院落,一个台门里往往住着好几户人家。 如果是独门独户,就可以肯定这户人家不是等闲之人了。台门内人家的布局一般 为正方形或长方形,房间就在回廊处,一间挨着一间,楼上楼下,用木楼梯相通。 天井里多养花草,考究一些的还有假山,植竹子。如果是水缸,自然是接天落水 用的,但也有以水缸养鱼或种荷的,一到夏天,荷花在荷叶的烘衬下从缸内亭亭 地站起来,整个院落都显得生机盎然了。 古镇电灯普及时,夜色就显出另外一种味道了。街灯不亮,刚好照着行人脚 下的路。路灯在电杆顶上用一只罩子罩着,散发出昏黄的光线,除了冬天,灯的 周围会有无数的虫子在嗡嗡飞舞。灯光映进水里,水就显得温暖起来。偶尔也会 有几只蝙蝠在街头纷飞。电杆上除了路灯,还会挂着一只有线广播的喇叭,早中 晚三次,播了应播的节目,就放出一些或绵软或婉转或高吭的曲调来,古镇人一 听就知道绵软的是越剧,婉转的是莲花落,高吭的则是绍剧。其实,古镇人是不 太喜欢听从广播里放出来的戏曲的,他们要听的是原汁原味的演唱。我不知道在 没有越剧的时候古镇人听什么,但我确实见到过唱社戏时,古镇人是充满了热情 的。安昌古镇从很早时候起就有一座专门唱戏的城隍殿,后来被人为地毁坏了, 现在又重建了。去安昌的游人一进镇就能见到这座古戏台,台上的演员唱的咿咿 呀呀,台下的听众也听得如痴如醉。外地的游人听不懂台上的人在唱些什么,却 也为台下观众的情绪所感染,便也要停下脚步,听上一曲。 古镇渐渐开放了。就像一个披着头巾的女子掀起了盖头。古镇也修复了一些 从前有后来又被损坏了的建筑。古镇还修起了几座民俗博物馆,专门陈列与古镇 有关的史料和实物。去古镇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却有了一些莫名的怅然。我到安 昌古镇,就像我到了周庄,到了乌镇,到了西塘、同里、南浔一样,我找不到原 先的那种味道了。我晓得,我不可能再让古镇的夜晚点起蜡烛,我也不可能再让 古镇回到从前,失去的一些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 古镇安昌是一个身着蓝色碎花对襟衣衫的瘦削女子,她含羞遮面,从我记忆 的小巷里走出来,她的身后,正下着淅沥的小雨,那些无名的花朵在雨中,在她 的身后开满了一路。她的头发,她的衣衫被雨淋湿了,有谁能为她送上一把纸伞, 为她挡住江南的梨花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