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兴来每独往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我身即我敌,外物非所虞。 一、现实 现实,指无法“贴现”之事实。 “杭嘉湖”的大小“岛屿”塘栖、崇德、濮院,万寿桥、石门、三塔湾,缓慢 南下。跟着是嘉兴。它靠着大运河码头,驻足泊岸。 浙北坦荡平原上湖泊众多,水道密布,汊港错杂。每个菱湖附近都是连片的沼 泽。嘉兴始建于春秋,三国时地生祥瑞,嘉禾一株双穗,因而得名。它盛产鱼米丝 菱,自古富庶。 嘉兴距盛泽思古桥四十里,思古桥恰好在苏杭运河中途。独孤寒想上苏州,可 盘缠已尽,身上值钱的东西只剩一把剑。 他不是老江湖,城市的繁华令之气短。他寻到当铺,用长剑当了二钱银子,再 用当票跟卖盐的掌柜换了丁点盐巴。那掌柜想要把剑挂在墙上床头镇邪。对于这笔 小小的交易,双方均很满意。 价值观不同的双方交易什么都容易,惟独难于买卖价值观。 独孤寒沿着河岸走着,漫无目的,却充满信心。他想:城市并非坏地方,人多 并非坏事;由闹市到深山,不一定是归隐;由深山到闹市,也不一定是堕落。 当看到圩荡田时,他不想了,也不走了。嘉兴已在身后。折了根硬直的树枝, 寻了个小河湾。那儿的水并非清澈见底,鱼也不大,孤寒未曾学过捕鱼。 夕阳西照,水光天色中他瞪眼下蹲,刺出一剑。水波溅起老高,声响却很小。 树枝挑处,一条鱼儿蹦跳上岸。余下的也不及逃窜。“长剑”如蛇,将它们个个击 昏,再刺成一串。 要令树枝在水中任意挥洒,迅捷如飞,着实不易。可对于独孤寒而言,河水比 不过雪山冰峰绝顶上的狂风,比不过敌手的内力流。他练剑,练的是毅力、眼力、 腕劲、步法、身式。他懂得击刺的自然之道。 “与其退而结网,不如临渊学剑”。他换个地方,依样画葫芦。待到残日下, 渔人鸣榔归去时,收获颇丰。 ※ ※ ※ 周乐把凉水洒在谢清发与尉迟杯的脸上。小谢的内力比受了伤的尉迟深厚,却 较难弄醒。周乐想,个中原因肯定是桃色的。 小谢的脑子并不迷糊。他嚷着肚子饿,提议三人出去搓一顿。周乐道:“昨晚, 你有无发觉不对?” 小谢圆睁双眼,道:“有什么不对么?我一直睡得好好的。”他伸手拭去脸上 的水渍,又道:“总不成是尿床吧?” 尉迟忍不住大笑,道:“还是你有本事,尿床尿到脸上。”递与他解佩留下的 纸条。小谢将纸条拿得很近,遮住了眼鼻双颊,好一阵子才取下。“不用闻,还香 着哩。” 小谢看看周乐,看看尉迟,徐徐道:“我是着了她的道儿,可那仅是因为我……。” 周乐与尉迟齐齐扭头。周乐在查看纸窗上的小洞。 盛暑,小谢怕热。解佩轻手轻脚地关上门窗,然后从纸窗小洞吹入迷香。 “我觉察到她在做手脚。”周乐、尉迟无动于衷。“但我不动声色,等她捂着 手帕摸入房中时,突然翻身坐起,想吓她一跳。不料她早有准备,双袖一甩,抖出 一大阵迷烟。我只好认栽了。”小谢很是委屈。 事后,岑寂引经据典,笑他读书太少,以至于上当。国朝欧阳文忠公《归田录》 卷二,记梅洵之事,赫然有“焚香两炉,以服罩之,浓香郁然满室,撮其袖以出, 坐定撒开。” 岑寂大赞这小丫头是个有心人,懂风雅。 ※ ※ ※ 独孤寒吃得肚子撑圆,躺在石拱桥上。第一次,他留心到草丛中虫子的叫声挺 响的,有点象小鸭子的哀号。他一时无法入睡。 月光是一种惨淡、朦胧的黄色,一如这美得病态的江南。天上有云彩,耳边听 着细细、轻轻的吴歌顺水远远地漂来。 孤寒一直渴望自立,钱多时吃顿好的,没钱时不妨随遇而安。思考令人心烦意 乱,他没想过该如何生存。生存乃是人类本能,动物、植物都干得不错。船到桥头 自然直。他一直活得很好。 他不时在盘算手中的钱该如何花,却从未冥想过没钱后该如何挣。花钱与使剑 均是艺术,挣钱乃是异术。 他肯定自己今晚思虑过多了。但他并不害怕自己的信念会动摇。他年纪很小的 时候便见过无数一步一跪的朝圣的牧民。人的幸福源于坚定,坚定的信仰,坚定的 坚定,乃至于坚定的动摇与背叛。 独孤寒在大雪山,在蓝色与白色的启发下,也有过一次长考。那年他十四。得 出的结论是:徒想无益。 他的性格已是如此。 孤寒自小经历各种各样常人难于想象的、全面的、严格的、艰苦的磨练,武学 已溶入他的生命。“我之所以为我,便在于我有与众不同、出类拔萃的武功”,武 功赋予他成就感。 客老一直未将他的身世告诉他。他自小便不是为了报仇、为了光宗耀祖、为了 将来的享受而苦修剑法。更非为了客老。他就是有学剑的兴趣。否则,他认为牺牲 小时欢乐,吃二十年苦,换得不可知的似乎前程光明的未来,着实划不来! 人死后,虚名何益?如果你未死,便可料得身后浮名,虚荣心获得了满足。否 则,虚名纵是极为冠冕地写在你的墓志铭上,人们不是在谈论你。地下的你仔细听 着,人们乃是在对着墓碑指手划脚。 报仇,本质上仅是为了报仇者自己的声名,是无力保全死者的苍白忏悔。他听 到客老承认是杀父杀母的大仇人时,没有不共戴天的感觉。 他的神经有如雪线之上的千年寒冰,亘古不变,永远闪烁着冷峻的光。 他讨厌仇杀。他不信奉弱肉强食的原则。可他欣赏兀鹰、雪豹、狼群,认为猎 食是大自然一种出奇的美。雪峰是狼牙棒,冰棱犬牙交错。大地处处是陷阱、城池, 天空砸下各种暗器。 浅蓝色的冰川寒气逼人,可那儿的阳光也最充裕。天暖色调的蓝。青青草地、 白色羊群,晶莹洁净的高原湖泊,令他感受到另一种美。 牧羊人养羊时,呵护备至,结果仍是免不了杀死它们,吃掉它们。牧羊人喝着 羊奶,披着羊皮,告诉孤寒:牙齿是最具力量的,最美的饰物。 如果,当客老告诉他那个消息时,他还打不过客老,大概会有另一种情形。孤 寒会有另一种活法。仇恨会激励他习武,打败客老之时,便是复仇之日。如此一来, 世上会多一个孝子,却少了一个剑客。一个拥有自我的主体意识,我身即我敌,外 物非所虞的不伟大却最为难得的剑客。 他习剑使剑的目的单纯而又坚定。便是这一份理性,带给他剑法上感性的飞跃。 在这儿,我想说的意思是:他的剑法有他主观意识的印记,就象是他的手、他的牙 齿,有着鲜明的个性。 ※ ※ ※ 活着是一种惯性,也是惰性。客老自尽了,因为他曾有过的自信。 老年人似乎注定只能娱性情、养天年。但就有那么几个老人不服老,不顾自己 智力枯竭,精力衰退,仗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经验,守着半截入土的盛年声誉, 散发余热。他们因而晚节不保。 武林中没有长青树,衰老很痛苦。自尽不仅是一种自信,而且是尽兴之举,毕 生之作,绝招、损着。 独孤寒没有考虑过自己也会老,正如他没想过无敌于天下。真正的高手比试, 心理生理状态以及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次比试可见胜负,但难分 高下优劣。在这个圈子里,生存不易。“无敌”二字很忌讳。 武学无止境。正如富人不嫌钱多,为了保住他的钱,最好的法子是继续赚。 所以只有不被赏识的悲哀,不存在高处不胜寒的神话,除非他打寒战是因为怕 人暗算。此所谓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 ※ ※ 你可以不欣赏凶猛的野兽,却无法指责它。它的武力乃是为了生存。 独孤寒有几分象兽类,却无兽性。他的武力是为了表现自我,故为艺术。 书画家的个性贵在师法自然,别出心裁;魏晋高士的个性贵在疏狂放诞,无约 无束;高手,武林中的高手也有个性,贵在克制自我感情、心绪,发挥潜能,制胜 对手。如果你不遵从上述定则,你也有个性。 但你只能是你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于感情,小谢以为不必克制;周乐以为得克制,承认 有时做不到;岑寂能克制,却无法制服对手,反会令自个受伤。他们适于学武,不 适于比武。 ※ ※ ※ 小谢忘记自己给女人坑过多少次了。他反省着,却只想起从女人身上得到的好 处。与她们交往,在他而言是莫大的乐趣。他自嘲道:“雨季将过,我的霉运却来 了。”他心里盘算着要追春北上,回吴中一游。 他猜想独孤寒会在姑苏城中出现。如今的孤寒只须挑高手比试。下一个目标必 定是姑苏王家。江南三大世家“崔王谢”分别以拳、剑、轻功见长。王家的“平江 王氏剑"堪称武林一绝,讲究诗情画意,剑式优美别致,飘逸空灵,风格可以当地园 林作比。 小谢忍不住暗笑出声。王家有不少人与他沾亲带故。王家有位小姐闺名王贞吉, 自幼便由父母指腹为婚许给他谢清发。虽然,她及她的家人听说自己行为不端,可 能不大情愿。但名份还在。 她到了出嫁年龄,小谢想。此时不去寻她,悔婚解约后可不太方便。 他见过这个王贞吉,模样过得去,顺眉顺眼的,看上去知书达礼。说话时,似 乎在敷衍,随口应着。小谢以为她的性格是绵里藏针型的,有主见。 小谢知道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自己:无行浪子、轻薄之徒、没出息的家伙。对此, 小谢不以为意。他对她也无甚好感。 娃娃亲之可恶甚于拉郎配。当年,小谢曾急切地想瞧瞧这个叫王贞吉的小姑娘: 究竟父亲大人看上了什么样子的女子,天作之缘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念头自他懂事 起一直顽固地盘踞脑中,虽然他见过王贞吉许多次。 ※ ※ ※ 独孤寒喜欢早起,因为那当儿有夜的秀美,昼的清醒。今日天格外阴沉,不见 云团,混浊灰蒙一片,似乎盖着几床无边无垠密密严严的大棉被。有些燥热,风甚 大,石板凉如水。 白墙黑瓦,小桥杨柳,流水人家。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有种似曾相识、怅然若 失的感觉正在手中响动。“我曾几何时也这样俯视河水,那时我没栏杆高罢?” 树叶如货郎手中的拨浪鼓一般晃动。不知名的小鸟、水纹、老街,一切都暗了 下来。……暴雨将至。 独孤寒故伎重演,用树枝刺了串鱼,躲在桥洞中烤火。一个船老大看着他吃完 鱼,道:“年轻人,你要北上还是南下?我的船上苏州,想找个帮手。”独孤寒看 上去挺壮实的。 灭火,跃上甲板,孤寒并不存心掩饰自己的武功。十几艘小船摆成一字长蛇阵 出发了。 ※ ※ ※ 谢清发出门看天。老天爷正在泼墨涂鸦。大街上很干净,不见行人。 小谢怕刮风天气。灰尘是唯一进入眼中,他却看不见的物体。他有点风泪眼。 小谢扭头回屋。待到明天,风和日丽,我骑鹤下扬州,他想。 周乐正对着尉迟说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起开始说谎么?大约在我发觉土地 爷仅是个泥人时。” 尉迟笑道:“我往土地公婆身上撒尿时,才发觉他们是泥做的。”他有点儿迷 信,认为神灵还是存在的。可他依然放荡不拘至此。 小谢更绝:“我打碎玉瓷观音后,才知它被人叫做观音。因为我父亲狠狠地训 了我一顿。我开口叫我奶妈‘妈妈’时,已开始撒谎。因为我想骗奶吃。” “我真正不觉得撒谎有错,是在看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朝泥人三跪九叩时。” 周乐道,“瞧她那郑重、虔诚的样子,我没敢放肆。如果因为不信关帝爷而将这座 庙砸了,咱们几人无处容身。” 狂风暴雨无遮无挡,亲热得让人受不了。有时,我们不需要真实,得接受现实。 ※ ※ ※ 狂风令小谢产生大海在屋顶咆哮的错觉,却令独孤寒感到自己骑在奔驰的烈马 之上。风雨令人们正视现实,并有效地界定了时间,午后、庙内、船上,……。我 固执地认为孤寒人在小谢前头,时间却比小谢慢。孤寒睡下时,小谢已然醒来。虽 然小谢一直睡到刚才,即晌午。 我们都曾有过那种感觉:不知不觉睡下了,然后一睁眼,韶光飞逝足于烂柯。 独孤寒的苦思拉长了时间,他的困顿似乎历历在目。我记不得孤寒上船后,直至碰 到风暴雨的情景。 我时常思念我所想着的人儿:此时她在做些什么呢?她大半天的活动化作我的 一个念头。惟有见面之日,我才可轻易地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她有她的生活,她不 会为了我留意她确切的作息时间。 时间是不当的。思念者害怕它。想她是我生命中的亮点。我常为自己渴望猜知 她每时每刻的经历、感受的念头而害怕、吃惊。我会因此失去自我。我会因此过于 介入她的生活? 二、浪漫 浪漫,总是与水有关,泪水、苦水……。 雨打乌蓬,天如乌蓬般阴暗低沉。天漏雨。狂风呼啸,冲撞万物,挟持万物。 那声响掩盖了一切。船舱开始不及排水。运河在运动,船队迎风起舞。水手们尤如 身处签筒之中。命运抓着它,用力晃动,不知甩出的是凶是吉。 前头就是王江泾了。它东南距嘉兴三十里,傍晚之前抵达,应无问题。这王江 泾北为江、浙省界思古桥,苏、杭运河穿镇而过,烂溪自东北方流来注入运河。乌 镇河由西南方流来相会,南面为莺豆湖。王江泾北可达平望、吴江,南至嘉兴、杭 州,东通嘉善、淞江,西到乌镇、湖州,交通方便,向来是过往船家歇脚的地方。 田野栽种着雨水。它们并非直直砸下,而是被风吹成一排排一浪浪的灰蒙蒙的 雨潮。轻细如丝,密密麻麻,宛如飘移着的低云薄雾。 独孤寒对这种天气视若不见。娇媚的二八少女流着泪儿,甩手跺脚,使着小性 子,蛮不讲理。这可能令你担心,但不会让你恐惧。 前方水面上隐隐有几艘大船。待又近些,方看清大船有三艘之多,亦是北行。 这会儿,风向稍改,南岸边上正有几纵人,在给大船拉纤卖力。船老大嘴里喃喃骂 着,也上岸拉纤。 独孤寒抓着纤绳,闭着眼,浑身湿透,心中想着王江泾的米饭、热汤、床。 堤岸上的路不好走。他庆幸自己先前坐船了,虽说这会儿得扛着船。 渐渐的,他看清了前头大船拉纤人的腿。突然,他一个踉跄,手上松劲,本来 便前倾的身子趴向地上。没有任何征兆,他甚至来不及想是否“纤绳断了”。 更要命的是,一截利刃当头刺来。独孤寒无多少江湖历练,没见过大风大浪。 他只会正面对敌,一对一光明正大地过招。毫无准备的他,手中无剑,立足不稳。 雨水淌过他的眼,风雨声声入耳。他几乎是又盲又瞎。他能看清自己所处的困境么? 他听到了大船上逆风传来的少女惊呼么?听到了背后急迅、杂乱的刀声么? 有几个纤夫从路边草丛中掏出兵器。 孤寒摔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右掌拍按长剑剑锋,用拇指、食指捏了,一抖一挑, 内力发动,将前头突袭之人扬上自个头顶,迎上那几把插来的匕首与刀剑。 他迎风立身,扔掉手中半截纤绳。一脸雨水的他,宛如镇河的铁牛,倚河的文 昌塔,似乎单他一人,单他一剑,便可令运河断流。 “你果然是独孤寒。”只有独孤寒才有如此身手? “我们一早就盯上你了,小子。听说九华派、杭州崔家都折在你小子手下。你 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对方共有十余人。“有人不喜欢你上姑苏。小子,回头 是岸。这嘉兴以北,太湖周遭,都是我们三山帮的地盘。” ※ ※ ※ “三山帮?怎也跟他有仇?娘,娘,你说给女儿听嘛。”有一艘大船开着侧窗。 “吴县东山西南太湖中,有个三山岛。那儿即是三山帮的总坛。它是江南水路 霸主。”三山帮在吴中浙北混饭吃,不能不与姑苏王家攀上交情。徽商帮跟它也眉 来眼去。算不上黑道绿林,只是干着盘剥渔家、敲诈过往舟船的勾当。太湖石的采 集、买卖由它一手把持。 “它还不敢惹上咱们九华派。咱们也不叫破它的的形藏。都是道上的朋友,待 会儿便会过来赔不是。” “娘,是不是姑苏王家在背后主使三山帮袭击他?” “王家的平江王氏剑享誉江湖百余年,金字招牌不愿砸在这少年手里。他的剑 法你也见识过了。老实说,咱们是给比下去了。王家讲风雅,充脸面,不想明着丢 人,只好在暗中做些手脚。娘也是姑苏人,王家为人……。”她闭口不言,但听得 出内中不屑的语气。 “娘,女儿听说金陵谢家方轨正直,靖修重德冠当世;杭州崔家最讲究门第礼 教,大有魏晋遗风;姑苏王家铜臭味稍重,架子最小,高灵素雅,府中向为江南士 子云集之所。” “传闻多不可信,你太天真了。湛露,他们交手了。”原来大船内坐有九华派 弟子,其中包括天台十八将中排行老六的施主夫妇及他们的独女——施湛露。那个 令小谢上心,艳名远播的施湛露。 她歪着头,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躲在窗边,强风挽着她的鬓角发丝,迎面的水雾 推搡着,似乎生怕她为河神掳走。 ※ ※ ※ 堤岸上的人群对峙了一会,独孤寒伸手擦拭脸上雨水。三山帮那十余个壮汉呐 喊着,由两头蜂拥而上。利刃贴身肉搏最容不得闪失,长剑在手,应该拒敌于三尺 之外。可他似乎不懂规矩,静等第一个对手放马过来。 不论对手多少,在他眼中只如一人。 俗话说,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独孤寒知道这些道理,可他不能不动,没 法不变。前头、背后同样是狂风一般冲来的敌手。三山帮的狙击高手“十脚螃蟹” 正集力一击。孤寒站在半丈宽的泥径上,两方白水,四面楚歌。 无锡武人“石公”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拿把斧头,可以由无锡沿运 河北上,一直打到幽燕十三州。我们不知此话是真是假,因为他没有机会尝试。他 被“十脚螃蟹”一个照面,半次冲锋,便切成了无数的碎末,扔下河喂鱼了。 “十脚螃蟹”是十个人,准确地说是八脚二钳,水下功夫了得。搞冲锋、打烂 架也是他们的长项。 头一位帮众看清了独孤寒脸上的茸毛,脖子上血脉之贲张。在他正待体味砍人 的快感之时,右手腕已为割伤,他的心伴随着单刀急速下坠。 在孤寒看来,对方同时出手亦分先后。待他对付下一人时,前一人已在嚎叫, 已然受伤。他迎着风雨,前踏三步,解决五人。他的剑法不好看,没法看,没的看, 可就是管用。他根本不去理会敌手人数多寡。 似乎是后发制人,实际上又没那么玄。他以攻代守,诱敌近身,在刻不容缓之 际,盘算对方招式,找出破绽,一一击破。 独孤寒自小便在绝顶雪光反射中长大,眼力奇佳。那儿的风口也是他练气习剑 所在。他早已学会在各种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争竞。 狂风令人有赤裸、窒息、压抑之感。三山帮帮众都傻眼了。有人一脚踏空,摔 入河中。 施湛露奇道:“娘,这三山帮太不经打了。”她心中极其乐意看到他被逼跳河。 “听你这般口气,好似自己很了不起似的。太自负,便会让人欺负。小心着了道儿, 你一个女儿家的。”母亲总不放过一切教育儿女的机会。 “娘,如果我是男人,你又该担心我没出息了。咱们九华派一代不如一代,师 兄们谁也打不过他。”施夫人曾经渴望有个文武双全的儿子。 “他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十脚螃蟹相当扎手。他胜得如此干净利索,让人感 到意外。” “湛露啊,爹对付他们十人,不过百招绝计拿不下来。而那位少年,我相信他 在百招之内也胜不了我。”施主走进船舱,说道。 ※ ※ ※ 狂风稍歇,雨仍下个不停。独孤寒丢下手中滴血长剑,舍了不知所措的对手, 跳上施氏一家所在的船头。做为踏板,他跳回原来的小船。 施湛露感到甲板一荡一沉,不由嘴角含笑:他的轻功与我不相上下。 小船队上的船工纷纷跳水,如饺子下锅。孤寒独立船头,抓起竹篙。 水中一物跃上岸,嚷道:“好眼力。你如何知道我藏在水中。” “三山帮的这些蠢货实在不足于成事。唉,不突袭,我自恃不是你的对手。” 他蒙面,一身黑色水靠,持一柄长剑。 施主远远看着,道:“此人谅必是借刀杀手。不知他何时藏入舟底,独孤寒又 是如何识破的?” 独孤寒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杀手,扔了手中竹篙。杀手将手中长剑也掷入河 里,道:“朋友,到岸上来,咱俩放手一搏。” “他在玩诸葛亮空城计的把戏。杀手会与人正面比试么?”施湛露冷笑道, “借吓唬对方捡得性命。”借刀的杀手们似乎一向独来独往。 桑田中应无埋伏。 持重谨慎的独孤寒果然按兵不动。司马懿宁可为人笑话,宁可放走生平大敌, 也不轻易涉险。这正是他高明之处。因为纵能于当时一举克蜀,于司马氏未尝有大 利。倘若中伏,利害可就大了。 独孤寒一字一句道:“我并未发觉你躲在船下。”老实得令人捉摸不透。 轮到杀手怔住了。他转身就跑,似乎在躲避炸药一般。在他身后,河中独孤寒 脚下的甲板突然暴裂。一柄鱼叉刺上,卷起千堆雪。 九华派众人看清是鱼叉,便因为孤寒闪开了。船已入水,即将灭顶。 岸上的杀手往回跑,原来他真正的兵器是一杆长矛。 河面上又跃出一人,竟不带一丝水花,直往独孤寒后心撞去。孤寒连忙转身, 却躲闪不及,右肋被分水刺所伤。他挑起足下竹篙,随手一抡。对手两根分水刺正 使了记“摘星式”再化“双虹飞渡”,被他封了去路,仅施展出半招。 “你到底还是中了我的‘鱼翅’。”孤寒已受伤,船在下沉,“分水刺”不急 于追杀。“我叫尚蝇,岸上那位叫尚和,河底凿船的是尚书,三山帮主脑是也。” 此时,孤寒似乎只能跳到岸上,可他偏偏入水,跳进河中。 水面上留下血迹波痕。尚蝇追入,尚和提着长矛,虎视眈眈。三山帮靠水吃水, 水性自然胜过孤寒良多。双拳难敌四手,在水下,孤寒只有挨打的份儿? 小船已完全浸入水中。一条血带浮了上来。施湛露目不转睛地瞧着,右手紧抓 剑把。这会儿,在她心中,情感的天平已倾向独孤寒。她为他鸣不平,担心他会吃 亏。 水下三人跳到岸上。独孤寒手中多了把长剑。尚蝇则丢了支分水刺,肩头淌血。 孤寒能于水底摸得尚和弃下长剑,得力于藏边冰下潜水、雪中掩埋的经历。 喘息声此起彼伏。尚蝇先沉不住气,抢身而上。独孤寒双脚钉地,长剑横空, 划弧劈出。尚蝇的另一支分水刺也丢在地上,脸如水般苍白。 在场的观众均未看清尚蝇如何受伤。要知道,一对一的比试与江湖拼杀是两码 事。施主相信,如果当日楚师弟一上前便要拼个你死我活,结果很可能是独孤寒惨 败。谁都能看出这少年缺少江湖阅历,缺少杀气。施主还相信,“三山”联手,纵 不搞突袭,也能将他压扁。 施主没注意到女儿钦佩、关切的眼神。 ※ ※ ※ 雨无休止地下着。独孤寒似乎不在乎速战速决。他只会用右手剑。右肋中创后, 剑招的速度、劲力受到影响。久战于他不利。 尚和、尚书并肩而上。尚书一叉平胸刺出。这着“夜叉探海”乃是他的成名杰 作,又快又准,含了数十道厉害后着,劲力极大。有知情者戏言,太湖石之“漏” 与“透”,小孔大洞都是尚书一叉叉扎出来的。 独孤寒感到手中一轻,剑齐柄而断。鱼叉来势不减,长矛又似连珠箭般射来。 尚书扔入水的不但是柄劣质剑,而且可能是剑中的卢。 孤寒转身拔腿飞奔,冲入三山帮围观人群之中,抢了一把刀。 施湛露舒了口气,微笑道:“他居然敢把背心卖与敌手,连掷出断剑剑柄阻敌 这种最常用的应变手段也不使。……爹、娘,刀和剑一样么?” 刀和剑一样么?刀是桨,剑为篙,能一样么?以刀使剑出怪招,独孤寒做不来。 在高手眼中,孤寒仍是在使着剑招。施湛露绝计算不上高手。她看不清他的脸,看 不清他的出手,一如她看不到河床。 施主沉吟道:“只要尚氏兄弟不落单,不心急,我想不出取胜的法子。” “他后心衣裳已为矛尖划破。方才我似乎听到撕裂之声。”女人总是心细。施 夫人又道:“但我没想过他会败。” 施湛露也有同感,凭直觉。她也是女人,心下里隐隐觉得这位少年怪有意思的, 古怪得有意思。她幻想着将来自己能在武功方面折服这小子,挫挫他的威风,看他 还能再神气么。 施湛露立觉不妥。我以为他很神气么?他好象对我正眼不看。她一向自视极高。 男人只有宠她的份儿。九华派青年弟子中就有不少是她的仰慕者。她有那个本钱。 ※ ※ ※ 独孤寒祭起单刀,跃步趋前,奋力荡开鱼叉。单刀搭在矛上,顺势滑落。尚和 长矛回抽,舞了记“五点梅花”。 刀如流水,如风,如雨,粘附在矛上,执着地滑落。尚和正待撤矛,冰凉的手 触着点滴热流。他痛极尖叫。手背绽开红梅花骨朵。 独孤寒夹风带雨地立在尚书面前。鱼叉在外门,刀已架上脖子。尚书如破壳的 蚌肉一样软瘫着。他发觉自己好似瞄着刀锋出叉;又似在激流中逆水而上。防守有 如走旱船,儿戏一般可笑。 他几乎精神崩溃。我以“杨家枪”合“北七路军州棒”,化成守式的“大栅栏”, 配合身形后跃之“佛跳墙”,居然……。 右肋近肺叶。人们在想:尚蝇只划破了独孤寒一点皮肉,否则他怎能做到若无 其事、轻松自如地击败“蓬莱三山”。对手愈强,对手愈多,这个天才少年的反击 也愈强。任何防守、进攻,乃至攻防组合的企图都为他锐利、沉稳的剑意所划破。 集筷成束,固然难于折断,但也较为笨重。若削刺其间缝,易于劈柴数倍。几 个人之间配合得再好,也不如独自一人宛转如意。 不管有几把剑同时刺来,在独孤寒眼中与一人出招并无不同。他身上每一时刻 的破绽不因对手人数增加而增加。反之,他攻击的目标却更有选择余地了。他只练 过单打独斗,却戒备着无所不在的、可能的攻击。他的反应比剑招快。他的剑招很 简练,非常有效。 这当儿,独孤寒感到伤口的疼痛。血止住了,肋骨未断。伤口蹭着衣服,和着 雨水,好象盐扔放油锅中。那种声响,还有香味,他饿了。 他窝在舱中。 小舟缓缓前行,虽然雨点急急鞭打。 ※ ※ ※ 风停了。水乡处子埋头哭泣。施湛露抿着嘴,想着心事。天色较为阴暗,雨中 的运河为她量身度造了一个朦胧素雅的背景,平添了几分哀艳与忧郁。施湛露自信 会有这种效果,并觉得此类想法很好笑。 她不时往那艘小船瞟上一眼。没有动静。缓缓流动的河水似乎触手可及,发着 温柔的响动。施湛露好奇地打探这雨中的世界。 独孤寒没有注意到她。在乌斯藏的冰山上,血早在千百万年前便已凝结。他想 着那透明亲切的天,那透明妩媚的、清清柔柔的蓝,透明浮动着的阳光、白云。阳 光暖暖的,抚摸你全身,给你丝缎织物般的感觉。白云冰凉洁白,白得令你直看得 两眼发黑,脖子发直,还不忍低头。他喜欢好天气,不喜受伤。 一个人受伤后,武功反而大进。这多半是骗人的鬼话。孤寒闭着眼睛。下雪时, 感觉暖和。云被筛了下来,纸屑一般。小羊羔的尸体被发现于雪地之上,雪白的绒 毛上干干净净。 大船追赶着小船,来到水天茫茫的莺豆湖。施湛露仍在胡思乱想。她自小就爱 做白日梦,男女之事知道得较早。暗地里还与小和尚们讲过话呢。 如今,她是这么认为的:男女间没有深入接触交往,不可能真正地相互了解, 于是乎难于产生所谓的“爱情”。要相互了解,似乎只能先与他“好”上?对他有 一些好感,便应主动试探? 她不敢问父母亲是如何相识相知的。他们也从不谈起。他们之间的谈话本来便 少,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块。然而,饭桌上是不允许讲话的。 由于山高地僻,由于崇古尊儒,曹之其曾师祖订下规矩,弟子们每个月都得送 交师父二斤腊肉。所以施湛露幼时对送腊肉多的师兄颇有好感。 她先后已对几个男人有过好感。因为她一直对自己成为淑女抱有希望,所以一 直压抑着,几乎不曾有过表示,未及采取过行动。也因为那些好感没“好”到令她 不顾一切的地步。 男人们对于漂亮的女子没有不上心的。好几个师叔对她格外疼爱。她也曾时不 时地留意着楚师叔。楚师叔穿了件新长衫,楚师叔的夫人有四个月外加六天没上山 了,……。 施湛露下意识地瞅向小舟,又赶忙挪开视线,心儿跳得厉害。我都快十七了, 妈一回到姑苏,肯定开始张罗着找……。爹爹似乎觉得罗师兄、周师兄都挺不错的。 其实,象他这闯荡江湖,倒也逍遥自在。 湖中有不少石墩,墩上有两个人,一把伞。其中一个之所以不打伞,是因为他 整个人泡在湖水中,刚刚爬上来。悠闲、高傲,抱膝、负手的两个糟老头子。施湛 露却发觉母亲脸色大变,仿佛瞧见了更大的台风。 ※ ※ ※ “烟水程何限,风雨任平生。王家请得动他们两位么?不会是冲着咱们九华派 来的吧?”嘉兴“烟雨楼”是指三个收山已久、各自为政的独脚大盗。危楼高百尺, 当年被“式微式微,插翅难飞”名捕胡不归苦斗擒杀。 缉拿高百尺的花红多达十万两银子。是役后,胡不归一举扬威武林,人称强盗 爷爷。纵是如此,胡不归一直奈何不了程何限、任平生。 刀笔吏刘连,以一招“书成惊天地,笔落泣鬼神”,一根判官笔连胜大内十八 高手。可当他以此招对付烟水程何限时,居然师出无功,只得望“洋”兴叹。 “咱们惹不起这两个老怪物。”施夫人下了结论。声音极轻,极低。 程、任二人也不理会九华派。一身湿透的程何限朝独孤寒招手。小船迎他而去。 “他俩一向不同时露面。今日居然并肩站到一块。”施夫人道。她以为:程、 任二人不寻九华派麻烦固然是好事,但做为局外人总有受冷落的感觉。先前的三山 帮眼中只有独孤寒一人,几乎忽略了九华派的存在。 我们仅是这位少年的陪衬。她想。嘴上却道:“湛露,你看到了没有?在江湖 上混,有朋友、有关系、有来头比什么都重要。咱们如果不是背靠着九华派,人家 更不会将咱们放在眼里。” 程何限抢过雨伞,任平生傲立雨中。施湛露很是好奇:湿透的人反而要打伞, 不知是在故弄何等玄虚。 “小子,请到石墩上一叙。”程何限道,“老夫只用不持伞的右手讨教你的剑 法。……我的意思是我与任老二要联手对付你。”居然连“烟雨楼”也怕这位一个 月前尚且默默无闻的少年。 施湛露有些激动。她发觉老在一旁观察某个人,会令你走火入魔,不可自拔。 在潜意识里,她并非旁观者。适度的形而上的参与,可顾全颜面,不犯礼教。这很 适合她的性子与心境。 程何限打着伞,煞有其事地拍出一掌。独孤寒用左手化开。他右肋有伤,不愿 轻易出刀。任平生阴沉着脸,负手而立。 孤寒非常镇定,有信心战胜任何对手。十五岁那年,为了战胜客老,他准备了 三天,想得一清二楚。决胜前夜,他格外兴奋,根本就没有睡意。次日,他连一招 都接不下。 他极不服气,却隐忍了一年多。十六岁再战时,客老说不必打了,你有此毅力、 恒心,必胜无疑。结果客老一招也没能接下。 独孤寒永远处于最佳状态。你看到的只是天空的背面,那儿仅有一种天气。 任平生没有出手,无处不是破绽。孤寒感到压力。他背水一“站”,扬刀出剑, 直刺任平生。程何限单掌翻飞,直往刀身拍落。 任平生发威。他的拳法走阴柔一路,象烟一样难缠,水一样流畅。程何限的掌 法走阳刚,如雨密急,如风狂肆。施湛露忍不住道:“他俩的外号该调换一番才是。” 她自知女儿家话不能多,可实在是忍不住。 “烟水迷踪拳,风雨无声掌,危楼摘星手。程任二人互相传授看家本领,想是 为了更默契地配合,以便对付胡不归。” 施湛露总以为自己象是在看戏,隔着一段距离,不至于投入剧情插手干涉。武 小生的故事很吸引人,可她不担心他的死。他死了,不过意味着戏的散场。仅此而 已。 对于爱情,她的理解如下:你想他的时刻比看见他的时刻还多;感性在纵容你, 理性在批判你,你却只能请他来当法官,可又不服他流放的判决。心理上的自我监 禁,铁窗及门都朝着他而开。 我把握不住自己,一如我说不清何为爱情。在它存在的时刻,无对错之分。当 你怀疑自身经历的爱情是否幼稚、狂热、平淡、脆弱的时候,这种感情往往已经消 失了。它以此为休止符。因为爱情的存在便是对爱情的支撑、补偿,乃至是最好的 辩护。爱情是暴君,你是忠心的臣民。若不因它的驾崩而自尽,便要诅咒它。 施湛露认为:纵只是由于浅薄、无知,以及对父母的反叛、对情爱过份的渴求, 而产生了虚幻、不严肃的爱情,那仍是爱情。“我大声喊,要有爱情。于是,就有 了爱情。”这决非冲动,冲动只有一时三刻;这也不是放纵,她什么事也没做,来 不及做。 她奇怪自己的情感,可无力改变,无法否认。我头脑发热,身子有点冷。她自 觉已是情场老手,看破世态人情。她的感情目前不为人知,却坚贞不屈。他吸引着 我的关注。 施湛露加重语气,在心中复述一遍。她看到独孤寒正在“于抱犊之地运乾坤”。 程何限的雨伞开始晃动。 “以攻代守,破坏‘烟雨’配合。你瞧这一剑,如何形容呢?姑妄称之顽强。 唉,他是如何做到妙招频出?” 我怎未碰上英雄救美那种风流韵事?太落俗套了?过于突兀,会作践自己。难 道就没个相识、相熟的契机么? 他这当儿肯定没想到我。他一开始便未留心我。在这暴雨荒郊,客船泊湖,刀 光剑影之际,她心中泛滥着柔情。 “我坚信他的优势正随着每一滴雨水的滴落而添加。他已抢到地利。 两个老头变招没他快,不时会有几记昏招。”做母亲的往往只有在唠叨女儿时 才讲这么多话。 施湛露只听见任平生大喝一声:“且慢。”他总算开口了。他不张口,两唇之 间似乎横了道伤痕,疤痣刚刚落尽的样子。 三、伤痕 死者无伤,生命有痕。 程何限看了一眼任平生,道:“老夫再也不能忍受你这把刀了。九华的朋友, 扔把剑过来。” 独孤寒接剑,扔回单刀。 程、任二人毫不客气地抢了先手,一拳双掌齐至。任平生一记普通寻常的“双 风贯耳”,跟着化成风雨无声掌之“掌脸充胖子”。程何限怪叫一声,扔出手中雨 伞。独孤寒眼前出现一顶大圆油纸伞,失去了烟水踪影。 任平生双掌平推,击在伞柄。伞骨、伞柄挣破油纸,射向孤寒。独孤寒回剑, 比划几下。长剑以“倒垂莲式”护身,跟着向后一刺,指在程何限的咽喉。 这“春光乍泄”的一剑,极为突兀,惊艳搜魂,令程何限呆如木鸡。 他扔伞后,无声无息入水,绕到了孤寒身后,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定能一举克 敌。却不料被孤寒识破,并借机制胜。 程何限不服气。这必是一时大意。可他二人明明未小视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啊。 我们放出胜负手,“打劫”时走了昏着。 “你如何知道我由你身后水下出现?我连鱼儿都没有惊动。”下着大雨,光线 不足,剑面无法反光。 “他瞳仁中有你的映象。”独孤寒道,“你还挡了我身后的天光水色,挡了我 身后的风向与雨声。”他俨然是自然的主人,天威的化身。 从此,嘉兴南湖畔的“烟雨楼”搬入湖心,以铭记这次惨败。地方志上还写道: 是役之后,程自称“成何体统”,任平生则号“任凭吩咐”;两人成天游山玩水, 想寻找那种物我相忘、天人合一的感觉。 ※ ※ ※ 此仗于雨中进行,可谓淋漓尽致,结果在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施主的师弟东阳桢站在夏国剑旁,道:“他的剑法进步神速,却又很稳定。恒 永处如节气轮转,日月更迭;变化处又如天气般神鬼莫测。 四师兄,我相信他纵使右手断了,纵使未练过左手剑,剑法会依然如此可怕。 他使刀、剑全无分别。我却费了几年心血求得这柄大宛名剑。唉,要它何益!”他 将佩剑扔入湖中。 夏国剑吃惊不小,道:“师弟,你又何苦呢?师父为我取名夏国剑,因西夏宝 剑锋利异常之故。难道我得立马缚石沉江么?君子善假于物也。有锋利的宝剑为何 不使呢?再说,象他这般只为习武、比试而活着,殊无乐趣可言。武功不过是一种 工具罢了。” 施主却在回忆他所记下的独孤寒的招数:剑法并不古怪;拆开看,每个单招都 稀松平常。他追求的是剑招的连贯,从而变招速度极快。讲究的是最小破绽的姿式, 最好发力使劲的击刺。 我记不下,看不清一半以上的剑招,为什么?因为我猜不透他的意图,或者来 不及猜。一个不会武功的狂徒乱舞一气,你也瞧不出他的招数。但那是因为他无目 的、不讲技巧。孤寒与之是两个极端。 一个正常人有五官六感。视觉靠眼,听觉靠耳,嗅觉靠鼻,味觉靠嘴,触觉靠 肢体。第六种感觉是动感。它没有依赖于哪个具体的器官。它是对身体各部分的动 作、位置、重量、阻力的感知。它使得一个又盲又聋的人可以觉察出自身运动的速 度与方向变化。独孤寒的动感尤为敏锐。这得益于十多年近似于残酷自虐的剑术练 习,也得益于他的资质与天赋。 正是这种异于常人的动感令剑招到位,令身形到位,令独孤寒的防守固若金汤。 这是一种无形的直觉与预感。有了它,你的反应才会快,你的判断才会准,你的力 量才会强大。 施主不知道在内力、剑术、轻功之外,还有“动感”这种东西。因此,他认为: 独孤寒能够获胜乃是由于意志坚定、战术得当、运气颇佳;仅此而已。其中总有些 侥幸的味道。 ※ ※ ※ 独孤寒不相信运气之说。 对于他而言,武功即为生命力。岑寂当它为艺术,或者说把艺术当作武功了。 小谢视之游戏。周乐认为武功就是武功,武功是一种工具。 九华派中则很少有人认真思考过这个终极问题。 有一阵子,施湛露认为武功什么都不是。现在她的看法改变了。武功能体现特 立独行的个性,代表着荣誉与地位,带给你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豪情,来者不 惧的自信。才华因此获得直接的、少争议的承认。生命的意义因而张扬,尊严得以 肯定,自由得到保障,……。够了! 人与武功是浑然一体的。它象是你的学问与知识。 独孤寒很老实,似乎绝计不笨,名气正如日中天,穷得令人想入非非。 施主觉得一路上并不太平,却相当顺利。麻烦都是冲着独孤寒去的。 他大概瞧不上我怀中这本《维摩诘经变禅机悟剑谱》。它是师祖生前看《西方 净土变》、《维摩诘经变》诸画,澹然而有所悟,乃穷日苦思,要创出一套集毕生 心血、体现迁想妙得、融汇贯通剑道精义的剑法来。 他曾得意地对弟子说,达摩留下了《易筋》、《洗髓》二经,是内功鼻祖。张 三丰有《拳经捷要》,开辟内家长拳新天地。他的《悟剑谱》将第一次真正确立剑 术章法,掀起剑道革命。 只惜曹之其在革命前撒手西去。维摩诘是唯一未出家的佛,有老瘦病容,宣扬 大乘教义,能言善辩,是位大居士。中国历代文人士子对他倍加推崇。在弟子们心 中,曹之其比维摩诘更为高大。他们不敢续笔补全师父遗著,只将他未竟的手稿加 上封口,束之高阁。他老人家留下那么多剑法,我们尚且未吃透,何必……。 曹之其晚年先醉心老庄,又崇仰禅宗,成天皓首穷经。临死前,由庐山比剑回 来,唤下人给他拿《三字经》,找镜子,在昏睡中死去。 传说东阳夫妇曾翻开小册子第一页,只见上书“法自我变”四个大字。就施主 所知的剑谱内容而言,他私下里以为那更象是一本理学著作。他还记得内中一些文 句。 “顿悟最爽快、最虚无;感悟最透彻、最深刻;醒悟最自然、最轻松。执迷不 悟者,你我皆是,何必执迷于悟出剑道?凡我门下子弟,应学天竺因明,秦汉古文。” “未忘大悲十二段式之天台三千剑者,不可翻看此书。未至五十一岁者,亦不 可习此剑法。” “四香阁”已过花甲,近古稀,可一直未再翻看一页。 施主今年四十五,对剑谱的了解不比派外人士多。 ※ ※ ※ 曹之其看佛经的日子非常古怪,与几乎所有的老人一样,令人敬而远之。他说, 只有写在牛羊皮上的东西,才可能是可信的文字。他讨厌所有的男弟子、男徒孙, 对施湛露尤其疼爱。他说,学术就是反复,有如煎饼。翻来翻去,吃出一口焦味来, 才肯罢休。他变得异常顽固。 想到这儿,施主忍不住摇头。古董、夏国剑两位师兄给师祖过完六十大寿在江 湖中闯荡。申猛、申公豹兄弟,殷实、苏幕遮、李者也、庄琼等人多是在二十年前 下山打天下的。留在山上的弟子多数较为听话、较乖,成就也较小。 “天台十八将”的武功都是由四位师父传授的。唯识教内功,法相传青阳莲花 掌,剑法学自东阳不疑,东阳夫人教轻功身法。施主样样不太出色,在江湖上的名 气甚至不如几个小师弟。 夏国剑已是金城镖局的总镖头。与他同船的还有徽商帮的两大高手毕恭、毕敬。 据说三人此行是为了护送一些金叶子及几家钱庄的结算庄票。 施主偕家看望姑苏的岳父母。东阳桢很少下山,正好出来见见世面。 师父们让他俩护送剑谱到姑苏,给二弟子李者也。李家为江南巨富,徽商帮的 中坚。李者也多年来一心经商,据说已将九华剑法忘得差不多了。过几天便是他五 十一岁大寿。 徽商帮是以徽州“李、庄、黄、蔡、叶”五家巨贾为主的江南商会,旗下高手 如云。五家子侄中亦有不少内外兼修的好手,如师出九华的李者也、庄琼。 毕恭、毕敬在帮中地位不低,很少露面。施主与他俩同行,却未曾结交。施主 发现自己实在难以掩饰反感,实在无法忽视对方的冷淡。 他与二师兄素无交情。纵使曾经有过,也为岁月冲淡了。但他真心希望二师兄 能够第一个参透《玄机悟剑谱》,练成最上乘的剑法。他不是很在乎名利,但在乎 剑谱的安全。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装在大信封之中,有封口,放在怀中。 施主感觉自己有两颗心在跳动。剑谱的价值是五十年的人生。许久以来,他忘 记了自个活着的意义所在。 ※ ※ ※ 独孤寒不知道自己在半天之内,击败了十脚螃蟹、蓬莱三山、烟雨楼,在武林 中的份量重多了。小船的吃水线也未因湖水的上涨而发生变化。 他在想:为何我躲不开那道“飞来鱼翅”?崔殊先击中他一拳,是因为他没把 握躲闪、格架、反击。岑寂以小刻刀切断他的竹剑,是由于岑寂的即兴挥洒感染了 他,令他吃惊了。尚蝇刺中我右肋,那是他的本事。我并无犯错。 独孤寒很少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比剑时,破绽招招皆有,错误往往只有一个, 只须一个,然后比试因而结束。它是如此的凶险,因为你发觉到错误往往是在看到 对手的反应之后。那已经迟了。 船挨近王江泾。房子带着光亮,看来极温馨。大雨几乎令一切失了颜色。独孤 寒坚信色彩源于光线。他一见到火光,脸上便有了血色。 已近傍晚时分,几个伙计提着灯笼,打着油伞,拿着竹笠上前迎客。 灯笼上有“来升”字样。岸边泊了不少客船。 王江泾地方不小,却没有人家。它只拥有一间大客栈,却容得百来号人住店。 这来升客栈当然是由徽商帮开设的。整个王江泾都是它的地产。 此间掌柜叫司空见惯,对夏国剑等人十分亲热,硬是腾出了几间上房。三山帮 众也设法搞到了统铺。独孤寒只能在饭堂的长凳上过夜。 雨天睡得早,夜半无客船。店小二关了大门。 ※ ※ ※ 施湛露临睡前,在楼梯扶手处朝下张望。不知今晚会有盗贼抢店么? 他孤身退敌?雨夜泛舟?……她笑了。同屋的几个师姐妹不似她有心事,叽叽 喳喳地讲个没完。旅行及旅行的见闻令她们兴奋。话题立刻有关于独孤寒了。试探 性地评价了他的武功之后,沉寂了一阵。有人开玩笑似地、漫不经心地说这少年有 性格,怪有意思的。马上便有别的少女追问她是什么“意思”。一阵倩笑。 施湛露没有开口,认真听着。 由于独孤寒似敌非友,寒酸古怪,又算不上英俊潇洒,谈话变得毫无顾虑。一 种看法是,这少年给人可靠、可信的感觉。另一人补充说,更主要的是他很有风度, 象个谦谦君子,出手点到为止。受伤这么重,居然挺了过来,真是条硬汉。 “他的眼神挺……挺什么来着。当然,他个儿不够高,长得……。” “哟,你观察得相当仔细嘛。雨这么大。”笑,笑成一片。 施湛露没来由地烦了,叫道:“你们几个有完没完,快睡吧。” ※ ※ ※ 静夜,雨声盖过了一切。檐下滴漏异常紧迫,好似睡梦中的时光。一阵若有若 无的阴风吹来,灯笼内的光明打了个哆嗦。一声历历的惨叫,在客栈中回声不绝。 叫声中带着极大的惊怖,甚是吓人。独孤寒惊醒。他仍然躺着,说不上自己听到了 什么。我梦见了什么?我的梦里从来便没有风景,没有颜色,没有……。骤然醒来, 时间随梦、似梦,声音般远逝。 他再一次认定自己若干时间前,若干时间后要有这种感觉。水乡、河道、青草、 绿树、白墙、黑瓦、石阶、雨夜、孤灯。一切都曾有过,未曾失落,将要来过。一 个女子在此等背景下纺纱,清唱着动听的歌儿。 他的梦向来不确。那个女子不见容颜,没有话语,不知是谁。她是否望着我? 我没有梦见我罢? 无法入睡了。楼板上有脚步声、惊呼声,乃至阴谋般的说话声。死人了,而且 不止一个。司空见惯、夏国剑、毕恭、毕敬、施主当即披衣出房。来升客栈共有多 进院落。五人寻声来到东边二楼客房。几个小二候在那儿,道:“整屋都死光了, 一共三人。” 司空见惯皱眉,抢过灯笼入房。出来时一脸阴沉,道:“‘一片瓦’的三个干 将,死在床上,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伤痕血迹。”“一片瓦”是浙西一带的私盐贩 子,与三山帮偶有冲突。三山帮实力过之,却一直动摇不了它的根本。 “看不出凶杀手法,并非气窒、扼杀、重手法断经脉。不象被点了死穴,似乎 未中毒。”司空见惯的语调、神情,便跟店伙向客人报菜单似的。 夏国剑摇头出房,有惊异之色。几个店伙抬出尸体,解衣脱裤,用吸铁石拢过 全身,头发、嘴巴、鼻子、耳朵都没放过,一如在给死去的鸭子去毛。 没有呕吐痕迹,眼皮也翻过了,舌苔也瞧了,可以排除中毒的可能。 “不象是心脏受到惊吓过度。也不会是瘟疫啊。”夏国剑道。毕恭毕敬沉声道: “定是他杀。” “正是,正是,总不可能闹鬼。深夜雨大天黑,小舟抗不住乌镇河、烂溪洪峰。 大船又容易搁浅在田野之上。如今没人出得王江泾,也没人进得来。当然,可能有 例外。”司空见惯瞧着每个人的脸色。 “若是由莺豆湖北上呢?”施主问。那儿河道很宽。 “在下睡前得到消息,南边三塔湾堤岸毁了,山丘滑坡,大树阻压了河道。” 夏国剑道:“师弟,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他人已在丈外。众九华弟子、家眷 的居处只留了东阳桢一人。 上房方向又传来一声历叫。一行人匆忙掠出。夏国剑回头对小二们道:“看好 这些尸体。”他害怕凶手这回又是调虎离山。 ※ ※ ※ 东阳桢立在梯头。楼上西边回廊上也有数人。夏国剑与之一照面,双方的脸色 都有些古怪。夏国剑抱拳道:“安师兄、从师兄、平公子,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三 位武林的精英。幸会、幸会。”双方互有戒心。 安石,外号“安石不出,苍生怎办”,乃是川西灌县青城派中兴主帅,不世出 的人才。青城派向与唐门有隙,争斗中一直处于下风。尤其在十年前与魔教剧战后, 大伤元气,越发不是唐门的敌手。青城东南不远的成都,亦成了唐门的地盘。后来, 不用说,自是安石大败唐门高手。他对于暗器、毒药颇有研究,自谓人比石头,二 者皆不惧。 从衡是昆仑派大弟子,外号“西天王母”,性格极为慎重,善于外交。 振振公子少林俗家弟子出身,山贾会“平家”子侄。平生信佛,以不杀生闻名 武林。 北方武林人士多为山贾会所笼络。少林众多的俗家弟子、旁支别派几乎都倒向 它。昆仑派远居西域,吃、穿、用都靠山贾会接济。青城派态度较为骑墙,因为唐 门也在观望。 天底下使毒名家屈指可数。伤人的毒物不少,实用的却极为难得。许多毒物难 于施放、控制、培养、保存、携带。炼制一种独特的毒药,不比创出一套剑法简单 多少。医林长于施救;唐门妙在下毒手法隐密;三尸青姑、白姑、血姑醉心于剧毒, 不求解药。魔教最是神秘。 据说它独树一帜,堪与唐门分庭对抗。山贾会则将苗疆、岭南的山野异人招至 门下,再网罗了几个回医、胡医,似乎也握有王牌。最近,安石,乃至整个青城派 决意抱住山贾会这口“平底锅”,以便更好地以毒攻毒,对付唐门。 夏国剑能猜到此中的奥妙。 “夏师兄,方才那声惨叫是怎么一回事?”从衡问道。五大门派表面上互有往 来,和和气气。 “死了几个小卒。从师兄,你们听到第二声历叫了么?”楼上楼下四周的客房 皆有人探头出望,见着刀剑,又缩了回去。 “听到了,所以我们才抢了出来。”他们三人有意隐藏身份,挤在同一个房间 内。第一声历叫时,他们也不出头露面。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意图?毕恭、毕敬 的脸色不善。 东阳桢道:“我出门时,独孤寒已立身,直盯南边上房。”十几双眼睛打量着 这一间房。里头住着的主人没有好奇心抑或睡得太死? 小二被叫过来。他流利地答道:“好教诸位大爷知晓,房中住的乃是一个珠宝 商。昨日刚到,年纪四十有余,身边物件不多。听口音是本地人。” 一群人拥至南边的楼廊上。店伙上前用力敲门。房中仍无动静。他回头瞧着司 空见惯。门由里头扣上。安石上前随手一推,木板折裂,门应声而开。 尸体温热,不见血迹伤痕,珠宝原封未动。司空见惯倒吸一口气,道:“手法 一模一样。没有伤痕,原因不明。”在每个人心上,疑虑的伤痕已经形成。 小二验完尸,神色古怪,跟司空见惯在一旁耳语数句。司空见惯听了,在尸身 上一阵摸索。“这个自称张十七的商人,居然是个女子,居然便是杏花花信!杏花 烟雨江南,以她的武功,居然会无声无息、莫名其妙地死在小店之中。” 杏花花信行踪不定。世人只见其一鳞半爪,对她了解不多。她时常孤身做下大 案,有偷盗首饰珠宝的癖好。出道二年多便弥补了危楼高百尺犯事后在江南黑道中 留下的空白,声名直追烟水程何限,风雨任平生。 夏国剑叹道:“花信的易容术如此高明,连见多识广的店家也闪了眼。”在花 信的尸身上略略看得出喉结、胡须,皮肤有些黑。模样只谈得上五官端正。 “她可能自小着男装。我看了看她随身带的包袱,没有任何女子的东西。她可 能只在做案时才恢复女装。”司空见惯道。 安石道:“我以为,花信恢复女装后才会想到偷窃。”夏国剑听罢,暗自点头。 这位安大侠的见识果然不凡。这花信的心理可能有些变态。她专偷首饰珠宝。 “她身上有杏花的独门暗器,有几件贵重的首饰。其中一枚猫儿眼宝石我认得, 叫‘猫腻’。名字不中听,价值不菲,乃是大名府老徐家祖传之物,四个月前被盗。 衙门怀疑是杏花花信所为。” ※ ※ ※ 振振公子厌恶死人。他退避三舍。安石道:“凶手可能认得她,杀人之后不拿 走珠宝,不知有何居心。” “更奇怪的是,门窗都是由里面扣上关死的,也未见毁坏。房中顶板、隔板、 地板均完好如初。真不知凶手是打哪里进来,又是打哪里脱身的。”司空见惯道。 他的表情有如见着茶水里的苍蝇,那杯茶是端给客人的。 如果时间充裕,伪造门窗内扣并非无法做到。凶手费这么大的劲儿干嘛?那声 惨叫虽是由本间房屋传出。但它肯定不是杏花所发。安石很自负。 夏国剑微笑道:“开门探头出望之人中说不得便有凶手。”他以为惨叫声不一 定是由花信的房间传出。在他示意之下,店伙敲左首房门。 无人应声。店伙用力擂着。“喂,你找揍是么?老子睡下了。”粗声粗气。 这位客人来自北方,胡子、头发都很长,看不出年纪,很有钱。 “他叫什么名字?” “簿上没有登记。” “我刚才没留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可记得房门开过。” 司空见惯强笑道:“有一个女子,是小店的……。”众人却也明白。 “外面的人听着,老子号疯子叫白痴。老子不会写字,小二又不信老子叫这等 名字。哈哈哈,美人,你叫老子什么?” 安石、夏国剑等人齐齐变色。他来此处做甚。 疯子白痴的武功也许不是非常高明,人却极是难缠。向来不在江南走动。他其 实不疯也不傻,却是个十足的武痴。专好找人打架。他曾经在少室山上缠了二十一 个月之久,几百次到少林寺山门前挑战。据说当今武林,除了罗汉堂、藏经阁的几 个老和尚外,最熟悉少林七十二绝技的人就数他疯子白痴了。 少林寺不意伤人,拿他没法子。他根本就不要脸面,却又未做下什么十恶不赦 的坏事。不出手也不成。他会带着洒肉硬闯入寺,夜访藏经阁,挡劫下山僧人,甚 至举刀自残,无所不用其极。半年后,寺中所有俗家弟子皆已败北。又过得几个月, 除了五大神僧:方丈界尘、藏经阁世尘、罗汉堂直尘、戒律院一尘、监寺微尘,诺 大少林已找不到对手。 罗汉拳、疯魔杖、般若掌、龙爪功、拈花指、达摩剑、无相神功……,他一一 拆解过。最后,据说五大神僧中有一位出手了,才换得佛门清净。疯子白痴扬言道: 老子之所以下山,是因为再也不能从少林派的武功上获得启发了。 老子名扬天下只用了二十一个月功夫。这二十一个月可抵得少林弟子二十三年 的苦练。他说,老子是疯子,是白痴,故而行事做人毫无顾虑,活得痛快、真实。 他的武功与言语都富于攻击性。 振振公子曾败在他的手下,这回更是惟恐避之不及。 “老子就是看不惯这狗屁混帐东西爱瞧热闹的那个劲儿,象苍蝇一般地往臭肉 上凑。死一两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庸人都该死绝。老子就是最大的热闹。” ※ ※ ※ 右首房中住着一家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房中无异状,窗户未关死。男主 人否认今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安石冷笑道:“如此才是不对了。方才外边热闹非凡,你们居然睡得正香。” 他打量着对方的脸色。这是一个懦夫。 毕恭、毕敬互望一眼,突然齐声道:“方才探头出房的是一个白衣男子。”凶 手由此间房屋的后窗逃匿。他先摸入房中,点了这对夫妇的昏睡穴,再放声大叫。 司空见惯很奇怪房中一个不足岁的婴儿居然未被闷死。 “窗外下着大雨,如果凶手要反扣窗户,身上难免沾上几点雨水,鞋子也会湿 掉。”安石以为这一推断无懈可击。可这对年轻夫妇的房间内很干燥,见不着湿鞋 印。他很是失望。 夏国剑道:“要推断出凶手离开花信的房间,进入这儿的时辰很容易。男女主 人穴道被点后又被人解开,并无不适之感,可以肯定受制时间并不长。在下略懂忤 作之道,方才验尸时看出那花信刚刚断气!” 他的话带来了恐惧及更大的疑问。古怪的杀人手法,扑朔迷离的凶杀现场,凶 手究竟有何意图?他是如何离开花信的房间? 施湛露和女伴一块挨得紧紧地坐在床沿。她们多少都受了些惊吓,不敢再睡了。 施夫人就在房中,她们也不敢出言评论。 施湛露伸伸舌头,与司空见惯同时异地、异口同声道:“说不得又要有一声历 叫了。”语音未落,果然又响一声催命鬼叫。九华派的女弟子给吓得脸无血色。施 湛露忍不住想到:如果这当儿房中的两截蜡烛灭了,只怕会吓死几个姐妹。她脸上 有恶作剧般的笑容。 这回死了十一人。没有伤痕,死因不明。 四、魔幻 非承认鬼神之不可能不存在不可,不是么? 此次的凶宅位于客栈西北角,距大门所在的前院上房最远,隔了几个垂花门。 鬼叫声不因距离远而变得隐约不清。它仅是显得分外幽深,荡气回肠,仿佛由你的 脑门里钻出,在鼻梁上萦绕三日;又如你捂了双耳后,却能清晰、响亮地听到牙齿 上下咬切刮磨之声。 安石已出,未奈百姓如何,所以他高卧东山。振振公子向不杀生,但也不管他 人死活。他不愿显得无能,不愿多管闲事。两人回房睡觉。 施主、东阳桢放心不下门中弟子,也未随行。 从衡跑不掉。他生就一副媒婆老太太模样,拉不下脸,只好跟过去察看案情。 传说中的西天王母人面兽身。做为外号,自然不是往他脸上贴金。可他也不着恼。 倒是独孤寒起了好奇心。因为这回撞上历鬼的据说是三山帮帮众。他远远地跟 在四大高手身后。 现场有一人未死,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来升客栈内共有了十五具死尸。司空 见惯强笑道:“这么死下去,房钱亏空可就大了。只惜人肉包子没人买。”他想缓 和一下气氛。 “大雨持续几天,别说人肉包子,蛆肉包子我都吃。”说话的是位华服老者, 乡巴佬模样,胖胖的身子,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肚子。秃头,前额宽大,五官紧凑。 一双无神、混浊,似乎纵欲过度的金鱼眼。他装着老于世故的腔调,举止却不大自 然。 他往众人边上一站,谁也不识得。司空见惯望向店伙。店伙微微摇头。在江湖 中混,有一事须得留心:对于不识得之人,要装作久仰大名,切切不可轻易主动打 听对方姓名。 “喂,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夏国剑问。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那半死之人怔怔自语。这位三山帮的 小人物显然心虚害怕。他大汗淋漓、唇青面白,不敢抬眼,声音颤抖。老者拍了拍 他的肩膀,缓声道:“没人乐意听你说话,我们要回去歇息。”作势欲走。 从衡等人均防着老者对那小角色下毒手,尤其在拍肩那当儿。 老者欲擒故纵的法子很灵验。小角色开始回忆。言语上的倾吐令他感到好受一 些。拥有听众,便寻回了部分自我。 ※ ※ ※ “我们十二个弟兄挤在这儿,都已为外头的吵闹惊醒。点了根蜡烛,我们留意 着门外的动静。” “迷糊中,只见一位弟兄死盯着我,靠着墙歪头滑倒。我猛然注意到打呼噜的 声音消失了。所有的弟兄都东倒西歪。此时,鬼叫声窜起。” 他说话逐渐流畅,眼睛眨动次数在减少。“当时我吓坏了。我起身寻找我自己 的尸身。一地上的人都没理会我。我深信他们都在睡觉,却禁不住地害怕。这是叫 魂,我的魂儿在夜间被人以巫术收去了。我听到鬼叫了。”他的身体在颤动,声音 富于感染力。店伙不住张望。 听到“叫魂”二字,众人心中一凛。民间传说南方有茅山道士于夜间叫魂赶尸。 如果你的名字由道士口中喊出,你便会不由自主地出门随他而去。你的魂魄已受他 控制。这是一种极为利害的黑巫术。 小角色象鬼上身的神汉一般侃侃而谈:“我脑中全是眼里的意象,耳中全是无 声的嗡鸣。屋内的烛光谋杀着黑暗。我的眼睛怕光,我见着了无数在红底上闪动的 黑点。我复活于地狱之中。” 他象刚生完一场大病。这些话语已把他的灵气、力量带走。 夏国剑对老者道:“你好象会使催眠术,真了不起。所谓的叫魂,只怕也是催 眠术在做怪吧。”他起了疑心。 “我听说只有明教中人才会波斯催眠术。老哥,你打京城来?”司空见惯终于 想起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从衡的反应也不慢,抢道: “您老莫非便是天下第一神捕胡不归胡大人。在下昆仑从衡。”司空见惯也不 甘示弱,道:“我听说过不少公案故事。名捕们微服私访。 哪儿有案件,哪儿便有他们的身影。可放眼天下,有此古风有此本事的,就胡 大人您了。请恕小店招待不周,竟未认出您来。”“我有助手,因为我不想成为故 去的传奇。悍棒,你把前院的四具尸体也放到这儿。”悍棒应声走出。他果然高瘦, 双手拎了四具尸体,步伐利索轻盈。挺胸直腰,面无表情,似是行伍出身。“对我 们来说,死者身份的确认很重要。” 悍棒放下尸体后,盯着独孤寒。独孤寒望着地上。 三山帮的小人物成了全场焦点。他似已昏了过去,但又不敢倒下。 “这案当真奇怪。老胡我一时也找不出头绪。若是以毒气杀人,却有一人未死。 这些死人脸上无痛苦之色,并未垂死挣扎。”今晚的死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未见 血、无毒症,也非气窒,看不出死因。*他研究着地毯式的尸体,道:“死因真他 妈的邪门。只惜‘钟馗’、‘蝙蝠’不在这儿。忤作活我不是内行。……他们似乎 都是自然猝死。” “我曾看到你上过茅厕来着,是去小解吧。”他的金鱼眼盯着那位三山帮小虾 米,胖脸上推挤着不怀好意的笑。 那人矢口否认:“我一直呆在房中。我说的是真话呀。” 胡不归疑虑不减。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犯。有的坚信自己的慌言,有的怀疑自 个的真话。有这种可能:此人回到房中后,见着一地尸体,受了刺激,产生幻象。 也有可能是没有意识的谎言,绝望惊怖后的梦呓。胡不归拍他肩膀时,已试出他武 功不高,反应迟钝。从他的眼神,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受了不小的惊吓。 今晚的案情端是离奇古怪。如果此人所言不虚,世上便真有鬼神。胡不归不信 邪,故而认定他撒谎了。他也象是个不老实的人。“你们不相信我?我自己也觉得 难以置信。我是在说假话,开了个头就没办法煞尾。”他有些歇斯底里。夏国剑在 冷笑。从衡、毕恭、毕敬脸色凝重。 自以为绝顶聪明的人对难以置信的话语总以为必是谎言无疑。胡不归对此有所 警惕。如果你防备某些人,你开始说假话。如果你防备所有人,那么你听不到真话。 胡不归的座右铭是:用人必疑,疑人必用。 可疑的人不可放过一个。 “说真的,我自个也觉得不对劲。我似乎没有骇极大叫。”众人一想也是。莫 非他曾昏过去,或者他有预谋有准备是个帮凶。他不象在闪烁其词,他很诚恳,却 前后矛盾地供述着。 今晚有些事儿不可思议,不可理喻。“老实说,我并未睡着。我也没躲在门后。 我忘了门是原来开着,还是鬼叫后我开门出房了。”胡不归盯着他的眼睛,徐徐道: “如非你梦游,便是凶手对你施过催眠术。只是明教一向不喜欢故弄玄虚。它懒得 搭理一片瓦、三山帮之类的地方小势力,不屑于拿你们开刀。我倒希望你在撒谎。” 那人神情并不委屈,似乎很有心事。在场众人俱在沉思。独孤寒往外走。一阵腥湿 的冷风吹来,烛光畏畏缩缩。又一声鬼叫由前院传来。雨夜荒郊孤岛,没有人打更 报平安,防火盗。恐怖与诡异趁虚而入,吆喝着兜售死亡。雨声、哭声、脚步声、 低语声匆匆住店,四处游荡。 很快便会有几个伙计过来宣告死讯,司空见惯心想。这时,一件打死他也料不 到的事情发生了。司空见惯脑中被抽出一记铁青。那三山帮小人物脸上现出极端痛 苦的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他似要拼命喊叫什么,却只略抬双臂,重摔在地。 众人可真见了鬼,呆立当场。七大高手环伺之下,仍死了这么一个重要的可疑 的小人物。从衡望着窗户,夏国剑仰头,胡不归俯身搭脉。 一直装酷,什么事都蛮不在乎的毕恭毕敬兄弟也变了脸色。伙计飞奔而来,似 乎有鬼追着他们几个。 “安爷和公子爷死了!” ※ ※ ※ 以安石、振振公子的武功,南有疯子白痴,北有九华派诸人,居然也遭了毒手。 由此看来真是闹鬼,这位小人物并未说谎?胡不归疑心他装死,点了火折子,伸手 到他的手掌心上烘炙。甫一靠上,那手微微一缩,跟着嗅到一股焦臭味,最后便不 能动弹了。胡不归长叹一声,灭火。 司空见惯见那死尸的手在动,已在捂嘴瞪眼。几个小伙计干脆就惊叫出声。高 手们张着大嘴,惟有悍棒、独孤寒平静如初。胡不归束手无策了。杏花怎会死在紧 闭密封的房间里,眼前这小子怎会突然毙命? 绝无外来袭击的可能,任何暗器都不可能来去无踪。也没有理由是慢性毒药。 那小子乃是闻听鬼叫声后乍然倒下的,未有先兆。他并未反胃呕吐。 胡不归察看死者瞳仁,眼睑。他放弃了撬开牙关,检查舌苔,用银针刺喉等尝 试。他只怀疑此人装死。悍棒取出枷具,将之锁在死者身上,顺手捏碎了它的琵琶 骨。 由于验尸工作尚未最终完成,一地的尸身得有人看着,所以胡不归决定由他本 人、从衡、夏国剑、少年剑客上前院,悍棒、毕恭、毕敬、司空见惯留守。他说道: “如果我们一窝蜂似地跑过来跑过去,等于是被凶手所调度的没头苍蝇,于事无补, 而且惹人耻笑。我们必须分头行事。但也不可不防着凶手个个击破。大家四人一组, 不要散了。 一旦有事,呼声示警。”前院到后院相距甚近,相互间容易照应。只是悍棒四 人驻防后院,能否保得一方平安? 毕恭、毕敬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一口应承。 夏国剑心中嘀咕着:这矮胖子不见得真是“式微式微,田园将芜胡不归”。存 心将我们拆散,不知是何居心。他也不开口反对。跟独孤寒在一块,让他感觉放心 不少。 夏国剑还怀疑掌柜司空是凶手内应。这司空见惯武功不弱,负责打理徽商帮浙 北事务,已在王江泾干了十多年了。 一切都过于凑巧了。狂风暴雨,交通阻塞,孤岛上聚了众多武林高手,连续发 生几起古怪诡秘的血案,死了十七条人命! 司空见惯没有理由不知道西天王母、振振公子、杏花花信、疯子白痴、胡不归、 悍棒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住店了。夏国剑这么认为。 店中还住有何方神圣?冲着师弟身上的剑谱,还是盯上了毕氏兄弟和我?司空 不知道我们三人的特殊使命。师弟们也蒙在鼓里。只有山贾会可能听说了一些风声。 江南有不少他们的耳目。 今晚之事太过离奇了。夏国剑当镖头,随镖车走南闯北三十年,什么风浪没见 过?没少在荒山野坟睡过,鬼食供品没少吃过。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可今晚他不 由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夜枭子在暗中数人的眉毛,一旦给它数清了,人也就完 了。 纵使司空见惯是内应,仍无法解释许多疑点。夏国剑总以为有人在暗中盯着自 己,不是从背后,而是面对面、眼对眼。这大宅子里有霍乱、天花、鼠疫投宿,有 各式鬼魂歇脚避雨?他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风,如此急的雨。现在想来,那便是今晚 各种不幸的先兆。 从衡看上去很累。他似乎不太情愿回到前院去参观尸体。 ※ ※ ※ 九华派众弟子都已行动起来。廊上有着黑鸦鸦的人头。夏国剑心中一宽:人多 了好办事。店中伙计安慰着房客们,劝他们各自回房歇息。 疯子左拥美姬,右抱酒坛,啧啧道:“真他妈的邪门。老子拉了美人,叫上两 个小二,端酒送菜,想请青城、少林两大高手赏脸喝酒。 大伙儿好生聊聊。” “当时安石出房道,他俩困了,明早得赶路。老子心里直骂娘,便也不理会他, 想喊上九华派轮班警戒的朋友一块喝。不料他们也不给老子面子。老子正气愤不过, 安石房门被风吹开,内中却全无动静。我凑过去一瞧,乖乖,两人皆无呼吸之声, 一动也不动。” 施主道:“白兄所言不差。在下与师弟一直未睡。白兄叩门时,在下也瞧见安 大侠了。在下素不喝酒,便拒绝了白兄好意。不料只片刻功夫,便听得一声怪叫。 叫声分明就在左近。我与白兄见安大侠房门洞开,便奔了过去。只见安大侠与平公 子衣冠整齐地躺在床上,似乎刚刚死去。房中一人也无,却开着窗户。” “一眨眼功夫连杀两位一流高手。”疯子灌口酒道,“啧啧,实在高明,简直 跟老子我一样厉害了。” 夏国剑存心考考神捕大人,道:“会不会是凶手趁安石起身开门之际,先杀了 平公子,再施暗算?” 施主、东阳桢齐齐摇头。疯子笑道:“夏总镖头,老子的武功只比你高明三分, 但对房中的动静还是了如指掌。天底下有谁有那个本事,在老子眼皮底下,在安石 老狗屁眼上,一举灭杀平振振?” 从衡一言不发。他心中狐疑,而非兔死狐悲。他在担心自个的安危。 莫非是安石、平振振暗中偷盗徽商帮的庄票雕版不成,露出形藏,反为施主、 东阳桢、疯子白痴联手杀掉? 不象,不可能。没有发现打斗痕迹。安、平的武功不会比他们三人弱多少。这 块庄票雕版非同小可,乃是杭州三槐堂与西冷印社合作的珍品。如果落入内行人手 里,寻个上好印坊,弄到绝佳的高丽纸,便可伪造出真的徽商帮各大钱庄统一庄票, 实在是无异于搞到聚宝盆、摇钱树。 据山贾会情报,徽商帮为了此次庄票统一制版,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 力,费时达两年之久。对外已公布了新庄票样式。这种各大钱庄通用的庄票一旦推 出,必会对山贾会的银号构成不小的威胁。 这块雕版上面的花纹并不很复杂,却有立体的感觉。印在纸上,图形似乎要破 壁而出。更绝的是,雕版正面绝计看不出丁点木质纹理,没有色彩上的明暗变化。 工匠们巧妙地利用冲刻花纹、字样,掩住了其纹路色斑。据说,用这块雕版印出的 庄票图形异常清晰,色彩效果极佳。 从衡三人南下的使命便是借代表本门派为李者也祝寿的名义,明偷暗抢搞到雕 版。山贾会想得到其中的制版技术,想让徽商帮后延推出新版庄票的时间,好在争 竞中取得主动。 从衡想:夏国剑等人必定猜知我之使命,心中正在幸灾乐祸。西天王母心里打 着主意,脸上总带着微笑。他认为剑道最高境界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即 “口蜜腹剑”是也。 ※ ※ ※ “胡大人,我怀疑平振振早就死了。安石要么是同谋,要么在他开门见疯子时, 神智已为人所制。”夏国剑道。 疯子冷笑道:“傻蛋!老子听他说话很有分寸,目光炯炯,可不象是个猪油蒙 心之人。如果他是同谋,杀掉平振振于他有何好处,结果他不是也死了么?安石这 个人好大喜功,很爱面子,却也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不象某些人,自命不凡,眼 高手低,实则卑劣无耻。”言语中尽是讥讽。 在从衡听来,两人象是在演对台戏,一唱一和,更觉可疑。 胡不归道:“如果安石是同谋,平振振死在他开门之前,则见到疯子时脸上神 情必然有异。因为疯子是冷不防过去敲门的。”他转向施主,问道:“从敲门到开 门,隔的时间长么?” 施主与东阳桢齐齐摇头。 夏国剑并不甘心,道:“我看过《洗冤集录》,知晓一些验尸常识。 冒昧问一句,胡大人,您验尸结果如何?” 胡不归起身,尤如一头猪双蹄直立。他的手短胖浑圆,他的嘴比猪鼻小巧,象 它的肚脐眼。从衡心中暗笑。 疯子盯上了独孤寒,打量着他,一如方才悍棒暗中所为。 施湛露不顾母亲劝阻,站在一边观看。但只有疯子怀中的美姬瞧着她的容颜出 神。孤寒也在楼上,背向大伙,似乎也在沉思。 她觉得今晚一切都很不寻常。这种氛围常见于传奇、神话中。自己肯定要涉身 进入,成为一个角色,发生一系列由不得自己的故事。她不善于侦寻原由,不喜欢 消极等待。她感到心神不宁的激动。 胡不归道:“由现场情形来看,不存在剧斗可能。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二 人身上不见伤痕,死因不明。尸身温度较高,可证明他们刚死去不久。”这两具尸 体生前确实是安石与平振振。 “胡大人,能请您回答一个问题么?您南下江浙有何公干?” “无可奉告。不过,可以告诉诸位,与近来江南几宗大案有关。这些案子很复 杂,头绪很乱,案情目前尚不明朗,有待追查。但我及我那些大智大勇的同僚们很 有信心。保境安民是我等……。” 夏国剑又问:“在下听说,死亡时间稍长,尸体上会出现尸斑。” “准确地说,在死者死后二至四个时辰内出现皮下浅紫色斑块。你们与平、安 二人分手至今尚不足一个时辰。” 他似乎有意卖弄,从衡想,口中却道:“这就是了。我们得相信专家的推断。 能做到在数招内无声无息地杀掉平、安二人,我想也不是没有这等人物。”他顿了 顿,神秘地道:“东岳帝君,鬼帝沈魂!他有十年未在武林中露面了,武功真不知 有多高。幸好在下与胡大人在一块。” 疯子道:“沈魂是东岳帝君,你从衡是西天王母,不会比他逊色多少。” 胡不归脸色肃穆。他知道不会是沈魂。这邪派第一高手极为自负,不屑于装神 弄鬼。明教的嫌疑也很小。他告诫自己不要轻视这些人的看法,不要凭空地捏造出 罪犯来。有这么一种可能:今晚的凶手不是人,而是动物。 衙门公人都偏执地自认为是,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谓的神捕却往往疑 心太重。他们不相信自杀,自然死亡,以及非人力因素。 不要把问题复杂化,静观待变。死的人越多,对方的马脚越有可能露出。胡不 归不在乎几条人命。他干捕快是出于对猫捉老鼠游戏的兴趣,喜欢绷紧神经的生活, 舍不得那种八面威风的感觉。 ※ ※ ※ 独孤寒看够了,转身正待下楼。疯子道:“你叫独孤寒?” “老子听说你剑法相当了得,不由技痒,咱俩比划比划。” 孤寒正想着事儿,不开腔。他曾暗地里飞快地多看了施湛露一眼,觉得这小姑 娘怪怪的。她神色自如,面容俏丽,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居然令他有丁点儿心慌 意乱。双瞳翦水,梨窝轻现,肌肤胜雪,身形袅娜,风姿如仙,孤寒强烈地感受到 了她的美艳。当然,他没有动心。 可他留心到这个漂亮得连小谢都把芳名挂在嘴上的少女居然瞧着自己,也觉得 有些异样了。她在沉思,有些忧郁。他在想,这个施湛露居然不害怕。 独孤寒不似岑寂。岑寂有时会感到男女亲热时的神情、举止粗俗、轻浮,会厌 恶、鄙视。孤寒没机会接受儒家礼教的熏陶。他也不似小谢,只肯追逐不谈婚嫁。 小谢的逻辑是:爱人即是情人,情人即是女性朋友,朋友不妨多一点,不妨一些日 子不见面。独孤寒不如周乐成熟,不比尉迟杯的彻底绝弃。 不知为何,他非常不乐意在她眼前,在她逼视之下比划武功。针芒在背! 疯子不与人商量。他的面子长在别人脸上。所以他推开美姬,摔下酒坛,扑向 独孤寒。瞬间,他身形变幻三次,步法四进一退,双手连击十次,踢出二踢脚,总 共使了四个半招。灯光下,疯子成了神汉,如历鬼附身。 这些招数都不是虚招,都大有来历,但在场众人谁也认不全。 独孤寒退步下梯。背身后踏二级阶,长剑平举。疯子停手,道:“下楼化劲, 屈身躲拳,长剑克腿。好,难为你想得出来。” 疯子一拳冲着剑尖击出,整个身子似乎正要跃下楼去,其势不可挡。 他打起架来,脑子不太正常,先求送命再求拼命。对手因而觉得他疯了,没有 性命,划不来与他一般见识,更不敢拼命。比武之前已然心虚。抱着犯不着理会他, 犯不着惹他的心理,再看到他龇牙裂嘴,嗬嗬吼叫,双眼闪动炽热的野性光芒,许 多人无心应战,斗志尽失。 孤寒右肋有伤。他比武时从不拼命。他向以理智著称。 他撩剑,侧头,起步拾阶。 眼看着两人便要一块儿滚下楼去,疯子悬崖勒马。他看到了孤寒古怪的上楼姿 式。原本孤寒右脚在上,左脚在下,登楼时照理应该先抬左脚,可他迈出的是右脚。 “高明,果然高明。老子自信能击败烟水程何限与风雨任平生两人中的一个, 却无法应付那两只老狐狸的联手进攻。老子不相信你能够做到。如今老子服了。” “你破解了我的‘羚羊挂角,饿虎扑食’。老子这记马步冲拳有把握打飞你手 中长剑,只是老子仍免不了有开肠破肚之虞。”大凡抵角拼力,重心总得低下。孤 寒迈出右脚后,整个身子矮下,重心极低。受内力激荡,飞出的长剑会迎上自行撞 下的疯子。 “你是唯一当我是疯子,却又丝毫不以为意的高手。只有白痴才不会欺软怕硬, 老子有些怕你了。” 孤寒下楼。此所谓,不战而屈敌之兵。 ※ ※ ※ 胡不归对伙计们道:“去司空掌柜那儿,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并让他们过来。” 他又道:“凶手躲在暗处,却有着强烈的表现欲,喜欢故弄玄虚。他不屑于杀不懂 武功的平民。此外,杀人意图不明。主要由窗户出入。” “他大概不会是冲我一人而来。诸位只怕也有怀璧之罪。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杀 人成性的恶魔。希望大家摈除成见,同舟共济。”五大门派的弟子向来没有吃公门 饭的,不愿轻易开罪黑道上的朋友。各派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据我估计,凶手只有一个。死者都是死在房中。他们之间没有明显的连系。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他们皆为会家子。” 远处传来脚步声,那几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来,身上均已淋湿,手中所提之灯 笼不知落在哪了。“胡……胡大人……大事不好。我们掌柜……他们四人全死了。” 这回尚未听到一声鬼叫。 “胡说,司空见惯刚刚来过这儿。你们几人是否想骗我上当,好在途中下毒手?” 胡不归斥道。 伙计们更是魂飞天外,七嘴八舌地辨白。有一人道,可能是小的吓坏了,看花 了眼。从衡笑着安慰他们,胡大人仅是在验证消息真假罢了。果然,胡不归点点头, 走下楼,对着独孤寒道:“小兄弟,咱俩走一趟,如何?” 施湛露忍不住道:“娘,咱们摆明了拿对方没办法,验尸也是白搭。 力量一分散,危险可就大了。可不要让敌人个个击破。” 夏国剑、从衡等人惊魂未定,已不愿随胡不归涉险。他们在想:凶手能够轻而 易举地干掉司空见惯四人,手段何等厉害,说不得真是山魈历鬼;这个胡不归也不 见得有何本事,划不来陪他送死。从衡更以为胡不归不是善类,故意将司空见惯等 人丢在后院,分散己方力量;现在又想害独孤寒了。但他嘴上很严,一声不吭。 胡不归回头瞧了施湛露一眼,脸上居然有了笑容。夏国剑道:“胡大人,干脆 让下人去把尸体扛回来得了。犯不着冒险。” ※ ※ ※ 胡不归与独孤寒二人不带灯笼,也不秉烛,走上抄手廊。胡不归道: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你比他们有勇气。”九华派三人分不开身,疯子谁 的帐也不买,从衡只求自保。 “刚才我在怀疑司空见惯。让他们四人留在后院,好引诱凶手去攻击他们。悍 棒最经打了,又已领会了我的意思。毕恭、毕敬兄弟武功均在夏国剑之上,又出身 于绿林,做事以稳重、审慎、果敢著称,居然也难逃此劫。喂,你会不会觉得我很 面?堂堂的刑部侍郎,第一神捕,竟会束手无策。……其实天底下有一半以上的凶 杀案无法侦破。”黑暗中看不见夜的眼,雨声在逃避什么。 “你害怕么?独孤寒。”凶手的本事似是人力所不能及。 “我身即我敌,外物非所虞。因为我不会害怕,所以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令我信 神信鬼。” 胡不归一笑。与这少年在一块,确实让人勇气倍增。两人回到先前三山帮众所 住的屋子外头。尸体横七竖八,一个灯笼兀自燃烧,想是伙计们慌乱时扔下的。另 一个灯笼吊在房门口,却是原先便有之物。 独孤寒觉得鼻子很痒,不打个喷嚏,极不舒服,忙道:“速退,灯笼有毒。” 两人后掠数丈,立在天井之中。胡不归运气,未觉不适,道:“你如何知晓灯笼中 有毒。我未曾闻到任何异味。” “我以前住的地方,空气格外清新。来到中原后,先是鼻、喉不太适应,如今 好多了。方才似有什么东西混在空中,要钻入鼻道。那绝非燃烧的味道。”独孤寒 在心中答道。 胡不归面对过无数死不开口的人犯,也习惯了。他扬手打灭灯笼中的蜡烛,屏 气走过去,取出红烛,仔细端详。“不对,这根蜡烛无毒,烛芯亦是普通棉绒线。” 他自言自语:“再不,便是这个坏了的灯笼有毒。”这个少年话不多,可每句 话都令人觉得不可不信。最后,胡不归提起吊挂在墙上的灯笼罩,探头细瞧好一阵 子,道:“好家伙,把毒粉调湿涂在灯笼罩内壁。待烛火将它烘干,毒气便开始无 色无味地散发出来,慢慢地催命。这一手真他妈的狠。咱们没赶上趟,它快用光了。” “估计这种毒的毒性极大,发作快,人们不易察觉。当感到头晕时,已吸入足 量毒气,说不出话来,脑子开始迷糊,随即倒地身亡。幸好这会儿毒粉将尽未尽, 幸好我老胡拉了你一块来,否则如此完美,如此霸道的下毒手法,咱们要么没法识 破,要么得再赔上两条命。” ※ ※ ※ 他精神为之一振,蹲到地上察看尸体。“我有个相熟的朋友叫周乐。 他不但人比我机敏,而且耳朵极灵。只惜他不愿受官府约束,不当捕快了。” “他们四人皆死于毒气,死因很明显,怪不得未听到鬼叫。瞳孔缩小,双唇略 略发黑,脸上有病态的红晕,作痛苦状。方才走在路上,我真希望司空见惯的尸身 不见了,那样倒省事多了。” 司空可以装死,然后利用地上燃烧着的灯笼焚尸,造成身死尸毁的假象。 地上的司空见惯乃是不折不扣的、如假包换的客栈掌柜,身子温热,也属于中 毒症状。胡不归暗中曾在他背后衣角上做了个记号,以防掉包。在检查他的尸体时, 竟是分外的细致,有如在鉴定古董。 “我有个预感,凶手就要跳出来了。你见过泼墨作画么?一大堆浓墨中总要透 气,留些亮点,不然便是一幅败笔之作。”今晚再恐怖不过了,气氛一直很沉闷。 许多房客不敢睡觉,不敢说话,不敢出门。 “方才咱俩要来这儿时,你注意到没有。夏国剑对毕氏兄弟的尸体较为关心, 建议由伙计们将尸体抬回去。他似乎已准备抬脚随咱俩一块来了,却又有什么顾忌 似的。” “夏国剑、毕氏兄弟、安石、从衡、平振振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他们不 会那么凑巧在此地碰上。徽商帮究竟有什么宝贝,需要三大高手一路护卫? 一双金鱼眼死盯着毕恭、毕敬的尸体。“会藏在哪呢?鞋底?太俗了。”胡不 归在“摸骨”搜身。上三路一无所获,最后还是脱了那四只鞋子。只听他一声低低 的欢呼,道:“马脚露出来了。” 四只鞋子里面均是空无一物! 五、朦胧 “不隔”胜于“隔”,王静安先生如是说。可先生曾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亦可称佳句。由是观之,看腻了“真”,“善”即是美。 “咱们的对手当真厉害,徽商帮的东西已落到他的手中。这两双鞋样式相同, 大小一致,可有一双稍有异味。不留心还真瞧不出破绽。” 男人的鞋,除非新买的、新纳的,否则不可能无异味。 胡不归与独孤寒心里都很纳闷:什么东西可藏入鞋中,又贵重非常,以至于凶 手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换鞋。凶手若是只冲着那东西而来,便没有必要乱杀无辜。也 许他只是顺手牵羊而已。 “凶手似乎不急于对付我。他要把对老天爷的怒火怨气化成一肚子坏水,用来 戏弄咱们这些上天的造物。”胡不归自我解嘲。 有种人认为生命不但没有意义,而且本身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独孤寒盯着散落在地上的客栈来客登记本。由上面说不得可以发现一些线索。 胡不归翻看着,一目一页。“店里居然还住了位会说官话的乌斯藏高僧,叫做素扎 巴,宁玛红教大师,甘孜的噶陀寺堪布,乌斯藏第一高手。” 独孤寒一脸茫然。他没听说过此人,虽说他也来自于乌斯藏。 胡不归道:“虽说这位素扎巴在中原不为人知,但司空见惯不可能不留意到他。 据说只要会讲藏语,就不可能不提到素扎巴。”独孤寒不会讲藏语。他只一心习武, 从小便无先入为主的武林高手的形象,不会去模仿争竞。 “我了解司空大掌柜的底细。从前,他也是个出风头的人物。”簿本中随意地 夹了张撕下来的历书。“丙子年七月初六,宜嫁娶、出行、放水、移民,忌交易、 动土、行丧、安葬。” 胡不归骂道:“狗屁不通,宜放水、忌行丧!这他妈的不象今日之历书。” “今日七月初七。”此时午夜已过,孤寒道。 今日乞巧,七七之夕牛郎织女相会。瞧这大雨下的,河汉坠地,鹊桥受淹,会 有尾生之信么? 本日七赤。每日相煞,冲牛二十四岁煞西。每日胎神占门厕外正东。 吉凶神方位,喜神正北,鹤神正东,吉门正东。 胡不归眼睛一亮。他扔掉手中历纸,道:“你知道吴中人最迷信什么?”他面 有笑意。 “五通神。江湖中也有这样的五个人。”胡不归自答,“和合二大仙,三尸五 通神。他们十人乃是邪派黑道中仅次于鬼帝沈魂的最最拔尖的高手。”五通神又称 五显神,吴中人知其为邪神,又不晓得其来历,却非常敬畏他们。 和合二大仙行迹见于江北,指“太白金星”与“白胖子”。三尸即青姑、白姑、 血姑。五通神包括凌迟、丁令威、哭夜郎、七巧唐图、迷神引。 “幸好他们向来分成三股势力,没有联合起来。三尸很少在江湖中走动。和合 二大仙当年得罪了武当派,杀了几个武当弟子。当时的武当掌门冷苔道长与世尘大 师并称武林泰山北斗,剑术通神,尚且奈何不了他俩。” “凌迟是落第秀才,以算命、看风水为业,外号‘人不人,鬼不鬼,半仙凌迟’。 他的心理有些变态,喜好折磨人至死。似乎还热衷于历书,经常装神弄鬼。凌迟多 智。有鸟有鸟丁令威轻功高明。哭夜郎心狠手辣,武功最高。七巧唐图心眼多,是 唐门叛徒。迷神引,名即唤引,长于各种下三滥的鬼伎俩,为天下第一采花大盗。 后面这二人刚刚由京城刑部大狱中逃脱,按行程算,很有可能已到江南。”所以, 胡不归出现在这儿? “我们不杀唐图、迷神引,五通神便不出江湖,不杀无辜。嘿,如今他们出来 了,磨刀霍霍向猪羊!从前抓他二人,可谓是机缘凑巧,今后不易得手了。丁令威、 哭夜郎、凌迟三人的真面目谁也没见过。”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簿上所记素扎巴的房间。红教大师孤身到江南有何贵干呢? 藏传佛教与中土佛教很少来往。胡不归想不出江浙一带,运河左近有什么寺院与红 教有关。浙江有天台宗。禅宗在姑苏备受欢迎。庐山东林寺有南朝慧远大师传下的 般若宗。 两人尚未及敲门,门已开。一红衣红帽,满面红光的老藏僧合什而出。 ※ ※ ※ 胡不归行礼道:“素扎巴佛爷,下官是中土刑部左侍郎,敢问佛爷欲往何处, 需要下官帮忙么?” 佛教弟子不行俗礼。素扎巴估计没搞懂侍郎是多大的官,也不客气,粗声粗气 地说道:“我去九华山化城寺。”胡不归一怔,敢情他走错道了。“我没有走错路。 我是坐船来的。佛祖让我在这儿碰见九华门下弟子。”素扎巴径自往外走。 “你如何打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们一来,我的房间便得腾出让与他们住。我如何不知?”素扎巴官话讲得 不错。由于汉语难学,会讲官话的番僧多半很聪明。“曹之其居士曾跟我夸口他的 《维摩诘经变禅机悟剑谱》。他说他的剑谱必会享誉江湖,名垂千古。二位居士听 说过这本剑谱么?……没有?我得向他的徒孙们要过来瞧瞧。你俩也可开开眼界。” “咱们这就过去。今天一大早我便已睡意全无。此刻不找上门去,说不得那帮 九华弟子要被超度上西天了。” 看得出这位大师武功不弱,却不知他是否真的是素扎巴。中原流传的公案故事 中,和尚多数不干好事,奸淫拐卖妇女,抢劫偷盗,无恶不作。胡不归不这么认为。 在他的印象中,乌斯藏的和尚较怪,人倒是很老实。天竺来的和尚更令人佩服,个 个都是佛经“嚼饭”家(翻译)。他有种直觉: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吐蕃有过多 次论辩舌战,中土只怕也得有番较量。 “我应该不是眼前这位素扎巴的对手。”胡不归想。 胡不归见这藏僧哪里都象素扎巴,但他与疯子白痴一样,出现得太过突兀了。 好象从地下冒出似的。但胡不归不认为他会是凶手,凭直觉。九华派带着剑谱,有 怀璧之罪,至今却尚无一人出事。这是为何? 胡不归想不出《悟剑谱》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在他想来,九华派的剑法已经够 多了、够好了。素扎巴何以认定这帮九华弟子身上带有剑谱? ※ ※ ※ 施谌露有点困了,七月初七,七夕乞巧,赶不到那繁华热闹、天堂一般的姑苏 了。恶鬼也愿意在这一天积点阴德。那历叫之声似乎不会再出现了。 佛祖(佛祖是佛爷之父?中国人之人伦五常体现得淋漓尽致。)释迦牟尼还是 王子时,看到宫女们睡相之丑陋而下定决心出家。是否有些不可理喻?释尊的行为 自然异于常人。 另一说与婆罗门有关:王子出城东,遇老人而悲;出城南遇病人,城西遇死人。 他失去了昔日的欢乐,知晓世上有如此之多的痛苦。他出城北,遇见个出家人无忧 无痛,故而决心修行。 东南西北这四个人均是天神净居天所变。施湛露的小女儿心思在想,昨日一天 的变故是否是神明在度我?……佛祖的故事告诉我们,境遇可以在瞬间让人改变主 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对于那句名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施湛露有些不以为然。 牛郎织女乃是不死神仙,自然可以“两情长久”。再者,这句诗有为当权者辩解的 味道,否定了牛郎与织女先前男耕女织的恩爱生活。她想,女诗人决计不会写出这 种矫情的诗。 我能在葡萄架下听到来自上天的福音么?她心中九转回肠。 中原汉人中有许多没有宗教信仰。他们信天,信命运,信名教:道德、伦理。 施湛露什么也不信,敬苍天,敬名教,骨子里头喜欢郭象的《庄子注》,喜欢新道 家的魏晋风流。 有情无累乃圣人,新道家都是性情中人,至情之人。 施湛露不畏名教,不信运命。她是如此的大胆、自由。 施主看着未睡的夫人,觉得她很美,很贤淑,(这是当年施主不剃发出家的主 要缘故。)却有些陌生。正如牛郎第一次听到他的老牛说人话。 施夫人却在想着女儿的将来。她感觉到了女儿举止神态上的怪异。应该嫁回姑 苏,许个好人家。夫家不会武功是不可能的。但我坚决不同意她依旧嫁给九华同门。 女儿她也是如此心高气傲,一如当年的我……。 施湛露在想,武功有助于我独立意识的形成,可以提高女子的地位。 找个打不过我的老公着实可笑。 ※ ※ ※ 夏国剑、东阳桢、施主听说这藏僧要瞧瞧剑谱时,脸色全变了。他们先入为主 地抱有戒心。斧头丢了,自然怀疑是邻人偷了。 藏传佛教与禅宗有一点相似。其密宗也讲究不着文字,师徒心传。佛教的经典 向来公开刊行。当然,武功是末技,没必要刊行。但中原武林有多少悲壮的故事便 是围绕着武学秘籍展开的,一如国外之冒险探宝。各大门派帮大打出手,武功因而 大大提高。 这样很好,说明了有冲突才会有进步的道理。写秘籍的天才不意公开他的著作, 原因有二:一、他自私,只想传给自己的后人;二、他不想让坏人练习绝世武功。 他没有错。(我是学经济的。经济学认为人是理性,说得难听点,人是自私的。) 抢秘籍的人则尊重知识,爱护前人的文明成果,追求进步。象这种对知识求之若渴 的人自然也没有错。 可惜此非信史。真实的历史中,秘籍的作用没那么大。武林高手们也不会如此 热衷于你死我活的拼抢。许多武功是写不进册子的(好多高手不识字)。但要让写 出来的武侠故事书象秘籍一样受人欢迎,武林重宝与美人似乎不可或缺。 游侠的“游”字是游离的意思。在这本书里没有自始自终的秘籍、宝藏、仇杀, 没有传统小说中的线索。但仍有冲突(矛盾),以冲突刻划人物形象。看似游离, 只因为实际人生真的传记原本便是零散的。 从衡是个聪明人。他不理会什么剑谱。纵使得到了,保住了,也不知猴年马月 方能练成;练成后也没人真正认为你行,而是夸秘籍来着。 他冷眼旁观,特地与众人都拉了一定距离。 夏国剑不是很关心剑谱安危。他只问道:“胡大人,毕氏兄弟……。” “死了。” “我的意思是……,其实也没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他担心着雕版,却又不 好开口打听。自己一人过去查探,又着实害怕。 素扎巴道:“你们跟我打架。如果都打不过,就交出剑谱。”他二话不说,已 摆开架式。 ※ ※ ※ 素扎巴,二十四岁起游历乌斯藏、尼泊尔、不丹、天竺,凡大寺院八十七处, 或参详佛法,或切磋武功,有大智大勇之名。后遁入雪山修心悟空。二十六年前下 山,自称显密兼修,尤精密法,身具无上武功,譬如自天感得轮宝,飞行空中所向 无敌。(转法轮乃是对宣说佛法的比喻,即佛法无敌。) 当时花教势力很大,教中高手云集萨迦寺。素扎巴于雪天代表红教孤身拜寺, 口诵密咒,身结手印,大败四大八小护法,破金刚伏魔大阵,慑服群僧。事毕,其 光头顶上些微积雪竟未及化去。 曹之其佩服他的武功,曾西行拜会。两人先谈佛法,再切磋武功。比试结果谁 也不知,大概是不分胜负。但据说剑圣曹之其身上没有带剑,只使了“三法印”与 “青阳莲花掌”。 所以,素扎巴曰:“和尚修心,不分别心。悟空,灵台明净,然不足除一切见。 余执拗刻意之心非空。余之武功如转轮有质有形,虽可无敌,却不如佛之光轮,战 必胜。”从此不出寺门。今日突然来到中原,想是武功大成,有恃无恐。 素扎巴不理会辈份。他有句名言:排辈份,不如讲轮回;讲轮回,不如讲涅盘。 前世今生,比较年龄没有多大意思。 九华派三位大侠无心与之交手,可无法不理会他的叫阵。东阳桢下楼。“喂, 你不必下来。你打不过我的。” 东阳桢加快脚步。“你并未发火,却很在意我的言语。经不过激将,过于冲动, 枉为曹之其徒孙。为何不可由我上楼?为何要与一位轻视自己的人比武?” 东阳桢心头一震,师祖也曾跟他说过类似话语。施湛露却想,下不下楼有何区 别,胜负成败有何干系。他如此张狂,枉为佛爷。 夏国剑着实不愿多树强敌,道:“大师,你既与师祖相熟,便是我们的长辈了。 晚辈不才,不敢与大师交手。更何况,昨晚此处闹鬼,害死了不少武林同道。强敌 旁伺,晚辈哪还有闲思余暇?”不愧是大镖头,他的口才在同门中相当突出。他有 意提到昨晚之事,希望能引起素扎巴的兴趣,多一个帮手,多一条生路。 素扎巴张口大笑,脸上尽是不屑的神情。独孤寒抢至前头,一剑疾迅刺出。 ※ ※ ※ 胡不归见素扎巴言行举止,心中更不怀疑他是凶手。只是不明白这番僧如何知 道《悟剑谱》便在东阳桢等人身上。他不使剑,也不象是个见猎心喜、拾人牙慧之 人。以他现在的武功,纵曹之其复生,亦未必能胜。要《悟剑谱》何用?莫非抢谱 仅是借口,意在折辱九华派? 素扎巴信手出掌,道:“你要替他们出头?你很有斗志。我少时最喜辩论,很 是好强……。” “你输了,他死了。这便是你所说的好强?”独孤寒沉声道。 素扎巴不语,脸色如常,掌力却加大。灯笼里烛影摇红,两人衣裳皆已鼓起。 一般而言,人们年纪大了,内力都会衰退。他们的内功修为可能会老来成精, 但却无法全部发诸于外变成拳掌上的力量。老人们的内功一半得用于苛延残喘、维 持生命活力,只剩另一半可用于对敌。老人们面对这种残酷的事实,为了保住自己 的生命与地位,只好编造了一个童话:内力等于内功,老年人的内力最是雄厚。由 于每个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再加上中华民族尊老的优秀传统,武林接受了这个美丽 的、冬天的童话。 素扎巴面容显老,年龄不到六十岁。他的内力委实惊人,可成为那则童话的例 证。双掌如大铁锤般笨拙地横扫直砸,带起的劈空之声令人想到昨日百年难遇的台 风。若非厅堂甚大,只怕要柱倒楼塌。 这便是乌斯藏的绝艺“龙象般若功”了。它与明教的“大象无形掌”一样掌力 雄浑,有中土汉唐气象。所不同者是:它不工无巧,声威浩大;而大象无形掌如雪 象涉河,古朴凝滞,不可捉摸。 此刻场外所有人都信了他便是那乌斯藏第一高手素扎巴。 独孤寒不敢退一步,因为一退便不可收拾。他使千斤坠,出剑尤如逆水撑篙, 插在河水深处,借力前行。他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了,一脸弊得通红,呼吸困难,心 跳急促。 素扎巴双掌递不到他身上,甚至不敢挨近利剑。但比试已分出了高下。独孤寒 有余力逃生,却无法勉力支撑下去了。素扎巴的掌力如雪崩阵阵,势不可缓;又如 脉息汩汩,平和无衰绝之象,似乎可以掩埋一切,窒息一切。 独孤寒往斜地里一闪,右脚前踏,长剑强行挺入,抖手间刺出四剑。 他有意将步法加快,剑招加速,展开抢攻,将局面搞乱,令素扎巴无法肆无忌 惮地发挥掌力。这个策略立马见效。独孤寒满场游走、穿插;素扎巴反应较慢,转 身不易,优势逐渐丧失。 激战中,独孤寒使一记妙招,长剑脱颖,迅如奔雷地射出。长剑瞬间近身,素 扎巴不及躲闪、格架,当下赶忙回掌,遥遥抓向独寒持剑的手腕。左肩的空门仍未 填上。 在将要得手的那一刻,独孤寒的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长剑已刺着肌 肤。这时,奇峰突起,疏枝旁出,大和尚的手掌骤地变长,肘关节在本无可能的角 度一折,手掌拍向剑身。这一掌拍实了,长剑脱手。 东阳桢忍不住脱口叫道:“天竺瑜珈功!” 对于独孤寒而言,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意外,令他手足无措。他的防 守功夫天下一品。他分明听到了一声关节脱臼的轻响,却来不及防备。 ※ ※ ※ 长剑直直荡开后,如落叶般下坠。可是叶落归根,独孤寒滑步,右手一捞,竟 又已持剑在手。素扎巴罢手不攻,赞道:“你的武功很好。 我要使兵器了。” 他身上似乎未藏有什么东西,用什么兵器?独孤寒内力消耗较多,腋下有冷汗 顺着皮肤缓慢流下,有几丝寒意。 “我的兵器叫‘光轮刀’,你小心接着。”但见素扎巴念了句真言,双手合印, 搓磨一会,立掌如刀连环劈出。只听得破空历响,不绝于耳。 素扎巴四十岁上练成藏北一无名寺院的镇寺之宝“火焰刀”。他糅入密宗大手 印,克服火焰刀纯靠内劲,招式呆滞之弊。要知道火焰刀对内力要求太高,气息周 转不灵,象那连珠弩箭,谈不上招式变化。素扎巴将自己新创的武功唤作“光轮刀”, 取义它如光可及远,似轮可连环击出,是平生最为得意的武功。 厅堂中顿时刀气纵横。这刀气薄如蝉翼,集力攻一处,又快又准,有式无形, 端是厉害。独孤寒只能躲闪。这回他后掠丈余,一改先前寸土必争的作风。刀气攻 出二丈,已是强弩之末。 素扎巴不料他会即刻退缩,一触即溃,只得迈步从头越。年纪大了,提纵之术 差强人意,素扎巴无法如影附形地追上独孤寒。 然而,独孤寒只是靠后掠助跑借力,双足一点,又和身向前扑来。他是在以退 为进,还是飞蛾扑火?在场的观众看得明白,都替他捏了把冷汗。只要素扎巴祭起 光轮刀,身在半空的独孤寒不好躲闪,难免受伤。 素扎巴再次住手,神情古怪。独孤寒安然落地。 胡不归看不明白了。 素扎巴道:“方才我完全可以伤你。” 孤寒点头。 “你右肋有伤,胜之不武。”素扎巴从小自视极高,无论是佛理,还是武功、 口舌论辩,皆要高出同辈一截。因此,难免自负。象他这种绝顶聪明之人,明知自 负有害,又绝不肯正视自身之自负,依然是一身傲气。他在十多年前未能战胜曹之 其,心中极为不服,争竞之心日盛。 独孤寒出剑后,开口说出的那句话令素扎巴心中翻腾不已。先是忿然,再而羞 愧,继而大彻大悟,直似中土禅宗所谓的棒喝。人人心中自有佛性,却敝而不明。 故,顿悟可成佛。 店里只闻雨声。众人认定是素扎巴手下留情了。 素扎巴道:“要对付我的光轮刀,除非内力胜过我,否则便只剩下一条路可勉 力一试了。曹之其与你都采取了先退后进的法子。方才我见当年故事重演,震惊之 下,自然无心应战。” ※ ※ ※ 原来,素扎巴为了胜过曹之其,贪功冒进,决心练成全部十三层的龙象般若功。 可是,早先他练完第九层神功时,已极为吃力,难以为续。历史上鲜有人可练至十 层以上,素扎巴只知道有五人。其中两人练成第十一层神功后,心力衰竭而死。另 外三人只会第十层神功。 没有足够的内力修为,勉力支撑,难免油尽灯枯。可是反过来说,你不练神功, 内力又如何会强? 况且,第九层以上的神功,纵是当年写书、续书的几位武学大宗师也不会使, 仅是凭空造出,可能是人力所不逮也。素扎巴自忖智慧、内功、佛学不可能比前人 高过多少,有生之年只怕难于独立修成第十层神功。 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于:生命是有限的,生命是不可重复的,故而生命之于自然 是虚无的。 素扎巴想出了一个取巧的点子。乌斯藏佛教徒中流传着一种武功,叫“无上拙 火空”,能控制脉息、真气、意念。内力可在同门数人之间融汇贯通,合力击出。 素扎巴召集了几名大弟子,借助这无上拙火空,修习龙象般若功。他得了这么多人 的辅助,内力大增,故而跌跌撞撞、勉勉强强练成第十一层神功。 依此法子练功极其凶险。别人的内力总不如自己的宛转如意。素扎巴心中有数, 再练下去,只怕大伙儿会一道走火入魔。 他这法子,蒙童以冲龄背书诵读即与之相类。四书五经一古脑儿囫囵吞了,真 知大义却是领会不得。待年纪大了,诵背渐差,理解渐强,功课水到渠成。 素扎巴的第十一层龙象般若功得打些折扣。内力博大,但不精深;高明,却不 自然;真气偶而不听使唤,不甚连贯。各式“光轮刀”之间有空门。 当初,素扎巴与曹之其对敌时,曹之其看出他的光轮刀消耗内力太大,所以假 退谋进,乘隙一击。如今的素扎巴已非当年吴下阿蒙,可历史竟惊人的相似。他的 光轮刀早已更上层楼,威力大增,可老毛病并未根除,仍无法做到绵密无隙。 独孤寒仅是看出他的破绽而已,无法击败他。但素扎巴得知曹之其死去十年了, 心中的失望程度不亚于当年战败。 更有甚者,他发觉自己多年苦练的神功也不见得能胜过曹之其,心神大乱。曹 之其仍然活在他心中,摆脱不了。 譬如,你寒窗苦读大半辈子,待要赶考时,科举取消了。跟着你又发现八股文 根本没用,科举应该取消。第一次,你的前途给否定了。第二回,你的过去、现在 俱已抹杀,你靠什么讨口饭吃? ※ ※ ※ 佛经上有许多故事,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可断定它们本来便是假的。 但道理是真的。你并不会嫌恶它们。例如有一则讲到,五百只蝙蝠于一大树上 听佛诵经,路人点火误着树。蝙蝠不愿离去,俱焚身化灰烬,遂成五百罗汉。 素扎巴的转变似乎也不可理喻。可老子说,道只能是常人见了大笑的东西。素 扎巴多年佛理积学,自有那个悟性。他想:世人之信佛者多矣,知佛者无几,知佛 而能信佛者,不知道有谁。我佛怜世人忧苦,故而愚之。蝙蝠的可喜在于其化罗汉, 可爱在于其痴,可用在于其假,可惑在于其感人。 他不信地狱,不信来生,因而否认了佛性,专心于武学之道。他做不到六根清 净。六根清净则无我无佛。 素扎巴现下也未悟得什么,只是心里格外轻松,丢了包袱。信佛而不知佛,知 佛则不信佛,再到不执于信佛,素扎巴经历了这三种境界。 他走向客栈大门。 胡不归喊道:“大师,你上哪呢?外面很危险。”肯定有人故意将九华派弟子 送剑谱北上的消息透露给素扎巴,将他引来王江泾凑热闹,好混水摸鱼从中渔利。 胡不归想向素扎巴问个清楚。 危险在里边。素扎巴答道。他心中渴望活着,却也不害怕死。我没有脸面呆在 店里。他想。皮囊要得,脸面丢不得。我不仅没脸面见那少年,也没脸面见……。 我曾在他面前夸口…… ※ ※ ※ 危险在里面。夏国剑将自己的真实使命瞒着两位师弟,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 能蒙就蒙。“从来陌生最亲切”,遇人只说三分话,事不关己莫出头。夏国剑花了 四十年学剑,很少使上;甫出江湖四个月学会的生存真义,一直用到现在,无时不 武装着自己。 他犹豫着该不该唤伙计去搬尸身。凶手知道内情么?疯子、杏花花信、素扎巴 他们投宿来升,不一定是冲着剑谱来的。会不会有人走漏了印版的消息?安石、从 衡、平振振故意将消息放出,以求借刀杀人? 夏国剑一凛。疯子白痴他又上哪了?糟了!夏国剑害怕疯子抢先摸走印版。 由于素扎巴的出现,人们暂且忘了那杀人的鬼叫声。然而,它立马回来了,尖 叫着将恐怖复辟。 疯子上地府了。前院的高手们如是想。疯子房中无人。后院传来一声鬼叫,一 声女子惨叫,想是那位妓女一道遭殃了。 凶手若真的是鬼,人人面临着道德审判。因为鬼不会也不敢害好人(?)。如 果凶手不是鬼,凶手激发了大伙人性恶的一面。 长夜漫漫,雨声沙漏一般,人们麻木疲倦。施湛露倚在在母亲肩上,轻声道: “娘,他不是武痴么,怎会放弃观看两大高手过招的机会呢?” 这小姑娘当真是冰雪聪明。胡不归受了启发。疯子是杏花右邻。他造访过安石、 平振振。在悍棒四人死前,他挑斗独孤寒。他不是凶手,但其中必有蹊跷。他可能 没死,只是隐去。这是否意味着会有什么毒计暗算这儿的人们? 胡不归相信他那腌制多年,风味颇佳的预感,于不疑处听惊雷。大厅的灯笼内 有毒?这儿空间太大,毒气易失效。凶手会不会引来大水,将客栈淹没? 六、启蒙 恩格斯说,恶乃历史发展之动力,此为更伟大的真理。 是魔鬼引诱人类尝了智慧之果。 如果全部观众退场,主角便得上台谢幕。胡不归有了主意,道:“独孤寒,敌 暗我明,殊为不利。小船应该还在,咱们索性也离开这儿。” 独孤寒忍不住瞥了施湛露一眼。两人打开店门,冷风挟着雨丝迎面袭来。 从衡急了,嚷道:“胡大人,请留步。咱们不能让凶手个个击破。难道你不设 法替悍棒报仇么?”胡不归埋头不理。 又是一声历历的鬼叫,殿后的是铁器来回刮咬铁器般的令人烦躁恶心呕吐的尖 锐的笑声。九华众弟子不由抓紧剑把,四处打量,不知是由恶梦醒来,还是正步入 梦魇。 一物施施然走出,大大咧咧地往柜台上一坐,道:“你们这些徒有虚名、胆小 怕事的高手,真令我失望。”他一袭白衣,中年,普通模样。“你们居然也以为店 里闹鬼。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名门正派的弟子俗鄙至此。”他连连摇头, 对众人正眼不看。 “世上有神无鬼,你们既然是人,我便是神。世上庸人太多,社会是活埋他们 的风水宝地。他们的命运注定要被愚弄。象猪一样蠢的人们不懂得尊重生命。我只 好替天行道,代劳杀人。” “我杀人,先慢慢地、好好地折磨他们一番,一如小猫戏弄老鼠。要令他们知 生畏死,令他们忏悔,方是一种杀人的艺术。人们相信造物主,我相信我就是造物 主。造物主可以造人,便可以毁人。同类不可相残。嘿,我是神,人神非同类。” “人活着,要旨便是放肆;人死后,要旨与我无干。”他并非恶鬼。 施湛露觉得他讲的是人话,有道理。对错是另外一回事。 胡不归也很悠闲,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笑道:“人不人、鬼不鬼,半仙凌迟, 你用的还是五年前的老皇历吧。我承认,生命轻贱,轻贱到不值得人去灭它。有时, 怜悯、同情、宽恕才是优越、成就、智慧的标志。” 凌迟?众人惊惧。会不会五通神都来了? 凌迟认真听着,道:“有道理。我是在自我凌迟。我发觉在这个世界,优越、 成就、智慧同生命一般无意义。你自我感觉良好,对猪们毫无影响。” “退隐五年,我一人未杀,远离人世。人世也未变好。世人不但不入我眼,而 且碍我牙眼。凭什么要我替他们着想,要他们替我着想。” 施湛露躲在门边,离得老远,细声细气地说道:“娘,他叫凌迟,是否讥讽世 人没有脑袋,徒有手足。”凌迟是酷刑,先斩去手脚、剐肉,再而斩首。犯人尚有 思想,因而有无能为力、不同于死亡的痛苦,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她的声音极微,凌迟却听到了,看了她一眼,语调缓下。“你们都已活不到天 亮。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好教你们死而无憾。或者令你等羞愧难当,只求速死。当 然,现今人们的脸皮厚如棺材板,思想却如焚烧后的纸钱。” “我根本不是冲着剑谱或者财宝而来。名利于我如浮云。我一向认为官府是世 上最大的怪胎,它的存在只是由于它已无法不存在。它是为了对付强者而设立的, 却只能吓唬弱者。”凌迟当过教书先生,有好为人师的习惯。 “我一向认为‘借刀’那些杀手拿钱杀人,仅是个幌子。杀人尚且做得,抢钱 有啥不可?那样来钱快,风险少。他们当杀手同样是为了追求杀人的快感!所以, 这次我帮明教做事,是不要报酬的。明教弟子令我感动之处在于:他们以反抗来坚 持信仰,内心却能够保持平静;勇于杀人,也不惧死。” 众人都觉得凌迟有些不正常。他脸上也很平静,言语却极是偏激。 “一片瓦那三人被我于睡梦中点了穴道。他们死后身上为何会没有伤痕呢?理 由很简单,有是有,你们瞧不出来罢了。我以灵犀指之‘心有灵犀一点通’将九寸 长的银针由左臂下之肢窝刺入,挑断心脉。然后再行解穴。给死人解穴,你们没听 说过吧。” “人刚死时,气血尚在运行,自然还有穴位之说。肢窝之处毛发多,针眼又细, 不易查找。由于蕴了内力,动作快,不会出血,没有痛苦。所以他们得到了解脱, 脸色平和。” ※ ※ ※ 施湛露很用心地听着,却难于全神贯注。她发觉自己在作茧自缚,在这雨天尘 世,幻想搭了座神话小屋。我很幼稚,刚对人家有了丁点好感,便想入非非,编造 了他的种种好处,对自个进行假想的情感操练与折磨。 胡不归面无表情。凌迟会站在明教那一边么?他向来不买任何帮会门派的帐, 天马行空,野鹤闲云。明教中高手众多,人才济济,用得着由凌迟代劳么? 胡不归想不出其它理由。旁人大概已相信了。因为凌迟把眼前这些人看成瓮中 之鳖,落网之鱼,正在披露他的杀人经过。他与明教无仇,他没有必要向临死之人 说谎。 店内空寂。普通的房客们大概又已进入梦乡了。庸人真好。 “杏花花信自己不长眼,在第一宗命案发生后,夜间开窗,观察外边动静。她 担心有人冲着她的珍宝而来。当时我在外头走动。她大概猜到我便是凶手,自恃武 功高,竟然不喊不叫,不躲不逃,装作没看见。” “我知道无法速取,便放出一只小咬。小咬产于西域阿尔泰山区,可咬死乌鸦, 咬伤耕牛,端是厉害。七巧唐图多年前费了极大的心血,培育出一种带有剧毒的小 咬。它咬人可致死,又不会令瞳孔缩小,不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中毒的痕迹。伤口处 只有一小块红肿。” 夏季雨天,蚊子还很凶,为了躲雨都在店中歇脚。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各自留心。“小咬出没无声,衣物挡它不住。可它咬人之后,自个也得同归于尽。 饲养、保存、携带均相当不易。否则,当年唐图怎会落入官府手中?他研制小咬是 为了杀回四川老家。天下的死暗器唐门已发挥至极致,唐图想以活的暗青子将他们 比下去。” 只是,唐图刚出狱,凌迟哪弄的小咬?“五年前,他把小咬们交由我掌管。此 刻,恐怕连唐图本人都经不起这些小东西的热烈欢迎。” “小咬咬伤了杏花之后,她吃疼,却不敢叫出声,也未立即毙命。她只关窗以 防小咬入内。她大概是没料到小咬如此厉害,自己将有性命之忧,又不愿惊动胡不 归胡大捕快,不敢声张。我透过窗缝看到她的垂死挣扎。在她忍不住失声呻吟时, 我历叫一声,将它盖过。哈哈,如此她便死在门窗由内扣上的密室之中,真是天助 我也。” “如果你们问我,如何知道她便是花信。原因很简单。迷神引与我臭气相投。 我从他那儿,知晓了一些下三滥的伎俩。白天,杏花已落入我眼中。”杏花花信敢 在凶案发生之后开窗,见到夜行人也不声张,自非常人。 “我迅速摸到西北后院。这回杀人全不费力,迷局之布置可是大费苦心。我点 了三山帮众的穴道,然后如法炮制,用银针将他们一一刺死。只留下一个活口,一 粒棋子。” “我喂给那人一颗药丸,吓唬他那是慢性毒药,要他好好与我配合。 他本非善类,见识了我那过人的手段,大惊之下,唯唯喏喏。说谎似乎也很在 行,不需要我如何教他。我又拿出另一个黄豆大小的蜡封丸子,要那个笨蛋将它塞 在牙缝,听到鬼叫声一起,便暗地里咬破表皮,吞入肚中。如此方可躲过我施放的 毒气。”众人皆已猜到,第二粒丸子才是真正的烈性毒药。 “这家伙很听话,也不疑心我在骗他。所以他便在八位高手面前莫名死去。你 们束手无策,惊恐万状。哈哈哈。” “至于灯笼中的‘灰心丧气’之毒,也不如何难于布下。那个灯笼原本挂在墙 上,无人搭理。司空见惯等人乃是死于毒气。” “胡不归有本事瞧出三山帮的小笨蛋死于急性剧毒。但是,一来他只留心那人 是否是以龟息功装死;二来此时传出安石、平振振的死讯,自可转移你们的视线。 你们可能不知道,世上有不少毒药是用银针绝计试不出来的。瞳孔可能不会缩小, 可能不会反胃呕吐,抽筋或者昏迷、高烧。” “既然连他自个都死了,你们自不会怀疑他的鬼话。闹鬼的念头深入人心。” ※ ※ ※ “凌迟,我不相信‘五通神’中只有你一人在这店中。”胡不归微笑道,“我 猜到了安石、平振振片刻间丧命的奥秘所在。若非迷神引、唐图等人帮忙搭台,你 一人无法充当台柱唱戏。天下人不识哭夜郎、丁令威、凌迟的真面目。我有理由怀 疑,你是三位一体。甚至于,‘五通神’实际上只有你一人。唐图他们四个是你的 化身,或是你的帮凶手下。” 凌迟道:“胡不归,你第一个推断小瞧我了。第二个推断又着实抬举我了。这 姑且不谈,我想听你说说平、安之死。” “你们先已潜入他俩的房间,出其不意暗算得手。平、安被放倒后,迷神装扮 成安石的样子开门见客。由于迷神的化装之术相当高明,大家都看不出破绽。你想 让我们认为平、安二人死于鬼叫的瞬间,值门外有三大高手关切、守望之际。只有 闹鬼的可能,否则无法解释。此时,再听得司空见惯四人之死讯,还怕我们不发疯 发狂么?” “安石这家伙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谁也不愿正眼瞧他。当时灯光也不是很明亮, 疯子三人与他不算相熟,不易识破。‘安石不出,苍生怎办’。呸,他只会自吹自 擂。安石其实未出房门,你们这些苍生无所适从。”凌迟道。 “凌迟,你从哪儿偷得一双新鞋,换在毕敬脚上。你分明早有预谋,盯上了那 样东西。”胡不归道。夏国剑本来神色渐好,刚有点血色,听得此言,手脚酥麻, 脑门剧痛。庄票印版落入半仙凌迟手里,自然无法追回了。 “山贾会的老财、徽商帮的富商只对钱有共同的兴趣。六大高手凑到一块,那 东西的价值可想而知。我想将它送与明教,当做顺水人情。” “我在给毕氏兄弟搜身时,心中不知那会是什么宝贝。两人的鞋子一模一样, 里面空空如也。我把它们拿到手中掂了掂,发觉它们轻重不一,自然就识破机关了。” 夏国剑的脸色愈发难看,双唇颤动着,终未说出一言半语来。凌迟仰天长笑, 道:“你们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没有问题的话,我不奉陪了。游戏结束,你们 去死吧。”他翻身跃起,掷出两团弹丸。顿时,楼上楼下厅堂中弥漫了两团薄薄的 轻雾。 在场的高手早已屏气凝神,小心戒备。九华年轻一代的弟子有些慌乱,加之内 力不足,难免吸入丁点异气,居然没有不适感。凌迟在跟胡不归交手。 独孤寒看着雾逐渐散去。他闻出了大雨过后原野上泥土草根的味道,倍觉亲切。 这不是毒雾。他下意识地寻找一个倩影。当一切清晰如故时,他感受到那对眼眸之 流光溢彩。 凌迟显然无意久战。胡不归提防中毒,留了几分内力。在独孤寒看来,他的拳 法胜过那“天保九如拳”名家崔殊先。据说这位小老儿的拿手好戏是“天夺之魄, 神龙飞索”。 凌迟冷笑道:“胡大人,小的失陪了。”他急风骤雨般地攻出数招,逼退胡不 归,再而双脚点地,身形曼妙地飞掠出去,顺手还打灭了厅中所有的灯笼。胡不归 没有追下。他居然有些惊恐,失声叫道:“小心小咬!” 那两枚弹丸并非毒雾迷药,而是蚊子诱饵? 黑暗中,众人都听到了大群蚊子嗡嗡嗡的叫声。 ※ ※ ※ 胡不归似乎已为小咬围住了。他以“沾衣十八跌”护体,蹦跳着,打一路长拳, 很是狼狈。 蚊子不找独孤寒。在他眼前,似乎仍可看到脉脉的秋波。 从衡呻吟着,趴倒在地上。九华派众弟子人人无事。小咬的数量不多,专咬内 功高没吸入一丝雾气的高手们。蚊子乃是闻着味道寻人叮人。二三流角色吸入雾气 后,小咬们便憎恶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非人味”。 凌迟这一手着实高明:小咬数量有限,与普通人同归于尽划不来;高手们机关 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老想着上天堂的人,一脚先踏入地狱;相信性本恶的人, 首先得承认自己性本恶。你武功再高,人再机警,也无法做到万无一失,一切努力 都是如此的可笑。老子说得好: 牙齿硬,舌头软,人到老时,牙齿会脱落,舌头却还在哩。 凌迟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只攻击武功最强的胡不归。胡不归危急。独孤 寒静立,猛然闪身出剑,帮他解了燃眉之急。凌迟对这少年有些顾忌,闪身跳开, 扑向楼上的九华派弟子。 因为那施湛露的应变能力显然不让须眉。她不知从哪儿掏出火折子,擦出了火 花。火光下,她的同门们要么在驱赶不存在的蚊子,要么呆立当场。 正当独孤寒追出时,凌迟一个空翻循去。他若是出手伤了施湛露,便毫无把握 应付孤寒自背后刺来的长剑。 厅堂内有柴草烟火味,一个灯笼亮了起来。疯子白痴提灯而立,另一手抓了一 大把冒着浓烟的茅草。天下飞虫都怕烟熏。疯子没逃,也未死。他返身回援,凌迟 望风而逃,小咬们如鸟兽散。 从衡死在地上。夏国剑惊魂未定,拄剑而立。方才,小咬倾巢出动之际,施湛 露情急之下,将怀中一小包香粉取出向父亲、师叔头上扬撒。小咬们似乎也害怕脂 粉味,放过了施主等人。 时下闺中淑女,除了踏青、扫坟、上香外,极少抛头露面。象她这般知书达礼, 却又练拳习剑,会使火折子的姑娘家,实在找不出几个来。 ※ ※ ※ 胡不归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疯子安顿好几处灯笼,扔了手中茅草,喊道: “胡捕头,胡不归,小咬走了。你老没事吧,可别吓唬我。” 杏花中毒后,不以为意,未及运功逼毒,故而送命。但当小咬不止一只时,运 功疗毒不仅白搭,而且会招来更多的小咬。因为一个一动不动的人会成为蚊子们的 众矢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死后的从衡帮了九华派的忙。因为他中毒后,气绝身 亡,却依然血热肉鲜,又不会抵挡,吸引了不少小咬。 所以,如果胡不归在装死,恰好会弄巧成拙,丧命黄泉。所以,他已经死了? 疯子乃至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疯子走近尸身正待说话,胡不归抖出一条黑铁索当头 砸来。 疯子双手将铁索抓住。可铁索旋身,如蛇尾一般将他双手缠牢了。胡不归站起。 疯子单脚踢出,被缚的双手一指天,一指地,作狮子吼: “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啷啷数声,神龙飞索居然为之挣开。 胡不归闪过拐子腿,迎着震耳欲聋的狮子吼,双手握爪,急探疯子脑侧的“率 谷穴”、前胸的“乳根穴”、手上的“曲池穴”、腿间“居了穴”。疯子一个肘锤 撞在他胸前,一个单鞭挂上他左臂,自个却已瘫倒。胡不归连连咳嗽,踉跄几步, 显是受了不小的内伤。 这一变故更为突然。独孤寒忘了下楼,施主不顾身上香气袭人。不管疯子为人 如何,方才他可是帮了大忙呀。如果他也是凌迟一伙的,似乎没有必要将小咬熏走, 他们早已胜券在握了。 “胡不归,你在搞什么鬼?”疯子大声嚷道。 “哭夜郎,或者叫你白痴,戏已经演完了,还不卸下油彩么?”哭夜郎是五通 神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你一定很奇怪我装死时居然不怕小咬上身。我从小体胖怕热,于是乎便练习 一种至阴的内功,叫‘心静自然凉’。它本是用来克制走火入魔后的燥热的。能令 心念静下,血液冷下。我冒险一试,体温内敛,蒙住了那些小咬。” “我知道蒙不了你。但你武功本不如我,虽然有所防备,仍然折在我手下。我 以‘天干地支拘劾鬼神点穴法’拿了你四处穴道,天下只我一人解得。” “哭夜郎,你的佛门狮子吼着实了得,依稀可见当年哭夜的风采。” ※ ※ ※ 暗里走出几人,凌迟当先,他在鼓掌。事情已然明朗。凌迟一伙最想杀的人乃 是胡不归。因为胡不归怀疑五通神齐集王江泾,且不相信其背后主使是明教。为了 除掉心腹大患,为了嫁祸明教,五通神都必须让胡不归消失。 只要九华派门下有那么几个人逃生,疯子出来“吓跑”凌迟后,编造一番言语。 谁也不会与死去的胡神捕看法一致。三山帮、一片瓦、九华派、徽商帮、山贾会、 昆仑派、青城派、官府都将这笔帐记到明教头上。 凌迟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故弄玄虚妄杀无辜,原来不全是为了过瘾,不全是为了 得到徽商帮的东西。这里头有个阴谋。人们很难想象得意忘形、胜券在握的凌迟会 对着一群将死的人说谎。 凌迟主动吐露杀人真情,再不惜牺牲珍贵的小咬,假装要一网打尽,杀人灭口, 仅是为了让人们唾弃明教,仇视明教。明教原本与五大门派有仇,明教无恶不作, 明教与五通神合作,将给武林带来新的灾难……。说话有条有理,慢条斯理,全无 隐瞒,毫无愧色的凌迟,怎会在洋洋洒洒、引人入胜的故事中插入一小句谎言呢? 直至此时,除了有数几人,大伙还是认定明教参与了昨晚之事。 凌迟左边那人也着白衣,一脸苦相,想是那“有鸟有鸟丁令威”。 《续搜神记》载:辽东城门有华表柱,有白鹤集其上,言曰:“有鸟有鸟丁令 威,去家千年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右首有二人,一玄服,矮胖,一脸麻子,手中玩着一副七巧唐图。另一人直盯 着施湛露,很斯文地笑着。他白净无须,背上有个包袱,道:“在下迷神引,名声 不太好,为人其实不错。” 凌迟也笑道:“想不到,我们五通神五年来第一次联袂出手,便遭小挫。” 哭夜郎心下叹道:自己哪儿露出了破绽? 五年前江湖上还没有疯子白痴这个人。哭夜郎的声名正如日中天。他与凌迟一 样,有自己的杀人标志。他使的是一张止夜哭状,上书:天黄黄,地皇皇,我家有 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月黑风高,杀人放火,满门抄斩是 他的拿手好戏。止夜哭状会在天黑前送至倒霉的那户人家手中。然后,不管他们如 何躲、逃、防,均不免一死。而且,据说想自个寻死都不成。 “疯子并未露出马脚,只是老狐狸疑心太重,草菅人命。”迷神引正义凛然地 说道。 胡不归点头。他确实没有多大把握,但五成足矣。 ※ ※ ※ “他们确实走了么?他们倒是挺在乎伙伴的生死。”施湛露莞尔一笑,天真地 说道。 天干地支拘劾鬼神,没有十二时辰穴道不会自解,不到十六个时辰无法恢复内 力。凌迟四人没有把握胜。胡不归这人的武功深不可测。独孤寒也令人放心不下, 方才唐图的眼睛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唐图有种预感:我中剑时,只怕七巧板尚不 及出手。 九华派历经大变,全无损失。也许他们损失了颜面,见识了世面。 没人担心五通神会将大小船只解缆放走,只盼着“纸船明烛照天烧”,将瘟神 送走。 夜将尽,雨渐小,独孤寒背向着施湛露下楼。 施主身上还沾有雪白的香粉未。一个跑堂的伙计过来,拿着毛巾要帮他擦拭。 施主挥手叫他不必过来,顺势一摸胸口,不由跺脚暗叫“糟了,苦也!” 剑谱不见了!莫非在方才灭灯之际,为人趁乱偷走。那时他处于本门众弟子中 间。 独孤寒似乎猜知他的心思,回头道:“是他。”剑指伙计。那人慌了,脚底抹 油,正要滑出,长剑暴长二尺,抵在胸口。独孤寒欺身掏出一个大信封。 独孤寒很奇怪自己居然也会多管闲事。施主等人却在奇怪:此人尚未近身,如 何能偷去剑谱? “小的不知道它怎会在小的怀中。” “你身上也有香味。”孤寒道。挨近施主,伸手入怀掏物,自然会沾上几丝脂 粉气。“如果小的偷书,小的还敢返身回来么?难道不怕大侠们怀疑么?”小伙计 说的也有道理。 施主将大信封审视一番后,肃声道:“封口是重新粘上的。夏师兄,东阳师兄, 咱们打开瞧瞧?”师训不可学剑,但没讲不可开封。 信封里有本线装册子,有些年代了,略微泛黄。可是上面每一页都是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