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样的日子 我出生那天是四月的头一天。下了雪。爷爷说,几十年都遇不上的怪天气。父 亲说,这是倒春寒。春天里下雪,似乎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但看到大片的雪花 铺天盖地的滚滚而来时,父亲还是忍不住叫了起来。而母亲,在屋里呻吟着。不一 会,从邻村请来的接生婆大嚷了一句:出来了。爷爷和父亲都高兴的眯起了眼睛。 接生婆开了门,走到爷爷面前,说:“大哥哟,可是个孙子呐。”顿时,爷爷的脸 上绽开了花,嘴也合不拢了,给了接生婆一个早已备好的红包。父亲进了屋,爷爷 也跟着进了屋,都喜滋滋的。 “爹,你看,叫个啥名?”父亲问爷爷。 “就叫雪生咋样?”爷爷说。 “太老土了。叫雪吟多好听。”父亲是个教书的,有点学问。 这时,躺在床上的母亲说:“像个女孩的名字……” 那就叫雪风!父亲说。 从此,我就叫了雪风。有时,母亲也喊我小风,那就成了我的小名。 天气很冷。我生下的时候,不哭不动,连续三天都这样。到了第三天,母亲摸 我的额头,都热的烫手,才知道,我发了高烧。母亲忙喊:小月。小月是我姐姐, 比我大五岁。“……叫先生去。”母亲说。姐姐一路小跑,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 一量体温,不得了,烧到40度了。医生说:“这孩子,这病几天了?”母亲抽泣着: “才生下三天……” 啊~~~医生惊讶着,给我打了退烧针。“明天我再过来看看吧。” 医生走了,母亲抱着我哭起来。这时父亲从学校回来了,看见母亲哭,问: “哭啥啊你?” “小风发高烧啊。你摸摸……” “真的。”父亲摸我额头,也吓了一跳。“小月……叫大夫……” “刚走。”母亲说。 “咋说?” “打了针,明天过来再看看……” 我终于在母亲的祈求下生存下来。她自从那天后,每天都到村口的土地庙里给 我求愿,希望我能平平安安,晚上恭敬的上柱香并虔诚的磕足三个响头。这个习惯 母亲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她去世。也许是母亲的真诚让土地神真的显灵了,我在 五天后连医生都摇头无奈的时候突然哭起来,第二天我的高烧竟奇迹般的退了,连 医生都大为惊诧。而母亲却说,都是拜土地公所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们都这么说。在我半岁后,父亲被村里派了上大学的 名额。他是在村人敲锣打鼓的热烈场面下出发的,母亲站在村口,看着远去的父亲 的背影,听着身后轰天的锣鼓声,抱着我高兴的笑起来。但两年后,她再也没笑过 了。父亲一去三年,音信皆无。 我两岁的时候,姐姐忽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两条腿开始变细,慢慢的,就成 面条似的,站也站不住了,每天夜里睡不着,叫疼。虽然母亲每天给土地爷上香, 但还是没能挽救姐姐垂危的生命。 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时,姐姐的腿就开始疼起来,大叫。到现在,我还能记 得,当时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她痛苦的声音,想起来,都禁不住感到阵阵寒意。 父亲不在家,母亲去到前院爷爷那儿里讨米。说了姐姐的病。爷爷说:“我听 见了。去县城吧!” 母亲站着,不动。母亲没有钱,看病要花钱的。 奶奶从里屋出来,看了母亲一眼:“人又死不了!急什么?”她向来都对母亲 心存怨言。说完,向爷爷看看。爷爷忙说:“快去啊。” 母亲郁郁地走出来,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爷爷追上, 把一把零钱塞给母亲:“去医院吧,不能委屈了孩子。” 那夜,下了大雨。姐姐睁着眼,她叫累了,看着母亲在屋里用盆盆罐罐接从房 顶上漏下的雨水。我也在滴答滴答的雨打瓦罐声中睡着了。那夜,有雨有风,却很 安静。 母亲是那年的冬天才去县城医院的。姐姐的腿在雨后慢慢的恢复了,但在秋天 又一次发作,她死去活来的呼喊骚扰了半个村子。母亲不忍心听那凄惨的呼喊,在 秋后忙活完后,就拉了架车,上面铺了被子,把姐姐放进去。我用风衣裹了,背在 母亲的身后。但姐姐在架车上还是喊痛,母亲安慰道:“好月儿,别哭,马上就到 医院了,妈给你买好多吃的,好吗……”话没说完,自己先落了泪。 县城的医院也没有能保住姐姐的生命。当母亲拉着姐姐的尸体回到村里时,不 到三十的她,头发白了一半,声音嘶哑,宽大的衣服在瘦小的身躯里像风似的摇摆 着。很多年了,我还记着,母亲向爷爷描述姐姐临终时的话:“妈,啥时候咱家的 房子跟医院的一样就好了。”母亲哭了。她的泪水在沟壑横生的脸上肆意的蔓延, 几乎遮盖了她的痛苦。 父亲在姐姐死后的第二年,回来了。但他带来的消息对母亲说来,不是好事。 他从大学毕业,做了县城里县太爷的秘书,又有了一个新的女人。当晚,父亲就走 了,甚至连看我们一眼都没有。奶奶破天荒第一次走进我们粗糙的房子,说:“现 在我儿子是当官的人了,你哪配做我们的儿媳?”她刻薄地笑着,丝毫不理会母亲 的悲伤。 奶奶走后,母亲抱着我,站在村口,三年了,她不止一次的站在这儿。她等待 着,等到的却是一场噩梦。 母亲没有同意离婚,外公赶来,与爷爷理论,爷爷不住的口称孽子,向外公赔 礼。 但县城法院的传票还是来了。母亲在法院上没有说话。结果当然是父亲大获全 胜。我被判给了父亲,但经过母亲的哭诉,法官似乎也动了心,就要母亲代为抚养。 母亲从县城回来后就病了。病的不轻。但在外公一家的支助下,总算熬了过来。 到我七岁时,母亲就显得很健壮了,甚至能一个人背起50公斤的布袋走很远。村里 有很多人在麦收时都能看见母亲像牛似的在田里奔走,而毫无惧色。一切都让人相 信,母亲的病痛和虚弱已经像灰尘似的被时间拂去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天,母亲去世了。 早上蹦蹦跳跳走到学校的我,一点都不担心母亲会忽然舍我而去。我离家的时 候,她还在往我的书包里塞煮熟的鸡蛋。她笑逐眼开的神情告诉我她真的很高兴。 放学后我刚走到学校门口就听见爷爷叫我。小风!他喊,他的声音也在逐年的 苍老。 我看见了爷爷。他的胡子白了,颤抖的站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槐树下,像纸扎的, 风一吹,都要倒掉。 我问:“你咋来了?” 爷爷说:“接你回家。” 我家门前围了一堆人,挤挤攘攘进了屋,我看见了母亲笔直的躺在门板支成的 床上。奶奶坐在一旁,表情复杂。她说:“你妈不在了!”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我也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躺在那里。我记得二岁时,姐姐也曾经躺在那里过,而母亲 说:“你姐不在了。”于是我全明白了。我哗啦的一声,把奶奶推开,扑到了母亲 的身边,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冬天的雪,胸口没有了往日的温热,摸上 去,就如同摸在清凉的石板上一样。我哇的哭了,眼睛像放开的水闸,涌出的全是 泪水。 狭仄的屋子有一点暗淡,充斥了缭绕的香气。我知道那是母亲临死前,最后的 虔诚。 我跟着外公去了他家。对于奶奶我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温情,在我眼里,她如同 陌生人一样让我讨厌。所以当爷爷领着我,走到前院时,我忽然顿住了,坚决要跟 着外公回去。 在外公家待了两个月后,有人来了。一个看上去有点熟悉的陌生人。而外公要 我叫他爸爸。那是父亲。我早已对他的相貌失掉了记忆,甚至一点记忆都没有。对 于爸爸这一称谓,也只是作为一个概念保留在我的脑海里。但我还是被他带走了, 那个午后,风和日丽。 这是我二岁那年以来,第一次清晰的看到城市的面貌。我顿时被马路两旁高耸 的大楼吸引了。它们屹立在阳光的璀璨下,像极了家乡的鸽子笼。在一个叫卖冰糖 葫芦的小贩前我站住了,爸爸回头,看我不走,拉我,我也不走,眼珠子定定地看 着鲜艳欲滴的糖葫芦。他买了一串,递给我,我才兴高采烈的再往前走。 我上了那座楼,才真实的感觉到楼的存在。我想起课本里学过的山,我把楼当 做山了,当我远远的被抛在爸爸身后时,我吓得哭了,想起了专吃小孩的饿狼。他 走下来,说:“你真麻烦。”只好牵着我的手走,才感觉到一点安全。 进了门,爸爸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柔软的沙发也是我第一次坐,还有面前 高大的彩电,也令我很激动。我记得村里也有电视,只有一台,每天晚上都从村东 跑到村西去看。不一会,一个女人出来了,爸爸指着她:“叫妈。”我棱棱的,不 知所措。“快叫妈啊!”“我妈不在了。”我脱口而出。 爸爸跳起来,用手煽我。我捂着脸,不吭声。“叫妈!”他不容置疑的说。我 擒了泪水,嘟囔着:“我不叫。”我想起我妈,她在几个月前死了。我知道死是什 么意思。我看着爸爸,站在铺了地毯的客厅里。 “你这孩子……”他说。一把又打过来,我的脸倏的就火烧似的。 我哇一声哭起来,跪在地上,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爸爸把我揪起来,掂小鸡似的把我掂到卫生间,刷的关上门。“叫你不听话! 叫你不听话!”我的耳朵在响,嘴唇在流血,我哭的没了声音,喉咙干燥的像塞了 棉花。 “叫你不听话……”他开了门,抄起一把笤帚。 那女人拦住他,说:“算了,算了。”然后鄙视地看着我。 我在城里上了小学。每天早晨都要下了五楼,穿过一条两旁满是梧桐树的街, 就到了学校。 我常常不回家,中午时,在学校玩累了,就看见爸爸的身影穿过那条浓荫的街 道,走过来。他把我带回去,并训斥一顿。 那天我逃课了。和一个叫李松的。我们在学校门口相遇,他看见我脸上斑斑的 伤痕,青紫交错。就问我怎么了。我低了头,没告诉他。我有点无地自容。早上起 床时,才发现我尿床了,被子湿的一塌糊涂。爸爸把我扔到卫生间,用笤帚狠狠地 抽我的脸,直到我忍不住了,叫道:“别打了,别打了……”他才住手,那个女人 冷笑着:“狗忘不了吃屎。” 我对李松说:“我不想上课了!” 他也不想。说:“咱们逃课吧。” 我说好。然后就扭头离开了学校。 我们躺在城市边缘的火车道上,兴奋地看蓝蓝的天。有火车呜呜的开来,我们 忙叫着躲开,看着火车风驰电掣般从身边呼啸而过,被风刮起的衣角,扑打着我俩 绽开的笑容。我们玩着,乐此不疲。 我不回家了,就和李松住在一块。他和外婆在一起,房子很大,夜里他让给我 一间。我从没有问过关于李松的任何问题,他也没有问我。只是做为好朋友,彼此 的依赖着。 爸爸不知道我去哪了,几次到学校,也见不着我。他恼怒的向校长说:“千万 别出什么事……”我没有出事,却是那天我和李松经过学校门口时,被一个老师看 到了,他飞快地跑过来,用他健壮的胳膊把我们拉进了学校的大门。李松被开除了。 我被留下,当做犯人似的看管。 匆匆结束的一段快乐的时光,让我忘不了。我在痛苦的边缘徘徊时,总能想到 李松。但我没有见过他,直到几年后。我有一天偷偷的去了他家,他家的房门紧锁, 门前的石板上长满了潮湿的苔藓。我打门,没有人应,在门前坐了半天,都没有等 到人。 之后的日子很苦闷。就是上了初中,也丝毫无助我痛苦的减轻。但我学会了忍 耐,少了一点幼稚的冲动,多了份成熟的思虑。我会很乖巧的向那女人说:“妈, 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也就极不情愿的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一块的钞票给 我,我拿了钱,跑到外面,咬了牙说:“哼,真他妈小气。” 有人说存够一百张钱就可以坐火车了,到很远的地方。我从没有坐过火车,所 以很向往,一直记着。在每张钱上,我都写着那女人的名字,后面缀着:“是个王 八蛋!”之类的语句。跌跌撞撞,我混到了初中三年级。 我偷偷的掏出放在床底的钱,数数,才98张。我又骂了句。然后把钱都塞到一 个布包里,裹在胸前。我考完了中招考试,向爸爸说:“我要回去,看看爷。”他 无暇顾及我,很早他就不太管我了,只因为那女人生了个小弟弟。他说:“好。自 行车在下面。”我没有骑车,一路小跑,穿过几道街,像小鸟似的,飞到了火车站。 我惴惴不安的混迹在大人身边,兴奋的排队买票。出乎我意料,买了票还剩五六十 元钱。我高兴的跳起来,走到电话亭边,我想告诉谁一声,想到李松和我再见时留 下的电话号码。我拨通了,很长时间的忙音,让我很失望。后来在火车站的候车室 里,我竟睡着了。 醒来后,天快黑了。我看看车票,上面的时间早就过了。我发疯似的冲进车站, 火车已经冒了烟,走掉了。 策划了很久的方案忽然夭折了,我感到万分沮丧。沿着火车道,我一直走,走 了很远。 我面前出现了一群人,他们围着一只小狗,它可怜的躺在地上,像烂泥似的浑 身抽蓄。旁边有一人叫:“杀了它吧,今晚吃狗肉!”小狗叫着,痛苦的像失去了 亲人。 另一人说:“好!把它抱走吧。” 小狗的眼在黄昏的暗淡里,闪烁着泪光,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走过去。“给 我吧,好吗?”我看着抱着小狗的那个人说。他笑了,旁边的人都笑了。“我凭什 么给你!”他说。我把钱全部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我买了。”我说:“够吗?” 他们嬉笑着,取过钱,那人说:“小家伙,可不是我骗你的啊。嘿嘿。” 我抱着狗,那群人走散后,抬头看看四周,我感到迷茫了。我低了头,看着怀 里的小狗,它还在搐动,仿佛很冷似的。我抱紧了它,说:“我迷路了。” 我忽然听见谁喊我。雪风!是你吗。他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向我靠近。我认出 了他,是我外公的邻居,我叫他瘸叔,长到城里来卖菜。是我。我怯怯的答应。他 走近了,真的是你啊,他叫着,蹲下,说:“你咋在这?”我说:“我迷路了。” 他把我抱起来,我哭着,坐在他自行车后的铁筐里。夜的黑暗莅临了,我和小 狗蜷缩在筐里,睡了,梦里,我梦见自己坐在了火车上。 我考上了离县城50多里的地区高中。每天都要住校,只有星期天才有可能回去 一趟。我开始很高兴,但过了几天,就高兴不起来了。 那天傍晚我遇见李松的。我在洗手间,打了盆水,端着走时,一个人急急的窜 进来,一盆水全倒那人身上了。他一脚把我踢倒,嘴里骂骂咧咧的。我站起来,也 去踢他,他一闪,躲过了,右拳又砸在我胸口,我后退几步,被另一人抓了手。我 转头看,那抓我手的人说:“你是刘雪风?”我一愣,才发现他有点面熟。“你是……。” 我忽然忘记了名字。“我是李松啊!”他兴奋的叫。我也叫。“是你啊,我以为再 也见不到你了呢”李松笑笑,看和我对打那人还站在那儿,就说:“这是我伙计。……” 那人愤愤地说:“看你面子!”然后落汤鸡似的走了。 李松回了老家。上了三年初中,今年和我一样都考进了这所高中。 星期六李松来我寝室,找我。我说,我还要回家呢。他问为什么。我没有回答。 走出去,他也跟着出来。 “又不是小孩了!回家干吗?”他说。“星期天痛快的玩玩嘛!” 我不太高兴,支吾着,最后说:“我要回去拿钱。”我没钱了,爸爸每个星期 天只给我20块钱。吃都吃不饱。 “你爸,还那样?”他知道我的遭遇,同情的看我。 李松又来找我。他偷偷把我拉出来,说:“你想不回家吗?”我问什么意思。 他诡秘的一笑:“星期六晚上别走,我告诉你。” 那晚他拉着我,走到学校附近的食品厂里。“爬上去!”他指着高墙对我说。 去偷吗?我胆怯了。 没事!你小时候偷过别人的东西吗?他问。 我瞬地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去偷村后的西瓜,摘了一个又一个,那个看瓜的 老人只是笑,也不阻拦。 就一点东西,没事的!他说。 我俩爬上去,我说:“里面有人没?”他说:“没人!”我问你怎么知道,他 嘿嘿一笑:“我姑父就在这厂里。” 我们钻进仓库,我看见了那么多好吃的,都让人流了口水。 “东西多不?”他说。“我长来这。” 我吃了一袋面包后,还是觉得心惊胆战。看见李松肆无忌惮的样子,我的胆子 也壮了。 这里还有喝的!他叫我。一瓶一瓶的酸奶躺在地上,像接受我俩的检阅似的。 他打开一瓶,递给我。我喝了一口,称赞着:“咦,还真好喝。”他笑了,说: “把喝过的瓶子装起来,别让人发现了。” 临走时,他问我:“饱不饱。”我笑:“好多天没吃这么饱了。” 他说:“带走点吧。”我不敢带,看着李松兀自在他口袋里塞饼干。 那晚学校正放电影,他挤过来,说:“走,我给你说点事。”我走出礼堂,看 见他神秘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租了一间房子,就在学校旁边。我说租房干吗?他不 回答,只是让我快走。 到了李松租来的房子,他拉亮灯,让我坐下,说:“我想做点生意。你想不想?” 我也想,就问他什么生意。他说:“卖食品!”我一下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当晚我俩就从食品厂里弄出了一化肥袋的东西。放在了李松租来的屋子里。 第二天他拿了钱,给我,我傻了,忽然觉得挣钱咋这么容易。我想起家乡累死 累活的乡亲,他们一年辛勤的劳作到头来有时候还是空的。 我没回过家了。我告诉爸爸我在这里帮人忙做点生意,赚点零花钱,爸爸也乐 意我不回去烦他。 我一下子有钱了。真的,有钱的感觉真不赖。我从没体味过如此的快意过。我 换下了好多月都不换的汗衫,买了羊毛衫,穿了皮鞋,同学们的眼光忽然都变了, 变的扎眼了。我有点得意,却还带点心虚。 我第一次见张佳我就被她迷住了。 有钱了就学会了挥霍。我跟着李松走进舞厅的门槛时还觉得步履维艰,我没进 过这么豪华的地方,我喜欢那旋转的霓虹灯,还有吧台上漂亮的小姐。 李松好象长来的样子,驾轻就熟的找了位子,递给我一杯果汁。这时,我看见 了张佳。她走过来,向李松打招呼。“阿松,嘻嘻,今个不上学啊?”是啊。李松 答。他把她拉到我跟前,对我说,她叫张佳。然后指着我说:“他是刘雪风!可是 好学生啊,学习好极了!”我脸红了,低头,只听见张佳说:“我可以叫你小风么?” 蓦然,头脑闪过母亲亲昵的声音,我抬头,眼圈有点红,我说:“行。我妈长这么 喊我。”“那好,以后你也可以叫我佳佳,好吗?”她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如沐春风般,我浑身舒畅起来。她坐下,不再看我,和李松打趣。 走出舞厅后李松告诉我,佳佳喜欢他呢。我突然有点难受,刚才喝过的果汁都 吐了出来。 我知道再也无法忘记那个叫佳佳的女孩了。后来的几天里我一直魂不守舍,像 在云雾里穿行般,我盼着星期天的临近。 我去找李松。有人告诉我他去看电影了。我就一个人走进那家舞厅。在缠绵的 乐曲中,我愣愣的站门口,有个女声喊:“小风!”我看见佳佳在里边向我招手。 我过去,微眯了眼瞅她。 “你自己?”她问。“阿松呢?” 啊~~我清了清嗓音,说:“他,他啊,去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不去?她笑了。 “我,我没有。从这过,顺便进来看看。”我没有一点在女孩面前说话的经验, 就显得语无伦次。 她格格的笑了,她的头发长长的,束了个把儿,在背后甩来甩去的。她给我找 个位子,然后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喝了两口,抬头看她正笑着看我,忙又低头。一 会,一个胖男人过来,叫:“张佳,你干吗呢?还不给客人端酒去!” 她低声说:“我要上班。一会你自己回去吧。” 她从我身边穿过时,我说,我等你,等你下班。 早上我去找李松。敲了半天门,才开,一个女孩从我身下钻过去,跑掉了。 我走进去,看着李松。我想我肯定太气愤了,所以李松很有点吃惊的问我: “你咋了?” 我说:“人家佳佳不是喜欢你么?你还……”我指着门外,那女孩早就没了影 子。 李松嘿嘿笑着:“是不是你喜欢上她了?一定是。那天说着玩呢。像她那种女 孩,也只能逢场作戏。” 我忽然大声吼了一句:“李松,你他妈无耻!” 李松愣愣的看我,然后穿上衣服,就要出门。我拦住他:“你干吗?”他说: “不能因为女人毁了咱们兄弟的情分。我这就告诉佳佳,说你喜欢她,从此我绝不 碰她!”说完,他窜出去了。 我坐着,半天才回过神。 “我约了张佳,你去吧!”李松对我说。他拍我的肩膀:“她比你大两岁,你 想清楚。” 我接过他递过的电影票,呆呆的,望着外面幽幽的天。 我已经记不清演的什么电影了。我只记得,我坐在她身旁,闻着那恬淡的清香, 我醉了,醉在她发丝的温香里。 电影完了,她拉我,才起来,回头望望,人走鸟散,电影院里空空荡荡。 夜里好象有点风,吹起她白色的裙裾,她的头发凌乱着,蒙了她的脸。 最后她打破了沉默:“你学习很好吗?” 我答:“不是太好!” 她吃吃的笑:“李松说你学习棒极了!” “不是!他瞎说吧!”我也笑,又问:“你不是才18岁么,就不上学了?” 她忽然停住了,我回头,她的头向一旁扭着。我走过去,看见她的眼眶里似乎 有泪水的痕迹。 “没事吧?”我问。她笑笑,抹抹眼,说:“没事!我不想了。上学多烦啊。” 是啊,就是挺烦的。我也附和着,很恨自己的口不遮拦。 走到她家那条街道时,她面对我,带着笑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不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我嗫嚅着,说:“是!”我的头低了,像犯了错做检查的样子。 她笑的更响,过一会她说:“你真是个乖弟弟!嘻嘻。” 她走了,走进那条街道,消失的不见踪影。风荡漾着,我的心忽地掠过一抹清 新。 有天李松对我说:“我想弄台电脑去。” 李松玩电脑游戏都成瘾,每天爬起来,除了游戏厅外,再也找不到他了。打 《红警》,玩《星际》,成了他一天不可或缺的节目,每次都是到口袋里钱花光才 肯走。那时,我们已经弄不到隔壁食品厂的食品了,那厂子倒闭,食品都被职工哄 抢而净,剩下了一座废墟。我们只好利用关系做点买卖,比起以前来,自然捉襟见 肘。 没有钱,咋弄?我问。你有多少钱? 没有钱了,他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好日子过去了。 “行吗?”我这次真的心虚。 “怕啥?都打探好了。”李松说,“放心,没事的!想想以前,在食品厂咱可 是捞了两年的好处,谁知道?” 我同意了,我再次想起小时候偷西瓜的情景,也许大不了,就是训斥一顿吧。 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外,夜很黑,风紧,我冷的有点哆嗦。身边是一辆三轮车, 在夜幕下,坟墓似的,逼人的眼。 我看见李松在门内敲敲,走过去,他塞过来一个箱子:“这是主机。先放到三 轮车去!还有显示器。” 一会,他又回来了,把门轻轻的打开,怀里抱了个显示器。 我紧张的望着四周,还好,没有动静。 几天过去了,学校里也没有传出失窃的消息。我俩悬吊的心,都轻轻的落了地。 “李松,我也想弄台电脑去!”我给他说,他吓了一跳,你想死啊你!都什么 时候了,正是风头,你还…… “不行!我要去。”我说。 “你不是不喜欢玩电脑吗?”他问。然后笑了:“肯定是为了张佳佳!” 我默不做声了。 我听见佳佳在电话里说:“有啥事?” “去看电影吧,今晚。可以吗?” “啥年代了,还看电影啊。陪我打《仙剑》去,好吗?”她说。忽然不知道什 么年代,竟蔓延着流行起电脑游戏了。 “我……”我说不出话来。 “不去算了,我找李松去!哼!”她大概是脸现怒色了吧。我忙说:“好,好, 我陪你去!” “嘻嘻,真是乖弟弟!别忘了带钱哟!” 我苦笑。握着话筒的手冰凉了。我对李松一字一顿的说:“就是为了她!” “好!看兄弟你情意这么深,我就舍命陪你一次!但是,我可是给你配合配合,你 去机房抱东西,我接应!”他说。“好!” 机房没人,撬开锁后我抱起一台,悄悄走出去,看看没声响,大胆子往学校门 口前进。 走到花圃边时,忽然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闪避,没来的及,就被那人用手电 筒照到。他高喊着,呼啦来了一群人。我慌张的丢下电脑,顾不得擦头上冒起的热 汗,跑起来,但没跑几步,就被人围住了,粗硬的木棒在头上挥舞,我的头开始汩 汩的冒血,我的鼻子里也是,腥热的气息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爸爸手中的笤帚。 我被打昏了。 宣判那天我爸爸也来了。他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我母亲。望着他走到台上,我觉 得他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他走近,呸的吐到地上一口,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我不说话,眼睛在人群里张望。我看见李松的眼睛,泪水划过他的脖子,一直滴到 沙地上。我逡巡着,在人群里寻找,我没看见她。我忽然有点惆怅。闭眼,一丝温 香在我心头荡漾。那是她的气息,我永远都忘记不了,就像我永远无法忘记母亲一 样。 宣判长开始念:“……刘雪风,男,18岁,盗窃电脑两台……判处有期徒刑三 年。从1998年7月一日起,至2000年7月1日止……”我无法再听下去了,耳朵里充斥 了喧嚣的响动,仿佛是姐姐临终时,夜夜的惨叫。我不能在忍受这深入骨髓的痛苦, 忽然睁开眼,喊了句:“我爱你!” 我的喊声一定很响,会场静了。其他的犯人也扭头看我,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旁边的武警叔叔用沉重的枪托,狠狠地砸了我肩膀一下,那肩膀疼的像掉了似的。 而我却觉得舒服的很,胸口的郁闷也被消除了。我望着明朗的天,笑了。李松 来看我。掂了瓶酒。“如果当初不是我,你也……”李松说。我说一切都晚了。没 用的说这些。“那你为啥承认都是你做的?”嘘~~别乱说。李松握住我的手,说: “小风,这次我欠你,我一定会还的!”别,我不希望你再步我的后尘。好好地做 个男子汉吧你!他说恩。握我的手放开了,把酒递给我:“如果闷了就喝点。”我 笑,你就知道我不爱喝酒。他也笑了:“佳佳带了果汁,你爱喝!”她来了?我问。 别让她进来,好不?“不,她要见你。”说着,李松出去了。 她的头发剪短了,穿了白色的裙子,脸上少了笑容的映衬,显得很苍白。 她走到我跟前,我扭了头,不看她。她说,幽幽地说:“你咋就这么傻?……” 我无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都知道了!李松告诉我了!”她的语调悲凉极了,和她似乎不太相称。 我转身,看她的泪水在晶莹的脸庞上流淌着。两条清晰的泪痕出现在她的鼻子 两旁。 别说了,别说了……我用乞求的口吻说,都是我心甘情愿,跟你无关。 “不!都是我害了你。”她的泪更多了,四溢着,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在姐 姐死后的悲哀。 我摇了摇头,说,你把辫子剪了? “恩!”她说,“我不在舞厅了,在一家超市做营业员,晚上要去夜校,很忙。” 对,要学习,你这么年轻。如果忙就别来了。 “比你大……”她低了头。 年龄不是鸿沟,没有逾越不过的。我说,你家,还都有谁? “我爸很早就死了,我和我妈生活……她是个瞎子!” 我沉默了。 “那天,我在。”她说。我知道她说的哪一天。 我没看见你,我说。 “小风,我会等你。”停了一会,她忽然说。 仿佛有只蝎子蛰了一样,我的心开始痉挛起来。嘴唇颤抖,我说不出话。 “我会等你!”她又说。 我点点头,几乎要站不住了。 她递过来几瓶果汁,我接了。她说:“我该上班了!” 恩。我说。 她走开,在暗淡的走廊里,一步一回头,直到消失在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