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滏阳河的夏天,潮水下来的时候,河水把码头上的踏板都淹没了,原先人们 能洗衣服洗菜的地方,都沉到了水下,长在堤坡上的矮柳只剩个树梢在水上,一 些筑在树上的蜂窝都掉进水里,绝望的马蜂嗡嗡地在水上盘旋,飞的低了,便被 浪花卷进河里,成了鲤鱼和草鱼的美食,大鱼很容易成为鹰的食物,滏阳河上的 鹰个头都不大,但爪子象铁钩一样锐利,轻易就可以把一条大鱼抓起来,滏阳河 边上的人经常能看见老鹰抓着鱼忽忽悠悠地飞上半空,找一棵大树去进餐。 夏天是滏阳河边上打猎的好时节,河边的树丛和草棵里,到处都隐藏着鸟兽。 何镇上有的是有经验的猎人,很容易就能打到个头很大的獐子,滏阳河边的獐子 和关东的狍子一般儿傻,一枪打不中,别急,在树后等着,獐子惊跑了还会绕个 弯回来,它得看看是谁袭击了它,第二次再失手的猎人就不算真正的猎人了。獐 子肉就烧酒,是何镇上有名的野味。孤魂湾里的野猪味道也不错,因为有个新媳 妇在那个河湾里投水殉情,所以叫它孤魂湾,湾里的水永远是米黄色的,据说是 女人的冤魂不散。从河坡延伸到水里,长着两人高的芦苇荡和水高粱,水面上又 嫩又翠的野芹菜是野猪最喜欢的食物,胆子大的猎人往往穿着皮衣,潜伏在齐大 腿深的水里,悄悄地等野猪跑来吃菜,通常是黄昏的时候,太阳只剩下一片暗红 的时候,就会听见孤魂湾里响起清脆的火药枪声,人们就知道又有野猪中弹了。 而清晨,则是打野鸭子的时刻,在浮着乳白色雾气的河边,在凉爽宁静的水面上, 野鸭子象一块块木头,随波逐流。猎人可以从容地站在岸上开枪,百发百中,朝 霞泛红,猎人用枪管挑着一大串黑色的鸭子往回走,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傍晚 时分,猎人又变成了渔人,拿着小网在黑石坝一带捉甲鱼。那里的甲鱼数不胜数, 甲鱼喜欢伏在清澈的浅水里,缩着脑袋睡觉,会看的人一眼就能瞧出甲鱼趴在哪 里,你只管用家什把它捞进自己的口袋就行了。至于黄鼬、兔子、斑鸠、鹌鹑一 类的东西,自尊心强的猎人是不愿意把它们装进猎袋里的。 滏阳河的夏天是惬意的,温度总是那么恰倒好处,在你刚刚觉得有些热的时 候,马上就会从河上刮来一阵清风,及时地把你的烦躁吹拂的烟消云散。滏阳河 的天绝少阴沉着,那种既不下雨也不晴天让人总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天气,在这 里绝对看不见。要么,一阵大雨倾盆,大雨过后马上云开日出,旷野和树丛里立 刻飘逸着黄莺的婉转和清蝉的幽怨;要么就爽晴的让人想发笑,想飞跑着去会情 人,想唱歌。天上的云彩是一幅画板上勾勒的白色轮廓,轻柔的,可有可无,淡 淡的,清新可人。 在这种使人很容易变得懒散的气候里,中午的何镇上应该是熙熙攘攘的,人 们坐在街边熟悉的铺子里,吃一碗老豆腐,嚼半根油条,要不就来一盘猪肉豆芽 炒饼,抿上二两衡水白酒,听说书的说一段李存孝打虎。午饭后,富人躺在家里 睡觉,乞丐们躺在墙角里睡觉。 通常,何镇的夏天是有点象春天的。 2 十一岁的何俊杰就在这样天气里,坐在自家的大院子中学习,从《三字经》 开始,一直到《诗经》。何瑞生给儿子请了一个老师,河东人士,据说做过前清 秀才的,李仕奇。李老先生一付标准的儒雅的形象,何瑞生就喜欢老先生的两只 眼睛,他以为那里面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智慧,他对老人的人品学问极为推崇,因 此把儿子交到老人手上很放心。俊杰也很喜欢这个毫不威严的老师,老师从不逼 迫他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相反却喜欢给他说一些好听的故事,《岳飞传》、 《钟馗捉鬼》……,老师的声音和谐动听,肚子里的故事层出不穷,,从没有重 复过。俊杰还喜欢跟着老师到河滩上散步,看落日后船在水面上悠然滑行,听船 夫唱那有名的船歌,墨绿色的树林上空是瑰丽的晚霞,晚霞之上是如水的苍穹, 那无限高远的地方,天籁之声飘飘而来。他经常被大河两岸的美丽景色惊呆,俊 杰年幼的心灵与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刹那间息息相通,使他产生了谜一般的遐想。 有一次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老师被这景致所吸引,正在吟诗:“落 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老先生也经常在树下与何瑞生聊天,有时候是争论。一个知识分子和一个财 主商人之间,一个雇工与他的雇主之间是不会产生什么谈话的话题的。但何瑞生 喜欢听老先生的道理,这正是他的不同。尤其喜欢听老先生称他是与众不同的商 人。 他喜欢老先生把深奥的道理用很直白的话说出来。李先生的观点显然与雪琴 的有相似之处,但李先生的表白要温和的多,也更容易为人所认可。日子一长, 何瑞生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些老先生的观点。体现在行动上,他更加积极地 给穷人施舍,小到施粥,大到修路。他甚至坚决地为某个村子捐钱盖了一座求雨 的庙。 何瑞生享受着捐钱给穷人时的那种强烈满足感,他飘飘然,因为有钱,很多 官员都对他很客气,客气的有点夸张,这种客气又为何家带来更多的财富。现实 使他对李先生的话产生了怀疑,有钱怎么了?于是,何瑞生又时时回到自己原有 的思维上来,一如既往地经营自己的小圈子。喝几杯酒后,瑞生就眯着眼睛想, 何镇永远是何镇,何瑞生永远是何瑞生,至于街上的乞丐,面有菜色的农民,大 概是…… 命吧。 走在河堤上,码头上桅杆如林,何瑞生指着那边对李先生发问:难道这样繁 荣的何镇不好吗?李先生微笑着指着另一边,那里是一大片逃荒人的窝棚区,瘴 气弥漫。他说:这么繁荣的何镇又有几个人和你何大官人一样不愁吃穿呢?一定 是某些地方出了毛病。何瑞生哑然,他把这话琢磨了一宿。他某些方面的智商很 高,而某些方面的智商又低得可怜,这就是人。 大约快满一年的时候,某一天的下午,何家来了几个兵,把李老先生带走了。 说他是什么党,多次在何镇上暗地聚众开会,罪名是谋反。何瑞生惊呆了,谋反, 谋的什么反?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个问题想清楚,李先生那颗人头已经挂到了何 镇的广场上了。何瑞生被召到一个地方,细细盘问了一天,确定与李仕奇一案无 关后,一个穿制服的人把何瑞生训斥了一顿就放他回家了。路上,他远远地看见 李先生头颅吊在旗杆上,似乎在对他打招呼。他撒腿就跑。俊杰得到消息飞跑着 去看了,广场上,一大堆人在围着看热闹。昔日给他讲故事的老师,如今只剩下 一个孤零零的人头,那半开半合的眼睛冷冷望着人群,成了何家一个永远的噩梦。 3 这年的夏天,滏阳河洋溢着非比寻常的躁动。 从入伏开始,就没再下过一滴雨,河漕里的水位急剧下降,原先被水淹没的 地方都露出河床,靠河近的土地还能得到水的滋润,远一些的,都干成了粉末, 大片大片的庄稼都旱死了,一个月后,河里已经不能再走大船了,河心凸出来一 片片孤岛,河滩里掩埋着不少死鱼的尸体。四乡的饥民源源不断地涌进何镇,倒 毙在逃荒路上的饿蜉随处可见。辛庄村发生了一次饥民抢粮食的事件,县派去了 一队穿黄制服的兵,打死了好几个人,总算平息了。但不久,滏阳河上游的棉花 屯和马屯相继发生了暴动,这次是有组织的,领头的是个猎人,抢了几家大户的 粮仓,县上照例把那队穿黄制服的兵派去,又死了人,不过这次死的不是老百姓, 而是士兵。有四个兵被猎人的火药枪把脸打的稀烂,抬回了城里。 县里派了更多的兵,这回输得更惨,滏阳河上游的五个乡悄悄联合起来,在 河套子里设了埋伏,象《水浒传》里那样,把官兵引进了芦苇荡里,烧了一把火, 把一百多兵都打死在了烂泥里。这一仗把平原都震动了,农民因为粮食造反了! 饥饿的民众象滚雪球一样壮大起来,麦收的时候,在香村开大会,成立了滏阳铁 血农民军,牵头的猎人刘四任队长,农民军的下一个目标是何镇。衡水和保定调 来了更多穿黄军装的兵,准备打仗。 何瑞生弄不明白,本来很安静的生活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乱糟糟起来。他在院 子里踱步,烦恼透了,传说农民军有一句口号是:“打下何镇,吃何瑞生。”哼 哼,吃我,我真有那么好吃吗?我对穷人怎么了,每次有人来要钱,要粮食,哪 一次我少给了,修路,修桥,修庙,我从来不小看穷人,可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 仇恨? 农民怎么会饥饿到造反的地步吗?造反是要杀头的,这道理不懂吗?我的钱 财是我家几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抢来的,凭什么冲着我来?李先生曾说, 穷人和富人之间有道沟,用怜悯施舍是填不平的,这话看来是对的。 农民军还没杀到,要钱的却先登门了。镇长领着驻军的一个马师长来到何瑞 生家,吃饭,喝酒,借钱。人要吃饭,马要吃草,一个借字怎么好推脱,何瑞生 明知道是敲诈,也只好取了一万大洋,见了白花花的钱,马师长咧着大嘴嘿嘿直 乐,临走拍着何瑞生的肩膀,叫他放心,那些闹事的土棒子不会伤到他一根毫毛。 转天,又来了一个黄师长,上次来的是保定的师长,这次来的是衡水的师长,黄 师长的大皮靴子把何家的地面嗑的咔咔响,两个护兵手把着盒子枪,没有一点表 情。不用说话,那表情已经告诉何瑞生,你总不能厚此薄彼吧,何瑞生硬着头皮 又捧出来一万,他不是那种死爱钱的商人,但看着自己辛苦赚来的银洋咣当当进 了别人口袋,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有点肉疼了,这表情被黄师长看在眼 睛里,他点着何瑞生的鼻子阴沉沉地笑起来,何瑞生明白了那意思,黄师长是在 说:别心疼,我登门来借一点,总比让农民把你的钱抢光要好的多吧? 何瑞生终于意识到,财富给自己带来的不仅仅是安逸,烦恼来了。他觉得农 民和士兵都是不讲道理的人,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土匪。他生平第一次想带着自己 的家产出走,离开这里。生活变得这么的不踏实。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象一头 焦躁的驴子。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涂在南墙上,那里一张水墨画,画得是夕阳下 的滏阳河,画面在阳光下如临其境。画使瑞生的神经微微松弛下来,山水,中国 的精髓,是消除烦恼的灵丹妙药。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枪声。 4 何镇往日的宁静被枪声撕成了碎片。农民军还没来,镇子上的两家驻军却打 了起来,因为赌钱,黄师长和马师长拍了桌子,骂了娘,一个说你本来是我手下 败将,一个说上次在中原大战中应该一枪毙了你……俩人怒气冲冲回营纠集人马, 开了火,开始还有所收敛,但马上局面就收拾不住了,乱军开始放火和抢劫,先 沿着何镇的主要街道洗劫店铺,又顺着胡同和巷子蔓延到百姓人家,有的人手里 和口袋里塞满了物件,见到更喜欢的东西,马上把口袋里的掏出来,换成新的。 有一个敞开军装露出胸毛的兵,用步枪忘情地射击着满地乱跑的狗和人,正得意 忘形的时候,却被人悄悄在背后捅了一刺刀,抱着枪躺在街边的尘土里,那一刀 大概捅到了肺上,他满口往外溢着血沫子。还有两个兵在为挣抢一个不值钱的咸 菜罐子大打出手,象泼妇一样满地乱滚。“同福记”猪肉铺的老板为保护自己的 漂亮妹妹和妻子,手持两把剔肉刀,一口气砍倒三名保定兵,但他很快被一阵乱 枪射倒在猪肉案板下面,睁着血红的眼睛躺在那里,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一群兵 拉进屋子里,姑娘痛苦悲愤的呐喊淹没在野兽的狞笑中。满街都是兵,烟火中, 从街道到码头,何镇变成了野兽的乐园。 人被放纵以后,欲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行为越来越疯狂,一个随口说 出的口号马上就会得到响应并立刻付诸于实施。抢何瑞生去!有人这么喊了一声。 黄衣服的匪徒轰然一声奔着何家涌去。他们似乎看到了……已经打开的何瑞生家 的仓库,看见一堆一堆银元在闪闪发光。这些虚幻的影像刺激着匪徒们的神经, 他们象一群吃了兴奋剂的疯狗,象一群乱哄哄的蝗虫,一边洗劫着沿路的人家, 一边肆无忌惮地冲向何家。 何家的大门是敞开的,何瑞生穿着整整齐齐,背着手立在大门前,他这付镇 静的样子给前来抢劫的人极大的震撼,在何家的宅子前止步不前了。何瑞生一摆 手,四个赤着胳膊的伙计抬出来一个红漆箱子,那箱子极其沉重,落地时砰的一 声。 何瑞生弯腰打开箱子盖,太阳下,光芒四射,白花花都是银元。他很有风度 地拱拱手,说,列位,这是在下的一点小意思,希望大家收下,高抬贵手。几百 双眼睛都盯着那个箱子,却又谁也不肯先动手。院墙外,柳树上的一只乌鸦被惊 扰了午觉,不满意地叫了一声,颤巍巍飞走了。乌鸦的叫声仿佛是个信号,匪徒 们发一声喊,象风一样扑向那个箱子,好象一群叮在肉上的苍蝇,又象一群争食 的野狼。最先扑到箱子上的人很快被重重压在下面,无住地哀号,不久,箱子被 疯狂地扯成了碎片,银元散落在草丛里,抢钱的人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爬。 何瑞生叹了口气,他痛心而又得意。痛心的是人性竟然如此丑陋,得意的是 自己的计策,用区区五千大洋就保全了自己的家业,与狼打交道的最好方式是把 狼喂饱。乱世,乱世呀。他摇摇头,一边吩咐伙计把院子门关上,一边快步走回 去。 快跨进门槛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有个保定兵骂咧咧的在他背后 开了一枪,枪声很清脆,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感觉到了一阵钻 心的疼痛,疼痛后是虚脱,他无力控制自己的脚步,一头栽倒在自己家的院子前, 他慌乱地想站起来,可做出的只是抽搐。他害怕了,他知道这便是死,脑子里胡 乱闪过一些熟悉的影子,视线随即模糊了,眼前有一点白晃晃的斑点,他便攒足 力气抓在手里,意念告诉他,那是一块银元。 然后,何瑞生死了。 5 多年以后,何俊杰依然记得那些穿黄制服的士兵象一群受惊的蟑螂源源不断 涌进自己家院子的情景。枪响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三字经》,两个妈妈几乎是 半拖着他钻进地窖。那地窖是何瑞生用来藏雨水的。据说喝无根水可以长生,雨 水被叫做无根水,何瑞生每年都要接上很多罐子,配着药吃。他终于没有得长生。 两个女人连同几个老妈子都钻了地窖,落后的伙计死的很惨。何俊杰不顾苏燕的 阻拦,拼命把眼睛贴在透气孔上向外看。因为透气孔贴着地面,俊杰看到很多只 脚在来回跑,有人抱着被子,抱着花瓶,抬着桌子椅子,扛着粮食。正房已经在 冒烟,奇怪的是院子里的花也在冒烟。那些抢东西的人都发出牲口屠宰前的那种 叫声,俊杰记得他在南市见过宰猪的场景,猪的叫声和这些人一模一样。他看见 一个经常逗着他玩儿的伙计身体象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头发上沾满了黑色的血 块。 他依然记得地窖的门被打开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是怎样的摄人心魄。 他掩藏仅能容身的梯子背后的阴影里,眼看着家人被穿黑衣服的士兵拉出地窖。 那些人看见罐子,都高兴的发了狂,等到发现里面装的是水,就把罐子都砸的稀 烂。 一个兵转到梯子后望了一眼,他意识到那里不可能藏人,但还是对着黑影举 起枪,之后他好象思考了一下,枪口又垂下了,心不在焉地喊了一声:什么也没 有。然后,解开裤子对着墙角撒起尿来。又臊又臭的尿劈头盖脸浇在俊杰的头上, 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任凭尿把自己淋得透湿…… 6 在两队官兵大肆抢劫的时候,农民军趁机杀进了何镇,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 这个滏阳河上的重镇。那些打着乱七八糟旗帜的官兵不堪一击,马师长胜利逃走 了,黄师长被俘虏,何镇上没有了穿黄制服的士兵,取代他们的是胳膊上缠着红 布的意气风发的农民,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和自信,他们学会了排 成一队整齐地走路,学会了用握惯锄头犁把的手放到太阳穴上敬礼,还学会了用 滏阳河的土话说“同志”两个字。农民军很遗憾地看到很多富户已经被乱军- 抢 光了,他们还是找到了不少埋藏的粮食和钱,聚集在镇子广场上兴高采烈地把它 们分光了,何瑞生家彻底被烧成了一堆瓦砾,连一点可供搜寻的线索都没有,何 家产业灰飞烟灭,变成了一个平原上的传说。 在分钱粮的同时,农民军处决了几个他们认为罪大恶极的人,其中包括黄师 长和镇长。农民军的首领刘四三十几岁,骑着一匹白马,浓眉小眼,一付典型的 平原农民的憨厚长相,腰上系着巴掌宽的牛皮带,垮着拴红绸子的盒子枪,威风 凛凛地来到法场前,跳下马走上高台,一只手叉着腰,用滏阳河上游的方言高声 演讲起来。台下的人都听懂了,刘四说,从前是有钱人说了算,现在是穷人自己 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了,农民要有自己的土地,打多少粮食,就收多少,不再 给有钱人做长工,不再给地主交租子,财主要吃饭,自己动手去种地好了……刘 四的表达能力不是很强,但他的话用本地方言说出来很有煽动性和说服力,下面 穿蓝黑褂子的穷人被鼓动的群情激昂,不住地挥舞着手臂。天很热,刘四喝了一 碗凉水才把话讲完,然后,他下令把要枪毙的人压上台来。 囚犯都被绳子穿成了一串,领先的是镇长,然后是黄师长,他个子高,此时 还想努力表现出一点军人的气概,不时抖动着绳子,嘴里念念有词,待看见台下 黑压压的人群,腿登时软了,耷拉着脑袋,面如土灰。见到这个阵势,下面的人 一片欢呼。一个戴瓜皮帽的农民跳到土台子上,顾不得掸掉黑裤子上的土,指着 镇长诉说起来,他情绪激动,鼻涕眼泪跟着一起流,大致意思是说他给镇长家干 了一年的活儿,年底没挣到工钱,算帐时反倒欠了镇长三块钱,只好把妹妹顶到 镇长家做一个月工,做工期间镇长又把他妹妹污辱了。这样悲惨的事情从一个大 男人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凄切无比,下面听的人眼圈都红了。 X 他妈的,弄死他!把他的肥肚子拉开! 把他的下水掏出来!我要和镇长老婆睡觉! …… 人群中飞出来一块砖头,狠狠砸在镇长的额头上,血混合着汗水往下淌。如 果不是有一排卫兵挡着,气势汹汹的人群肯定会冲上台去。刘四跳上椅子,大声 说:乡亲们,现在,滏阳河农民联合政府顺应民意,把这些人就地正法……台下 欢声雷动,欢呼中,死刑犯的背后被插上一块勾魂牌,注名姓名身份,被连拖带 架地拉下台,黄师长已经瘫软了,任凭两个粗大的庄稼人把他拽走,那两个拽他 的人在尘土中使劲皱着眉头,因为他们闻到师长身上有一股恶臭……刚才师长在 听到被宣判死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把一泡热烘烘的屎都拉在了裤裆里…… 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多的农民来到何镇参加农民军,有人竟然提着本村的 财主的人头来见刘四。刘四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他知道,农民军的热情很高 但战斗力却有限,早得到消息,保定衡水天津都出动了部队,准备把他合围在这 里,现在必须当机立断。但队伍中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是坚守何镇, 扩大地盘,和政府军对峙,理由是何镇粮食储备丰富,地势也不错,利于坚守长 期作战。军事会议上刘四痛斥了持这种意见的人,说他们是小财主,(他不会说 小富即安),无非是想在何镇这个地方多享受一阵子安逸,从没有过长远的打算, 这么做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他主张,精简部队,整编成一支行动快速的精锐之师, 尽快沿滏阳河撤退到下游的莲花湖去,那里有万顷水面,河杈纵横,芦苇荡密不 可分,迷宫似的,进可以攻敌退可以自守,伺机而动,立于不败之地。撤退的计 划拟订以后,农民军立刻开始行动,收拾船只马匹,他们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 路沿滏阳河,一路沿旱路,到莲花湖汇合。 7 撤退的头一天晚上,出事了。刘四被人打了黑枪。 晚饭后,刘四骑着马沿大街巡视,黑影里射来一颗子弹,刘四应声落马。镇 子上一阵骚动,哨兵看到一骑快马飞跑着离开镇子口,快的像一阵风,哨兵来不 及警告就开了枪,但没有打中。后来,知道逃跑的是农民军的首领之一,独眼蔡 东巴,此人是下河村的铁匠,生性凶悍,枪法很准,昨天在军事会议上自始至终 都阴沉着脸不发言,他反对刘四的意见,却始终没有表露,谁知道他已经决定出 走。万幸的是他还算不得一流的枪手,暗夜里打枪有那么一点偏差,子弹擦着刘 四的心脏穿过,给刘四留了一条命。情势一下子紧急起来,蔡东巴掌握着很多农 民军的秘密,如果他是去投奔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部队必须立刻转移。刘四 伤势严重,当夜发起高烧,但他还是下令让队伍连夜起程。有人飞马去请镇子上 的老中医唐明友,唐大夫给刘四以针灸止血,以草药消炎,他极力反对病人这个 时候移动,但刘四坚持躺在担架上连夜走,时间紧促,唐大夫只好给刘四留下几 个药方和几包药。多亏这几个方,农民的头领才保住了性命。 后半夜,一弯月牙挂在何镇上空,乳白色的雾气象一条轻纱,弯弯曲曲缠绕 着村庄、树林,在很远的天边隐隐有雷电在闪烁,那里正在下大雨。河堤上,农 民的队伍踩着夜露,无声无息向北行进。滏阳河里,斑斑点点的灯火指引下,船 桨划开冰凉的水面,排成一行的船队隐没在黑暗中。船上有人抽着旱烟,轻轻哼 着歌:“喝一口滏阳河水,哎吆,那个身子轻呀……” 天亮时,下起大雨,天空中乌云翻滚。岸上的农民军和一股穿黄军装的部队 遭遇,在泥泞的庄稼地里打了惨烈的一仗,农民军死了五百多人,河里的一路没 有遭遇阻击,但大雨使河水暴涨,波涛汹涌,翻了两艘船,淹死了一人。刘四指 挥剩余的部队顺利开进了莲花湖。 两天后,何镇又驻扎上了穿黄军装的部队。 8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镇子上的驻军被约束的很严,虽然也时常抓人,但何镇 上终于有了一点复苏的迹象。被烧毁的房子又修复起来,零星的店铺小心翼翼地 开了张。街道上的行人虽然稀少,但已不再行色匆匆。又过了一阵子,人们早晨 出来的时候,又能听见消失了很长时间的野鸭子的叫声。也许是为了弥补前一段 时间的干旱,几乎每天黄昏都要飘一阵雨。 这天黄昏前,照例又下起雨来,街道上匆匆走来两个人,满头白发的是镇子 上的老中医唐明友,他手提药箱子,步履稳健地穿过街道,毫不在乎地踩着地上 的水洼。他刚刚为驻军长官宋师长看病回来。紧随他的是奉命护送他的一个护兵, 恭恭敬敬为老头子打着雨伞,他似乎很不高兴这个差使,因为老头子不大理睬他。 为了不至于太尴尬,他只好找有话没话地找个话题。 唐先生,我们师长那么厉害的病,你三下五除二就给整好了,真神呀。 老头子受了恭维,很舒服地看了护兵一眼,咳嗽了一声,用柔软的嗓音说: 你们师长是东北人,平时喜欢吃很烫的东西,又喜欢吃狗肉,喝附子酒,狗肉和 附子都主大热,长年累月,以致热毒纠缠,终于发作了,脑袋肿,嘴唇裂,心口 疼,看上去严重,但实在不值一提,只要嚼些生绿豆或者多喝绿豆汤就行了,绿 豆性子寒,能解草木、牛马、砒霜的苦毒,而且补元气,通筋络,有说不尽的好 处,但不能和鲤鱼同吃,否则会让人肝脏发黄,犯渴病……唉,小子,这个是跟 你说你也不懂…… 护兵被老头子趾高气扬的态度弄的有点不高兴,他讪笑着说:听说老先生给 匪首刘四看过枪伤,是真的吗?老头子脸一沉,哼了一声:在我眼里只有病人, 没有匪首,你要管我,官儿还小了点。他气哼哼推开护兵的雨伞,头也不回地在 雨中走。把个护兵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刚好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花 子被卖大饼的掌柜赶下台阶,一头泥水,正撞到护兵的腿,护兵就拿他撒起气来, 狠狠一脚踢在孩子的腰上,却被骨头撞的生疼,也不顾孩子的惨叫,又要踢第二 脚,却被人推了个趔趄,原来是老头子听到孩子的叫声又折了回来。老头子冷冷 瞪着护兵,你就他妈的这点本事吗?老头子开始骂街,你就他妈的打要饭的本事 吗? 指望你们保护老百姓,还不如指望一条狗……老头子气呼呼地骂着,把躺在 泥里的乞丐扶起来,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脸上头上都生着黄疮,面目全非。 因为溃烂,渗着脓,散发着淡淡臭味儿,有的结了痂,有的翻着粉红色的烂肉。 老头子皱皱眉头,他一看就知道这是烧伤的缘故。 护兵被骂急了,阴沉沉地说:老头子别骂街啊,别以为你给我们师长看好了 病我就怕你,要是在前些天……护兵的声音压低了,他恶狠狠地按了按腰眼上的 枪柄。 老头子火冒三丈:你要怎么着?快滚,要不现在一起去见宋师长。老头子跳 着脚骂街,街道上聚集了很多人抄着手看热闹,护兵没办法,丢下一句话:行呀, 老先生,以后别遇到我手里呀……按一按枪,转身走了。 老头子骂够了,转身找那个孩子,却发现孩子已经悄悄挪蹭到墙角,蜷缩着 一动也不动,老头子心疼地摇了摇头,这个孩子家里不知道遭了什么难,世道多 变呀……他叹着气走过去,想把孩子拉起来,孩子的惊恐和慌乱的眼神让他更加 不安起来。 别怕,爷爷给你看病。你是哪村儿的?他问。 孩子竟然没哭,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很镇定,用的是标准的何镇口音。 他说:我是何镇的,我是何瑞生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