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败落 据说我生于四川一隅,偏远的某处,父母亲下乡当知青的某处,据说有九斤八 两。隔壁刚有一个老头儿去世,而我就降临了。 我和香港有些缘分。据说我母亲生于香港,因为我外公是黄埔军校第十期学员, 很年轻就做了中国屈指可数的二十几岁的国民党少将,还在香港置办了一个工厂。 我父亲的家族却是当地的大资本家,在成都买下了几条街,在香港还有不少公司的 股份。 也许我父亲和母亲前世注定了缘分,也许我必须由他们所生,当外婆带着母亲 从香港回了大陆,父亲也阴差阳错地和香港失之交臂。 外公是国民党中倾共的,甚至带自己的人投奔了根据地,无奈受不了那苦,又 只身跑了出来。曾祖父则是积极拥共分子,为抗战时的共产党提供了各种帮助。不 管怎样,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外公和祖父在香港的股份被烧了个精光,所有财产 也被收缴,成了无产阶级。 祖父所持的那些香港公司的股份被焚后,公司其他的股东也只能是奇怪一大股 东怎么突然就消失了。 两个家族彻底地败落了。 因为私开工厂,外公坐了十年牢。在外面供养四个子女的外婆,含辛茹苦。文 革期间无休止地批斗,已让她丧失了各种才情。终于由一个知书达理、贤惠美貌的 知识女性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的衰败落寞的老妪,在菜市场上与菜贩子为几分钱讨 价还价,甚至大肆喧闹一翻。 她形容枯槁,一脸憔悴,像是一把锈蚀的才具。转眼白云苍狗,哪里还看得出 她曾经的风采。 十年后,外公出得牢狱,老婆已然老迈,而在香港的工厂也被人霸占。何奈? 曾经叱咤风云的外公已经彻底被教化好了,终日修身养性,只是始终为钱发愁。除 了在成都一处已然看破的私宅,他一无所有。 文革期间,父亲为响应党的号召,坚决与家族划清界线。溺爱过甚的孙子弃之 而去,曾祖母一气之下悬梁自尽,留下无尽的追悔让她的孙子享用一生。因为成分 不好,父亲和母亲始终被人排挤,终于他们下了乡,到偏远凋敝的山区去改造自己。 父亲的姐姐没有离开成都,而在文革期间因为她的美貌、高贵、绝顶聪慧和家 世的显赫,在各色狠戾的残害下曾一度精神失常,并留下许多身体上的病痛。 我的父母在农村逃脱了城市中各种苛毒的整治,只是贫穷着并且无望,于是他 们选择了恋爱。恋爱有时是高贵的奢侈品,有时也是一种最原始的逃避。我是他们 无奈中的选择,也是无奈中的结果。我的生活也就始终充满了许多无奈和晦涩。 他们这一代人有许多创痛,有许多好强与自我完美的障碍,以及目标实现的不 可及。他们被历史牺牲了十几年的青春岁月,这是他们同代人心中的痛与心结。之 后有些人痛而崛起,而有些人随世浮沉。有些人重新树立事业的目标,毅然奋进, 只为追回被延搁的岁月。而有些人充满物欲地狂悖占有,只因他们曾经刻骨的贫穷 过,也因为他们已然疲弊苍老。历史的痛的一代。 父亲终有一天到美国留了学,在美国的远房亲戚给了他经济担保。等他学成归 国,他也已然霜染两鬓,弹指枯荣。在国外深刻地体会了做为中国人的悲哀,于是 选择回国,只为报效祖国,却也始终不得重用。身为教授的他过去贫穷,现在依然 贫穷,被钱扰攘,但他不为钱所役。 我刚进公司时,挣一千五,父亲羡慕;挣三千,父亲更羡慕,当我拿得五、六 千,父亲则开始心口发麻。以前的富家公子,出国拼命求学数年,只拼得个心口发 麻。也许是因为成分不好,父亲说。 窗牖外,豪华私车穿梭不息,父亲时常鹄立窗口,依然心口发麻。如何去抚平 历史的痛? 是不是应该得到一些补偿?历史难道只是一种玩笑? 外婆于去年底溘然辞世,她终身恪守妇道,勤俭持家,缩衣节食,留下的只是 衣橱里她舍不得穿的大衣,以及晚辈们椎心刺骨的悲哀。一片愀然。 我夹在历史之间,一眼一眼看着长辈们的故事滑过他们脸上的沧桑,一眼一眼 看着身边为物欲而颤抖而疯狂而猥亵的人和事,以及某些芟夷不尽的残忍冷酷的情 感伤害,愁苦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穷而孤独的码字人,“作家”是某些人给我聊以欣慰的美名。 不管怎样,我痛并穷着,钱对我来讲,现在依然需要精打细算。我不希望自己斤斤 计较或贪婪,我是时尚而新贵的一族,即便为了写作我只落得了一个穷困潦倒。我 对于家族来讲,也许是彻底的败落。 历史是存在过的,有些还依然存在。我们可以不去提及,可以回避,但我们也 会心痛,因为历史不是玩笑,它碾过的是人的身体,人的青春以及人的心。 某些东西,我们找不到人来对此负责,只能用时间来淡忘,来洗濯,只是不能 碰,一戳就会流血。社会的发展也许永远有这么一个阶段,然后才会讲究一个“道”。 只希望从我的作品中能看到一种“正”,一种“品”。只希望我们的祖国越来越稳 定,越来越富强,历经沧桑的民族已经不起任何创痛和从头再来。 2002.11.14于北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