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种生活 作者:chilly 那时我刚毕业,单位没有宿舍,有熟人搬了家,空出一套房,就租了下来。 房子是属于铁路系统的,当然也就在火车站旁边。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都是最脏乱 的地方,广州在这方面终于可以排上个全国之最。从单位到住处不过是三站路, 却恍然走过了三个世界。 从那个著名的“广交会”出来,是流花路,因为附近的“流花公园”而得名, 那公园本是千年前南汉王刘伥的后宫,妃嫔宫女们早晚梳妆换下的残花扔满了溪 水湖面,花落水流红,随意抛洒的芳华,是何等奢侈的末世景象。今天的流花路 也算是条流金路,五星级宾馆、高档写字楼和俱乐部、酒家、名店街比邻,出入 的人眼睛都生得偏上,身上的酒店味,也就是高等华人或非华人的味儿还在,如 果不幸没有专车而是上了部TAXI甚至空调公共汽车,这高尚的气息就会被低等人 的气味所吞噬了。 公共汽车再过一站,就到了火车站,高架桥下永远躺着人,到天气热时,他 们的脏就会格外刺眼。因为这两年经济不好,里面也有很多带眼镜的。我认识几 个现在混得不错的人,都有躺天桥底的经历。他们说在天桥下睡觉并不算太坏, 一是顾盼左右有虎落平川的优越感,二是可以抱明天会更好的坚定信念,三是可 以吃到全市最便宜的盒饭,尽管是装在用过的泡沫饭盒里。火车站向来是龙蛇混 杂之地,但是巡警、便衣济济一堂,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车再开,才进入了 广州的黑三角。 该下车了,走进一条街,这条街也许是广州最便宜的人肉市场。电影院外, 三四十开外的老女人穿着勾了丝的黑袜子和崴了跟的高跟鞋一脸漠然的徘徊着; 一间连一间的发廊门口,坐着站着涂抹过厚、看上去都一个样的较年轻的女人, 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有次他下了决心,到发廊门口见到那些女孩坐在地上就退 缩了。他痛心疾首地说,怎么能这么脏呢?哪怕铺一张报纸也好啊。我当时有无 数评论涌到嘴边,因为太刻薄又咽了回去。不过反正有不嫌脏的,所以发廊门口 的“招小工”红纸条常年的贴着,女孩子们也依旧坐着,间中打个哈欠,再去摸 摸身边那条脏成深灰色的哈吧狗。 用《活着》里富贵的话,嫖和赌是胳臂连着肩膀,分不开。在新时代,又添 了个毒。这条街不但有本市著名的鞋业批发市场,据说也是毒品批发市场之一。 去东北长途货车常在这发货,东北人有来开店的,有来拿货的,有来避风头的, 有来找机会的,就这样形成了一个部落,就有了为他们服务的其他产业。街上到 处是东北小饭馆,经常有醉汉把小偷追打到街中间来。穿着花呢格子裤、小胡子 很黑、眼睛很冷的男人地在街上闲逛。到处散发着廉价品交易市场特有的忙乱、 疲倦和麻木,还有些潜伏的杀气。清晨和深夜这里就成了十字坡,抢劫、杀人的 事都有,TAXI司机很少有敢晚上送客进来的,但是白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巨大 的货车、长途汽车和摩托在狭窄、坑洼不平的小街上摩摩擦擦的挤过,很象灌腊 肠时大块的肉末不可思议地挤进了细薄的肠衣。 在女哨兵们、推着满载鞋盒的小车的民工和各种北方商人模样的人中间穿过, 走完这条街,再过条铁路(尽管只是广州局自己调度车头用的),城市的脐带就 此割断了。这里不是广州东面的市郊,从那些市郊农民的房子上看得出他们有钱, 打白领工的才租得起他们的套间,蓝领的小工必须十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而即 使在远郊的垃圾场附近聚居起来的、由湖南、四川盲流组成“垃圾专业村”,人 们也各有各的分工,有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这里也不是广州西城的贫民区,在那 些搞不清门牌号的小巷里,我见过靠百来元救济金拉扯小孙女的老太太,见过除 了一张磨得油亮的光床板和一堆烂被子别无长物的弱智清洁工和他的母亲,见过 以抽两块五的椰树牌香烟为最高奢侈的老头,但他们的家和根毕竟还在这城市的 怀抱里。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 路的一头是我所住的铁路系统的宿舍,然后是肉菜市场和小杂货铺。矮小如 儿童、耳垂上有酒杯口般大洞的瑶族妇女经常出没此地,毫无希望地兜售假银链 和塑料饰物,她们还钻到菜市场档口下面翻拣能入口的任何东西。我见到一个瑶 族女人一面逃,一面努力对追出来的档主辩解道:烂的,烂的。她手上拿着个烂 了个小窟窿的橙子,确信安全以后,她把烂的部分抠掉,就一口连皮咬了下去, 我眨了眨眼,一个小皮球大的新奇士橙已经没有了。到黄昏时分,这些瑶族女人 就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回到这里,扁担上挑着两个塑料袋,装着拣来的好东西,三 三两两的沿着铁路消失了,她们睡在铁路边上,我总也猜不透她们为什么要到这 都市里来。 这个时候和她们一齐来到这城市的边缘的,还有一群一群的男人,如果身上 出现一块白色,是衣服破了。靠着铁路边搭了一溜平房,里外都象煤球那么黑, 说饭馆或旅店太抬举了,这种平房只供应面条,似乎是六角一碗。这些男人在平 房前面蹲成一堆堆,捧着碗猛吸,和身后灰黑的墙融为一体。他们靠着附近的货 运站干些力气活,多半是进了城,又找不到管饭,或者是固定的活。这一带的苦 力太多,货主把价钱压得很低,收入太低又不固定,租不起房子,吃住都在这溜 平房里,饭量又大,根本存不下钱,也回不了家,日子也就一天天的过去了,这 城市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每次傍晚走过那溜平房,都会看到昏黄的灯光照着大 锅里冉冉弥漫开的白气,锅边总是个老头在掌勺,有时老头身边有个大肚子的年 轻女人。房外一堆堆的黑影也冒出白气,一撮白气代表一碗面,一个人。人的生 存似乎是可以无限地被简化,简化到只有这一碗六角钱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