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泯灭 作者:陈均 1 当落日的余晖渐渐远去,而晚霞的最后一丝灿烂垂挂在树梢的时候,我瘸着 腿,哼着曲子,扛着锄头,往家走。这时节,田野和树林间静谧无限,在如水的 天光下,空气里满是青禾淡淡的流香,倦鸟投林,可也有几只迟归的乌鸦还在霞 光里盘旋不定。 我一路走着,听见歌声在万物间唱响,落叶的轻灵,飞花的颤动,云彩的变 幻,时光的流逝。我的裤脚是挽起来的,小腿上沾满了趟过渠沟时留下的泥巴。 在我的锄头上,少女长发般垂挂着一大把青豆角,那是我晚饭的菜,我通常会把 它煮一煮,用盐和大蒜以及香油拌好,就着米粥吃下去,很简单,我很满足。 我呼吸着这乡间舒爽的气息,心境安详沉醉,“人生”“岁月”这些词汇, 似乎已化作具体形态呈现在眼前,生动而鲜活。与此同时,我的心里又浮现出另 一幅落日晚钟的图景:一座安闲的黛青色小山顶,绿色掩映之中露出丹红色的寺 院一角,沉沉钟声穿过深深浅浅的山野袅袅飘来,久久不能散去。这里的一草一 木终于让我真正平静起来,把些许好的和不好的往事收藏沉淀起来,就象晚秋树 林间细碎的枯叶,或者碧草间平滑如镜的湖面,微风拂来,我的脸上便挂起会意 的笑容。无论是在林间行走,还是在田间劳作,我似乎已经和周围的花草虫木尽 皆融为一体,无时无刻不沉浸在万籁俱寂的状态里,看到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我随之变成一只蝴蝶;瞥见一尾蜿蜒游动的青蛇,又恍然化作一只爬虫。大概高 僧修炼的真谛就在这里吧。 多年来,乡间的水土洗涤我的身心,时间慢慢过去,我试图不再去探求内心 深处的是与非,我相信随着时光的推移,一切都会如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见,我相 信人毕竟是有灵性的东西,对于那些自己想要忘却的噩梦,只要是真心实意的, 都还是可以实现的。我明白,在乡亲们的眼里,我一定是个古怪的人,古怪得有 些神秘,因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总是尽量不和人来往。好在我是这块土地 上的儿子,我的一切举动似乎都能得到他们的原谅。我自己更加不在乎,因为我 的本意就是想让大家把我遗忘,我的生活有些自生自灭的味道,好象田野上一棵 矢车菊,从春天到冬天,从发芽到死去。 这时,我听见隆隆的车响打破了这浑然一体的天籁之声,也打破了我宁静的 好心情。那边的大路上,拖着长长的尘土,一辆银色的面包车穿过庄稼地向村子 里驶去。 我停下脚步,努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烦恶,那车的出现,好象一个人在津津 有味的饭菜里突然翻出一只苍蝇来。那辆车有些陌生和古怪,因为在这个闭塞的 村子里轻易见不到汽车踪迹。 不知道这辆车预示着什么,象征着什么,从我见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就惴惴 不安。 那车轮的滚动声把我的思绪带回了从前的一些日子,在寂寞得让人有些恐惧 的深夜里,我于睡梦中忽然醒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发现那一团阴影 依然躲藏在冥冥中对我狞笑,痴呆良久,脸上不知不觉淌下一颗冰冷的眼泪。一 直到晨曦将至,窗棂渐白时,我的心情才会悄悄平止。 这辆车的到来甚至破坏了我多年来夜晚的恬静心态。晚饭后,我通常都坐在 院子里,对着夜空漫无边际地想想事情,有时我甚至弄不懂自己到底是在思考还 是在发呆,整个身心沉浸在一种绵密的情绪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把院门紧闭, 惟恐……其实是讨厌此时有人来打扰,幸亏乡亲们已经熟悉了我的习性,轻易也 没有人来敲我的门,他们大概也快忘记我了。 可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敲响 了我的门。 我犹豫着起身去开门,因为在黑暗里呆的久了,对黑暗中的东西很适应,拉 开门栓后,我看到大门外高高矮矮立着好几个人,除了当先的村支书,其余的几 个我都不认识,我的嗅觉里有些异样的信号在提醒我,他们一定和傍晚那辆汽车 有关系。而且,平日傲慢的支书亲自出马,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带着几分 吃惊询问支书。支书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进院说嘛,客人来了不让进门, 我们村可没这个规矩,你这英雄的门难进呢……”我浑身发热,脸通地红了,既 窘迫又变得手忙脚乱,幸亏黑影里别人看不清楚。 支书还是给我介绍了:“这三位是X 城电视台的同志,专门来找你的……” 不待支书说完,陌生人里有一个高大的人抢先一步站过来,伸出一只温热光 滑的大手和我握在一起,他用柔和动听的普通话说:“您就是刘光辉同志吧,… …我是市电视台的李彬,这是我们的摄像师小路,这是编辑小王。我们是专门来 采访你的。” 我犹豫着和人一一握手的时候,终于看到那个小路的肩膀上抗着一架摄像机, 镜头正对准我。那一刻我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哆嗦起来,我的咽喉在咆哮, 因为有支书在身边我没好意思发火,但我我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恼怒,在镜 头前扬一扬手,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采访我?你们还是不要照我的好。” 他们被我的态度搞的愕然。支书呵呵笑着说:“光辉,这可是好事儿呀,把 你的事迹从电视上在张扬一回,让人知道咱村儿出了你这个人物儿,不是好事儿 吗。” 李彬以为我误会了他们的来意,连忙给我解释,看得出他是个很能说的人。 “是这样的,咱们电视台准备做一个节目,叫‘寻找消失的英雄’,类似中央台 的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那样的节目,我们准备寻找咱X 城地区那些参加过战争 的人,记录一下儿他们如今的日常生活,让人们看一看英雄的今天是怎样生活的, 这在和平的今天是非常有必要的……我们查询了很多档案和线索才找到您,所以 专程来为您拍摄这个片子……不要求您表演,我们只拍摄您的日常生活,您平时 怎样,现在就怎样……”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立刻火冒三丈:“不行,不行!你们走 吧,我不是英雄,……我过得好好的,不用你们来扰乱我。”我象一条发怒的狗, 恼恨到了极点,语无伦次地说完,转身把大门关上,栓好,把客人关在门外,一 声不响地走回院子里,我全然没有了往日在田间修行所沉淀的涵养和神态,剩下 的,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支书气急败坏地打门和嚷嚷:“开门呀。”我隔着墙说:“你们走吧,别再 来了。” 良久,终于,我听到纷乱的脚步声离开大门渐渐远去,我长出了一口气,心 口却隐隐疼起来,怅然若失地立在黑暗中,仰头望去,天幕上繁星点点,失去了 往日的醇和,却象无数灵魂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从未有过的尖刻和犀利。 夜露沾湿了我赤裸的脚面,那冰凉的触觉配合我现在凄冷的心境,我蓦然回 忆起,多少年以前,就是这样繁星密布寒露透衣的夜晚,我伏在湿漉漉的草丛中, 用恐惧的目光打量着划破夜色的道道电光,对面的山谷间萦绕着稠密的雾霭,宛 如一条条柔软的白色丝带在轻轻蠕动…… 2 将近黎明,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色忽然变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雨滴 毕毕剥剥打在草叶上,响成了细碎一片。即使我整个夜晚都潜伏在黑暗中,但此 时却也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只有用知觉去感受和我一样藏匿在茂密草丛中的战 友的所在。只有当照明弹呼啸着窜上天空,在雪亮眩目的光线照耀下,我才清楚 地看到了湿淋淋的山野,烧焦断裂的树木,还有我周围木雕般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的士兵。我的身体已经麻木和僵硬,但我总是记得用一只手握住冲锋枪的枪柄。 照明弹的光影象巡行的妖魅掠过阵地前的每一寸土地,巨大的紧张和恐惧使 我象鸵鸟一样把头尽量贴在滑腻潮湿的地面上,红土地被炮火犁耕过后,松软粘 稠,腐烂的泥土饱含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深深钻进我的鼻孔,又延伸进我的肺里, 刺激得我忍不住想打个喷嚏,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打,我便把鼻子狠狠地压在 烂泥里,直到压迫得那股难耐的麻痒在我的咽喉和腹腔里轻轻咕噜了一声,我才 舒了一口气,这里距离越南人的阵地还不到三百米。 连续三个晚上,我和数百名沾满泥水的士兵都这样伏在地面上,匍匐着抵近 越南人占领的高地。白天,我们就在烈日的蒸烤下蜷缩在山坳里灌木中岩石下, 雨林上空,阴森森的瘴气与炮弹的硝烟混合在一起,象一条狰狞的毒龙盘旋着, 忽然寂静下来的丛林间会响起猿猴凄凉的啼叫,缓慢悠长,我放眼四望,却总见 不到猿猴的踪迹。不久,间歇的炮声又遮盖了一切。一待黑夜来临,我们就象一 台运转有序的机器无声无息地蠕动和前进。眼前这座山几个月前还是我们的领土, 而眼下,这座山的岩缝和洞穴里,象蚂蚁一样藏满了越南兵。 后半夜,我曾经抵挡不住疲倦昏昏沉沉睡去,雨落下来的时候我又被浇醒了。 我的胃部象有一团灼热的火在烧,后来变得象针扎一样生疼,我从口袋里摸索着, 掏出一块被湿衣服浸得粘乎乎的压缩干粮,我出发前就把干粮的包装纸剥掉了, 我害怕在潜伏的时候弄出声音。把食物咬下一小块,放在舌尖轻轻咀嚼,我的味 觉器官仿佛完全是麻木的,根本品尝不出干粮是甜还是咸,而这样机械的拒绝仿 佛只是给胃口一些安慰。裤裆里象装着一块湿泥巴,粘连的让人心里难受,实在 痒得厉害了,也只好弓着身体在凸起的地面上蹭一蹭。几天来,衣服从来就没干 过,汗水露水和雨水轮番洗涤着军服,人和岩石和草木一样,都要忍受雨林间蒸 笼般的气温。 这期间,敌人不止一次用大炮对阵地前沿进行试探性轰击,在这几次炮击中, 有人受伤,有人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受伤的人都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最令我 胆战心惊的一次就是我眼看着离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的树冠被炮弹齐刷刷斩断飞 上半空,那时我嗅到了极其强烈的死亡味道。另一次危险的经历,则是一条披着 黑白花纹的大蛇悄无声息地从我眼前游过,蛇行过后空气里却响起一种刺耳的咝 咝声,让我毛骨悚然,我纳闷,在这炮火连天的地方蛇居然还敢出没。我很幸运 没有受伤,安然无恙。多亏经过我们的炮兵近一个月的炮火梳理,越南人在山前 埋设的雷区被排除殆尽,否则我们将寸步难行。 初上战场,从一开始我就笼罩在强烈的恐惧中,很多时候,大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跟随着大家机械地前进,随着与敌人的接近,我渐渐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思 维也变得异常敏捷和活跃,在我的心里有一条清晰的生死线,生与死界限分明触 手可及。一种情绪在催促着我,让我近乎贪婪地反复回忆着一些往事,象翻看一 页页书籍,仿佛惟恐死亡忽然降临把我推入永无止境的黑暗。我深深地记着这个 日子,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 我很想抽一支烟,但现在这是不可能的,我把唇边一棵不知名的青草咬断, 不紧不慢的嚼碎咽下去,想到香烟,我便想起在后方集结时刚刚在那个小镇上认 识的一个年轻姑娘,长发,修长的身材,穿着蓝花裙子,塑料凉鞋,她有一双深 不可测的黑眼睛,笑起来便会羞涩地低头打量自己的脚尖。那时我从她家的商店 里买了一条“春城” 牌香烟,我原本不抽烟的,但在一些老兵的怂恿和鼓励下,我很快抽上了瘾, 香烟果然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紧张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 那时,我当场就打开了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商店 里的姑娘,我并非心怀意念,只因为看到这个姑娘马上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姑娘, 也是这样修长的身材,也是这样美丽的笑容,她远在万里之外,近在我的心里。 我透过眼前袅袅停停的烟雾看到了一片秋天的青纱帐,一条笔直平坦的田间小路, 一个梳着油黑大辫子的高挑姑娘,挽着一个腼腆的小伙子,那是我,一只燕子飞 过我们的头顶,庄稼沙沙作响。 我想念她,我的怀里揣着她给我的所有来信,只要有可能我都把信拿出来温 习一遍,拿着信纸仿佛又攥着她绵软白皙的手掌,从字里行间看到了斑斑泪痕, 放到鼻子下,一股心酸的醉人气息。我一定要活着回到她身边,一定要。出发前 集体宣誓的时候,我的嘴巴和大家歙动着同样激昂的话,可我的心里却总有一个 更加强烈的念头,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来,回到她身边。这个念头让有些羞愧, 但我总是很自然地想起来。 雨忽然停了,山野之间马上就笼罩在无边的大雾中,云层刚刚闪开一点缝隙, 大地上马上凸现出山岩和树木的轮廓,该是凌晨了,我略微舒展一下儿僵硬的身 体,感到有点冷。这时我看到在我的东面飞起三颗绚丽的信号弹,我想起了家乡 的新年,在寒冷的冬夜,和伙伴们一起点燃的烟花,也是这样的灿烂和美丽。 几乎在同时,我听到从天边响起一片急促的滚雷,大地仿佛要绽裂一般颤动 起来,千万条火龙拖曳着长长的呼啸飞过我们的头顶,炮弹在前面的山头上惊心 动魄地炸开了,鲜艳的火舌迸发出无数凌乱的星星,象疯狂的萤火虫在漫天飞舞, 在明灭的光线中,我看到无数战士的头和我一样从草丛和岩石间探出来张望,紧 接着,一个又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从黑暗中一跃而起,象一群饥饿和抑郁已久的野 兽,旋风般扑向垂涎已久的猎物。 我如何描述我的心情……全身的血液猛然涌到头顶,一个个汗毛孔仿佛都张 开了,慌乱中带又有一丝迷惑,但却完完全全忘记了恐惧,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 快跑。在跳起来的那一刻我又沉重地摔倒了,因为我的腿酸麻得几乎不听使唤, 当我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几个战友从我的身边一闪而过,我习惯地端平枪口,对 着冒火的猩红的天空略微犹豫了一下儿,撒腿就跑。 对面终于还击了,枪声很快连成了一片,炽热的弹道交织在一起,曳光弹擦 出尖利的死亡呼哨,在我们的头顶和身边飕飕划过,我清楚地听到子弹打到烂泥 里的噗噗声,看到子弹打在岩石上撞出的不规则轨迹。火光的照耀下,我看到很 多人被打中了,那子弹入体的噗噗声也象打在烂泥上,赴死者几乎是用同一种姿 势摔倒的,两只胳膊象张开翅膀的飞鸟,徒劳地挣扎着仿佛要拥抱什么,然后就 一头栽到黑暗中。 我的耳畔净是呼呼的风声,喘息着,好几次我差点撞到光秃秃的树干上,我 真害怕踩到地雷,这个时候只有凭运气。我前面有一个战友,他一路飞奔,忽然 间趔趄着身体摔进一个凹陷的洞穴,于是,他沉重的躯体砸出一阵剧烈的火光, 刚才还跳跃奔跑的生命被地雷的爆炸撕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块,我来不及收脚便 摔倒在地,气浪席卷着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至,灼热粘稠的血肉雨点般糊满了 我的鼻凹嘴角和脸颊,我头皮发麻,抽泣着跳起来,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喊着 什么,把枪口对准前方,恶狠狠打了一梭子,那是我在战场上打响的第一枪。 3 数月后,当我怀着小丑的心态坐在万众注目的讲台上,面对一排排热切的充 满钦佩和倾慕的眼睛时,我努力压低我的目光,把表情装饰得尽量坦然,我上来 之前后悔没戴上一付墨镜。我害怕别人看出我内心的恐慌,我恼恨别人把我拉上 讲台。我必须镇静地打开我面前的稿纸,用缓慢、嘶哑的声音读那上面的字,那 是我用几个晚上写成的,读着它,我仿佛在喝一杯掺了水的淡酒,通常,随着我 那些谎言飘散到虔诚的听众耳朵中,我的脊背上冷汗涔涔,我不是在享受英雄的 光荣,而是在接受心灵的审判。 每次抬起头,都会看到那高悬在礼堂大梁上的条幅,“……英模报告……”,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象一张嘲弄的面孔,每一束笔划都象能够伸缩的手臂,随时都 在把我虚伪的表皮剥离,剩下赤条条的我和我胸前那朵蘸血的大红花,无地自容。 那些潮水般的掌声让我想起阵地上连天的炮声,撕心裂肺,好几次我几乎想起身 落荒而逃,如果这样坚持下去,我会在人们利剑般的注视下逐渐崩溃,坠入万劫 不复的深渊。 终于,我拒绝了邀请,不论工厂还是学校,我找了很多理由,我决心不再充 当小丑的角色。正好这时候妈妈病了,我正好有理由从城里逃匿回到乡下去,在 那里,至少不会象现在一样要时刻面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和无休止的撒谎。 我又见到了她,我终于活着见到了她。她立在一棵杨树下,只顾得笑。我痴 迷于她的笑容,但当我面对她的时候,内心总有源源不断的耻辱跑出来,化成一 堵无形的墙,横身挡住我的视线,那是一个魔鬼,无处不在。我的确活着见到了 她,又攥着了她绵软白皙的手掌,但我为什么只有烦躁,而连一点淡淡的幸福都 没有?我不择手段的活着,留下一个躯体回到她身边,但思想却早已经不再属于 我了。人的得失总是这样公平。 她的软语温香在我听来,不亚于一种含蓄的嘲弄,她越是问我战场上的事情, 我越是窘迫和恼怒。我听到她带着骄傲的神情说,她早就知道她会嫁给一个真正 的英雄,即使是一个残疾的英雄,她抚摩着我腿上的伤口,她说,那伤正是英雄 的纪念。 我爆发了,我的动作是粗暴的,我一把推开了她倚靠在我胸膛上的头,我失 态了,我的呵斥歇斯底里,我的巴掌狠狠拍在挂满枯叶的树干上,漫天黄叶淅淅 沥沥飘落,我看到,她眼神里热切的渴望也随着秋天片片落叶而渐渐陨逝。她终 于没有嫁给我,归根结底是我没有勇气娶她,我害怕有人睡在我的身边,一个和 我距离微小的人会轻易地发现我内心的隐私。我不顾妈妈的伤心,选择了单身。 几年后,妈妈因为我的孤僻,郁郁寡欢去世了。 最初,还有人来访问我,我用冷漠回绝了他们,我给自己修葺了一道坚密的 围栏,将我的秘密深锁,把自己牢牢禁锢。慢慢的,我被遗忘了,象尘土一样消 失在风中,这正是我的本意。 有一天,听到了她出嫁的消息,我终于熄灭了最后一丝火焰,却发现自己可 以打点起一点精神,相对平静地应付生活了。但那不能腐烂的记忆却象出没无常 的丛林猛兽,时刻惊扰我。在寂寞得让人有些恐惧的深夜里,我于睡梦中忽然醒 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发现那一团阴影依然躲藏在冥冥中对我狞笑, 痴呆良久,脸上不知不觉淌下一颗冰冷的眼泪。一直到晨曦将至,窗棂渐白时, 我的心情才会悄悄平止。 我害怕见到带有记忆符号的事物,比如,当我看到村庄上空的炊烟,鼻子会 下意识地歙动,幻觉把它当成了撕杀后久不消散的硝烟。 4 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人的尸体,死人的姿势千齐百怪,大都残缺不 全,因为雨的缘故,死人身上的血污并不多,因此,除了泥巴,并不显得脏。死 者里有我们的人,但更多的是越南人。我见到一个我认识的苏州兵,大概是中弹 后又踩中了雷,胸口开了一道裂缝,左腿不见了,还有一颗眼珠被炸出眼眶外, 挂在铁青的脸上。我记得出发的前一天,他还抽了我一支“春城”烟。 我和战友们一起收集尸体,有军工跟上来,把我们的人的尸体背下去。足足 几个小时,一个念头都盘旋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死吗?我想象着,也许不久… …随时都有可能,我也会被人这样装在裹尸袋里,运下山去,被火化掉,盛到一 只盒子里,埋到烈士陵园,清明,或者某个时刻,有人会在我的墓碑前放一束花, 但我不知道,我的灵魂能否感知到花的香味。想到这里,我哆嗦着,从口袋里掏 出一只烟,已经揉的不成样子,顺手捡起一根还在冒烟的树枝,点着,半天回不 过神来。我一定要活着,这个念头又浮上心头。 山野四下烟雾弥漫,燃烧后的草木被夜雨冲刷过后尚未完全熄灭。此时我才 发现山坡上的大树都只剩下一根根黑色的树干,我想到了墓碑。而草丛间竟然盛 开着那么多不知名的鲜花。太阳仿佛只在云层里徘徊一一下儿就消失了,湿漉漉 的天空象盖着一块吸饱水分的破布,随时都要垂下山巅,不一会儿,悄无声息地 又下起雨来,一抹浓云出现在半山腰。偶尔响起零星的爆炸,肯定又有地雷被引 爆了。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尸体处理完,工事也没仔细修葺,越南人就开始打炮了。 第一发炮弹炸响后,阵地上的士兵象蚂蚁一样四处移动寻找自己的位置,我抱紧 了枪,和一个小个子南方兵蜷缩在一个越南人凿过的掩蔽体里面,后来我知道, 这就叫猫耳洞,这里仅仅能够容纳下两个人,勉强可以转身,我嗅到一股古怪的 潮湿霉烂气味,象泔水桶在阳光下曝晒过久发出的味道,南方兵提醒我注意,我 低头才看见脚下有一滩越南人遗留下的大便,好几只黑蟑螂正在里面穿梭忙碌。 炮打得紧了,地在隆隆发抖,从洞口看到浓密的硝烟弥漫,洞顶的石屑扑簌 簌流进我的脖子,太热了,汗象浇水一样往外流。南方兵递过来一支烟,我放在 鼻子下闻了闻,很舒服,看看牌子,“大重九”。我们点上,狠命地抽。他问我, 怕吗?我点点头,我的确很害怕。昨夜的冲锋,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冲上阵地, 期间开了多少枪也不知道,那些越南死兵里面也许有我打中的。当时并没有害怕, 只是过后有一些恶心,因为我眼前老是晃动着死人的脸。 这时有两只老鼠忽然窜进来,我着实吓坏了,我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它们 的毛发被雨淋的亮晶晶的,一进来就毫不畏惧地盯着我们看,我拿枪托赶它们, 它们却纹丝不动。人和老鼠四目相对,我不由得想起上学时学过的那两句诗经上 的话:“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硕”鼠。我刚想问一下儿 南方兵,是不是南方的老鼠都这么个儿大,外面的炮忽然停了,我们对视一眼, 脸色煞白,我们知道越南人就要冲上来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人都分散开来,伏在工事里瞄准。我蹲在一个凹陷进去的 掩体里,稍微露出一点头,雾气和硝烟笼罩着山野上的草木,能见度不太好。可 我清楚地看到密密的杂草间跳跃而来的人影,一个、两个、三个,象小时候夜里 数天上的星星,越数越多,越来越清晰。越南士兵的个子都很小,戴着那种可笑 的白色盔式战斗帽,很象我们家乡春末夏初从南方来的养蜂人。每年那个时候, 都有很多南方人携带着蜂箱来到我们的村子,就在村外的枣树林里扎营,站在树 下,满耳朵都是蜜蜂嗡嗡的吟唱,不久,我们都能喝到清凉香醇的枣花蜜。有一 回我咳嗽的厉害,妈妈就端着茶缸子到养蜂人那里,给我买来一缸蜜,掺在水里 喝下去,很快好了。我们一群孩子没事也愿意小心翼翼地聚在蜂箱前,看着戴长 手套的养蜂人把一具具沾满蜜蜂的纱网拿出来,我总是好奇地盯着养蜂人头顶上 那一顶奇怪的帽子。 如今,戴这帽子的人却不再是那些笑眯眯的养蜂人,我要用手里的枪射击眼 前这些飞奔而来的人,把滚烫的子弹打进他们滚烫的身体。现在,我已经能够看 清越南人的脸的轮廓,我的耳朵贴在枪托上,似乎听见我的心跳在加速,壕沟上 的土瑟瑟滑落到脚下,对面射来的子弹飕飕飞过。我转头看看旁边的人,没有一 个不因为疲劳和紧张而脸色发青,我不住地吞咽着粘稠的吐沫,嘴里苦得厉害。 好几个士兵都把军衣敞开,亮着脏兮兮的胸口,我也热得想脱衣服,但来不及了。 开枪后,一切便都结束了,感官的功能也丧失了。我只知道歪着头射击,枪 托撞击着我的肩膀,随着枪机发出清脆悦耳的跳动声,我有些亢奋。我居高临下 地射击着,只要看到有人在动,我就把枪口移过去,欣赏着我们的炮弹准确地落 在越南人的冲锋队形里,红胶泥掺和着烟雾青草人肉飞上半空;定向地雷爆炸后 的钢珠划出无数细碎的啸叫,越南人象一棵棵被伐断的树,悄然倒卧在山坡上的 烂泥中。 越南人也有炮弹打来,阵地上火光冲天。我竟然看到两颗炮弹在空中相撞, 爆裂后的弹片象天女散花般溅开,我们有人中弹死去了,炮弹炸裂后那种撕心裂 肺的响声简直让我魂飞魄散。越南人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我有些胆怯,如果可能, 我愿意转身就跑。就这样坚持着,一个轮次的攻击被打退后,我仿佛要虚脱了。 但马上又看到越南人那敏捷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敌人逼近时的紧张感让我几乎 要大叫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头上有了两只枪,低头时才看到死去的战友。 子弹无数次打在我的附近,甚至可以跟踪子弹的飞行轨迹,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接 近过死亡的亲吻,但我却幸运地一点伤都没有,连皮都没擦破一点。 黄昏悄悄地来临时,山前静下来了。我还活着,清点我们壕沟里的人数,除 了伤员还剩二十四个人了,本来这个山头上有六十多个人,那些人呢?死了,他 们就躺在泥土里,收殓到一起的,躺了长长的一排,那个南方兵也加入到了里面, 他神态安详,仿佛只是在睡觉,我左右端详了他老半天,却见不到一点伤,卫生 员告诉我,他是被蛇咬的。果然,他的脸上有一种沉沉的黑气。 我就坐在死尸的边上,用刺刀挑开一罐肉罐头,就着压缩干粮,慢慢吃。我 记得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死人的新鲜气味和矢车菊的味道是一样的,我仔细闻 了闻,空气里有些淡淡的甜腥,很多苍蝇被死尸的味道吸引过来,我皱皱眉头, 躲开了。 见不到太阳,雨停停下下,山坡上的红泥不知道是不是搀杂的人血多了才变 成这个颜色。我们这些人还要在这里守一个昼夜,夜里不知道越南人还打不打。 电台里通知,天擦黑时,担架队要上来,把伤员运走。 吃过东西,却没有水,带的水都喝完了。我的嗓子干裂的生疼。伸出舌头, 这会儿天上却没有雨,我沿着壕沟寻找到几只水壶,都是空的,每个壶上都有两 三个弹孔,连一滴水也倒不出来。没水喝,身上却痒的厉害,我闻着自己的身上 有股出奇的臭味,索性脱了光膀子,只穿一条裤子呆着,伸手从裤裆里抓了一把 痒,两个指甲上都沾了一块白色的脏东西。我从一个坑道的角落里找到一点水, 那是从石壁上滴下来积的一小洼水,我只有趴在地上,象牲畜一样去喝,那水里 漂着一些黄色的东西,我吹开表面的浮物,一口气喝完,也仅够我喝两大口,那 水里好象泡过火药,呛的我狠命咳嗽起来。 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前,山野间又传来了凄凉的猿猴 叫声。 天低沉遥远,望过黑黝黝的山的轮廓,我想象着后方的情景,这时节,她在 做什么? 她一定又坐在灯下,铺开纸,给我写信,我等不及了,我想现在就见到她, 就是现在,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气都喘不过来。战争,快些结 束吧,仅仅几天的工夫,我仿佛过了几个世纪。 忽然,我有个念头如云层中的电光闪过,很快又熄灭了。 不,我只要再坚持一个晚上,就可以下去了,如果这一夜越南人不来,那就 是安稳的。只要一夜,我就能回到后方去,就有机会回到她身边。我在黑暗中楞 楞地想着,活着的欲望如此强烈地抓挠着我的心。死,是一种什么东西?我看得 见它,却无法预知那之后的境界,死是沉沉睡去吗?死后的世界是一番什么样的 景象?我记得杂志上说,给死人做过科学实验,在被砍头的人死去后的几十秒钟 内,仪器接收到了死者的信息,破译后人便知道了死后的情景。我记得那些话。 ……“这是一个光明的世界,我身体变得很轻,我飞翔着穿越巨大的旋涡,在灿 烂如霞的旋涡出口,我看到很多去世的亲人,他们有高大祥和的身躯,他们身上 披着圣洁的白色衣妆,微笑着迎接我的到来,这是个美好的地方……” 唉,即使那是个美好的地方,可我眼睛里看到的却只有死者悲凉的惨状,我 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死”要比“生”更美好。我无法遏止自己的杂念,我的嗅 觉总是想起她身上的温暖的体香,外国诗歌里那些“亲爱的人呀,快回到我身边” 之类的词句原来是这样的贴切。我对着夜空叫她的名字,莫非这就是祈祷?我真 的不想死去。 对面又打炮了,还有机枪的密集射击,我们害怕越南人混乱中摸上来,就开 始向黑暗中射击,不停地打,只要枪响了,心理上的压迫感就会小一些。果然, 草丛里有人,马上向我们还击,爆炸的红光染红了天。敌人的炮却没有往阵地上 打,原来是在封锁我们后面的二百米开阔地,担架队大概上来了。 我投出一个手榴弹后,不想再打了,因为那个卑劣的念头忽然又浮上来,不 打了,我现在就有机会活着回去,甚至永远不再上来了。我如果坚持着,能活过 这个夜晚吗? 这短短的几天,我见过的死亡太多了,我怎么能保证我不会被死神光顾,我 怎么能保证我不会随时倒在这黑暗中?不行,我得走。我四下张望,一道道火舌 在喷涌,壕沟里的人都在射击。没人能看见我,是时候了,不能再犹豫了。 我咬紧牙关,哆嗦着,把枪口顺过来,对准自己的大腿,眼泪瞬间布满了我 的眼眶,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活着,雨在这个时候开始下起来, 炮弹一个接一个炸响,一片蒿草在燃烧,火光中,我看到担架队在往这里跑过来。 我不再犹豫,龌龊的食指轻轻扣动了扳机,枪声象一只虚弱的蚊子发出的呻 吟,淹没在密集的枪炮声里。 5 后来,我在医院里,知道了那一夜的后果。在我被当作伤员抬下去后,半夜 里,大约一个团的越南人冲上了阵地,我们那些坚守在壕沟里的士兵,一个也没 剩下。 我算是侥幸的吗?我活着,居然立了功,还成了英雄。正如当初我迷迷糊糊 冲上阵地一样,我又迷迷糊糊返回了没有炮声的地方,那些和平幸福的人们使我 迷惑。他们把我当作最可爱的人来歌颂,我所到之处,鲜花、掌声、爱慕、赞扬。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上了家乡的报纸,我收到成百上千的来信,我羞愧难当, 我想重新返回那座云雾缭绕的山上去,拿起枪冲入炮火中去,哪怕被一颗子弹击 中。可是,我没有勇气说出这一切,我于是只好伪装成一个英雄的模样,供人们 顶礼膜拜,去做报告,去欺骗他们。我时时安慰自己,我不是真的参加过战斗吗? 我不是潜伏在烂泥里趴了好几夜吗?我不是亲自向越南人开过枪吗?单凭这个, 我不已经超越了普通人的经历,完全算得上一个英雄了。 我甚至哀怨地想,为什么那时要去选择死的会是我们那些人呢?当我潜伏在 潮湿泥泞的山坡上面对死亡的时候,你们这些后方的人在干什么呢?谈情说爱, 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生活。给前线的战士寄去一些破旧的杂志慰籍他们破损的心灵, 编一些不疼不痒的歌唱给他们听……于是,我仿佛有了充足的理由去当一个英雄。 我尽量说服自己,让自己的灵魂麻木些,让自己的心情坦然些,可这终究是掩耳 盗铃,良知的苏醒总让我夜不能寐。 当我经过十几年的炼狱般的痛苦的煎熬,终于能够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再 去想这件事,并且我相信有灵性的人是可以抛弃记忆的时候。电视台的人又勾起 了我无穷的烦恼,我所有的定力都乱了。我害怕他们,所以拒绝他们。如果说还 有什么知道我的秘密,那只有风中的云彩和这暗夜里的繁星。 我低下头,企求那星星不要嘲笑我,它应该看到,我其实是有良知的,在我 的心里,自有一块无形的墓碑,下面埋藏着我的往事,那里镌刻着我人性的卑劣 和耻辱。 我终于意识到我所谓的超脱和平静,都是在欺骗自己,根本不能掩饰是多么 的怯懦,我畏惧揭示我心灵上的隐痛,但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摆脱它,所以也不会 得到凤凰涅槃一样的重生。 一整夜,我都坐在院子里,黎明时,天上飘下雨来。我忽然看到了多年前我 伏在草丛里时的情景,也重新体会到了那时的一种心情,其实,我的心里,根本 就忘不掉那一切,只要它潜伏在我心里,就会永远让我背负着一块耻辱的石头。 昨夜那星星,莫不是那些战死的战友在给我启迪? 是我该讲出来的时候了,把我内心的秘密讲出来,我生命的道路还长,我不 愿意再被自己的苦痛折磨,只要我勇敢地讲出来,我就是英雄,我会是自己的英 雄。 天亮时,我走出家门,瘸着腿穿过小街,有几个乡亲微笑着跟我打招呼,他 们在这个时候见到我很奇怪。我径直来到支书家的大门前,敲门,支书出来了, 他楞了一下儿,不待他说话,我问道:“电视台的人走了吗?” (200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