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唐玉滔到家的第二天,镇子上的调查员来了通知,要老三到“何镇警备治安 协调处”去登记。这个处是左师长的的创造,所有新到何镇的人无论是路过还是 居住,都必须去那里登记备案。协调处外表上看起来那是个民政部门,但其实是 一个特务组织,干尽了绑架、暗杀、勒索的勾当,对付红党尤其心狠手辣。老三 知道,自己越表现的无所畏惧越安全。他带着一付滏阳河上经常跑外的人特有的 油滑和自信走进了协调处,一进门就跟人大声打招呼,认识不认识的两句话就搭 咕到一块儿,他排在一队登记的人后面,脖子扬得高高的,脸上聚集起足够的笑 容,目光却如利剑扫过房间内的一切。墙壁上挂着一张中华民国地图,一面青天 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几幅标语“戒急用忍,稍安勿躁”“严防匪盗,维护治安”。 墙角或楼梯处,坐着或站着的那些面色阴沉穿戴整齐的人,都是化过妆的豺狼。 而在墙壁的背后,在不为人知的晦暗之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监视着登记的 人。轮到老三,他先递过去一根烟,里面负责登记的是个瘦子,他抬头打量了老 三两眼,对递过来的烟看都不看。姓名?老三回答了。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瘦子, 心想,我只要这么一伸手,把他的脖子掐住,然后一转手腕他就废了。……特务 给看得发毛,把笔放下,问:你他妈的看啥?老三笑着说:不看啥,我觉得你象 我的一个朋友。特务扔给他一个白纸壳证件,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你家 是何镇的,记着一个礼拜过来报到一次,出远门要来登记,不然抄你家……老三 慢吞吞走出大门,忽然又折了回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忘记没拿,走了一半,停下, 做思考状,这才又挪蹭着走出大门。他跟看门的特务客气地点点头,心说,迟早 会收拾你们。 2 这是滏阳河上少见的大雪,各扫门前雪以后,何镇的街道两侧码起了一尺高 的雪墙,天还没有晴的爽利,但太阳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雪的洁白大概起到了 洗涤和净化精神的作用,压抑的何镇人似乎心情好了许多,街道上走动的人比往 常都多,孩子们尖叫着在雪地上飞奔,在街上玩的不过瘾,就拾掇出压了一年的 雪地玩具,径直跑到滏阳河上发疯。老人们也出来散步,他们用呆滞的目光打量 着这满世界的银妆素裹,有人抓一把雪放在鼻子下闻一闻,滏阳河畔的雪带着特 有的气息,钻进肺里,熟悉的气息让闻的人禁不住哆嗦起来。老人们说,要不是 老乱着,这瑞雪定给滏阳河两岸带来一个丰收的年景,麦子、果子都会疯长,雪 浆酿鱼潮,明年河里该有百十斤的大鱼了,只要不打仗,何镇码头上将是一幅怎 样的光景呀。 唐玉滔咯吱咯吱踩着雪向镇子东边走,十年未还家,物事人非。他东张西望, 一半是看雪,一半是观察有没有人跟着他,他感觉自己在登记处的表演并不成功, 因此害怕被狗跟上。何镇上的形势比他预期的还要糟糕,人们表情的呆滞麻木说 明敌人的手段很残酷,对暴力的恐惧已经深深根植进了人们的大脑。他意识到工 作的开展将极其艰难。现在,他要尽快和当地的组织接洽上。他现在要去祥瑞饭 馆,那里的老板是何镇地下党的联络员。 想起家乡的的饭馆,唐玉滔咽了口吐沫。 那时候,何镇冬天的小饭馆是怎样的?远远的,就看到屋檐下挂着冻结实的 野味,鸭子,野猪腿,半扇儿獐子,人还走进门,先可以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美 食遐想,红烧、清蒸、糖醋、爆炒,夹在饼里吃,拌在面里吃,煮在粥里吃,何 镇的厨子讲究味好手快,如果光味道好,手慢,客人的胃口容易泄食气,即便好 吃的也少了三分味。所以,您别急,在何镇上馆子,从坐下的那一刻起,包准让 你供的上吃,赶得上趟,先尝个地道的滏阳河烂酸梨,冻到了火候,化软了,冰 凉,酥碎,酸得过瘾,之后是无限的甜蜜,带着淡淡的蜜香,然后,你面前准放 着一盘烫炉烧饼,别处的烧饼就两面儿一夹层,夹肉也透着小气,何镇上的烧饼 却有三层,出炉的时候瘪瘪的,伙计就着铁家什,慢条斯理儿给您夹肉,人实在, 肉大方,一个烧饼不装成圆球状,绝对不罢休。顺了气的胃口,柜台上有的是好 酒,衡水老白干,沧州铁狮子,滏阳春……。好饮的有坛子,绝对让人豪气尽发; 斯文的有酒盅,一抿三叹,情致绵绵。何镇上给喝酒的人备着酒房,预备着喝多 的人走不动时休息,茶水毛巾伺候,不收一分钱。怎样,厚道吗?这才是滏阳河 人厚道的一分。 十分钟后,唐玉滔坐在了油迹斑斑的祥瑞饭馆里,饭馆比老三想象中要破落 许多,但很干净,几张旧桌子,漆早就剥落,露着本来面目。靠门是柜台,里面 摆着酒坛子,酒瓶子,碗筷等家世。最醒目的是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书“国 事莫谈” 四个大字。老三进来的时候,有几个兵正在一张桌子上闹闹哄哄地喝酒。还 有一个乡下人躲在墙角在吃面。老板正在柜台里做事,笑容可掬地站起来,把老 三让到靠墙的一张:您几位?老三的心砰砰直跳,眼前的人也许就是他要找的。 他用何镇话说:就我自个儿。接下来他说出了暗语:有活的甲鱼吗?掌柜的把毛 巾往肩膀上一搭,笑呵呵地说:没有,这大冷的天哪来的王八?不过我们有螃蟹。 老三高兴地看着他,暗号前一半对,他接着说:可惜了,听说王八血不是红的? 掌柜的点点头:是呀,王八血是黑的,老鹰的血才是红的。 暗号对上了。 3 俊杰并没有因为三叔的到来改变自己的习惯,他夜里照常睡在柜台上。他明 白三叔是干大事的人,但他丝毫也不想深究三叔到底干的是什么样的大事。他喜 欢三叔为人的样子,和蔼大方,这种感受他从小时侯的老师李仕奇身上体会到过, 但老师的性格偏于阴柔,而三叔身上则散发出一股蓬勃向上的神气,他心里越喜 欢三叔,表面上就表现的越沉默。偶尔也有些杂芜的念头困扰着他,他担心,三 叔的命运会不会像他童年的老师一样,脑袋被挂到广场的旗杆上。想到这个,他 不寒而栗。 随着唐家老三的回家,他越发怨恨起两个姐姐。这怨恨原来一直根植在了心 里,象一块疾瘤,隐隐作痛,日子越长,隐痛发作的频率越高。当父母躺倒在冒 烟的宅院里的时候,当他满身烂疮瑟缩在街道的角落饥肠漉漉的时候,当他被人 任意殴打侮辱的时候,两个姐姐在哪里呢?按照平原上的说法,她们是白眼狼, 她们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唉,可即便他们回来,原来的家,已经是一片断壁残 垣,已经给一些逃荒的人做了家,每年春天,门前的柳树依旧苍翠,可父母已经 消失不见了,连个坟头都没有,他们去了哪里呢?风把他们的骨灰刮进了滏阳河, 是不是正像奶奶说的那样,沿着水流的方向走了…… 思考使俊杰成熟了,成熟是什么,不光是暗夜里骨头拔节的声音,更是灵光 一现后的感悟,俊杰觉得自己懂了很多事情,他的思维在孩子和成人之间徘徊, 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了那么多烦躁,连医书也看不下去了。 他对静仙的依恋在此时表现得强烈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把静仙抱在怀里, 任凭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某些时刻,静仙发育的很好的胸部会给俊杰一些更加奇 妙的感觉,那似乎是一个绵软的粘稠的有弹性的梦幻,俊杰的身体就轻飘飘地钻 进那梦幻里,变成了圆的、扁的、长条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了形状,变成了风、 雾、声音、烟。他身体有了某些变化,他主动逃避,把身体离开一点缝隙,把头 隐藏在静仙的脖子后面,或者干脆逃到旁边,用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引开自己的注 意力。 静仙奇怪地问他:你怎么了?俊杰狼狈地说:蜂蜇我呢?后来,静仙明白了 俊杰的意思,她老拿这话开玩笑。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俊杰偶然看见静仙挽着的 袖子里露出的白胳膊,他顺着胳膊想到了静仙胸前的梦幻。老头子拿筷子杵他: 小子,吃你的粥,要凉了。静仙笑着说:蜂又蜇你呢吗?傻呆呆的。 俊杰和静仙的亲昵和谐让老头子老太太很欣慰,但老太太由此经常惦记起儿 子的婚事。三儿,外边有人了没?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的“人”包含 着丰富的内涵……对象,媳妇,相好的,意中人,比较般配的……等等,老三从 不作正面回答,他当然理解妈妈的心情,也理解滏阳河边的习惯,到了年龄家里 小子不结婚闺女不出嫁,要有人说闲话。但他的心里,有比找个“人”崇高得多 的事情要做。找“人”这件事情像家里暂时用不到的家什,被他搁置到角落了, 虽然没有上锁,但蒙上的布幔。 老太太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就一个人噘着嘴嘟囔:进了什么党就连家也不成 了,还是退了的好……。她眯缝着白内障很厉害的眼睛,从柜子里翻腾出她去年 就做好的两双虎头靴子,左右打量着,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平原上孩子降生 以后都要穿绣了老虎头的靴子,以示孩子将来长的强健。老太太绣好的两双靴子 里,一双是给俊杰和静仙将来的孩子的,另一双是给老三将来的孩子的。 4 早在闹义和团的时代,曾经有几个法国人坐船到何镇上盖了一所教堂,那教 堂的尖顶在何镇人看起来那么不顺眼,后来,洋人走了,有好事者爬上顶去把那 锈迹斑斑的铁十字架弄下来,教堂就荒废了。做过仓库,做过收容难民的收容所, 做过紧急治疗霍乱的医院。总之它见证过不少何镇上的大事。暴动前,这教堂一 直做为镇子上的中学教室。学校散了就荒着。左师长来了以后,既是遵从上峰的 意思,也是他懂得对孩子进行意识形态教育的重要性。学校又恢复起来。老三接 受严格审查后,因为他持有保定第一师范学校的证书,所以被聘为学校的教师之 一。 其余的老师大都是从前的,左师长在教务处安插了一群特务,监视教师的动 向。 没什么学生,所以每天的课程不多,有了这个职位作掩护,老三可以从容地 开展工作了。 唐玉滔懂得距离的相对性和辨证性,离近了看东西很清楚,但距离过近就会 模糊。 他在表面上尽量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段时间下来,他和教务处的几个特务 关系混得火热。特务们又介绍给他许多新特务,通常敌人拍着他的肩膀给人介绍 说:这是唐玉滔,哥们儿……。还有的特务很热心地介绍老三进“警备治安协调 处” 工作,也就是说让老三也当特务,当然被他巧妙推脱了。利用这种关系,他 轻易窥探到许多敌人内部的情况,为他的工作带来不少的便利。但也有些负面的 影响,有人认为老三也成了特务,一些认识他的人远远见了他开始躲着走路,而 他周围的人对他表现出的过分客气和尊重却意味着内心的厌恶。这情形使他很兴 奋,由此他看到了人们对自由和进步的渴求。 5 唐玉滔从父母的口里得知了俊杰的身世后,便时刻观察着这个富家出身的年 轻人。 他发现俊杰的身上有一种出奇的沉着,就像一碗端的很平的水,总是稳稳当 当的,从不多说话,俊杰是一个自己隔离自己起来人,他把内心世界禁闭的严严 实实,既不打扰别人,也不轻易允许别人进入他的内心。只有在某个特定的瞬间, 俊杰才流露出一个大孩子的表情。在唐玉滔的意识里,阶级观念的熏陶使他对富 家出身的人已经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和界限感。出于经验,起初他还对俊杰心存戒 备,怕暴露自己,他甚至后悔不该和父母说出自己的身份。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俊杰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对事物的感知力远远超 过他的年龄,他很想把俊杰发展成为自己组织内的人,那样自己就多了一条胳膊。 日常生活中,他多次旁敲侧击地试探俊杰,试图影响他的世界观,但俊杰总象一 扇关闭的窗子,有时候打开一点缝隙,但随即合上,那不是戒备,而是一种主观 的逃避。 一个夜晚,老三和俊杰坐在柜台前,中药的气息制造出一种奇幻的氛围,老 三发现,俊杰在这种气息里的表情是不同的,他从俊杰的眼神里看出交谈的欲望, 他用微笑鼓励他,俊杰抬起头问他:三叔为什么不学医? 老三摇摇头:我不是学医的材料,就象这个……说着话他从柜台上拿起一本 《黄帝内经》……我是没耐心看完的,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职业。 俊杰说:我知道三叔是干大事儿的人。 老三笑着问:干什么大事?你说说看。 俊杰说:三叔,我不知道什么是大事,大概因为我还小。但我知道杀头是大 事,三叔做的是杀头的事情。 老三站起来,他吃惊是难免的,这孩子的悟性超出了他的预测,他点点头。 俊杰又问:什么事情让三叔值得杀头也做呢?老三坐下,离俊杰很近,他终于可 以和俊杰认真谈一谈了:俊杰,你看,街道上怎么有那么多乞丐呢?为什么乡下 的农民种地打粮食,却老是吃不饱呢?还有,为什么总是富人欺负穷人呢?三叔 做的大事,就是让这世界上人人生活的平等,没有人欺负人这一说。 俊杰思考着三叔的话,他觉得这些话比起那些中医理论要难懂的多。 三叔,你的话我不大懂。穷和富是不是象一个人身体的机理,阴阳一定要保 持平衡,如果失去了平衡就会得病。 老三以欣赏的态度看待这段话,他说:是的,我们这个国家现在正失去平衡, 国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俊杰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我做的事情是救治病人,三叔做的事情是救治国 家。 好孩子,你懂这个道理就好。如果要你也来和三叔一起救治国家,你愿意吗? 俊杰立刻回答,他总是在回答前思考一番:三叔,我救治了人是不是也算救 治了国家? 算!但救治国家需要很多人团结起来,力气往一块使才行,靠一个人是救不 了国的。 好吧,三叔,我虽然还是不大懂,但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没错儿。我会尽量帮 着你。 不过,三叔,我对人们说的这个党那个党很反感…… 慢慢你就懂了。老三知道一次谈话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日后他可以慢慢 引导俊杰。 这次谈话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