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边缘之乡村篇 乡村的夜总是来得很早。那天晚上我听到她的哭声的时候,我想我是睡着了。 但我听到了她的哭声,幽咽的,穿过洞开的天窗,而外面早挂了一盏灯笼似的月亮。 她住在我们隔壁,门前堆积了不知哪个年代从山上崩下的石头。像个采石场。 我越过采石场的曲折,走到她门前。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伴着沉闷的 吱噶声。 没有电灯,只有一挂油灯,悠悠地散着哀光。屋子里很多人,母亲也在里面, 用目光谴责我的到来。灯光如豆,摇曳着,跳着绰约的舞蹈。借着灯光,我看见她 坐在墙边的床上,哀哀地哭。床上,躺着我的伙伴,他的身上,蒙了灰暗的床单。 她是十年前搬来的。此前所有关于她的经历,村人一无所知。这里有她一个远 房的亲戚,因为天灾,她逃到我们这里。但很快她就在她那个不很近的亲戚家里生 下了一个男婴。这是很蹊跷的事情,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人知道。人们忙着 干活,忙着过活,哪有闲心管这个。她却被赶出了她的亲戚家,据说因为她的不洁 而将会给他们带来厄运。她无处可去,在村口的麦秸窝里带着她的孩子睡了十几个 晚上。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母亲把她请回了家。把隔壁弃置不用的房子让 给她住。她接过钥匙,没有吭声,只是流泪。 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在哭。因为操劳,三十几岁的她,头发已变得 枯槁。脸色苍白得一如她的头发。而她的儿子,却安详地睡去了。安详地像个死人。 一阵风吹来了,拍打着半掩的门。母亲拉我的手,要我离开。风倏地窜进来, 缠着灯光。豆似的灯火,摇摆着,不屈服风的肆虐,试图在这黑暗里持守坚强。但 还是灭掉了。风舞着,仰头长笑。在斑驳的墙上,划着毫无缺陷的圆。我离开了。 黑暗里,她的哭声越过苍茫的记忆,进驻我的思想。 可爱的棺材搬来了。黑黑的面孔蹲在乱石中间。 一夜的惊扰令我疲惫不堪。母亲却早起了,在她家里,安慰着生者的悲痛。 没有多少悲伤。她抱着他儿子,默默的,像一尊神像。那床单终于掀开了。我 看见我熟悉的脸而现在变的那么陌生。他的眼闭着,嘴角成弧形的弯着,以至于让 我相信死亡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没有多少禁锢的仪式。匆匆的下葬显得更为凄凉。 而我想的最多的,是遗憾我们还没有还没来得及去偷隔壁村的玉米棒。我们早 就谋划好了,而迟迟未动的原因,是那个老头长给我们糖吃。他是隔壁村的庄稼看 护者。 我站在村口。我习惯了等人的寂寞。但却没有人来。我便悲哀的记起,他是安 息在那片村后的乱坟岗了。 那里是我们曾经常去的。那里有我们全村的所有死掉的灵魂。那里也爬满了狗 尾草。他是最喜欢狗尾草了,常常要在草丛里玩耍,直到睡去;并且在梦里也念着 狗尾草的名字。有一次他采了好多的狗尾草回家,放在门前石板上的瓶子里,瓶子 里有一瓶的水。它们却不久就枯萎了,叶子黄得失去了生意。他哭了,伤心地哭了, 他发誓再也不采那些可爱的草了,他们在那里多快活,而在家里却就这么快死掉了。 他觉得是他害了他们,而一连几天去那里忏悔。小心地渴望得到他们的原谅。 我记起了哦。我全都记起了。却失去了自己的朋友。看着他从世界上消失,而 无能为力。 所以我等着,一直地等。等着等着,也许就天黑了,他母亲的哭声就又响在耳 边。 那老头的屋子简陋极了。叫我想起我们家的猪窝。他笑眯眯地给我糖吃,我没 有要。我说我要偷你们几棒玉米啊。他笑了。皱起错综杂乱的眉头,你是偷遍了四 郊了,还能放过我吗。是啊,是啊。我也笑了。忽然就很悲伤。很小的我在那个老 头的屋里放声的哭了。我很诧异,我哭了。而我哭了却是到现在。我想起了我们一 起的日子,日子也很简陋,却生机昂然。 他领我到了玉米地里。很慷慨的掰了最肥硕的玉米给我。他知道他死了。他知 道他曾经爱着的孩子死了。他给他糖吃。他给他捶背。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无影 无踪。 去给他吧。他等着呢。他说。老头的脸展开了些,眼望着远方。那里是他的长 眠之地。 风依旧很旺盛的吹着。春天过了,是夏天吧。 我看见他了。就在这旁边。隔壁是我爷爷的屋子。他的坟头太小了,在这拥挤 的空间里,逼仄的失去了意义。没有了,什么都没了。只有几只狗尾巴在那光秃秃 的坟头可怜的摇摆。有风。有阳光。有另一种世界。我想。想着就觉得很难过了。 我把那玉米棒放在那里。搁在狗尾巴的中间。我不愿相信他会不喜欢。他是多 么的贪婪啊。曾经为了一棒而和我发生过一场大战。虽然他总是输在我的拳下…… 呵,回忆是可悲的。我多想不要回忆。 后来的日子使我长大了。我离开了村庄。远离了村庄的炊烟,以及那乱坟岗的 性灵。 我长大了。我已经缺失了悲伤。因为,我没有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