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平原上的庄稼人最害怕什么?——冬天。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五九、六九冻死狗……”是平原 上这个时候最流行的歌诀。一九二九是大冻前的预演,提醒人们做好准备,冬天 要来了。 农历十一月上旬,一夜大大风过后,滏阳河停止了往日的喧嚣,彻底冻上了。 即使拿冰稿用力砸下去,冰面上也不过迸出个白点儿。没有了响动的河面,连鸟 儿也不愿意光顾,两岸光秃秃的树林神情黯淡,岸上搁置着底朝上的船只,像一 条条风干的大鱼。天似乎要下雪了,漫天铅色的彤云一直绵延到天际,垂下去与 大地相接。冷,撒一盆水到地上,听到的是喀喀的冻结声,穷人被冬天弄得不知 所措,缺粮食,少衣服,房子漏风。一切愁绪,都被严冬浓缩成了沉重的负荷, 把平原上的穷人压迫的喘不过气来。 另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平原,这个冬天很多人都谈论起日本这个名词,闯 关东回来的人传说着日本人的凶恶,日本人在平原人的心目中是一种野兽。日本 人已经占据了关外,在他们正在密谋让华北脱离中国,自治。这个词是从何镇上 一伙儿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他们成立了一个“拥护华北自治民众声援会”,入伙 的都是平原上的败类,地主,遗老,流氓,混混儿。在当局的默许下,他们联名 写信给北平的“冀察政务委员会”,表示狂热支持华北自治。何镇上换了几介师 长,宋师长换成了王师长,王师长又换成了赵师长,宋师长是东北军,王师长在 固北口用大刀和日本人交过手,赵师长隶属于北平二十九军宋哲元军长部下,都 有很强的反日意识,对“剿共”执行的不力。因此,他们陆续被调走了。换成了 现在的左师长,左师长曾经留学日本,能说一口地道的东京话,而他的绰号便叫 做“左藤”。 据说左师长的到任是北平何应钦部长亲点的。有了左师长的支持,那些妖魔 小丑般的汉奸才有机会到历史舞台上走一遭。平原上的人心像被淤泥压制的火山 口,憋闷着,不能爆发。 2 1935年12月9 日,寒风凛冽中,北平的学生举行了有组织的示威游行,天津 和保定的学生也起来声援,结果都被军警的水笼头、大刀、警棍给镇压了。 12月10日,雪琴作为天津国立女子师范学校学生会主席,也是天津学生联合 会的领导人之一,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面,她漂亮的脸因为愤怒扭曲变形,沿途 的军警被这个年轻迷人的女学生领袖震撼了,他们的任务本来是阻止学生穿过金 刚桥,在学生们的感染下,手里的警棍和水龙头垂到了地上。有几个感性的警察 还流下了眼泪。与此同时,有一队油头粉面的被收买的汉奸打着五彩斑斓的小纸 旗子,和学生交叉而至,领头的汉奸振臂高呼“拥护华北自治”“建设华北和平 新秩序”,汉奸们在幕后黑手的授意下,要去天津“冀察政务分部”请愿,要求 政府同意日本人操纵的自治方案。学生们被汉奸的嘴脸激怒了,雪琴背后,一个 粗壮的男生像狮子一样咆哮起来:打他个狗日的汉奸!学生们仿佛听到了冲锋的 号角,潮水般冲上去,两方乱作一团。在墙角,电线杆子下,几个扣着礼帽穿长 袍的人露出了笑容,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局面。一声警笛,事先埋伏好的军警从各 条街道冲了出来,还有不少骑警,一个落腮胡子在马上大叫:学生破坏公共安全, 抓起来……别打戴红袖箍的……,军人们在军营里锻炼出来的强壮的胳膊挥舞起 棍子来格外有力,皮鞭划过寒冷的空气时带着动听的呼哨,嗖……啪……,溅在 皮肤上则变成沉闷的摩擦,水龙头绽开无数的罪恶之花,北风如刀,惨叫声、呻 吟声混杂在一起。几个日本人举着相机在街上拍摄,一个警察对他们挥挥棍子, 日本人像狼狗一样呲了呲牙,警察退走了。 何雪琴早被两个不怀好意的警察盯准了,动手的信号一起,两个家伙把手里 烟头摔在地上,一哈腰,像两只野狗悄声息地扑过来,那个粗壮的男生显然是保 护雪琴的,他迎面一块砖头打倒一条狗,拉着雪琴就跑,但对面冲来几匹马把他 们赶散了,雪琴转身再找的时候,一股臭烘烘的冷水浇到了身上,她后退几步, 打个冷战,头发马上硬梆梆的结了冰,等到她抹开脸上的水珠,看到一张狰狞的 面孔,那个警察被雪琴的美貌迟滞了片刻,但他还是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狠狠一 棍子砸在姑娘雪白的额头上,冰渣沾着腊月的鲜血,纷纷扬扬…… 雪琴是知道家里的劫难的,她很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了家庭的覆灭。在撕 心裂肺的难过后,她竟然有解脱的感觉,她在同学们中间,终于不再是财主的女 儿了。 对政治的参与使得她在看待自己家族的毁灭时有惊人的超脱。但她终究是人, 而且人必须首先是人,然后才属于某信仰。她心急如焚地托人打探过几回家人的 下落,给雪琴回信的人都是同一个答案,何家烧成了一团灰,已经不存在了。天 津有何家的生意,但何瑞生一死,那些原本属于何家的产业都纷纷改了姓氏,不 买先前二小姐的帐。于是雪琴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但传来农民军与政府军在莲花 湖大战的消息,道路都封锁了,她也只好作罢。随后她把满腔的热情都投入了蓬 勃的学生政治运动中去了,置身其中使她获得了如凤凰涅槃的精神重生此刻,她 躺倒在天津卫冰冷的街道上。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爸爸妈妈的 微笑,滏阳河上灿烂的阳光,还有那好听的船歌:喝一口滏阳河水,哎吆,那个 身子轻呀。 走百里水面,哎吆,赛神仙呀。 扛起划子哎吆,好欢喜哎,一路走到柳林东呀…… 醒来时,她躺在一间更加冰冷的监狱里。 3 政府对“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镇压助长了汉奸的气焰,何镇上汉奸很疯狂。 他们游行、聚会、唱赞歌,发传单。终于引来了克星。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刘四领着五个兄弟从莲花湖的芦苇荡出来,他们的 目标是何镇上“拥护华北自治民众声援会”的汉奸首脑,名单已经拟好了,都是 死刑。 因为事先侦察的仔细,所以死刑执行的很顺利,几个臭名昭著的头目都在几 个夜晚消失了,他们的都被尖刀割断了喉咙,连一个音符都叫不出来,以致于天 亮的时候还以为他们在熟睡。每个被处死的人旁边都有一张纸,上写“汉奸的下 场”。 何镇上一下子炸了窝,左师长下令戒严,挨家挨户盘查,一无所获。杀人者 似乎从天而降,又入地消失。左师长只好随便捉了些人吊死在广场上。从此,何 镇上所谓的“拥护华北自治民众声援会”元气大伤,像个阳痿的男人,再也没有 以前兴风作浪的气势了。 4 俊杰对医术的钻研冲淡了他对生活其它方面的兴趣。即使何镇上爆发了连续 杀人这样轰动的大事,他都表现出一付冷漠的态度。只是当他听到日本两个字的 时候,想起了大姐冰琴,她不是就去了那个隔着大海的国家吗。如今,两个姐姐 在他心里变成了两条柔和的光和影子,忽隐忽现。幼年的变故使他有意回避这些 事情,他对动荡表示出极其的厌恶,动乱预示着要死人,预示着要有人无家可归, 与芬芳的药材相比,那些事情是多么的苍白和没意义。每天除了看病人,(最近 病人出奇地少起来),他把更多的时间拿来研究中医理论,熬夜他的眼睑发黑, 身体单薄,头发密匝匝竖着,整个人养成了一种老成呆滞的气质。老头子越来越 表现出懈怠和放松,药铺彻底撒手不管了,他给自己放了长假。俊杰完全接过了 他的担子,而且走的很稳健。他和老太太的下一个目标是给两个孩子完婚。 夜深的时候,俊杰会和静仙在炉火前,体验爱意流转带来的甜蜜。因为年龄 小,这种爱情显得纯净无比,绝不带一丝成人的猥亵,两个人像捧着一件珍宝那 样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对方,惟恐一阵风把它吹走。爱情的顶点,是拉拉手。俊杰 在语言表达方面很木衲,他无法表达爱情带来的陶醉感,在情不自禁时,也只有 一声叹息,唉…… 这天晚上,静仙还没过来,她通常要伺候爷爷奶奶睡下以后才会过来陪俊杰。 俊杰正在配一付治疗外伤的药。最近他收集了不少民间流传的偏方,要逐一试验 过后写在他的笔记里。万籁俱寂中,有人在敲他的窗户,一个陌生的声音低声呼 唤:唐大夫,唐大夫…… 俊杰楞住了,他的心砰砰急跳。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谁?干什么? 窗户外的声音说:有病人请唐大夫看病。 俊杰镇静地说:夜深了,要看病明天来。 那声音说:请转告唐大夫,就说有莲花湖来的人看病。 俊杰脑袋嗡的一声,他当然知道莲花湖来的是什么人。他听说过当年师父给 刘四看过枪伤的事,他抱着复杂的心情看待刘四这些人,如果当初不是刘四的暴 动,政府军也不会驻扎到镇子上,那么他的家也不会有那么悲惨的劫难。即使这 么多年过去了,俊杰的意识里还是很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可现在,师父老了, 他必须承担起责任。于是他强迫自己镇静起来,像个成年人一样掸掸衣服,打开 房门,信步走到院中,天光下,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是刘四, 高的是他的伙伴。俊杰冷冷打量了一下两个人:两位有何贵干?院子里寒气逼人, 两个客人不住地踱步,刘四拱拱手:在下刘四,能到屋子里说话吗? 5 灯下,双方都很惊讶,适才在院里,黑暗中刘四并没有看出俊杰是个十几岁 的大孩子,而俊杰也想不到,这个滏阳河畔威名赫赫的农民军头领竟然是个穿黑 棉袄戴狗皮帽子的农民模样,当年他在街上流浪,远远见过刘四骑着白马,那威 风凛凛的样子应该不像现在,走在街上就是个何镇上的车把式,滏阳河上的船夫。 他面色黧黑,胡子拉茬,鼻子通红,只有小眼睛里精光四射,产生一些与众不同 的亲和力。刘四被炉子的热气一熏,忍不住要咳嗽,他努力止住了,痛苦地揉着 胸口,老半天才恢复正常。 刘四像在自己家一样坐在炉子边烤火,他的问话平平展展的,却有一股异样 的威严。他说:半夜进来,一定把你吓着了吧。不得已。小兄弟,你是唐大夫的 什么人? 我是他的徒弟。俊杰说。 啊。怪不得。唐先生已经睡下了吧。这也不大好意思,事情紧急,希望小兄 弟通告一声,说刘四有紧急的事情请唐先生帮忙。 不必了……俊杰说:如果是你的病,那就不必惊动师父了。我看刘先生眼睛 赤红,鼻息不畅,应该是忧闷过度,以致膈气阻塞肠道,使得饮食难继。另有很 厉害的老毛病纠缠在你的肺脏,阴天的湿气,冬天的寒气,一定让你受了不少苦 吧?…… 刚才你害怕出声把气息硬压下去,恐怕对你的气管有很大伤害。 刘四一下子站了起来,握住俊杰的手:明师高徒!小兄弟光靠面相就说出了 病因,佩服!你说得正对,这哮喘的老毛病的确让我冬天很难捱……但我此行的 目的却不是为我这病,否则也不敢大半夜打扰先生……你知道,我的队伍都在莲 花湖里,最近流行起一种怪病,得病的人上吐下泻,腰膝疼痛,头发眉毛开始脱 落,行不得军,打不得仗……所以,这次是来请唐大夫赐个药方,救治我的手下, 刘四将感激不尽。说着话,刘四站起来恭恭敬敬给俊杰鞠了个躬。旁边,刘四那 个高大的伙伴也跟着鞠躬,并把帽子摘下来给俊杰看,他头发象被狗啃了一样, 七零八落几乎掉光了。 俊杰慌忙起身,摆摆手:两位别这样,我岁数小,你们这样我承受不起。按 照刘先生说的症状,那应该是马最容易患得一种病,我不清楚人是否也会得。莲 花湖内潮湿,冬天寒气凝重,如果不小心吃了异物与寒气相生相辅,那么就会有 此症状。不知道最近你们吃什么异样的东西没有? 说到这里,刘四和伙伴对望了一眼,刘四说:实不相瞒,我们在湖里困守, 粮食几乎没有了,全靠芦苇根掺点粮食坚持着。你知道政府军不去东北打日本人, 专门在南方打共产党,拿那么多兵力在这里封锁我们……我们一定得坚持着…… 刘四发现自己说得多了,赶忙打住,他忘记了面前只是一位大孩子。 俊杰对刘四他们吃芦苇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他只对病症感兴趣,他一 拍手:对了,大凡野物,多少都有毒,少吃了还没什么,若天天吃一定会发作, 脱发是发毒的表现。芦苇根主阴,在淤泥里,寒性尤其大,……说着话俊杰提笔 写了个方:苍术、桂心七钱五分,防风一两,蜀椒、桔梗、大黄各五钱七分,乌 头二钱,赤小豆十五枚。刘四看了药方,苦笑一声:小兄弟,你的方不错,可我 有七百多号人,如果都按照这个拿药,得运一大车,你说我怎么办?俊杰恍然大 悟,他马上提笔又写了一个方:柳树皮或桑树皮加赤小豆,熬水喝,越稠越好, 十天可以痊愈。刘四大喜,把药方折了放进怀里,起身称谢。 俊杰从药箱子里取了一枚银针,对刘四说:你的顽症我也顺便给你治一治吧, 不然进了五九你非咳嗽死不可……刘四啧啧称奇,但看俊杰把银针在火上烧了烧, 在针尖上涂了一层药膏,又放到灯上烧,然后,他吩咐刘四解开上衣,橘黄色的 油灯下,刘四的胸口上赫然一个伤疤,伤疤中央有手指大小一圈紫黑,俊杰的手 一按上去,刘四就疼得抽搐起来。俊杰说,你忍着点……银针陡然刺进刘四的伤 疤里,病人几乎要跳起来,但终于忍住了,仿佛有一条滚烫的细线流进了身体, 刘四觉得很难受。俊杰把银针在伤口里捻了几回,拔了出来,针眼儿里流出细细 的黑血。俊杰继续烧银针,刺伤口,三次过后。从抽屉里取出另一种黑糊糊的膏 药,涂在伤口上,那伙伴禁不住问:小大夫,这是什么? 老鼠的肝和脑子……俊杰把药膏涂在刘四的伤口上,拿白布包裹好了,让病 人穿上衣服,说:回去后不妨碍行动,但别干累活儿,五天后觉得痒就用清水把 药洗去,里面自然长有东西出来,以后就好了。两个大人被俊杰的老练弄得目瞪 口呆。 忽然那高个子转身,从腰里掏出枪来,对着门口拉开姿势。门口站了两个人, 一老一少。原来是老头子和静仙。 6 刘四拜访唐家的第二天,下起了大雪。从早晨一直到黄昏还没有停的意思, 雪吞没了原野、村庄、树林,大地上只剩下了两种颜色……黑和白。滏阳河消失 了,雪把大河两岸连成了一片。 天快黑的时候,顺着河堤上两道模糊的车辙无声无息地驶来一辆马拉的大车, 在镇子口被站岗的例行公事地盘问了几句,就放行了。大车吃力在街里走了一段, 车夫就不肯再走了,车棚里跳下一个穿蓝色棉袄扎围巾的年轻人,他付了车钱拿 了行李,就迫不及待地快步往前走,雪下得很急,几家店铺闪烁着有气无力的灯 光……除了那几家饭馆还算兴隆,因为每天都有兵在那里吃喝……街上没人注意 到这个兴奋的脸发红的年轻人,他似乎对街道很熟又很陌生,一边走一边饶有兴 趣地东张西望,待到走近唐家的胡同时,他打量了一下儿胡同口的牌子,忍不住 沿着胡同小跑起来。 他是唐家的老三,大名唐玉滔。 当年离开家的时候,他是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而今他是肩负特殊使命的中 共党员。 一个久别家园的人,当他见到了儿时玩耍的地界时,他酸楚,惊慌,兴奋, 陶醉,敏感。他无法抑制地想哭想笑,想抓一把脚下的泥土放进嘴巴里咀嚼。所 有离家在外时复杂的,深邃的,难耐的,死去活来的,神秘曲折的悬念,在踏上 故乡土地的一刹那,都解开了。这一切,正是他现在的心情。当初,他沿着眼前 羊肠子般狭窄的小巷子,象逃脱追捕的兔子,飞快地出走,身后,妈妈的哭声隐 隐可闻。 现在他回来了,两侧邻居家的墙头不再高大,空气里的中药味儿让他不由自 主地哆嗦起来。家呀…… 老头子正在院子里扫雪,他的劳动有点徒劳,雪纷纷扬扬下得紧,扫过的地 面立刻就给雪又掩埋了。老头子显然不大重视结果,而主要是在享受扫帚滑过地 面时的轻盈和舒适,看着一大堆雪被自己弄到墙角,那雪堆巨大的体积给老头子 很多信心,证明自己还年轻,还很能干呢。这时他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年 青人,他以为是来抓药的,就直起身体说:这会儿要吃饭了,不看病…… 年青人一头扎进院子,放下手里的箱子,扑通跪在雪地上,用哭腔说:爸, 我是小三儿,我是玉滔呀……老头子象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儿,身体发疟疾一样 哆嗦起来:小三儿,你是小三儿吗? 是我呀,爸。 老头子把儿子拉起来,象个老娘们儿一样扯着嗓子喊叫起来:老伴儿,三儿 回来了。 于是,从正房里传来一阵凌乱的声音,跟着,是一个杯子掉在地上摔碎的声 音,唐老太太颤巍巍掂着小脚儿,一步三晃地出现在院子里,老三赶紧抢上前去, 搀扶住妈妈,老太太一把抱住儿子的身躯,巨大的幸福感带来的晕旋几乎让她发 狂,女人通常在这个时候做出的表现是哭泣,老太太哭了,哭声里伴随着心愿的 满足,有限的埋怨,粘稠的关怀。傻子楞可可看着忽然降临的陌生人,闪电似的 迷惑让他躁动不安。老三拉住二哥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二哥。傻子嘴一扁, 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老三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站在一边兴奋地摆弄着衣角 儿,他马上反应过来了,那就是他的侄女静仙。静仙不好意思地轻轻叫了声“二 叔”,老三把侄女拉过来,惊奇地比量着静仙的个子,老太太说:好高呢?这闺 女随你大哥……说到这里,心一酸,又哭起来。老头子烦躁地瞪着悲伤的老太太, 老娘们儿家,就知道嚎……。他把俊杰拉过来推到老三面前,说:这是我常跟你 说的三叔,……三儿,这是俊杰,我的接班人,咱家的一口人。老三亲热地拉住 俊杰的手,说:我不在家,咱家全靠你了。这句话让俊杰很感动,他一下子喜欢 上了这个三叔。老头子直嚷嚷:别在院子里说话呀,都是雪…… 7 平原上的人回家,通常是要给家人带礼物的。油灯下,老三从箱子里拿出 礼物。 老头子的是一件东北小皮袄,老奶奶的是一块大褂料子,静仙是一个兰色的 赛璐珞头发夹子还有一条花围巾,傻子的是一包杂拌糖,一双靴子。俊杰躲在大 家背后,忽然很难过,他仿佛看到父母和姐姐的身影。静仙走过来,悄悄捏一一 下儿俊杰的手。老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塞到俊杰的手里,很歉意地说:三 叔来的当儿没预备你的礼物,这表是我一件贴身的东西,你拿着用吧。俊杰不好 意思地站起来:三叔,你用惯的东西,我不好拿。老三把俊杰的拳头合上,笑着 说:表你收着,我现在不用了。“那是一块漂亮的怀表,锃亮的表壳上镶了一圈 蓝边。 一家人都沉浸在欢乐中,静仙对着镜子系好围巾,拉着俊杰看。傻子坐在床 上,把糖果分成好几堆,挨个数,数到十又开始从头来。老头子用手捻着小皮袄 的质地,心满意足地笑个不停,他一看到老太太在认真检查着布料,立刻生气地 说:哎,你别弄那个了,还不开饭吗?把我泡的高粱酒拿出来喝几盅,俊杰也喝。 老三高兴地说:想起我妈擀的面我就流口水,在外头,总也吃不出滏阳河上的味 儿。 老太太穿上鞋子出去了。一会儿,她已经在厨房里和好了面,兴高采烈地给 儿子擀起面条来。 整个晚上老三都在和父母说话,黑影里,老头子和老太太诉说着这些年的变 故,说起俊杰的身世,说起何镇上的逸闻趣事。儿子则叙述出门在外的遭遇,叙 述对故乡的思念。老太太听到惊心动魄的地方手心里都是汗,最后,她忐忑不安 地问:这么说,你是向着共产党的?老头子掐着嗓音呵斥她:你声音小点,混蛋 老娘们儿,想让人听去吗?老三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是呀,妈妈,我自己就是共 产党。 老太太吓坏了,老三握着妈妈的手,慢条斯理儿地说起时局来,把共产党的 性质和纲领用白话讲解了一番。老头子忧心忡忡地说:照你的说法,共产党是为 老百性说话的,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力量也太小……。老三果断地说:爸,滏 阳河上下一定会红起来,你等着瞧。老太太劝解儿子:不行就退了党吧,在家干 点什么不好……。老三笑着说:不行的,妈。老头子马上很内行地训斥起老太太: 就知道瞎咧咧,你以为党是茅厕吗?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党是什么地方… …? 他自己也卡壳了。 老太太抱着儿子的手,像撒娇一样说:不管你是什么党,首先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