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吴中本是、老子经行处 一、诸神退位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人定是面部神经萎缩。所以,尽管夏国剑、施主、东 阳桢修习的是佛门内功心法“三法印”,讲究“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 仍不免齐齐动容。《悟剑谱》被人掉包了! 施主头顶冒汗。他倒非害怕承担失窃责任,而是惟恐被师门怀疑为监守自盗。 夏国剑拿过那本线装册子,就火烘晾,再用水沾湿了细瞧。终于,他双眼直盯畏缩 一旁的伙计,东阳桢已站在身后。 独孤寒撤剑,感到自己跟那册白纸一般已然多余。施湛露兀自想着:他居然能 嗅出香粉味来。 跑堂的伙计忽然从眼前消失。耳边有长剑劈空,衣袂挥动,大喝轻呼之声。施 湛露眨眨眼,见这人已立在厅堂之中。东阳桢、夏国剑显然出手了,却未能将他截 下。施湛露怀疑他才是真正的有鸟有鸟丁令威,否则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你们误会了。我根本就没偷剑谱。”他异常镇静。 “那你为何要逃走?”夏国剑冷笑着,“以你的身手,自然不怕在掉包时露出 马脚。” “笑话。我为什么要掉包?难道是想嫁祸施主不成?我不掉包,你们又能拿我 怎样?”小伙计的口气变大了。 刚运功疗伤完毕的胡不归懒洋洋道:“梁上君子姜太公,别来无恙乎?” 九华众人又是一惊。“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这姜太公是天下第一神偷, 介于正邪之间。与“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董大友善,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 江湖中人将他俩并称为“北董南姜,明偷暗抢”。 胡不归道:“如果不掉包,一旦九华派发觉剑谱丢失,便会大举搜店。 你有把握躲过我的火眼金睛么?更何况,你未料到独孤寒能识破你的形藏,以 为上前掉包的风险不大,值得一试。” 纵使姜太公能从胡不归手里逃出,他也会惹下一身骚。武林中传开他身怀《维 摩诘经变玄机悟剑谱》的消息,只怕会有无数个“周文王”寻上门去。 姜太公破口骂道:“老狐狸,你瞎凑什么热闹。方才若非我暗中替你挡了七巧 唐图的‘一针不见血’,你的‘心静自然凉’有个屁用,假死只会变成真死。” 其时,民间上大梁,在梁上奉姜太公神位。传说是因为当年姜太公封诸神,惟 独忘了自个,候不着缺。可他又着实是劳苦功高,所以给了他齐地封国不说,还授 予他一个特权: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 五通神便是因为他在此地,这才遁去? *胡不归默认了。“我本不想插手此事。你死了对我未尝没有好处。大神捕铁 面无私,不会领这份情。却不料你还倒打一耙。” “老实说,我真是冲着宝物来的。但不是九华派剑谱。”姜太公道,“山贾会 找到我,要我从徽商帮处偷出一件东西。酬金着实不菲。” “待我发觉店中另有不少高人,血案频出时,已打算撤手了。犯不着与五通神 结怨。方才灭灯之际,我不由技痒,便从施主身上掏出那个信封。 不想,那里头只是一册白纸。当时我想,难道有人在暗中捉弄我么?抑或有人 抢在我前头下手?不成,我不能替人背黑锅,于是便有璧还之意。”事实上,姜太 公也有些怀疑九华派以假书蒙人耳目,真书仍在施主身上。所以他返身回来,梅开 二度。象他这等神偷,焉有入宝山而空手归之理? 施主沉吟,缓声道:“在此之前,剑谱根本就不可能失窃。” 姜太公胸有成竹,道:“果真如此,令师给你的本是一册白纸。”《悟剑谱》 名扬天下,曹之其以“剑圣”之尊,难道会开这种天大的玩笑? 纵便是那曹老儿老糊涂,四香阁也不会送一本无字天书给二弟子贺寿。 “我开封启口之前,留意到它未被人动过手脚。……施大侠怀中还有一个信封, 内中似乎只有几页纸,想是令师给李者也的手谕。请拿出来念给大伙儿听听。如果 剑谱真是白纸,令师会跟李者也讲明的。” “否则,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施主你早就将它掉包了。”施主的脸色很难看。 他受不了别人的怀疑。不知为何,他既有愤然拆信大声念出的冲动,又有极大的忧 虑,想一口将信吞下。 胡不归道:“方才姜太公确实帮了我一把,但谈不上救命之恩。我跟他打交道 十多年了,他的为人我清楚。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再说,九华派的剑谱于他 有何用?”如果胡不归两不相帮,九华派根本就留不下姜太公。 夏国剑三人互望一眼。他们早就闻听了《悟剑谱》的大名,却无缘见识。 师父们也很少谈起。人们掌握的仅为掌故,传说的仅为传奇。师父们做不到 “忘掉天台三千剑”,不想去练剑谱上的剑法。弟子们都会背诵那段极有名的名言, 熟悉曹子语录,从不怀疑剑谱真的存在。 东阳桢长声道:“信是给二师兄的,我们如何可以拆看?咱们拳脚上见个高低 吧。”武林信奉的真理不外乎四个字:弱肉强食。制服姜太公,难题迎刃而解。如 果拆信后,个中内容表明剑谱存在。那时,纵拿下偷儿,脸上亦已无光。 天似乎亮了,雨声却也歇了。姜太公的神情有恃无恐。夏国剑当机立断,要过 信笺,拆开。他在江湖中混了多年,晓得妥协有时比对抗更有用。 *施主窃喜,东阳桢面如死灰。夏国剑不动声色,审视着笔迹、文法、语气。 他有些怀疑这信乃是同门伪造的。施主师弟携家下山,会不会……? 姜太公没有时间放回此信,不可能见过师父的墨宝。总而言之,他,夏国剑, 死活不相信《维摩诘玄机悟剑谱》仅是一册白纸。 坐忘?嘿,李者也不会相信这番鬼话。好不容易到了拥有剑谱的年龄,却又节 外生枝。棒喝顿悟,惮宗不着笔黑文字,师祖不会如此故弄玄虚吧?大师兄一向自 谦,说什么不到花甲之年必不能窥剑谱门道,坚谢不学。会不会是他在捣鬼?…… 夏国剑有点幸灾乐祸,不愿与姜太公翻脸。 他的反应很快,当即道:“确实是一册白纸。我师父为了点醒二师兄,训诫他 不可耽于习武。他老人家行事,出乎我们当弟子的意料。此中良苦用心,一时之间 往往无法领受。” 姜太公大笑,额上的皱纹使他显得较为老而睿智。 胡不归道:“姜太公,昨晚你一直装聋作哑,难道你当真如此惧怕五通神?” “是。单单一个丁令威就够难缠了。” “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你可是犯了他们的名讳。”胡不归寻思着。 若能与独孤寒、姜太公拧成一股劲,五通神不在话下。 “我与凌迟交情不浅。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姜太公面容严肃,压下嗓子道, “有时他的头脑不太正常。但任谁有他这般经历都非得发疯不可。少年凌迟大义灭 亲,亲手刺死了疼爱自己的双亲。后来,他发现道貌岸然的师父更是禽兽不如。他 弑父杀师为武林同道所不容。最后,他对世人失去了信心。” “胡不归,你抓过迷神引、唐图,该清楚他俩的经历吧。迷神引小时是个家奴, 被主人施于宫刑。唐图在唐门时,上下老少没人瞧得起他。族叔们拿他试毒,甚至 于充当暗器靶子。唐门不允他习暗器,所以他只能玩着七巧唐图长大。” 胡不归道:“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呢?每一位人犯都有他们的苦衷。 当你理解了所有人,你便会原谅所有人。……难道昨晚店中惨死之人个个该死 么?难道我胡不归便得割肉饲鹰么?不在江湖,更是身不由己。” “上回黄河改道,凌迟托我带去五十万两庄票。” “根本无济于事,无济于世。五千万两都没用。” 姜太公直盯着他,低声道:“可你连一钱银子也舍不得。” 胡不归不耐烦了,道:“你在充当说客。其实现在是他们要我的命,我哪里奈 何得了他们。” “最近五通神复出江湖,似乎聚在某一个人或帮会帐下,正准备轰轰烈烈地干 上一把。江南步入多事之秋。”有迹象表明,五通神皆是城隍庙组织的首脑人物。 “象凌迟这般狂傲之人,也会听命他人?” “听命于信仰。胡不归,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会否定某些知识,以便给信仰留个 位置。你们压抑了他们五人五个春秋,免不了要付出代价。” “我姜太公是小偷儿一个,不以天兴亡为己任,不留恋这个哀鸿遍野的社会。 但也不意因为自己不喜欢河底的淤泥、垃圾,便指望老天降下洪水猛兽,从新来过。 有些河流泛滥之后,会留下肥沃的土壤,黄泛区却只有盐碱地。所以,本质上我反 对五通神。” 胡不归有些吃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偷儿长进多了。 “你不用如此看我。我这个姜太公只合在大街上卖姜鸭。有些话我听自于郑中 孚郑大侠。” 胡不归沉吟着。他也不想招惹五通神。只是五通神此番大闹京师,越狱天牢, 如入无人之境,成了皇上的一块心病。天牢看守房微、杜渐武功皆不在他之下,居 然死于非命。御前侍卫总管“丁是丁,卯是卯”丁卯称劫狱之人,很可能包括东岳 帝君沈魂。 江南大案迭出,刑案高手半数离京,胡不归、刘连南下。大理寺、京城九门提 督、提刑按察司悉心防范有人趁机闹事。丁卯甚至有个想法:诱贼进京劫狱,聚而 擒之。房微、杜渐吃住均在天牢。单以他二人计,凌迟、哭夜郎、丁令威便无法取 胜。更何况,天牢守卫有近千人之多。所以,很可能是沈魂也参与了劫狱。 事情闹大了,几不可收拾,胡不归无法壁上观。弟子沈无名、助手悍棒接连归 西。他对南北二商、五大门派殊无好感,却希望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城隍庙。 郑中孚的意思是不愿见到他与刘连都死在江南,刑部为丁卯所把持。为什么不 能放手让明教与这股神秘的势力火并?或者,让五通神灭灭徽商帮、山贾会的气焰, 借以打击官商浊流? 二、风雨如晦 风雨如晦,鸡鸣不巳。君子,云胡不喜! 风停雨止,天色还很早,周乐与谢清发登舟上路。小谢吟诵着诗经中的《风雨 如晦》。周乐则有些心事:给胡不归的信送到了没有?冉苒会在那儿么?李者也的 寿辰上会上演什么样的好戏? “即见君子”,独孤寒算不上君子,剑法却直可君临天下。姑苏五陵年少中以 王堂剑法最高。周乐相信王堂在楚新狂剑下走不过百招。其父王臣,也就是小谢未 来的岳父,王贞吉亲爹,交游广,见识多,脑瓜灵,平江王氏剑得其先祖真传,大 概还可与孤寒一战。胜率估计为零。 小谢先看到施湛露,续而才发现孤寒。王江泾的船都被五通神放走了。 一干人都在运河边上等船。姜太公孤身南下。 没有人想告诉周、谢昨晚之事,虽说他们记忆犹新。胡不归拉过周乐叙旧。小 谢见猎心喜,无暇多问。独孤寒给晾在一边。 四人重上船后,小谢依依不舍,总以为施湛露还在望着自个。几乎有了留在王 江泾的冲动。胡不归正在劝周乐到刑部供职,道:“你不愿当公门鹰犬,但至少也 得看在私人情面上帮我一把。刘连、钟馗、蝙蝠远在金陵。” 周乐不置可否。他在刀尖上摸爬滚打多年,在验伤方面是个行家,瞧出独孤寒 身上带伤,眼中极见关切。 独孤寒在想,五通神会不会放过九华派。他发觉自己心中惦着那位巧笑倩兮、 顾目盼兮的少女。她不象大家闺秀,又非小家碧玉,清丽可人、聪颖妩媚。孤寒已 然明白,如非为了施湛露,自己不会挂怀一帮陌生人。 船到姑苏,上岸时,小谢吟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象个小 孩一样开心。四人入住城中上好的客栈清嘉馆。胡不归做东,到最有名的松鹤楼摆 了桌酒席,点了松鼠桂鱼、雪花蟹斗、松子东坡肉等姑苏佳肴。 不知不觉折腾到了黄昏时分,西南方传来寒山寺钟声。谢清发已有了几分酒意, 叫嚷着要上寒山寺找寒山老和尚。周、胡只好奉陪,孤寒却自回馆歇息。待他走后, 周乐笑道:“如果我不喜欢武学的话,很难想象会与他交上朋友。”小谢摇头晃脑 地道:“我恰与你相反。” “与孤寒在一块,我看到了自己的所有不足。良友镜鉴也。我欣赏他,一如向 往寒山拾得。他就象虎丘塔,值得钦佩。”他吃了两只八宝鸭,喝了花雕、女儿红, 居然还想朝拜黄墙古寺,追仰寒山、拾得。 ※ ※ ※ 寒山寺名气大,其实不好玩。三人又去了吴中第一峰灵岩山,也不过三四十丈 而已。在灵岩寺中转了个圈,小谢游兴不减,提议上姑苏西北的虎丘。虎丘有云岩 寺塔,有剑池,有“天下第三泉”,为吴中第一名胜。 胡不归曾到过姑苏数次,但行迹匆匆,难有雅兴游山。今晚他乐得忙里偷闲, 携酒扶醉上虎丘。出城先见塔,入寺始登山,虎丘山藏寺里。三人由白莲池转到千 人石。小谢指着石上那殷红之色,大笑道:“阴雨使之然也。千人为禾,故知百姓 饥苦。” 沿海人民遭罪台风,应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宴游合适么?周乐勇于放纵自己。 剑池在铁华岩与千人石之间,古木森森,崖壁耸立。天上无月,四下里寂静黑暗。 胡不归小心提防谢清发跌入池中。 昨日昼夜大雨倾盆,周乐觉得池水似未上涨。他在姑苏呆的时日不短,知晓此 中传说。当下道:“剑池呈剑状,相传是春秋时期吴王阖闾藏剑埋骨之所,因而得 名。池中据说有不少机关暗道,古往今来不少人下水搜寻宝剑,一无所获。” “干将、莫邪,金凫玉雁,名剑三千把。对于帝王将相,豪侠武士来说,诱惑 力颇大。始皇帝来过此地。前年快哉风董大告诉我,他曾花了一个半月功夫研究池 水的补充、泄漏问题。池水一向干净,必有进水泄洪之道。” “他每个夜间都到天下第三泉,往水中放入许多小木块。结果有不少在剑池中 发现了。这说明剑池水是打铁华岩下,自天下第三泉来的。然后他猜测池水是由千 人石下,流入至白莲池的。于是又买来不少姑苏罕见的小河鱼,一古脑儿丢入剑池 中,然后天天上白莲池边守株待兔。他在那儿找到了几尾翻着白肚的河鱼。” 小谢睡着了,样子比醒时斯文多了,鼻息轻微。胡不归仔细听着:“这与寻宝 有何干系?”董大的目标肯定是宝剑。 周乐道:“董大干过盗墓贼。他说这条水道如此隐密,如此神妙,必是人工所 为。剑池下说不得真有宝藏。只是池下淤泥不浅,水又深,不容易发现洞口罢了。 他折腾多日,最后悻悻放弃。” 两人只是坐着,觉得身边的剑池是有性灵的生物。它在听着。 ※ ※ ※ 夜已深了,夏虫断续地唱过春秋。千百年来游人如织,却未能令它们绝迹。周 乐看不见剑气,想着唐人古诗《宝剑篇》:虽复掩埋无所用,尤能夜夜气冲天。 吴国以剑利胜越,越学铸剑而灭吴?这如同越女剑的传说,如同西施误夫差, 可信么?周乐很好奇,但绝不贪婪。没有钟声,不见明月,他想起了一句话,俳句、 偈语:听静夜钟声,惊醒梦中之梦;观澄潭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胡不归如老僧入定:田园将芜胡不归?剑池水清兮,可以洗手。 有几人正从云岩寺内下来,提着灯笼,边走边谈。听得几句,周、胡均已上心, 寻了个暗处躲下。原来王堂,王家的千里驹也在打剑池古剑的主意。他们一行共七 人,王琛、王玢兄弟也来了,另有雷堂的雷池,墨家的匡宽,及两个贴身小厮。王 家交游甚广,王堂想借匡宽之力识破机关,靠雷池炸石。 几个风流少年、世家子弟凑在一块,自然是意气风发,目空一切。墨家古来有 侠义之风,非攻尚俭,敬神去礼,很令人敬佩。到得后世却变味了,如今的墨家已 沦为江湖帮派了,但约束子弟还是较严。 王堂俨然为这伙人的领袖,较为老成慎重,先打发小厮四下搜寻,再到外边守 备。他道:“昨日雨大,不知咱们挖开的淤泥是否又填了回去?” 王堂不是挖塘泥的料,周乐甚至没法想象他泅水的模样。可他居然这么干了。 去年冬旱,徽商帮李家使了几十个人用木桶提水,再而开挖池底的千年淤泥。 最后,活干得差不多了,大的石洞一个也没发现,徒增笑柄。不过,王堂等人倒是 从中捡了便宜,省了力气。 周乐见他们站在剑池北端“剑尖”处,便悄声对胡不归道:“是了,董大也说 最有可能的石室入口应在那儿。王堂倒也非省油的灯。” 王堂说道:“独孤寒那小子大概快到姑苏了,搞不到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我 真害怕与他交手。”王家以剑法见长,孤寒肯定会找上门去。 匡宽微笑道:“咱们已发现了那三角形的洞口。有一个晚上的功夫,我便可识 破石室中的机关。” 雷池也道:“我们雷堂有一种炸药可在水底爆炸。扫除巨石障碍不成问题。” 周乐、胡不归都有点儿吃惊。这些纨绔子弟干得不赖呀,已经发现洞口了!王 堂得意道:“王琛的功劳也不小。如非你在杭州搭理那个姓岑的书呆子,从他嘴里 掏出有关洞口大致方位的推测,咱们也不比李家那帮人强到哪去。” 岑寂知古不通今,学识渊博,自能考证出“剑尖”直指墓室、倒执太阿的由来。 这几个月来他出入杭城所谓的士子名流家中,居然凑巧受到王琛青眼。 ※ ※ ※ 胡不归对宝剑没有多大兴趣。他关心着这班少年的胡闹会不会招来五通神。他 轻手轻脚地“巡山”去了。 周乐自己一人独处时,总免不了想想那古里古怪的冉苒。他倚靠在背后巨石壁 上,思绪万千。……好似被石壁推搡一下,他猛然挺身,抬头四望。他隐隐约约听 见了极细微的女子之声。冉苒? 周乐的听觉一向过人。这当儿他有些疑惑。是不是想疯了头?难道她在天上么? 他有些明白了,俯身就石倾听。如果她在石壁上方,石壁虽厚却可回音。当下施展 壁虎游墙功,要上去瞧瞧。 待快到顶端时,一只玉手作势击打。周乐笑道:“你要拉我上来么?” 他翻身立定,见冉苒蒙着面纱,在危崖之上,夜色之中,当真是弱不经风。她 的心情似乎不错。 “咱俩挺有缘份的,我误打误撞跑上虎丘,没料到会与你相会。六月荷花二十 四,中秋无月虎丘山。冉苒,我陪你上塔,如何?”他一开口便如抚琴奏乐。 冉苒一言不发,作势让他闭嘴。周乐却想,只要不翻脸,便要谢天谢地了。雷 池、王玢下水。 周乐低声道:“方才你是不是在叫我。”他想到被扔在下边的熟睡的小谢,重 色轻友? 冉苒不语,似乎默认了。远处有人走了过来。周乐抬头,冉苒垂首。 ※ ※ ※ 胡不归走过来,笑道:“好个周乐。……教主,气神长老这厢有礼了。” 周乐惊呆了。 胡不归身为刑部要员,天下第一神捕,居然会是明教长老!难怪他不相信王江 泾凌迟造谣明教的言语。 “明教是一种信仰,我信明教,正如皇上信佛一样,没什么奇怪的。” 周乐却想到了老古董。怎么我的朋友都是明教中人。胡不归道:“如今江湖中 的有志之士,不是加入十三行,就是成为我教弟子。周乐你交友慎重,不愿媚俗, 自然要与我们攀上一些交情了。” 冉苒想走开,却又觉得不合适。她知道不论如何反抗,也无法欺骗自己了。免 不了有异样的感觉。她怯生生地站着,竟不敢多看周乐一眼。 胡不归倒也知趣,道:“我先背小谢回去。教主小心了。” 冉苒的俏脸不向着剑池。小姑娘家看男人潜水总不成体统。周乐嘴角含笑,身 畔吹气如兰,幽香阵阵,心中叹服姑苏真个天堂。两人相距已近。 周乐狠狠地盯着她,似乎可以看到脸上的红晕,忍不住道:“冉苒,你不想理 我么?静夜荒郊、孤男寡女,如果不聊聊天,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 一语双关,想入非非的人既有可能指长舌妇,似乎也包括了他自个。冉苒说也 不是,不说也不是,一颗芳心嘭嘭嘭地跳。 周乐也不敢放肆,道:“你瞧那胡不归连真实身份都未瞒我,便是因为他认为 我可靠,应加入明教。” 冉苒轻声道:“如今你已害得我在教中弟子面前……,还待怎样?我本不该……, 唉,跟你说不明白的。”她说话时没有面对周乐,吞吞吐吐,尤如“减字花木兰”。 不过,语句里的意思足于令周乐欣喜若狂。剑池中一声闷响,水花四溅,两人 方才回过神来,相视一笑。 王堂等人赶回池边,雷池下水检查爆破效果。匡宽拿出一把曲尺,跃跃欲试。 周乐见到冉苒一双柔荑之手伸在外边,双眼却已合上,不由心猿意马,直想将 小手握了,佳人拥了,好生温存。当下呼息略为急促,自觉笨拙之至。他算不上欢 场老手,却也是个过来人。今晚这等情形,于他相当新鲜,令人兴奋。 《会真记》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 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以知其非忘情者也。”周乐好色。 现在他有限的几分理智已经不是用来盘算冉苒喜欢不喜欢自己,而是如何将这一切 挑明。 他还在想:我是否在以貌取人?说王贞吉很漂亮,是有些恭维的成份。 但未见冉苒前,周乐对她也有些上心。聪颖明慧的人儿总是讨人喜欢。 与她相比,冉苒较为神秘,身份古怪,能够以自身的魅力支配周乐。 匡宽入水。静夜泛了道觳纹,欲皱还休。周乐惊回千里梦,留意到剑尖左首浓 浓夜色中的虫鸣似乎有些异常。虫儿并不畏人,但人们乍然踏进,它们会齐齐歇住, 再而引吭高歌。 周乐怀疑又有高手摸上虎丘了。来的会不会是五通神?五年前,姑苏是他们的 大本营。传说中的城隍爷与五通神都是神道方面的人物,包括东岳帝君。所以沈魂 是城隍庙组织的头儿?听说,沈魂学富五车,当过官,做过和尚、道士,是个不世 出的天才。 周乐不担心胡不归与小谢在路上撞上强敌。只要往小谢脸上扇上一巴掌,说 “你老子来了”,纵酒未全醒,也会逃得比任何人还快。有分教道,他老子小时似 乎痛打过他,培养了这种过激反应。 周乐深知胡不归的底细,神龙飞索只是幌子,最厉害的是他的气功,最长于捱 打。 匡、雷爬上岸。洞口的巨石已为除去,可容二人共进,似乎有很长的甬道。这 回轮到王堂与王琛下水。 ※ ※ ※ 冉苒开口道:“周乐,你听说过工匠们被吴王杀死陪葬的故事么?”她的声音 轻得不能再轻。他们的尸体就埋在剑池底下。 周乐道:“吴灭国后,西施并未得以隐退。越王夫人将她杀了,也等于是给吴 王夫差殉葬。”虎丘的名胜有不少是吴王建给西施游玩的。 冉苒听懂了话中之话:西施不该放弃浣沙的平静生活,别理会越国的兴亡。 “结局悲惨,是么?所以它无法流传下来。我的意思是,不该强迫别人以性命为社 会陪葬,不管它如何腐败,如何老朽,如何拙劣,甚或如何尊贵,如何高尚,如何 美好。” 冉苒静默一会,道:“你就会借题发挥,我只是想说……。”她望着周乐的样 子天真无邪。“游人欣赏虎丘美景,有几个想到了工匠,想到了脚下的根基是建立 在累累……之上。”她比同龄少女担子重,见识多,言下之意是:当教主总要做出 牺牲,也许爱情便是殉葬品之一。周乐绝顶聪明,用话语趁先开导。 冉苒道:“咱们换个话题罢。……听说你认识王堂的妹子。她曾请你修琴调声, 很欣赏你的才华。通过她,你才认识小谢的?”周乐大奇。她消息如此灵通。 冉苒笑靥喜人,如春花般灿烂。“我可以帮你的忙,告诉她小谢及你的想法, 如何?”周乐张口结舌。她认识王贞吉? 两人间的窗纸已经捅破,虽然尚隔了一道墙。周乐知道冉苒并未当真。 王堂、王琛湿漉漉地上岸,水珠遮不住笑容。王堂气喘吁吁地说道:“甬道尽 头正是墓室。那儿气流不畅,室中只怕还有毒气。”他把火折子封在竹筒中,带下 水去,但见火点不着,便无意涉险。 他们已打算离去。明日可领了大队人马前来开掘,扬威武林。 四、金凫玉雁 四下里又恢复了平静,远古般的漆黑。未过多久,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王家 众人竟熄灯掩回细瞧有无盯哨。周乐觉得世家子弟中也不只小谢一人成器。敢情, 王堂沾了他妹子的光,不仅不是个草包,而且有些谋略。 其实王贞吉人挺好的,可小谢见到她,便想到令人肃然起敬,却不觉可亲的把 儿子推给奶妈的娘亲。是她为小谢找的娃娃亲,是她将小谢推向各种各样的女子的 怀抱。 周乐见到王贞吉,首先想到小谢。这与王家的围墙、家丁一样,是横在中间的 障碍。他寻思着:我不该在冉苒身旁想到另一个女子?她待在剑池边,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为了宝剑,为了对付王家? 王堂等人第二次离去。不一会,有说话声响起,王臣现身。还有王琮——王臣 四弟,王琛、王玢之父。他俩已藏身多时。原来王堂等人的“晚间功课”早被留意 了,二王是来“保驾”的么? 只听王臣道:“四弟,其实这些孩子还是相当出色的。世人皆谓江南三大家中 数咱们家教最宽,子弟最不正经。殊不知只有如此才不至于抑其性灵。他们也得以 广交朋友。” “但少年心性只想着风光一把,未防着树大招风,忘记了韬光养晦。咱们得当 头泼盆冷水。……这就下水,如何?”他俩要拆儿子们的台,抢先拿走墓室中的干 将、莫邪、金凫、玉雁四柄上古神兵,免得他们四下张扬,惹鬼上身。习剑练武之 人,有时把宝剑看得比性命还重。 王臣风流有雅量,好玄谈,平生仰慕阮籍、刘伶等魏晋名士,放浪形骸,似乎 了无心机,却不想是只老狐狸。周乐想,明日王堂等人的神情一定很好笑。众目睽 睽之下,大伙都信了王家功亏一篑,宝剑早被人拿走了。 因为王家子侄不象在演戏。况且王家完全可以选择暗中寻宝,瞒过众人耳目, 何必费事出丑。 姑苏王家各个厅堂的博古架上摆设了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古董名玩。 他们好出风头,不怕露富。 ※ ※ ※ 剑池亮起了火光。王臣、王琮留在岸上的衣物烧着了。有人负手而立,冷冷地 说道:“死者的衣物定得象纸钱一般烧毁么?死亡是火光后的灰烬?水葬的由来可 看出什么样的集体意识?”他向着周、冉的方向说话。 周乐走出,道:“阁下可是沈魂?”此人年纪不轻,神情自负,内力深不可测, 居然可瞒过周、冉耳目神秘地出现,并发觉二人隐匿于十来丈之外。“下笑世上士, 沈魂北罗酆。”周乐直觉他一定是鬼帝。 “正是。……能否在火光未灭之际,让我见识一下贵友的容颜。”话正说着, 人已到了跟前,伸手去掀冉苒面纱。冉苒后闪,周乐横挡。他使了“古西州阑干十 二曲”,展开快攻,瞬间布下一阵,封了任何可能的后着、叠劲。 沈魂见他身手,点头道:“不错。”一拳直击。他的拳法不但力重,而且简单 到无迹可寻。冉苒取出光阴箭。周乐知她心意,身形一变,以“十六天魔舞”的繁 杂手法,硬生生地将沈魂逼退。 当时中土人士极少闻听“天魔舞”的曲子,故而周乐的招式显得极为古怪。纵 是沈魂这样世间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乍然撞见也会措手不及。武功上的过招与下棋 有些相似。最高明的棋手可以预推下几步的走法,棋路慎密,思虑周全。比武时也 是如此,强者知道对手应付之道,自然占据主动。周乐的武功有时是异想天开,好 比下棋时马走田象走日小卒过河往后退。 沈魂停手了。他见到冉苒手中的光阴箭,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我不知可 否躲过。光阴奔袭,唉!”他有些感伤。 光阴箭的威力在于威慑,在于没有必要发射,却可令敌人知难而退。它仅有一 枚弹子。冉苒的手微微颤动。待火光一灭,它便不好派上用场。 周乐点了火折子。 “咱们讲和罢。”这会儿沈魂象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匠,神光内敛。他对着冉苒 微笑道:“小姑娘,我觉得你很象一个人。我对你的容貌相当好奇。” 江湖上传言沈魂喜欢破坏,破坏一切似乎很强大、有地位、有声望的东西。他 似乎不近女色。 冉苒天生丽质,纵是黑夜,纵有面纱,亦是容光逼人,象仙子一般美好。 “你的武功很奇怪,年轻人,有武当的底子。除了冷苔老道,没人能调教出这 样的弟子来。” “老了,都老了。不知郑中孚有没有长进。他的门生弟子遍天下,七绝圣手, 五言长城。哈,我不收弟子,但想着一日天下人均为我的门生,天父门生。”大魔 头沈魂,武林中人人谈而色变,可似乎不如何凶狠、无情。老人孤独、偏执、多言? “你是周乐?新游侠的大周正乐。还有大学士小谢,大祭酒尉迟杯。有人提起 过你,是个人才。……小姑娘,你是姓冉么?” 气氛开始紧张。冉苒拉了周乐之手。“故人之女初长成。可是,我呢? 我的夫人,我的女儿呢?”沈魂突然暴怒,咆哮着。火折子为他一吓,登时灭 了。“如果你喜欢人,最好统治他们!如果你仇恨人,那么只能杀死他们。” “我憎恶西来的宗教。老子并未西出函关。……周乐不复闻,冉苒物华休。” ※ ※ ※ “这句诗如何?” 沈魂笑道:“我这人反覆无常,把你们吓着了。方才想到别一种可能的人生, 觉得老天待我不公。其实,我又不相信鬼神、运命。”他莫名发火,转眼间又平静 了。表情淡淡的,言语中自我解嘲的味道很明显。 “你是跋帝之女。他对我有恩。但是。”沈魂语气加重,恶狠狠地说道,“但 是,我是受不得恩惠的。况且,我没有宽恕人的习惯,我对被杀者一视同仁。你俩 只有各自猜一猜,王臣、王琮会不会拿到宝剑上得岸来? 猜中了免于一死。” “我不愿如此成全你们:噢,我只杀一人,谁愿受死?这等把戏只在书上有。 以生别死离来证明爱情乃是再虚伪不过的乐事,温馨、甜蜜、令人同情。女人轻易 地上当,交易做成了。其实,时常迁就对方比代之一死还难。爱情只能在日常生活 中接受考验。” 沈魂这一着很绝。如果冉、周选择不一,理论上有一人免死,却显得两人并非 爱得死去活来。如果选择同一,便失去了争先恐后为情人赴死的可能。 周乐没有借表白心迹。他冷静道:“王臣、王琮上岸后,你分身乏术,我们大 占便宜。”他大可如是说:我选择死。待二王上岸,纵沈魂不放过他,只怕也是鞭 长莫及了。周乐没有。 沈魂似乎在皱眉沉思。“你拆了我的戏台子,如今我意兴索然。战还是不战, 这是一个问题。光阴箭有传说中可怕么?选择令人痛苦。你把烫手的山芋扔还给我。” …… 冉苒与周乐拉了一段距离,道:“以后他会利用你来对付明教。” 周乐笑道:“如果他抓了我,你会受他胁迫么?沈魂太自负了,不屑于干这种 事。”他心下清楚,冉苒不会妥协。 冉苒马上移开话题。“估计二王也能保命。” “为什么?”二王的武功可能还不如他俩,纵有千柄利剑,亦非沈魂对手。 “因为他终归放了咱们。十年前的沈魂极为狂傲,不会在乎光阴箭的。 他败给郑中孚的‘心应手’,忍了十年。洗耻的想法很强烈,却不愿让天下人 以为他很在乎。所以他大闹天牢,并未自报家门。你收藏过青瓷珍品么?工匠们在 瓷器上刻了自个名字。”沈魂想让天下人活着,以便看到他战胜郑中孚? 冉苒发现周乐异样地望着自己,不由脸上发烧,闭口不语,向前赶了几步。她 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我得走了。” “万一又撞上沈魂,五通神也可能在左近。”周乐不容商量地将她带回清嘉馆。 胡、谢、独孤三人都不在。店家不明原由,只道有人曾给孤寒捎过口信,让他上玄 妙观三清殿。胡、谢曾回来过,跟着便也外出了。 独孤寒在城中另有熟人?深宵比武,道观约斗?周乐来了兴致。 五、玄妙三清 玄妙观是个道姑修行的地方,观前街为城中最繁华所在。此时倒也冷清。两只 大灯笼如紫金锤一般,没有月光的观前街趴在地上求饶。观门宛若侧身的贞节牌坊, 似乎原本立在街心,如今被挪到一边侍立。两边的围墙非礼、生硬地搂搂抱抱,飞 檐青筋突起。 玄妙观的彩绘雕画因阴暗而变形,显得怪异。大门紧闭,里头有人声,四周似 乎弥漫着惨绿色的薄雾。 胡、谢掠上三清殿房顶。仅有夏国剑、施主、东阳桢三人在场,不见孤寒,也 没有五通神金身。九华的同门师兄弟低声吵着。夏国剑怀疑师父给李者也的信有假, 认定了剑谱不可能空无一字。东阳桢觉得应该将事情经过向李者也合盘托出。施主 总以为自己有过失,正担着几分嫌疑,夹在中间不便多言。 夏国剑道:“咱们最好将争论搁在一边,否则会让外人笑话的。他们也该来了。 对方武功最高的哭夜郎有伤在身,穴位受制。以四敌四,咱们应无性命之虞。” 以四敌四?五通神来四人,九华派却只有三人。施主与东阳桢也不明所以。 “我让湛露去请独孤寒前来助阵。”夏国剑道,“这位少年剑术通神,沉默寡 言,对我们九华派似乎颇有好感。”他隐隐觉察到独孤寒在留意施湛露。由美丽可 爱的小侄女出面,自能将他唤来。 请外人帮忙是迫不得巳,施主与东阳桢也不表示异议。他俩对独孤寒的为人都 很放心,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比如,为何要让湛露而不是旁人去请呢?在他们的印 象中,孤寒没有杂念、没有欲望。 “老实说,纵使真有剑谱,我也不敢肯定剑谱已落到五通神手中。但凌迟捎话 过来说,有件东西想归还我们,让我带钱来赎。师门重宝自当完璧,所以我宁可信 其有。但我们又不能不防着点,说不得这是五通神设下的圈套。” “五通神中没有使剑的,剑谱跟他们用处不大。所以凌迟开口只要了十五万两 的赎金。我辛苦半辈子,走镖多年,积蓄也有四万余两。” 施主与东阳桢默然不语。 夏国剑的样子慷慨激昂。“再将我家的院子押了,勉强凑足了数。” 施主与东阳桢不知道说什么好。 胡不归心中雪亮:夏国剑口中的那件东西不是剑谱,而是徽商帮的宝贝。五通 神将它从毕氏兄弟的鞋底夺走,要徽商帮拿钱来赎。东西是在夏国剑手中丢的,做 为镖头,他有责任追回,所以得出点血破些财。五通神还有可能提出了一个附加条 件,即徽商帮中只允许夏国剑一人前来。夏国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便捏了句谎 言骗来两位师弟。 小谢与施主、东阳桢一样蒙在鼓里,哪里猜得到夏国剑竟有如此一箭双雕的妙 计。既可骗来帮手,又可赚得同情。 胡不归坚信五通神没有机会搞到九华派的《玄机悟剑谱》。他甚至在想,剑谱 纵然存在也不见得有多大价值。剑圣曹之其盛年时创下的剑法已是巅峰,风烛残年 后绝不可能逾越。 但胡不归还是想不出毕氏兄弟丢失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盐引还是银票? 小谢不明前因后果,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吱呀”一声,大门被缓缓推开, 门边立着独孤寒。身后丈许另有一女子低眉垂首,居然是那施湛露。两人的神情都 有些不自然,感觉象是头一遭进妓院且刚好撞见熟人。 夏国剑当即道:“湛露,你怎么也来了。我不是叫你传话后回屋休息么?”施 主更是着急,女儿呆在这儿有危险。 施湛露上前,只唤了声“爹”便不言语。她不知道今晚玄妙观三清殿将有一场 交易,交易的另一方是五通神。她只是觉得既然是自己去邀请孤寒,便该陪他一块 前来。 房顶的小谢觉得施湛露娴静得一如道姑。她与孤寒走到一块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小谢忍不住展颜窃笑。 独孤寒站了一会儿,见九华派众人没有理会自己,反倒镇静下来了。 ※ ※ ※ “人都到齐了,神也该现身了。”凌迟仿佛永远由黑暗的角落中踱出。 唐图把七块七巧板拼成方形,变戏法一般地立在掌心之上。迷神引涎脸笑着。 夏国剑道:“钱我带来了。” 凌迟摇头道:“我向来讨厌商人,也不喜欢为了钱财而替人做事。但这一次是 个例外。” 夏国剑面有喜色。“看在十五万两银子的份上,我愿意替李者也杀你。 至于那块庄票雕版,我不小心将它扔入运河了。” 夏国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凌迟已向他扑来。 胡不归按住小谢,不让他暴露形藏。不知丁令威是否在暗中伺伏,胡不归无意 贸然涉险。他还想看一看凌迟的武功路数。 小谢却想着“英雄救美”,笑道:“你拉我干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 辈中人份内之事。我下去帮那位姑娘。”他知晓己方尚有胜算,乐得充好汉。 凌迟面色不变,微笑道:“胡大人,你也来赶庙会么?清嘉馆的伙计真帮了不 少忙。”敢情他另有安排对付胡、谢等人。 唐图揸摩着手中的七巧板,恶狠狠地盯着胡不归。他这七巧板喂过毒,有个名 堂叫“玲珑七窍”,见血封喉,剧毒无比。云南边境荒山野林中有一种“见血封喉 树”,树脂可凝血。唐图的七巧板上便涂有这种毒物。 迷神却对胡谢二人正眼不瞧。他与小谢一样,心思放在女人身上。 胡不归理一理衣襟,叹气,然后取出神龙飞索。夏国剑的手从剑把上松开。 这时,观门外走进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中年女子,发髻高耸,分着红、白、青 色道袍。拆开来看这三人,个个稀松平常,除开头顶发式外,浑身上下土里土气。 将三人凑在一块时,却只会让你觉得妖艳、怪异。 三人皆是面无表情,眼珠子一动不动,举手投足较常人缓慢。如非她们头上戴 有金银饰物,留有长长的指甲,你难辨雄雌。 胡不归心中暗暗叫苦:三尸也来了,五通神什么时候与她们勾搭在一块。江湖 中“三尸五通神”并称。“三尸”,道教谓人体内之神,上、中、下分别为青姑、 白姑、血姑。 凌迟以灵犀指迎向胡不归。三尸也不吭声,整齐划一地出掌,迫开独孤寒,围 住夏国剑。单对单地比试武功,三尸不如夏国剑。但她们从不单打,且长于用毒, 指甲间可弹射出毒粉,一丈之内神仙难逃。夏国剑不及防备、不明就里,所以不明 不白地死了,长剑咣啷掉在地上。 九华派众人给震住了。唐图掩护,迷神引趁机制住施湛露。施湛露又气又恼, 却作声不得。 ※ ※ ※ 眨眼之间,玄妙观中的局势已起了很大的变化。小谢在盘算着如何窜出去,找 周乐来帮忙。胡不归也退到墙边。 独孤寒走向迷神。迷神引暖昧地笑着。慢慢地,孤寒近了,引没来由地害怕, 叫道:“唐图,快将他杀了。”抱着施湛露退向观门。迷神已是个“太监”,虐杀 过不少女子,手段残忍。 独孤寒看着迷神引,握着剑把,非常冷静。 他不知迷神引有天下第一迷药“轻扬落花风”,有名震江湖的绝招朝天脚。他 知道唐图正在一旁虎伺,手中玩弄着喂毒的暗器。他只觉得这小姑娘很可爱,男人 们没有理由不喜欢她,应该善待她。 他意料之中的“图杀”活动正在进行。“图杀”的刑具为一副七巧板,五个三 角,一个方板,一个四不象,七个喂了“见血封喉”树脂的七巧板。 “倏忽出七窍,而浑沌丧!” 孤寒只见到一大块方板射来,尚来不及散成七片。当下掠身迎向“图杀”。长 剑没头没脑地挥舞,前递,抵在唐图腰际。唐图本意是以七巧板分打他身上七处穴 道,却不料他反应奇快,七巧板刚一离手,便被斫落。唐图蒙了,怎么也料不到游 戏结束得如此之快。 七片铁板落叶般地铺在地上。从岑寂手中飞出的暗器是破壁的神龙,获得了自 由与灵气。唐图的暗器脱手之后,有如树叶离枝,虽有肃杀之气,却已断了生机。 暗器的精髓不在于毒,而在于力道。 唐图害怕如七巧板般被肢解,斗志已被剑上寒气冻结。小谢拍手道:“咱们走 马换将,如何?” 凌迟点头。迷神引怔了一会,忽然转身跑出门外。独孤寒点了唐图穴道,一把 提了,冲向三尸。三尸不知他的来历,见他剑术通神,显然也有些心虚,下意识地 闪身。施主、东阳桢、凌迟相继追出门去。小谢趁此良机以“对影成三”轻功身法, 晃过三尸,逃之夭夭。 三尸似乎死了心只想缠住胡不归一人,如蛆附骨一般环伺着。胡不归找不到空 当脱身,数招过后,开始落在下风。 六、王者之风 孤寒提了唐图,眼见着追不上迷神引了。当下仿照天竺掷象功将唐图扔出。迷 神已是惊弓之鸟,回手扬撒“轻扬落花风”。唐图未及开口说话,迷神引转身飞出 一个“拐子脚”,把他由迷雾中踢出,直直地撞在道旁墙上。 施湛露吸入迷药,顿时晕了。迷神淫邪地笑着:“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她长得很漂亮,只惜撞到砖块上,头破血流。”他兴奋之下,神智不清,似乎 已一脚将施湛露踢死了,双手在她头上乱摸。 “轻扬落花风”一旦施放,没有人可以由中穿越。因为即使你屏息静气也没有 用。它会附在你鼻孔之中,嘴唇边上。除非你永远不呼吸,否则只要粘上一丁点儿 粉末便足于令你躺上一两个时辰。它又名“王者之风”,是天下第一迷药。 它会逆着微风扩散;它不但会沉至地面,也会上飘空中,轻功上佳者也无法幸 免。它会附上眼睛,令你流泪;钻入鼻道,使你昏迷。迷神引为了保住“轻扬落花 风”的配方,在天牢中多遭了无数罪。 御前侍卫总管丁卯尤其关心引与唐图两人。因为他二人可以令整个带刀侍卫营 死得不明不白。牢中五年,唐图棱角渐没,迷神日趋颠狂。 冲得太急的独孤寒也应付不了这种“王者之风”。他长剑拄地。迷神大声笑着, 放手令施湛露摔下。地上铺着青石。 孤寒快撑不住了,眼中的“她”变得模糊,正离自己而去。头又沉又疼,忍不 住想合眼睡上一会。 街上很暗,距玄妙观已有一段路了。凌迟在观门口截住施主、东阳桢,三人正 战成一团。迷神狂笑着,喊着:“我要杀了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让你们横尸街头, 丢尽脸面。呜呜……。”他古怪地哭着。他发现了浑身是血,死在墙边的唐图,不 顾一切地爬了过去,嚷着:“是谁害得你死得这么惨,是谁!呜呜。” 他喃喃着:“人都死了么?凌迟上哪呢?”他的头脑开始有些清醒了。 担心着那战无不胜的少年,便靠了过去,夺下长剑。迷神引打量一番,猛然一 剑砍向孤寒左腿。剑刚触肤,划开一道血口子,孤寒缩腿,抬头坐起。 迷神吓了一跳,迟疑中又是一剑。孤寒翻身,左手骤长抓住剑柄,顺势撞中他 的“膻中穴”。两人齐齐倒地。 独孤寒吸入迷药后,昏昏然几无知觉。但由于他天生异禀,后天训练有方,内 力根基极为扎实,生存意志极为顽强,所以还留有一分元气。待腿上吃疼,本能中 便会有反应。 孤寒迷糊听得有马车辗地而来,似乎不只一辆。车子停了下来。有人在说话。 车上走下不少人,个个头大身斜。孤寒的眼睛发黑,脑子与听觉一同消失了。待他 醒来时,记不起那时刻最后一幕的情形。“我似乎也没有听到什么;我滑入舒适, 丧失了自我。临界,一如情窦初开般混沌。” ※ ※ ※ 王堂、王琛、王玢等人下了马车,发现了躺在街心的男女。灯笼下,雷池失声 道:“他便是迷神引,五通神之一。我见过官府的通缉告示。他还没有死哩。” 王堂却只注意着地上的少女。这少女并非漂亮到了极点,但神质绝佳,明艳可 人。王堂一向认为自己定力不错,却差点儿听不到观前街打斗之声,以及雷池的话 语。 他伸手重重地点了迷神、孤寒身上几处要穴,吩咐家丁将三人抬入马车中,微 笑道:“咱们过去瞧瞧。” 迷神引蜷曲着身子,面容绝不猥琐,但很是苍白。至于孤寒,给王堂第一个感 觉便是:我不可能胜他。手中紧握长剑,牙关紧闭,衣裳带血,森然侯在大地之上, 黑暗边缘。有一种比五通神的名头更令人敬畏的剑士之气。 王堂等人不认得“人不人、鬼不鬼、半仙凌迟”,却记下了他的指法。 施主、东阳桢剑招门户很紧,反击有力。而凌迟笑着,白衣飘摇。“灵犀指” 挥洒自如、酣畅淋漓,快捷、任意。其玄思灵感是利剑所挥不去的。即兴之作气势 逼人,盛气凌人。 指东指西令人发指千人所指仙人指路,心无所指而无所不指,无关宏旨却可比 世尊五指,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指头指甲……。灵活、犀利,故名灵犀。 王堂五人早无睡意,惶惑、奇怪、惊讶等等表情均留在了马车上。他们兴奋, 却苦于不知打哪下手。凌迟令人气愤地不在乎他们的存在。他的武功正如一件旷世 奇珍的艺术品,又如一位绝代舞女,令人眩目,令人血脉贲张。 王堂再一次给震住了。漆黑的地上掠过影子,有如雪白的神驹过隙。缥缈的精 灵戏弄着持剑作法的道士。 玄妙观中抢出几人,凌迟立马长啸而去。东阳桢与施主亦朝王堂等人身后撞出。 施主略略回头道:“有无见着一个小姑娘?”他脚步不停,咬字清晰。 王堂微笑道:“有的。您是九华派的师伯罢?小侄王堂。方才有一男子抱着一 人与小侄擦肩而过。”黑暗中他的脸色很自然。他有点儿不安,却未到咬啮灵魂的 地步。为了追求道德文章,险韵美文,从小他便认定了虚伪是高尚的兄弟,矫饰做 作不著于文字,但研和于墨中。 王堂总能为自己出格的举止找到好听的借口。他看到了未来的妹夫谢清发,以 及引诱他毫不迟疑地撒谎的大周正乐。周乐身边有一个蒙面少女,一个老者,同站 在凝重的暗中。 暗中白色的石狮尤如传说中触不直、触不正的獬豸。王堂笑着打招呼,目送四 人隐去。 ※ ※ ※ 小谢在路上碰到了周乐与冉苒。三人赶到玄妙观,三尸知趣地知难而退。王堂 不知道观中发生的好戏,挂念着马车中的人儿。他目睹着施湛露为丫环送入房中。 为了一个不如何肮脏的念头,他流了不少冷汗。声音也变了罢? 王堂猜到那少年男子便是新近光彩夺目的剑客独孤寒。除此,他想不出还有哪 位年轻人能杀死唐图,击败迷神引。 今晚,老天爷似乎特别垂青王大少爷。御史中丞舒用舒大人由金陵便衣南下, 为避人耳目,此刻就寄寓在王府。王臣要儿子抓住良机,攀个宦道大宗师。 王家惹不起五通神,如今舒大人在此,更不可无事生非。王堂打算扣下迷神引 的“轻扬落花风”,私下里将他放走。至于施湛露,王堂还未拿下主意。他乐于有 英雄救美、千里送京娘的壮举,可又舍不得那种偷偷摸摸胡来的滋味。 天快破晓了。王堂有些犯困。 ※ ※ ※ “刀笔吏”刘连天未破晓便已醒来。舒大人并未出事。此行只他一人护卫,着 实睡不安稳,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果然,上司胡不归、李府师爷臧三耳由王大 少爷王堂陪同,找上门来,发布了一系列的坏消息。 胡不归略略地讲了五通神、三尸的事情。 臧三耳的外表没有师爷的样。他没有尖钻小脑袋,鼠须斗鸡眼。他更象个饱学 儒士。他足智多谋,消息灵通,所以得了个外号“臧三耳”,本名倒被人忘了。据 说,天下第一大组织,以消息来源广、快、准、多著称江湖的“十三行”也有求到 臧三耳的时候。 象他这样的人才,最大最难得的好处却是不多嘴。他与胡不归一样,一句话便 道出了事情经过。昨晚丁令威拜会过徽商帮苏州会馆,李、叶两家高手包括帮中帐 房总管卞梁、李者也的师弟申猛、武当殷清客均只能干瞪眼,无可奈何。 王堂说话时腔调不太自然。胡、臧两人上门时,王堂想找到父亲大人,通报有 客来访,却得知父亲与四叔均已外出,不知去向。他俩不愿惊动旁人,似乎不是遇 上敌人。 更奇怪的是,就在他合眼小憩的当儿,不见了独孤寒与施湛露。王堂很是懊丧: 天底下没有几个象他这样坐怀不乱的君子了;做为美德的报偿的人儿居然飞了。 正在王堂懊丧之时,胡不归、刘连、臧三耳齐齐扭头朝向房外。胡不归做了个 手势,刘连追出。待他进房时,手中捏着一张纸,沉声道:“止夜哭状。”纸上书 有“三日之内,舒迟丧命”。来人轻功绝佳,想是丁令威。五通神怎会知道舒大人 在这儿呢? 刘连盯着臧三耳:徽商帮是知道的。“我们有金陵来的消息。李老爷、叶老爷 想结识舒大人,所以让我过来,请王家引见。”在朝中,舒用是庶族,属于浙东集 团。徽商帮与淮西集团往来甚密,常巴结南渡侨姓。 胡不归忽然道:“我有一种感觉,迷神确在府中,但他早已脱离监制。 他长于化装术。”众人都听明白了。金蝉脱壳之术!迷神引有足够时间找一个 下人化装成自己穴道受制的模样,再弄走独孤寒与施湛露,探听舒用的住所,改头 换面、偷梁换柱地接近。 这个猜测马上被证实了。迷神不见了。王府危机四伏。哭夜郎写下的“止夜哭 状”比军令状还要讲信用,不仅排山,而且倒海,从未失手。 王堂在想:那迷神引是否是故意让我擒住,目的只是为了卧底?不象。 也许是我低估了独孤寒。 胡不归、臧三耳的共同意见是王府太复杂了,不可留。最佳的避难所当是虎丘 云岩寺塔七层上的石室。虎丘塔高近十六丈,天下无人有能耐一跃而上。塔在矮山 上,地处城郊,旁边没有什么高层建筑。风景很美,舒大人大概也不会反对。 当下商议已定。王堂、雷池等五个年轻人守在塔下。姑苏精干捕快遍布虎丘, 禁止游人上山。臧三耳、刘连塔中策应。李者也、胡不归陪着舒用呆在塔顶。 李家派人打扫塔室,备下酒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寻一番, 连塔顶的相轮刹柱也未放过。 胡不归提防着“小咬”。王堂留心着剑池。年轻气盛的他还在着恼。迷神引在 他房中贴了张纸条,曰:“‘轻扬落花风’藏在你枕下,殊为不当。清白的大少爷, 只合使爽身粉。小心你妹子。知名不具。” 七、虎丘古塔 小谢问周乐道:“他俩怎样了?我这个月老不赖吧?” 周乐道:“两人大概能睁眼了,手脚依旧酥麻。方寸之地,四目相对,估计少 不了发生一些事情。” “我又一次忍痛割爱了。唉,小谢总是如此伟大。”他作痛苦状,“要不是看 到孤寒对她如此关心,关系已有一些眉目,我真想趁火打劫,装大尾巴狼,大献殷 勤,定可手到擒来。” “迷神挺听话的,帮咱们化装。胡不归将他怎样了?” 周乐道:“我也不清楚。老胡做事,你我放心。”胡不归把迷神交回官府手中。 昨晚,周乐等人看到地上的唐图尸身,不相信迷神奈何得了孤寒。在自称了解王堂 为人的小谢的坚持下,三人潜入王府,终于有所收获。小谢当时说了三点:王堂心 眼坏;孤寒剑掉了;马车。胡、周折服。 “你胆子也忒大了,居然敢到王府中装神弄鬼,还进入王贞吉的闺房中。幸好 王臣未归。”周乐没有发现二王踪迹。他俩似乎躲在吴王墓室中不愿出来。 “王贞吉是我未过门的媳妇。老公关心媳妇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我本想装作 迷神吓唬吓唬她。可转念一想,不行。此事传到外间,不是给小谢我戴绿帽子么? 虽然。”他得意之极,“我看不上她,老早便想将她休了。只是担心小女孩受《列 女传》毒害至深,会闹出人命来。” 小谢内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甜甜的,很受用。与她之间有个名份,似乎也不 全是坏事。两人连系在一块,便有了亲切与怜爱? 周乐道:“王贞吉有什么不好?你俩一静一动,刚柔相济,性格互补。 她有容人雅量,凡事看得开,不会死缠着你。” “我也没说她不好。她长相过得去,似乎很贤慧,不会让人腻烦。脾气好,却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好象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在美女如云的吴中,她还是可以倾 苏城,迷吴县,惑淞江。我好人做到底,再贡献一个老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周乐, 你要她么?” 小谢看着周乐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大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一念之差, 没有冒你周乐大名,给她留张粉红色的信笺,让她茶饭不思地呆上几天。”王贞吉 认识周乐,似乎对他这样懂风雅、真性情的布衣侠士极有好感。 小谢喜欢沾花惹草,但很少来真的。他是那种在众多女子身上寻找一个女性原 型——一个空幻的、理想的女子的男人。 如果王贞吉较有生活情趣一些,开心活泼,也许我会考虑。小谢忍不住窃笑。 ※ ※ ※ 独孤寒醒来后,几乎再次昏迷。施湛露与他相距如此之近,吹气如兰,幽香阵 阵,足于令这个铁打一般的人狂乱。他怀疑药物仍在身上起作用。 他鼓起勇气,欣赏眼前的绝世容颜。她尚未醒来。她的睫毛、发丝、玉颈都是 美到了极致。 幸好此时我手足酥软。纵身跳入清凉的高原错子,内心依然是燥热的。 施湛露娇羞无限,怯生生的,垂首不语。她下意识地审视自己身上的衣着。不 是当心受辱,而是一种女儿家“为悦己者容”的本能。 ……一时便胜过人间无数。天堂,这儿便是天堂么?我俩的灵魂坐在这儿,眼 神、形容、心跳、喘息声,均是天上的花儿与仙乐。 两人渐入佳境,恢复自然。施湛露开了个头,两人聊了起来。孤寒暗自松了一 口气。他还担心着哩。有些不知所措。 在爱情的战局中,岑寂有孤寒防守之能,未求胜先求不败;小谢耍着轻功,四 处游击;周乐大军长驱直入;孤寒围而不打,积极备战,尤如乐毅破齐的尾声,攻 心为上。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岑、谢读书多,未免华而不实。认真的讲,仅有 岑寂将意中人当成了对手,过于陪着小心。 这是他性格上的弱点。 周乐担心施氏夫妇挂念,终于现身。他发觉这对“新人”神采飞扬,脸色很轻 松,却有些不好意思。周乐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 孤寒送她回李府。两人一路上不敢说话。施湛露在想:爱情也是一种顿悟,先 有“积学”,再得良机经当头“棒喝”,最后是质的飞跃。 “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独孤寒一夜未睡,却无乏意。“轻扬落花风”是 王者之风,还是郑风?他知道自己还是躲不开那样东西,想不到这种结果。 姑苏的风光很好。章台柳顺眉顺眼,画楼蓝天一样的清纯可爱。他忘了自己是 如何回到清嘉馆的。差点儿踢断门槛,脑中尽是倚门回首的定格。 孤寒开始有了回味无穷的回忆。 ※ ※ ※ “周乐,你说我跟御史中丞大人开的那个玩笑如何?臧三耳、刘连居然相信了 那是真的止夜哭状。人家都说小谢我志大才疏,只会吹牛。可昨晚夜间,我一连干 下几桩大快人心之事。这又该怎么讲呢?你小子不是周公,亦非伯乐,但请你说句 公道话。”小谢的嘴巴与脑瓜一样闲不住。 “舒用是来调查苏州知府被炸案的,可能会对徽商帮不利。徽商帮乐得认为那 张夜哭状是真的,借机将舒用变相软禁,令案子不了了之。只苦了云岩寺的和尚, 救大人一命,胜造几座七级浮屠?浊物污胜景。” 小谢又道:“对了,周乐,你说王臣、王琮会上哪呢?”总不成双双出入烟柳 之所吧。 “我还以为你全然不关心泰山大人。总算有点儿良心。”周乐在脑中想象二王 的狼狈样。 王大、王四身着水靠,抖着水珠爬上岸,笑容尚且湿漉漉的,却发觉衣物不见 了,正待破口大骂。东岳帝君沈魂飘然而至,伸手抢下宝剑。二王被点了穴道,扔 在草丛中,留待今日出丑。 天气很好,登虎丘而小姑苏。周乐想着冉苒,不知她会不会来。剑池边没有发 现二王。他俩没有资格做干将、莫邪千年后的陪葬? 今日虎丘没有游人,可热闹非凡。周乐笑道:“不管怎么着,舒用死不了。沈 魂不屑于出头,哭夜郎道行尚浅。” 小谢偏就不信,出言抬杠。然后,远远地望见七层高的塔顶跳下一物,转眼不 见,代之以惨叫。地上想必绽放一大朵状元红大金粉,炒作一道姑苏名菜:烂焐肉 丝。小谢闭上眼睛。 是否是古塔吐出一口浓痰,抑或咳血? 周乐难堪之至。自信的他完全猜错了。凌迟、哭夜郎各提着泥鳅般的王臣、王 琮,似乎也呆住了。王堂五人泥塑一般,不知是惊讶于长辈之洋相,还是震惧于大 人的惨相。雷池与匡宽另有一个想法:王臣、王琮着水靠干嘛?莫非王家留了一手, 想暗渡陈仓,过河拆桥,独吞剑池宝藏? 刘连、臧三耳已赶出塔来。四下里一片混乱。 凌迟与哭夜郎大笑,扔下手中二王,扬长而去。唐图尸体上的伤明显是“朝天 脚”的杰作。至于迷神引,既是落到刑部手中,便与江南富贵三家无关。 周乐很奇怪塔顶全无动静。他曾见过一份刑部重案宗卷,讲的是一件陈年旧案。 此案相当经典,却与武林无关,不喜读书的胡不归肯定不知,刘连外号“刀笔吏”, 理应过目才是。 有一伙惯匪仇恨某富翁,扬言于某个乡间鬼神的生日杀他。那富翁便躲到高塔 之顶,并请了不少保镖把住入口。 鬼神生日当天,匪徒们在塔下叫嚷,也不强攻。他们乱蹦乱跳,指天划地,似 乎在举行某种古怪的宗教仪式,施用某种神秘巫术。塔中所有人都探头出望。后来, 保镖们发现富翁不见了,尸身躺在塔外不远的地上。 谁都认为他被匪徒的巫术暗算了。 小谢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匪徒们不会轻功,暗器想也不如何高明。富翁自个 失足掉下塔?他又不是三岁小孩。 多年后,一匪徒自首,道出真相。原来,有凶犯预先伏于塔顶檐间。当保镖的 注意力被塔下巫术吸引时,他用绳索套住探头出窗的富翁,勒死后拉上,再将尸身 用力扔出。 ※ ※ ※ 小谢歪头听了,不解地问:“凶犯怎么可能预先藏在塔顶呢?” 此为疑案关键。“富翁家无坞堡,不足于自保。最理想的避难所在当地只能是 那座塔。”周乐道,“我也是觉得有些古怪,故而将这件案子记得忒牢。” 胡不归、李者也均是当世绝顶高手,逗留在虎丘塔顶的飞鸟亦逃不过他们的耳 目。旧案不会重演,舒用舒大人究竟为何会坠塔身亡? 小谢笑道:“丁令威不是尚未露面么?会不会是他在背后耍花招?比方说,放 出一只大风筝,借脚直跃塔顶。或者在顺风的上方向,利用纸莺扬散毒物。” “主意相当新奇、花哨,只惜难有成效。我怀疑是李者也为了讨好五通神,保 全自身,趁胡不归不注意,将舒用推下塔。” 徽商帮与官府勾结,世人皆收入眼底,对它颇不以为然。城隍庙做的那几件江 南大案,目的在于将徽商帮拉下水去,利用朝廷中的派系斗争打击它,捞些钱财, 占些地盘。徽商帮炸死了参本告状的苏州知府,适逢江浙二省几位长官及苏无名惨 死,自然担心事态闹大,受到牵连。 目前京里头有不少人正盯着徽商帮,想寻它的把柄,捅它一刀。徽商帮便借杀 舒用之机立威,警告对手不要乱来。 小谢洗耳恭听,居然忍住不插嘴。他徐徐笑道:“周乐,你当过琴师、磨镜工、 货郎,想也曾是个说书艺人。交代了这么一大通,就为了掩饰你先前的失误。你只 是在耍嘴皮子。天下大势你看得很透彻,可要命的是你据此牵强附会。什么事情都 力求复杂化。” 他一本正经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以为,舒用未死。”也就是说,他改口 了,认为周乐先前并未猜错。 八、所以解惑 周乐有几分惊讶。舒用未死?那并非没有可能。问题是,舒用为何要装死?欺 骗五通神?不可能。李者也、胡不归、刘连等人不会如此示弱的。 况且,舒用是何等身份,装死太没面子了。 胡不归、李者也出现在人群中。周、谢招呼着胡不归,走到塔门口。小谢笑嘻 嘻地问,舒大人是否正躲在某个销金窟享乐。无人应和,大家脸上都很阴沉。步入 塔中,刘连道:“舒大人死了,不是玩笑。” 李者也接腔:“说来惭愧,我居然想不明白舒大人为何会掉下塔来。不太可能 是中了毒手。他身上没有其它伤痕,也未中毒。事情发生时,胡大人与我均没有发 现异常之处。” 胡不归闭口不语,似乎心情沉重。李者也又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老实说, 我以为舒大人是自杀。除此别无可能。” 小谢张大了嘴。以御史中丞之尊,有什么想不开的?害怕五通神?担心回京后 无法交差?都不可能。或者,他早萌死志,向佛厌世?据内部可靠消息,舒用喜欢 写些悲悲切切、凄惨忧愁的诗句词调。他与他夫人间据说也有别扭。 文官,尤其是京里的文官,在人们的印象中是弱不经风的。有人害怕马,几乎 无个不晕船。他们长期苟活在皇帝的淫威之下,处于复杂的官场之中,心态不太正 常。所以舒用自杀并非绝无可能。 胡不归与周乐在塔室中单独辞别。胡不归告诉他,哭夜郎便是疯子白痴,行事 不可以常理论之。周乐只是一笑,问舒用之事背后有什么文章? 胡不归盯着他,道:“不出月内,岭南剑派、罗浮组、南拳门会放弃对广州十 三行的支持。石塘会独木难支,十三行的西洋货船堪忧。跟着,昆仑派坐壁上观, 高昌沙堡及山贾会的镖局都不会插手十三行西域驼队被抢之事。” 十三行靠的是金山银山,以及其慈善声名,各地会员中练家子不多。武林左圣 人郑中孚久不理事,财路被截断后,十三行行么? 周乐想了想,又道:“老胡,舒用真的死了?” 胡不归点头。 “你该不会替李者也欺上瞒下吧?” “是我杀了舒用。” ※ ※ ※ 周乐只觉得整座虎丘塔都要塌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胡不归的神经 是否正常。他问:“为什么?” 胡不归低声道:“舒用十年前在浙省任上,参与围剿明教。” “难道你不怕暴露身份么?李者也有什么反应?” 李者也不愿轻易得罪胡不归,如果有他的把柄,对于李家可是大大有用。李者 也老奸计滑,以为胡不归在替朝中某个派系卖命,只想置身事外。 朝廷中有四个朋党,两个山头。徽商帮支持南渡侨姓、淮西集团。山贾会以关 西、山东郡姓大族及浙东集团为后台。浙东集团与淮西水火不相容。南渡侨姓一心 压过北方的郡姓。 胡不归官拜刑部左侍郎、总捕头,吃公门饭多年,门生故旧遍天下。如若为李 家所用,无异于争取了南北各省的三班六房公差。 李者也是绝顶聪明之人,知道胡不归胆敢这么做,必有十成把握。自己何必自 讨苦吃。说不得,这只是个圈套,应该装傻。李者也很清楚,在官场上要比做生意 多十分慎重。 天下无人会傻到认为胡不归如此之傻:当着不是朋友的高手之面,将从一品的 上司推下塔去。他保护舒用南下途中,尽可以有其他更完善、更安全、更隐秘的毒 手杀着。甚至,他完全可以不出面,假旁人之手除之。 胡不归行这一步险棋,只为了报仇?据说,百年来凡与明教为敌者,均不得善 终。明教弟子前仆后继,势在必得。 周乐目送胡不归远去,突发奇想。听说“梁上君子”神偷姜太公与“一点浩然 气,千里快哉风”董大新近加入十三行。这“北董南姜,明偷暗抢”会不会是明教 派入十三行卧底的奸细呢? 周乐回味着胡不归的话语:“我真捉摸不透刘连。刀笔吏没有伪装,我却是虚 伪自私。我俩合得来,总觉得不该提防他,却又做不到。” 笔落惊天地,书成泣鬼神。刘连有进士功名,有望于四十五岁以后升任刑部尚 书。山东郡姓旁系破落子弟出身,为人坚忍,办事极为认真,没有朋友,有妻室。 地上与天边均有一滩温温的血。一行不知名的鸟儿优雅地飞着。它们上下交错, 前后交织,似乎合了某种阵式,象吹箫时按眼的十指变幻着起落。而这一切正在远 去,消失于物象之外。 看不到二十四桥,玉人何处? ※ ※ ※ 这日,杭州,崔府,岑寂读《庄子内篇》。他喜欢其行文,观点则无法接受。 他对个人独立及尊严相当敏感,所以他喜欢读书,讨厌学堂;耽于幻想,不敢表白 爱慕之情。住在崔府,令他颇为难堪,自觉斯文扫地。 岑寂很想再见她一面。他也知道真有那个机会,自己说不得不敢抬眼。 但只要能遇到她,便会给岑寂带来极大的喜悦,并用以证明所谓的缘份。他认 为天下人如恒河沙数,只要双方能有几番见面,留些许印象,便是有缘了。 正想着,有人推门而入。 九、幽人贞吉 来人请岑寂入内府,说几位少爷想向他讨教武功。岑寂不识得这个家人,武功 二字他没放在心上,进内宅可是投其所好。 他心跳加速,眼睛进退维谷。只一群毛头小子,似乎不可能有佳人在帘后窥视。 岑寂有些失望。崔家的少爷们个个服饰光鲜,自己如鸡立鹤群。 少爷们提出比试拳脚。岑寂推脱着。比试而非比划,可见有丁点火药味。 岑寂不喜欢与少女之外的人肢体接触。君子善假于物,徒手相搏,正如以手挟 饭。 “非危不战”,打架有失儒士风范,成何体统。 少爷们却不肯罢休。这等好玩的事岂可放过?岑寂问,叔伯长辈们是否知晓此 事。回答是一阵哄笑。他觉得自己与这儿、与这儿的人格格不入,傲然抬头,瞥见 杜蘅这丫头正在门外偷笑。他脑中开始发晕,手脚不自在。她会不会也在左近? 某一人出拳了。岑寂分不清是哪个。太阳穴处给打中了。没待他反应,衣袖扬 动,小腹又是一阵疼痛。张张年轻的笑脸,雪白的牙齿。他没有开口,笑声抽打着 他的耳光。没有女子的惊呼之声。 岑寂于拳脚功夫所知不多。而崔家的“天保九如拳”乃是拳中之祖,稳、狠、 重。他不大会躲闪格架,似乎注定只能挨打。 他害怕动粗,在打架方面胆小怕事。他狼狈地叫声“停手”。一少爷住手,很 有礼貌地问:“你准备好了么?”一个上步冲拳,跟着化为炮锤。 岑寂吃了个正着。众人以为他在装蒜,马上有人过去关上房门。四五个人一块 儿围了上来。“你不还手,是不是瞧不起我们?” 岑寂知道他们年纪尚小,只是在寻自己开心,但他仍然生气了。气愤之下,却 只想着离去。 拳头擂来。岑寂手中多了把小刻刀,右手挥动。刀尖躲过拳头,刺入笑容之中。 惊呼、扭曲、奔跑、尖叫,房中极为热闹。岑寂这当儿神志极为清醒。不可伤人, 他想。刀贴着对手的肌肤掠过眼际。 他于心中念念有词: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 帝王,庄子内七篇。他仿佛沉缅于读书的快乐之中,感到心旷神怡,痛快舒畅。庄 子肆无忌惮、一泄千里的文风很奇怪地溶入他的自制力之中,似乎合着《桑林》的 节拍,在皮肉间游刃有余。 使出逍遥游时,少爷们还未看清他手中的刀。德充符出现时,眼前尽是刀的影, 刀风几令他们昏倒。岑寂想到了斧正的典故。这才是大宗师! 我要用刀削去你们脸上的白灰。 应帝王,应帝王讲了些什么?他扬手挥刀,竟然将五个活宝的衣袖串到一块。 在他们惊慌地挣扎中,袖子撕裂,岑寂飘然出门。 他开始高兴,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大凡拿刀子唬人,总不会有什么招式。 不过是胡乱挥舞罢了。目的是告诉对方:别乱来,我不会在乎你的。有人索性合了 双眼,为求逼真,以示无忌。 而岑寂高明之处便在于:少爷们看不清他的出手,却已为森严刀气吓坏了;刀 法在伤人与不伤人之间优雅地走钢丝。他们忘记了岑寂手中有刀,下意识地抬手格 挡。岑寂的刀却连他们的手也避开了。收发在于一心,这是“决气法”的作用么? 杜蘅的叫声给他当头泼了盆冷水。收刀入怀,听清她在喊救命。岑寂道: “我没有事的。”杜蘅睁大眼睛,很奇怪地道:“你自然没事。我担心少爷们 被刀子划伤。喂,你怎能掏出刀子拼命呢?” 岑寂哭笑不得。反而是我的不是。这小姑娘也站在他们一边。杜蘅、杜若均有 仙草香芷之意,却也不能免俗。 ※ ※ ※ 岑寂有些后悔,但很坦然。转眼间,却又六神无主。那位崔小姐居然闻声而来。 她瞧见了我的眼光,似乎嗔怪我轻薄失态。 岑寂低头转身,略略抬脚,走了一小步。他听到了她的声音,温柔动听,并不 夸张、急切。他针芒在背。 快步走出数丈,他忍不住回头。稍远一点的打量令他放松。她的样子极美,似 乎不食人间烟火。岑寂在想:仕女画应该有大突破,否则无法描绘气韵生动的真正 的美人。 留给她什么样的印象了?很糟!没有礼教,一介武夫。他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似 乎是郁郁寡欢。在这个小大夫看来,那绝非病态的娇弱。她只是有心事,只是对眼 前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对杜蘅的大惊小怪也不生气。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岑寂 想。漠然的羞涩,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岑寂心想,我应该离开此地,再也不能作茧自缚了。看见她又能怎样? 令我更觉自惭形秽,令她看轻我,视我如草芥?根本没有机会。 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诗经》讲得真好。 岑寂回房,算卦。他不信天运气数,只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不适于读书。 他想到《周易》上的一句话: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 ※ ※ 周乐、小谢回到清嘉馆,见孤寒躺在床上发呆,各觉有趣。谢清发一晚没睡好, 嚷嚷着要歇息。周乐笑道:“方才你没跟泰山大人打招呼,不算过错。午后再不登 门拜谒,恐怕说不过去吧?” 小谢不情愿地出门,晚饭后满心欢喜地回来。周乐问他,他反常地含笑不语。 周乐马上猜到与王贞吉有关。可这也不至于让他乐成如此模样啊。 小谢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这会儿,周乐再问,他必定乐于倾诉。他自个傻笑 着,觉得王臣真逗。王氏夫妇苦口婆心地劝他学好。王堂自以为比他出色,高他一 等,也在一旁鼓励劝勉。小谢只是含笑地听着。终于他们似乎对他失望了,抑或认 为他听进去了。 王家在诱导他主动解除婚约。小谢原本巴不得如此,现在则存心唱反调。世家 大族都爱面子,女方总担心为人笑话。王家不敢公然悔婚。小谢父母却着实喜欢王 贞吉这女娃娃,想靠她稳住儿子的心。 王贞吉已到了婚嫁年龄。所以王臣告诉小谢,他已向亲家翁修书一封,希望早 日下聘书,择日成亲。小谢第一反应是:姑苏不可留,小谢赶快溜。王家问得他寄 寓客栈,大惊小怪地说道,虽然讲礼避嫌是应该的,可也不能生分见外呀。 小谢怀疑自己是因为烦王家的人,故而先入为主地有意排斥王贞吉。她这女孩 有什么不好?我早晚得成家,夫人不可能是舞女歌妓,王贞吉也不赖。他与周乐、 岑寂有个相近的看法:大家闺秀要得,世家子弟少来。 喜欢前者,因为她们有才识、有教养;厌恶后者,方显得小谢他们有才识、有 教养。这也是对立的统一。 次日,用过早膳,周乐自个出去逛大街,指望着能找到明教的秘密联络记号。 谢清发继续上床,追忆碰见王贞吉的情形。 每当他看见这个小姑娘,想象着与她一块生活的情景,总以为是件很荒唐的事 儿。他亲姨妈则一个劲儿地努力玉成美事。她说,女儿家图个什么呢?你爹娘很疼 她。你小子哪点都不太好,可至少从不打骂丫环婢女,就冲着这一点,王、谢两家 没几个比得上你。 王臣知道小谢的性子,知道他二人相互看不上。所以他从不阻止他俩来往,却 希望破坏他俩的婚姻。 王贞吉面对着自己未来的丈夫,应该是深恶痛绝,虽然她外表安适恬静。小谢 如是想。她看着我时象个无锡泥娃娃阿福,又如祭祀的牺牲品,大义凛然,神圣不 可侵犯;似乎是观世音,决心下嫁强贼,度其成佛。 他让这些不伦不类的比方给逗乐了。 小谢心里明白:王贞吉实际上是挺活泼的一个女孩,至少不会冷若严霜。只不 过自己不是她活泼的对象罢了。她想要的可是周乐那般的郎君? 昨日王贞吉神色较为轻松。小谢脱口而出道:“如果我家不退亲,你会不会去 寻死?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救人的机会。我这人心眼坏,但也不想害人性命。如果你 想私奔,我还可以帮忙牵线送信。” 王贞吉也不生气,一言不发。房中只有他二人。 小谢又道:“如果你没意见的话,那就上我家,守活寡,改名谢王氏。” 小谢很干脆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家里多一张嘴吃饭,更不在乎 煮熟的鸭子飞上天。他在暗示对方,谢家可是个大火炕,连你老公都呆不住。 “总有嫁人的时候,想想能到你家也是我的福份。”王贞吉说道,“身在尘世 中,何处非樊笼。……有时我在想,现下的我已具备了寡妇的心态。”独立、自由、 坚强、封闭、苦闷、谨慎、平淡、怀旧、清醒、禁欲……,已失去过不少东西,心 灵负有重担,却还有希望。也许这种情绪是病态的,却也是正常的。 在中国古代历史中,这种寡妇的心态构成了独立女性的主流意识。 “也许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婚后的行为。”王贞吉幽幽道,“我不会哭哭啼啼地 四处投拆告状,不会缠着你、管着你,也不会败坏家风、不守妇道。……对我而言, 嫁与不嫁没什么两样,嫁给你或者他人也无甚区别。” 小谢很奇怪,觉得王贞吉真他妈的古怪,似乎心如止水,小小年纪看破世情。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不会懊丧,心中反而有些得意。没有黄金屋,也能贮阿娇。只 要她不约束我,我乐得看着她自生自灭,乐得让王臣的阴谋落空。 十、莫非王臣 小谢正自陶醉,听得房门撞开。跟着肚子吃疼。他从床上跳起来,发觉刺中自 己小腹的是一柄长剑。他没有盖被子。天幸那剑还连着剑鞘。他使出家传轻功“退 避三舍”,再而“对影成三”,闪至墙角。他两眼还不大能睁得开,依稀看见对方 身材纤小,蒙面,包着头发。 小谢糊里糊涂地吃了记重创,直不起腰来。他叫道:“你有没有搞错? 独孤寒住在隔壁。”他心下想,孤寒怎会没有过来援手呢?“你是个女子?…… 你是借刀杀手么?” 对方不语,转身关门,然后凶巴巴地持剑砍来。小谢赤足闪避,见这人掌中有 剑,剑中有掌,嚷道:“绵里藏针!你是武当弟子么?我认识很多武当道长,比如……。 对不起,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小谢慌乱中捞了张凳子,挥舞开来,也有些谢家剑法的味道。那蒙面人劲力不 沉,索性扔了剑鞘,剑芒突现,剑光缥缈。凳上四只腿只余其一了。小谢分明看到 了自己被肢解的下场,斗志全失。 “喂,你别来真的。我投降,成么?……我认出来了,这招叫‘斜汉左界’。 你是空山灵雨樊家剑的……。哎哟!”小谢被剑势迫得丢掉手中凳几,睁目待毙。 那蒙面人反手别剑,左手当胸点穴。 小谢见对方没有杀意,勇气大增,涵胸出拳封了上三路。他小时学过“查拳”, 此时使来,似是而非,倒也威猛。那人一愣,正待出剑,却见他迎面撞来。 小谢一记“坠飞絮无影”旋身闪出,跟着是“帘压卷花影”、“云破月来花弄 影”,将“对影成三”的逃身轻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一脚跨过门槛,脖子迎上一 截剑尖。蒙面人的轻功居然也不错,已候在门边。小谢苦笑:“如非房间太小,如 非我分心开门,你抓不到我。” 他摊手道:“现在我认栽了。”纵使他手中也有剑,也得落败。反抗无益。 两人退入房中。小谢猜想自己的前胸要穴可能会遭受剑柄撞击。这倒点醒他: 怀中还藏有迷神引的一小包“轻扬落花风”。他立马蹲身就地十八滚。 那人有恃无恐,倒也没出手伤他,困兽犹斗?小谢摸出药粉,捏在手心,慢腾 腾地站起身,猛地将它掷出。 那人滑步,随手一剑撩开。药包破了,粉末洒落。小谢早已掩了鼻嘴合眼夺门 而出。“轻扬落花风”飘散全屋。蒙面人意料不及,弃剑倒地。 小谢在门外呆了好一阵子,看清客栈中并无别的动静,孤寒、周乐人去房空, 这才回房。他小心地进门,掩扉开窗,伸手扯下杀手的面罩。果然是个雌儿! ※ ※ ※ 既然是个小姑娘,那么应该相当漂亮吧。“阵前招亲”在许多故事里都是备受 欢迎的保留情节。小谢很失望。眼前这位女杀手姿色一般,怪不得她要蒙面。搜她 全身,竟一物也无。 小谢想到,瞧她身材挺不错的,会不会另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他在女杀手 脸上乱摸一气,却未发现什么,悻悻放弃。 她不施杀手,是否意味着其背后主使是王家?小谢总算理清了头绪。这女子年 纪不过二十出头,武功居然不错,说不得真是“借刀”杀手。“借刀杀人,水到渠 成”。他见识了三次杀手突袭,次次侥幸逃身。 这三个杀手不一定都属“借刀”组织。“借刀”杀手不可能失手?小谢将这女 子抱上床,点了几处要穴,藏起利剑,直往王府而去。 独孤寒说不得已在那儿。如果王臣想害我,他会指望我成什么样子?毁容破相, 缺胳膊少腿?那容易令人联想到悔婚的借口,太露骨了。况且,那时王家也不一定 敢悔婚,王贞吉可能还得嫁与残疾的小谢。 小谢脑袋突然灵光:杀手是个女人,她会与自己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并肩出去, 到得荒郊野外,将自己杀了,毁尸灭迹。再将客栈房中整理一番,令人相信自己乃 是因为逃婚而隐姓埋名,不知所终。大家会以为风流小谢看不上王贞吉,与别的女 子私奔了。谁也不会想到王家在背后捣鬼。 待时日一长,王家名正言顺地解除婚约。老爹老妈说不得还要表示万分歉意。 小谢愤然,虽然对自己的推断只信了几分。他买了张面具,快步前往王家。 门房认得他这姑爷,却挡了去路,言语支支吾吾,神色不自然。小谢知道孤寒 肯定来了,王家怕丢人现眼,不愿外人观战。他大声道:“独孤寒正在府中吧,大 老爷特意让我来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径往里闯。 王府他熟门熟路,一会儿便寻到了演武厅。 他挨近,戴上面具。在场的王家子侄、叔伯正议论纷纷。迎面站着孤寒。 王堂刚刚落败。小谢有些幸灾乐祸。从小,比剑就没赢过王堂,念书也没他用 功。当然在搞女人方面,两人各有千秋,一明一暗,一唱红脸,一唱白脸;一个广 种薄收,一个兼收并蓄。 ※ ※ ※ 王臣进场。小谢欺近,极细声道:“我把谢清发摆平了。”众人皆没反应过来。 他又飞快地取下面具,大笑道:“伯父,是我。”四处哗然。 由于小谢行为一向怪诞,王家众人也未觉有异。 王臣先是一怔,继而嘴角抽动,有些许惊讶。小谢没看出什么名堂。王臣的反 应似乎很正常。莫非是因为我视力不好?小谢想。 王臣拉开架式,随意、自如地拔剑出鞘。兵者,以恬淡为上。孤寒没读过《孙 子兵法》,却遵循着另一个书本上的原则,“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 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他知道王臣不会抢先出手,当下跨步,挥剑提挑。 王家子弟中有人轻声道:“齐州九点烟,杯中一泓水。他怎也会琅琊王家的剑 法?”王氏分为好几个宗系,山东琅琊王家出过大书法家王右军父子。 姑苏王家的平江剑法,闲逸、高灵、超脱、空幻,小处玲珑别致,有当地园林 叠石、堆山、理水的味道。“平江第一剑”王臣王大好整以暇,不慌不忙,一招 “长桥串月”轻松拆解。跟着清啸一声,使出“快雪时晴四十二剑”。 长桥串月是姑苏石湖一景。“快雪时晴贴”是书法中的瑰宝。王家的剑招名称 均起得相当风雅。小谢抱臂旁观,笑道:“伯父,这一招‘花迎剑佩星初落’真让 您给使绝了。” 据“借刀”组织月前由三槐堂印发刊行的“黄金榜”之“刻舟求剑”排名,王 臣的剑法位于天下第十二名。冷苔老道依然第一。东岳帝君沈魂十五年前以毫无章 法的“大道天遁剑法”大败太白金星后,早已是名列第二名的解元。 借刀的“黄金榜”包含两个部分:概观论定,刻舟求剑。前者基于综合的武功 实力,后者只是考评剑法。“黄金榜”编排天下英雄,具有极大的权威,影响深远。 上榜的武林人士多半不愿公开加以评论,似乎不关心自己在榜中名次,其实心里着 实在意。一帮好事者茶余饭后也很喜欢嚼此话题。 人们曾怀疑过借刀杀手评选“黄金榜”的动机。但不管怎么说,它做得相当成 功,立场不偏不倚。 目前王臣的排名高于孤寒。但小谢相信这个次序马上要颠倒了。 ※ ※ ※ 孤寒只守不攻。王臣将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爽快酣畅。众子弟中有人数落孤 寒盛名之下,不符其实。可他不动声色,非常顽强地拆招破招。 王家众人听说过他的剑法,知道他一旦反击,便不可收拾。王臣见久攻不下, 当即变招,速度慢了,剑意更是灵动。 王玢嚷道:“月赋剑法!”他相当兴奋,似乎拾到了什么宝贝。王氏剑法自成 一家,号称江南无双,非同小可。王臣自幼被誉为神童,“月赋剑法”是他盛年时 自创的,历十年才定型。它把王氏平江剑的宗旨演绎得炉火纯青。 白露暧天、素月流天、长河韬映、圆灵水镜,……。王臣的样子相当潇洒。小 谢打量四周,想:王贞吉是不会前来观人打斗的。 王臣转入防守。姑苏园林闻名天下,有拙政园、留园、网师园、沧浪亭等。王 臣又换了一套剑法,叫“拙政网师剑”。它的本义在于经营自我的小天地,与世隔 绝,曲折深邃,别有洞天。它讲究自足的防守,根本不理会对手出招变化。是为 “拙政”。 “网师”可能是指引来京城名妓李师师收于园中。小谢如此曲解。 事实上,苏州园林苦心追求的是:当你身处其中时,不论从哪个角度,在哪个 地点,眼前都是一幅别致、和谐、美丽的山水画,而且绝不会雷同。王臣的剑法也 似如此。 孤寒的反击是如此的莽撞,大大破坏了王氏剑法的素雅。他任意挥斫,一剑欺 入中宫,点眼,寻了个“漏窗”,绕过“障景”,当胸直刺。王臣微惊,退步划上 几处假山,添加一汪池水。可他对牛弹琴了。 孤寒的剑尖指在他眉间。姑苏园林着眼小处,未免不够大气,有些短视,较不 实用。王臣败了。孤寒止剑不刺,在那瞬间,众人尚未瞧清楚。甚至于王臣本人也 不明所以,看不出败笔所在。他兀自吟着:“妙手解连环,片绣点重茵。”语声方 落,两人分开。 孤寒对胜负手最为敏感。他清楚自己胜了。王臣最后两招先绞杀己方攻势,再 而清辉点点,水银泻地般奔来,凌厉至极。所以他退了一步。而王臣之所以跃开, 也是想躲开凝在眉间的剑气。 王臣自觉侥幸。胜负未分,可他已想不出拿什么招数来款待这位少年了。园林 的失败不在于为人摧毁破坏,仅在于不被欣赏、劳而无功。未能令人叹服。 目送孤寒远去后,耳边听着子弟们的议论,王臣又有些后悔。还有一套“包孕 吴越横云剑法”尚未使出,应该与他缠斗。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是后怕。 王臣在想:方才若是失手,英名与声望会付之东流! 与孤寒战成平手绝不丢人。他安慰自己。后悔与后怕?王臣终于领悟: 我还是输了,心理上已经垮了! 小谢坚信孤寒胜了。他问:“你用了几招击败王堂。” “我只反击一次。你用谢家剑法中的‘雨花石’与他游斗,再用‘殒石流星’ 间隙反击,应该不会落败。”孤寒知道小谢曾败在王堂手中。 “姑苏还有什么剑道名家么?” “徽商帮的帐房总管卞梁,长相不堪,斜眼鼠须,武功却与臧三耳齐名,剑法 在王臣之上。‘悲秋剑气’和‘轻生一剑知’皆为武林绝技。” “他为人极为心细,追求完美近似于偏执。非常谨慎、稳重,跟你的风格有些 相似。据说他的剑法是天底下破绽最少的,先已将自己置于死地,轻生而不拼命, 冷静地悲伤哀愁。” “许久没听说他与谁动手了。从小到大,我从未听说他曾与谁动手交战、比划, 也不知道他如何成名。”小谢道,“不过,据江湖传说,和合二大仙之白胖子曾碰 到卞梁,避战而去。” 白胖子、太白金星都比三尸、五通神厉害。太白金星与白胖子齐名,在“刻舟 求剑”上排名第五。连白胖子都怕与之交战,可猜知卞梁的水平如何。他的剑法能 排到天下第十。 小谢很高兴。似乎孤寒已经打败了卞梁,进入黄金榜的前几把交椅。 两人回到清嘉馆。小谢当先奔向自己的房间。他看到房门未由外面锁上,先是 吐舌惊讶,再而释然。敢情是自己走得急了,忘了上锁。他推门而入,却发现躺在 床上、中了迷药、点了穴道的女杀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