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的足迹 作者:陈均 穿过一条小巷后,却发现自己又置身另外一条巷子里面,阿金象在无边的大 海里游泳,筋疲力尽也游不到尽头。 阿金仰头从栏杆的缝隙里张望,看到是夜晚深不可测的天,沉重的象病人的 脸,而这张脸上一直有泪在飘洒,那是雨在下个不停,打在脸上凉凉的,溅在嘴 里咸咸的,真的很象人眼泪。头顶上满是密匝匝的阳台栏杆,栏杆的后面是神秘 的灯光,有时能从那灯光里感知到一点温馨,一点淫荡,一点无聊。看到栏杆上 悬挂着的袜子、尿布或者衣服什么的,才意识到那里都住着人。巷子的两头永远 是黑暗的和不可预知的,如果停下来会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躲在那里喘息,等到 凑过去看,却一无所有,人走过的地方总有一块金黄色的光晕跟着,就如同演员 在舞台上有一盏聚光灯追随着,但那光晕是散乱无章的,有时是长长的一条,有 时是琐碎的几块,人的心情便被这光牵引得忽明忽暗。 偶尔从对面的黑暗中象影子一样飘来一个骑单车的人,幽灵般从身边穿过, 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中,人会以为那是幻觉,然后会竖起耳朵分辨车轮桄榔桄榔 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是在真是假。小巷里的青石地被雨水洗刷的发亮,但那地的颜 色却永远是肮脏的、晦涩的,起初,人的心里是厌恶的,但走的时间一长,便悟 出那是城市的另一种沉淀和积累,仅仅靠雨水是永远也冲刷不掉的。 初次踏入这巷子,阿金最先咂摸出的是一点诗意,而他自己则是个行吟的诗 人,他幻想走的久了会遇到一个诗歌里那般忧郁动人丁香姑娘。他带着雨伞,但 伞却整齐地收着,夹在掖下,他愿意淋雨,每当屋檐上的水打在他的脖子里,那 冰凉的感觉都会让他产生一些兴奋。 雨很让他痴迷,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巷子的两端忽然都传来音乐声和笑 声,阿金有点害怕,他想快点走出这里,回房间睡觉。 迷宫一样的小巷里,雨渐渐下紧了。 黝黑的墙壁上开了一扇门,里面有灯光透出。笑声和音乐就从那里传来,还 有人在唱歌,那歌的旋律很熟悉,只是记不得歌词,阿金立在门口发呆,他想把 那歌听完,但很快那唱歌的人就开始笑起来,然后是一个人跟着笑,然后是两个 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阿金默默地听着,他有点羡慕那笑声,因为那笑声很畅 快,他记得自己很久没那么笑过了。 他的脑袋里还在犹豫着,腿却已经开始迈步往那扇门里走了。 屋子里是蓝色的,烟雾是蓝色的,灯光和人都是蓝色的,架子上的酒也是, 音乐也是。起初,阿金只看到吧台前坐着的一排人,后来他才发现影影绰绰的角 落里都坐满了人,空气里不知是香还是臭,仔细闻一闻,有点厕所里的尿骚味, 慢慢又觉得不象,那味道的来源无所不在,在每个男人的掖下,每个女人的裙子 底下。那滋味很容易让他产生了幻觉,以为走错了地方,以为那盘踞在角落里的 不是人而是兽。 后来,阿金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只很大的酒杯,里面装满 了啤酒,这是第二杯,第一杯已经装在了阿金的肚子里。啤酒是好东西,第一杯 喝完,阿金不再觉得自己是诗人,也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他的脑袋里充满了 啤酒而不是思想。 很好很好。他忍不住笑了。一切都变得很有趣。 到处是发光的东西,都散发着蓝荧荧的光,象野兽的眼睛。 走过阿金面前很多脚,都很美,时下姑娘的脚都喜欢一半塞在漂亮的鞋子里, 另一半露在外面,一有机会,脚掌就在鞋掌之间轻佻地颤动,颤动时,腰自然也 在动,乳房和肩膀也在动。一切都带有催眠的味道,大家都很和蔼,都很随意, 都很乐意让别人触摸,也都有触摸别人的欲望。 有人走了过来,轻飘飘坐在他对面,一个长的很平常的姑娘,穿得很少。 “你好,我叫阿雨,阿姨的阿,云雨的雨,呵呵。” “你好我叫阿金,阿爸的阿,金条的金……” 两个人象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傻笑起来,阿金扬手跟服务生要了一杯啤酒, 阿雨一口气干掉了一半儿,阿金看到她的脚跟耷拉在外面,一抖一抖的,她晃着 杯子里的啤酒,等到啤酒泡沫快溢出的时候,这才低头吱地喝一口,嘴唇上的啤 酒沫也不擦。音乐这时忽然强劲起来,平和的灯光被音乐击的粉碎,化作团团的 碎块儿,很多人影子从黑暗中尖叫着走出来,在桌子间跳跃。 “跳舞去吧?”阿雨说。 阿金摇摇头。 阿雨扯着阿金的手强行把他拉起来,在他耳朵边叫道:“呆着多没劲呀,走 了走了。”阿金个子高,从俯瞰的角度看到阿雨的乳房象两个浮动的气泡吊在半 空,他咽了口吐沫,挺身而出。阿金觉得自己象挺立在波涛中的木桩子,身不由 己地晃动起来,起初还有些羞涩,但一种压抑在心底的渴望正悄悄释放着,他不 知道那就是原始的兽性,在某个时刻,他忽然想砸东西,想把阿雨抱在怀里,恶 狠狠亲一亲她的小嘴唇。 “嘿嘿,过瘾吗?”阿雨左右摇摆,蹦得额头汗津津的,不住地跟着人群尖 叫。她一只手挂在阿金的肩膀上,一只手伸进胸前抓痒,“还行。”阿金说。 “你成熟了。”阿雨摸着阿金的脸蛋叫。 你打哪儿来的,不是本地人吧?阿金冲着阿雨大喊。 “干B 的……哈哈哈哈。” “干B ?什么?”阿金侧着耳朵问。 阿雨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江西!阿雨凑到阿金的耳朵边说…… “一看你就没学问,江西不是赣嘛,江西的车都挂着”赣B “的牌照,那不 是干B 嘛……我们那儿都这么叫……别说那个了,蹦吧。” 一个戴眼镜的胖子身形敏捷地跳上一张椅子,他做了几个手势,人群嗷嗷地 叫个不停,后来声音小下来,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蹦得爽不爽?”! “爽!”下面轰天叫了一声。 “还想不想再爽?!” “想!” 胖子脸上的横肉变得生动无比,他使劲挥着拳头,仿佛想把空中的什么东西 砸碎。他夸张地伸出大拇指夸奖大家,还不时伸手扶一扶眼镜。阿金忽然觉得这 胖子象列宁在1918年对着狂热的工人和士兵发表演讲,振臂一挥,从者无数。 “那好,我喊一二三大家跟我一起喊:老板是猪!” “老板是猪!老板是猪!” 下面开了锅,几个姑娘欢呼雀跃,几乎要脱衣服。 “好,再来!老板是猪!” “老板是猪!” 不错不错。胖子更加高兴,镜片后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烁烁放光,他声嘶力 竭地叫。 “一二三,我爱潘金莲!” “我爱潘金莲!我爱潘金莲!我爱西门庆!我爱武大郎!……” 因为口号不压韵,下面喊的参差不齐,人们大多哄笑起来。胖子抱歉地抱抱 拳,他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白色的东西,阿雨噗嗤一声笑了,阿金好奇 地问,这厮要干啥?阿雨说,你看着。 胖子把那东西扬的高高的,大声喊道:“这是什么?” “你的马甲……”人堆里一个尖细的声音叫着。 大家哄堂大笑,胖子也笑了,他拿手一指发声的那边:“不许开玩笑,这是 什么?大家一起喊。” “避孕套!”声音很大,但显然喊得人不多,喊完了又是一阵笑。 “声音太小,没听见,这是什么!?”胖子不满意地把手乱晃。 “避孕套!避孕套!”人群有节奏地越喊声音越大。 “谁敢把它吹起来?哪一位斗胆把它吹起来?……最好是一位女士,吹起来 的奖一打嘉士伯。”胖子很有风度地左右顾盼,颇有综艺节目主持人的风采。那 个避孕套蔫蔫地挂在他的大拇指上,象块嚼了一半的口香糖。 “我来……”阿金还没有回过神来,阿雨已经抢着举手了。但马上有另一位 很丰满的长发姑娘就近抢上前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人群里一片掌声。 姑娘站在椅子上,轻而易举地就把那玩意儿吹成了一个大气球,她熟练地打 了个结,把气球挂在头顶很低的灯架上,避孕套被灯光变成了彩色。 “牛逼!”又是那个尖细的嗓子偷偷叫了一声。 “牛……逼!牛……逼!牛……逼!”一片乱哄哄的叫声中,姑娘挺着胸脯 跟着胖子去领啤酒。人群象潮水一样又开始涌动。 阿金楞了半晌,回头找阿雨,见她一个人回到座位上喝酒。 阿雨象换了一个人似的,一声也不吭。阿金想走过去跟她说些什么,犹豫了 一会儿,他还是转身离开了。他走到台前付了单,象克格勃一样把衣服领子往上 拉了拉,手揣进口袋,信步穿过人群望门口走。 甬道旁边的角落里,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端着酒杯冲他妩媚地一笑:“你好。” “你好。”阿金也微微一笑,点点头示意,而他的嘴唇间却莫名其妙地咕哝 了一句:“你们这群傻逼。”就头也不会地走出门去。 雨还在下,而且紧了,巷子一如从前的晦暗,似乎有雾要从巷子的两端涌来, 酒吧的灯光照射到对面淌雨的墙壁,有许多诡异的斑点在动。阿金努力想着刚才 的情景,他一阵悲哀,一阵迷惑,不知不觉中,他又站在雨中,阿金这才发现自 己的雨伞忘记在桌子上了,但他不想再返回去取,反正雨伞也是不用的。 现在,他失去了方向,巷子里只有两个方向,左和右。他竟忘记了该走哪一 边。 阿雨出现在他面前,缩这肩膀站着,她好象很怕雨。 “你怎么不说话就跑了?雨伞都不要了。”阿雨把雨伞撑开,遮在两个人头 顶上,世界变小了。 阿金笑了笑,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姑娘。但这个姑娘却使她产生很强的占有 她的欲望,那不是喜欢,更不是爱,那是人与人或者兽与兽之间都会有的欲望。 “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吗?我看得出你正在这么想。”阿雨拉一拉阿金的衣角。 阿金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用不好意思,你刚来不久吧,在这个城市里不用害羞,没人理你的。” 阿金不说话。 “好了,想就走吧。”阿雨说。 “好吧。”阿金的声音很小:“不过……” “放心,我不收钱的,晚上,我也很孤独。” 两个人手牵着手,宛如一对多年的情侣,转身走入巷子深处。阿金把雨伞尽 量移到阿雨的那一边,阿雨便捏捏阿金的胳膊,信手给阿金擦一擦额头,这些动 作阿雨做来随意自然,传递给阿金一点感动,阿金的心里忽然有些酸楚的东西涌 上来,差不多快到眼角的时候,他把头扬的很高,让眼睛沉浸在如丝的雨水里。 “两个人走夜路比一个人好。”阿雨象在自言自语。 “是。”阿金回应着,他们已经看到巷子口的灯光,阿雨忽然停下来,阿金 诧异地看着她,从阿雨的脸上看出一点忸怩神色。阿雨指一指墙上,那里挂着一 个白色的箱子,上写:“为了您的健康,请使用避孕套。请投币1 元。”落款是 市健康卫生委员会。阿金的脸又红了,他从口袋里摸索着,想找一块1 元的硬币 出来。 “别找了。” 阿雨径直走到箱子跟前,象打手鼓一样对着箱子蓬蓬一阵乱拍,半天没动静, 正在发愣,箱子开口处噼里啪啦掉出来十几个亮晶晶的玩意儿。 这把阿金逗得笑起来。 阿雨把那些一并收进自己的手袋里,跟着阿金一起笑起来。 巷子口昏黄的灯光下,雨的轨迹被灯照得分明。阿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巷 子,那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仿佛人刚从迷宫里出来,身后的大门就砰的一声 关上了。 只有巷子口的地上留下一只模糊的足印,被雨水变得扭曲,象野兽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