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功名不信由天 为造化的游戏,生命必须有一个神圣的肯定,于是精神意愿自己的意志,失去 世界者复得自己的世界。 ──尼采 沈魂发现光阴箭并未在体内等待自己的反应:吃惊、后悔、疼痛,再而失去知 觉。那根细圆管仍然对着自己,十几步的光阴,走了这么久? 他额头出汗。相距太近,方才又毫无防备,纵使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亦没有多大把握躲开它。 这便是死神之独眼罢! 周乐道:“沈魂,你抓住我后,未下杀手。所以我还你个人情。”他转身走出, 又道:“你们怎么都赶来了?”冉苒的软轿后面不远处,一团树荫下,几叠山石, 三个长衫少年。 谢清发眯着眼,笑道:“我们都来晚了,好戏已经谢幕。恭喜你,大周正乐。” 恭喜周乐打回武当,技压同门。他们三人由江南赶来助拳,却不料周乐居然完胜。 独孤寒盯着沈魂,肃穆冷静。聪明的岑寂点头微笑,内心却在盘算当前形势。 己方不怕沈魂反扑。他很爱惜面子,不至于恼羞成怒,揭破冉苒的底细。武当派敌 意未减。但有光阴箭在手,足于威慑武当。更何况,冷川对周乐颇具善意。 冷川在与冷洋交谈。冷溪皱眉,瘦长枯干的苦瓜脸上阡陌纵横。他只低声道: “大敌当前,周乐之事暂且放在一边。” 沈魂神色逐渐正常,笑道:“周乐,你倒是很会故作大方。其实我有机会躲过 光阴箭。……待我击败郑中孚,了却心愿后,再来领教天工与鬼工的绝世之作。” 他想下山了,因为武当派已折在周乐手中,他再出手,意味不大,提不起兴致。不 如将场面留与周乐去收拾。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武当派才有可能围攻周乐。 沈魂低估了周乐。他的主角之位给周乐篡夺了。 人群中欢呼声雷动,眼睛都望向了同一个人。沈魂冷笑不止。十三行领袖、无 不居掌门,“风行泽上,无所不闻;信之被物,无所不至”,左玉皇武圣人,“五 言长城、七绝圣手”——郑中孚郑大侠,抱病到武当山来了。 郑中孚神色轻松,看不出有伤。他先吊唁了冷苔道长的灵位,然后对冷洋说, 周乐是无辜的,杀人凶手乃是和合二大仙之白胖子。后来白胖子也死在了周乐手中。 他特地赶来说明真相,以免误会。他还说,想与鬼帝沈魂再次较量武功。 郑中孚朗声道:“我的伤已不碍事。” 谁都想不到周乐有能力杀死白胖子,但谁都不会怀疑郑中孚的话。所以,有人 过来向周乐致歉。周乐由叛徒摇身变成英雄。但他反而因此沉默,远远地与沈魂对 视。 “他帮我洗脱罪名,对我赞赏有加。今后,我好意思说他坏话么?即便说了, 会有人相信这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周乐么?……假使有一两个人相信了,他 们也会如此想:郑中孚保你是好人,你又说郑是坏人,那么郑保你的话可信么?你 会不会真的杀了武当派九名弟子。”周乐低声道。 小谢道:“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该不该揭露他的真面目。纵使他暗中组织了 ‘帝虎’,有一统江湖的野心,似乎也说不上是大过失。更何况有了‘帝虎’组织, 正可牵制城隍庙的力量。” 岑寂很干脆:“不上劝进表,不能不当‘清流’。咱们应该着手调查,揭他的 老底。” “想开点,自称仁义、以正派自居的伪君子我见多了。他们其实也不太坏。比 如王堂……。脸皮太厚之人更令人讨厌。……哦,周乐,孤寒将哭夜郎杀了。” 周乐听他们谈话,不时看看软轿帘子。 独孤寒与施湛露去了施家在乡下的老宅。如果不是哭夜郎的到来,生活宁静、 温馨。每天劳作、谈天、散步、爬山,养花养草,看鸡看鸭,一块儿下厨做饭炒菜。 身边总有令人高兴的新鲜事儿。天气冷了,两人却如沐春风,孩童般地数着距离春 节的日子。一切如此美好,如果没有哭夜郎的到来。 独孤寒认为自己的武功落下了许多,当他面对着五通神中武功最高的哭夜郎时。 哭夜郎大大方方地登门拜访,不失礼数。寒暄之后,即要求与他比武。 哭夜郎曾化名疯子白痴,意为武疯武痴,四处寻人打架,在少林寺前大肆撒野。 可以说,在当今武林,知道疯子的人比听说过哭夜郎的人还多。他行为古怪,不时 故意招惹比自己武功高的人,如少林“尘”字辈高僧。 施湛露帮孤寒找来长剑。两个男人走到野外。她倚门目送丈夫远去。 她自以为非常宽心,却害怕会碍丈夫手脚,令他分神。 哭夜郎空手,道:“你内心中不愿与我过招。” 独孤寒点头。“你已尽失锐气,武功退步不少,害怕失手。”哭夜郎在摇头。 独孤寒内力犹在,剑术也未生疏。“你很奇怪我能找到这儿来吧?城隍庙的势 力无孔不入。” 独孤寒立马想:会不会在耍调虎离山之计,湛露……!他声音微变,道:“你, 就你一人来么?” 哭夜郎很有风度地点头,道:“尚未婚娶,自然无伴。”独孤寒已飞奔而去。 哭夜郎追上,道:“且慢。”孤寒住步。“你害怕与我过招?” 孤寒哭笑不得,转身迈步,穿过树林,远远地见到施湛露站在门边翘首等候, 这才放心回头。 哭夜郎笑道:“原来你在担心尊夫人。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要伤她, 机会多得是。你总不可能与她寸步不离吧。” 哭夜郎的武功很疯狂,诡异,口中怪叫如鬼哭狼嚎。独孤寒只是防守。 他不料哭夜郎竟敢抱头撞来,前胸尽是空门,却刺不出致命一剑。此时他的心 境认为杀人不妥,也不想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他后退,封剑。 哭夜郎立马趋近,手臂碰到剑锋,衣裳浸血。他好象已经发疯,无法以常理度 之。独孤寒觉得不该与他一般见识,内心中居然有些害怕。 这会儿,他哪里是在防守,完全是在退让。 他不再是往日醉心剑道的无名少年了。他仅认为“应该胜”,而不是“可以胜”。 独孤寒心里想了许多,老觉得不在状态。 哭夜郎不仅在拼命,而且在送命。他只顾打自己的,却让人瞧不出招式。也许 他真的疯了,宛如巫师、神汉,在颠狂中获得通灵的力量。 激斗中,哭夜郎突然一个急冲。独孤寒挪身滑步,挽起几个剑花。 “砰”一声,他摔在地上,长剑脱手。哭夜郎含笑道:“你败了。” 孤寒挣扎着站起。施湛露惊叫,朝这边跑来。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负了重伤,仍可战胜卞梁。当时我都傻眼了。……你心 中牵挂着她,出剑不是很专心。”获胜的哭夜郎已不再疯狂,脸上是冷静的智慧。 孤寒嘴角渗出血来。哭夜郎不敢背朝着他,不敢冒进,还是很担心那天下第一 的防守功夫。施湛露奔近了。 孤寒俯身拾剑。哭夜郎上步推掌,飞脚踢出,跟着却哀嚎、捂胸、瞪眼。“你、 你……。” “我败了,但有能力杀你。”孤寒沉声道,“……是你逼我的。”正所谓,水 可载舟亦可覆舟,为了湛露,孤寒无法再做到“外物非所虞”,却也可以为了保护 所爱的人将生命潜力瞬间爆发。 疯子快断气了。“痊愈”的疯子很冷静,但也最脆弱。当他不疯不狂时,也就 不在最佳状态。 “周乐,咱俩切磋武功的日子几次延期,如今是时候了。”孤寒微笑道。 周乐道:“郑中孚与沈魂明日比试。也许今晚你去找沈魂更合适。” 见到鬼帝一面的机会非常难得。曹之其、冷苔先后死去,如今沈魂是天下第一 剑。 岑寂道:“正是。如果沈魂败给郑中孚,他必会再次退隐。” 周乐道:“为了力量均衡,制约帝虎,沈魂不能败。我不担心他与你比剑后, 内力减退。相反,他会因而热身,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今日,武当山上非常热闹。周乐等人远离人群。郑中孚正享受着优厚的招待。 “下笑世上士”的沈魂孤身一人。岑寂有些佩服他。与人民为敌,这需要多大的勇 气啊。 他更是艳羡周乐,虽然冉苒已先期下山。连谢清发亦是一脸喜气。小谢已跟王 贞吉订婚,不日成亲。只剩下岑寂一人前途茫茫。春节前,他得回家,崔九家的小 姐要出阁了。 岑寂在杭城书画界有了些许名气后,大讲“变法求新”,首倡“文人画”,推 崇“背叛古人,师法自然”,被多数画匠视为怪物,大力排斥。岑寂治一印,曰 “离经叛道者,狂妄自大人”。 他觉得武林中较为公允。谁胜谁负,清清楚楚。你说你强,那好,以性命做为 赌注,咱们刀剑拳脚上见功夫。固步自封,倚老卖老,当然只有死路一条。在画坛, 却非如此。名气比实力更重要。文人相轻,死后成名,自古如此。 “纵能娶她为妻,我亦无法想象与她婚后的生活。也许根本就无法相处,还得 再分手。因为我很可能是个毫无情趣的丈夫。”岑寂想。 “我蔑视天下,却渴望被人认可。我需要一个情人,愿意为她献身。 然而,在确认了人选之后,我又疑虑重重。我宁可避免失去,也不愿追求得到?” 不安份的人是痛苦的。 “人生原本空幻,名利于我如浮云,情人也只在我虚拟的梦中。那么,我为何 抗争,为何自我折磨?──人生的真谛在于放肆的悲壮,在于克制的潇洒,在于对 自我、对生命的肯定。” 沈魂来了。入夜,他主动找到周乐等人,道:“你们想见我?我知道你们在想 些什么……。我被他们视作败类,冉教主则归入异类,你们四人可算是另类。总之, 咱们都不是名门正派,都厌恶那帮人刻板、势利、伪善、做作的嘴脸。” “老实说,我也烦帮会教派里的生活。但放眼天下,能把黑道组织起来成立城 隍庙称雄武林的人,舍我其谁?”沈魂道,“目前城隍庙吞不下十三行。但明日比 试,我却有绝对把握。” 周乐等人略为动容。 “你们打算帮我,能帮我什么呢?……笑话!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郑中孚不是我的对手。”周乐等人神情尴尬。 沈魂负手望天,道:“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都喜欢自以为是。我不爱听别人 的教训。什么‘非危不战’、‘兵者,以恬淡为上’都是屁话。老子更是胡说八道, ‘祸莫大于轻敌,……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我就不信这个邪。” “也许我跟你们讲了这么多话,恰恰说明我状态不佳、信心不足。也许,不吐 不快,我已来了激情。晚上,我会兴奋得彻底失眠。” 独孤寒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失去了比剑的兴致。他有斗志,并未畏缩。只是 他在想,应该等到沈魂击败郑中孚后。 直觉告诉岑寂,胸有成竹的沈魂必胜郑中孚。沈魂需要大量敌对的观众,需要 武当山这个竞技场。对于他这种狂妄放诞之人,压力便是动力。 谢清发也道:“我不会未卜先知。但我不用等到明日便已知道比试结果。方才 我一见他的神情,便感受到剑当百万师的豪气。” “他令我产生不观看明日比试的念头。”失去了胜负的悬念,小谢同情郑中孚, 不想看到沈魂得意的样子。 “正是,咱们明日都不要观战,现在下山。”周乐道。天下数一数二的绝顶高 手过招,一决雌雄。这可是桩武林盛事,难得一见。习武之人无不渴望着有此眼福。 “咱们下山后,掩袭‘帝虎’爪牙,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也许,可以抓到几个 活口,探听到一些‘帝虎’组织的秘密。”为了在外围对付城隍庙,郑中孚肯定在 山下安排了不少“帝虎”成员。它们埋伏在暗中,必要时跳出来攻击。其中想必就 有十三异兽。 郑中孚必定想过自己战败的结果。他有伤在身,主动到武当应战,自然不惧声 名受损。他落败之时,人们夸大了来自沈魂与城隍庙的威胁,担忧加剧。这非常有 利于他高举正义大旗,联合白道各方力量,一呼天下应,共同对抗城隍庙。 周乐道:“这些年来,沈魂一心要胜过郑中孚,较少心理上的包袱。 我敢说,上回沈魂落败,主要原因是他不肯持剑对付空手的郑中孚。 明天,他会使‘大道天遁剑法’。” 相传由仙道吕洞宾创下的“大道天遁剑法”! “郑中孚做人上下其手,武功上却不可能藏一手。纵使有,也起不到奇兵突出、 力挽狂澜的效果。那七式‘七绝圣手’无法再令处于巅峰状态、无惧无忧的沈魂上 当了。” 沈魂是天下有数的鬼才。早年他的武功带有妖气,玄妙古怪。后年据说又有长 进,超越了大罗金仙,令评者无所适从,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儿。人们已不懂他的武 学。 郑中孚不长于使剑,沈魂的剑法天下第一。大道天遁剑法相传为八仙中的吕洞 宾所创,招式不为人知,极是神秘,据说全无章法。 岑寂突然说道:“沈魂由佛门出身,再而修道。郑中孚以鸿儒自许,骨子里尊 法家。他们两人文化背景各异,代表着不同阶层。这一战当真是意味深远。” 沈、郑均对现实不满,分别是市井与士大夫中的叛逆。所以,如若郑中孚败了, 便可认为是世俗社会的胜利?城隍庙主要由城市流氓无产阶级组成。帝虎志向远大, 企图推翻现政府。 岑寂又道:“七绝圣手分别是拿云手、传杯手、经纶手、红酥手、小梅花缚虎 手、推手含情还却手、心应手。乍一看便知郑中孚以士子自居,有文人味,很熟悉 历代诗词。周乐,你知道大道天遁剑法的招式名称么?我估计它们也是沈魂自个想 出来的。” “大道天遁剑法共六式,我也从未见过。第一式,圣人抱一为天下。 第二式,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纯铁不可陶熔;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渎不 能容纳。第三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第四式,夫唯不争者而莫能与之 争。第五式,天下英雄本无主。第六式,涵融万有而天和。”周乐道。 “这些剑招的名称都较为古怪,气势恢宏,有黄钟、大吕、弦歌、干扬的味道, 隐约有些老庄与魏晋新道家的影子。”周乐道,“偶尔念念几句话,可令人精神一 长。” “从沈魂自创的剑法招式名称,可看出他这个人很矛盾。──事实上,我们个 个都有些人格分裂。在沈魂身上,矛盾更为激化。他反复无常、躁动不安、渴望渲 泄,富于创造力,追求个性的张扬。所以,哀老、僵化、呆滞、保守的郑中孚必败 无疑。” 岑寂等人下山。冬季的黑夜有些冷,静极。下山令人有收不住脚的冲动,使命 感在升华。 “乐者,心之动也。”周乐着实动心了。他终究没有加入明教。冉苒仍然当她 的明教教主。两人见面的机会依然不多。周乐起了归隐的念头。──在医林之畔开 家饭店客栈,生意想必不错,因为医林不让健者留宿。 岑寂急着赶回家过年,看望父母兄弟。他上崔府跟姨父姨妈辞别,顺便归还几 本书,收拾一些旧画作。藏书楼里非常空寂,只有日光透窗铺地。岑寂有个毛病, 见到书册典集便得抽出来翻翻,逗留多时,流连忘返。待他惊觉有人拾阶,抬头见 着又是杜蘅。 杜蘅冲他做了个鬼脸,将手中的小册子放好,转身欲走。岑寂道:“你不想找 本书带回么?”这话问得冒昧,他的脸发烧。 “快过年了,小姐没功夫读书了。”待她下楼,岑寂看清她所还的书居然是唐 代诗人李义山的诗集。他忍不住抽出诗集,打开,一眼看到那首传诵极广的七言律 诗《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似乎有种别样的幽香,岑寂 竟已痴了。 李义山的七律水平很高。其中有不少无题诗较为隐晦,似是描写闺情。虽说岑 寂自小便已熟读吟背,此时直有触目惊心的感觉。他一路翻下。“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贾氏窥帘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 相思一寸灰”。“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待看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时,岑寂捧书呆立,心中只剩了 几个偏执的念头:她为什么偏爱李义山的七律,难道她亦在为情所苦,她在思念哪 位幸运的男子?他寻不见夹过书签及笔墨批注的痕迹。也许自己太过敏了,她不一 定另有深意。他深知自己一向耽于幻想。 他傻劲上来,想由书页上寻觅渗开的泪珠。他闭眼,仿佛看到一个遥远而模糊、 青春可爱却又思虑重重的女孩。她白玉般秀气的手指轻拈书页。香气弥漫的闺房中, 有两点流光溢彩的晶莹在眼波里,在书册上,在律诗的韵脚之外。 岑寂出崔府门,这才想起将旧日画作落在书楼了。失魂落魄的他脑海中一片混 乱。──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掉了些什么。他没有回头捡画,也许杜蘅有机会见到它 们。 金陵来信。纸上仅有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老婆变心了啦!我闭门不出。” 周乐吓了一大跳。小谢刚与王贞吉新婚不久,难道会这么快地出现裂痕?夫妻不和 乃是常事。王贞吉读书多,有主见;小谢心直口快,风流放诞,一静一动,性格相 差颇大。更何况,他俩成亲完全是为了应付差使,没有多少感情基础。王贞吉瞧不 上小谢,小谢亦有些厌烦她。 但是,无论怎样,王贞吉也不该立马变心呀。她自觉误上贼船,小谢比她想象 中还坏,想回姑苏老家?小谢为何要闭门不出?依他脾气,应该离家出走才是。 次日,谢清发又托人带来一信。“周乐,‘乐著太始’,‘大乐与天地同和’, ‘乐者,天地之和也’,你明白它们的意思么?另,何谓周公之礼,典出何处?” “近来,我若有所悟。老祖宗的话就这几句有些道理。” “王贞吉确实变心了。婚后,小两口天天在一块儿,居然相处不错。 她挖掘出我的好处,居然开始喜欢上我这浪子了。以前,她说她要与我当对挂 名夫妻,互不干涉,不通声气。如今,嘿,她言而无信……。” “她说她命苦,跟了小谢我,也只好认了。我们如胶似漆。喂,周乐,什么时 候喝你的喜酒?” “如今我滴酒不沾,她甚至不让我出门。所以只好冷落老朋友了。当然,我心 里不太情愿,总以为是在消磨志气。不过,哄哄老婆,也只得如此。” “我喜欢过不少女人。只要漂亮些,可爱些,见一个,爱一个。当时我想,他 们选中王贞吉当我妻子,我偏偏不要。哪知,如今我竟会与她如此亲近。这种感觉 太强烈了。睡在一块,吃在一块,玩在一块,在别人口中也牵在一块。她说她感到 我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才情还过得去。有人说,不奸不坏,女人不爱,实在有道 理。我被她一捧,又喜欢她既慧且美,自然便缴械投降。” “也许,她命中注定是我的冤家。”周乐与冉苒看到此处,忍不住相视一笑, 心里洋溢着幸福。 两人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所以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说我若有所悟了吧?‘乐 著太始’,太始时是指婴儿出生或珠胎暗种。‘大乐与天地同和’,天地为乾坤, 为男女阴阳。家和万事兴,夫妻恩爱则是人间至乐。” “冉小姐,你想必也已明白。”冉苒俏脸晕红。谢清发居然料到她正与周乐在 一块。 四、吾之同道三五子周乐、岑寂、独孤寒、谢清发又已聚在一块。武当一战, 四人下山后,借对付“城隍庙”的名义,突袭躲在暗处的帝虎,大有斩获。此役完 胜,四人名扬天下。开始有人称他们作“客家、新游侠、不伦不类”,认为这是江 湖中新崛起的力量。 岑寂干杯后,道:“吾之同道,三五子足矣。你们三人,加上尉迟、我正好五 人,再加上古董、胡不归、姜太公、董大……。对了,有些时日没见着尉迟杯,这 小子躲到哪里了?”他有些醉了。 “如果与几个好朋友一道出去护镖,旅途不觉寂寞劳累,一路欢歌笑语,倒也 好玩。……咱们开家镖局,如何?”只是,谢清发与独孤寒已有家室。好朋友也没 法天天见面。 物以类聚,人以群居。松散的联系,宽泛的理念,亦足以搞出个象样的群体。 以孤寒之“自闭”性格,亦已为之心折。他念念不忘与周乐过招比武。他说:“周 乐,咱俩之战,定于何时?” 周乐笑道:“终有一天你会破开‘大道天遁剑法’,击败沈魂。到那时,你高 处不胜寒,寂寞高手苦求一败。我周乐的武功,你又早已看不上眼,所以……。” 孤寒大喜,道:“走。咱们出去。”他从小狞猎,知道应先吃肉再啃骨头。老 实不客气地说,周乐不如沈魂多矣。 不料,周乐眼珠一转,又道:“不使剑,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我又有禁制在身。…… 希望有一天,我能持剑与你过招。” 他起身,仰头将杯中酒一干而尽,正待离座。天下第一神偷姜太公闯进门来。 他不入座,也不抢酒喝,脸色黯然,低声道:“我在十三行得到消息,尉迟那笔镖 出事了。镖银都被抢走,死了几个伙计。…… 现场有尉迟长刀刀头。他下落不明。” 连消息一向灵通的十三行也没了尉迟的消息! 大伙儿猛然间都沉默了。周乐怔怔站着。小谢手中的酒杯一歪,酒水洒了一桌。 独孤寒松开了握剑之手。 岑寂强笑着,正待说句话,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一、帝虎本纪 [本纪]中国历代帝王的传记,在纪传体史书中,因其备见一代史事概要,为全 书纲领。 [帝虎]马总《意林》卷四引《抱朴子》:“谚云:‘书三写,鲁成鱼,帝成虎。’” 按,今本《抱朴子·遐览》作“虚成虎”。后因称书籍传写谬误为“鲁鱼帝虎”。 我怀疑是否马总也抄错了?“鲁”和“鱼”篆文字形相似,容易写错。 而“虎”字,从今文字形看,似乎更似“虚”字。所以这也是“鲁鱼帝虎”, 马总至使学者讹以承讹,谬以袭谬? 本书中的“帝虎”是一个极为神秘,相当强大的组织。它的成立出于美好的愿 望,基于善良的本心。为了达到目的,它倾向于不择手段。 为了脸面,它宁可抛弃原则。 “帝虎”比不过“十三行”。十三行人多势众,财大气粗,在武林中享有极高 的声望。然而只有“帝虎”配得上“本纪”。因为十三行成就不了霸业,小修小补、 小恩小惠无济于“世”。 帝虎寄生在十三行。一唱白脸,一唱红脸。所以帝虎君临天下,不可一世。 它这个组织很怪,认真地讲只有一个成员,即其元首、领袖。手下皆只是听话 的工具。绝对的集权独裁是君主制的特征。 [太史公曰]某大儒云: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为天下奉一人,民贵君轻。太 史公地下有知,应曰:虽为一人奉天下,依然不当。试想,以君之轻,如何分身奉 天下?忙得过来么?会不会反而误了众生?以民之贵,君赔得起么?凭借什么负担 相应的责任?所以,这位老穷酸并未说到点子上啊。 二、武林世家 [世家]传记一体,主要叙述世袭封国的诸侯事迹。 [明教]由摩尼教发展而成的秘密宗教组织。混合有道教、佛教成份。教徒服色 尚白,提倡素食,戒酒、裸葬;讲究团结互助,称为一家。教义认为,世界上光明 力量必然战胜黑暗。宋时流传于江南、华东。 [城隍庙]有水之城堑为“池”,无水为“隍”。祭祀城隍爷的地方即为城隍庙。 唐代以来,各郡县皆有。 城隍是守护城池的神。民间传说中他还有相当于县令郡守的职责,管当地鬼民。 [借刀]并非动宾结构,与“杀人”连系在一块,也是个组织。 [十三行]明未清初,广州曾有十三商行,做西洋贸易,盛极一时。 [二商、三家、四术、五大门派]略[黑白讲]在我看来,黑白道的说法不够恰当, 把“道”滥用了。“黑白讲”常见于闽南话,意为“胡说”。正邪“机构”可比围 棋中的黑白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黑白皆不过保护色罢了,变色则是保护色发 展的极致。 三、新左传 [尉迟杯]词牌名,双调一百零五字,仄韵;又一体一百零六字,平韵。 [独孤寒]独孤是复姓。孤寒,在广东话中有“清寒、节俭、较为内向”的意思。 [书剑]书、剑为古代文人随身携带之物,因以指文人生涯。向来有种观点,剑 为士子佩带,有贵族气,刀才是普及流行的利器。古龙曾引此说。然而,在先秦, 楚地成年男子几乎都佩剑。此后,威胁中原政权的异族几乎都不使剑。再后来,统 治者怕人民造反,收缴民间兵器。寻常人连长刀都搞不到了。元代禁止汉人持兵械。 [新左传]由“新左派”来。我略知文化大革命与法国“五月风暴”的历史。“新左 派”中不少人对文化有过贡献。 [童话]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人童话”。我想,这不仅指它情节离奇,武打夸 张,想象丰富,而且因为它所提倡的“侠义精神”存世不多,无处寻觅,现代人以 为如同花精树神一般不可信。 童话的作用之一据说是教育孩子。它们中有不少是以动物为角的,或指向未来, 或者干脆不作时间交待。 武侠小说指向过去,一开始便不打算做为精神食粮。 四、八书 [八书]记制度沿革。 [盖观论定]由“盖棺论定”改来的。可望文生义。 [刻周求剑]由“刻舟求剑”改来的。“刻周”意为“详细、全面”。 五、十表 [十表]以通史事脉络。 为什么现代新派武侠小说的时代几乎都在唐以后,特别是宋季以后? 古龙小说不写历史,但我们亦有推定其作品时代应在宋之后的办法。 其一,唐传奇、宋话本出现,作家们可以从中获取不少素材。 其二,宋以后,文官治国。主流意识形态反对民间尚武。反者道之动也。这给 写作留下了空间。 其三,钱票是宋以后才出现的。银票在南宋之后。庄票更是明清以后的事。只 在那时,银两才盛行中国。 火药在小说中不时出现。它于公元七世纪发明,大概是初唐。 其四,小说人物必须走上江湖,需要商业氛围,市民社会。唐代有“旗亭酒楼, 杨柳章台”。宋朝大城市里,“市”(即娱乐场所,交易场所)不再局限于某个区 域,某些街道。“瓦肆”很热闹。 其五,越到明清越好进行武功描写。少林寺建于公元495年,北魏孝文帝时。隋 唐以后僧众习武。 武当派若曾存在,亦当不早于明季。(有人曰,历史上有两个张三丰,一个在 宋,一个生于元末明初。据我所知,《拳经捷要》的作者是明初人物。) 武侠小说中,女子颇为开放,频频抛头露面。所以,若说发生在南宋之后,恐 也牵强。 自然害怕真空,武侠害怕枪弹。我个人不喜欢现代背景中的武侠。 1997年5月2日下午 写毕于人大学八楼 1998年7月15日改毕于福建漳州 芗城 陈阵(陈毅聪)||EMAIL:chin.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