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流金 入夏以来,我越来越沉默。 沉默是因为内心真正想表达的意识越来越少,相反的,为掩饰这种状态,我的 话语在不断升温的空间却越说越多,多得有时候自己都觉着反常。 大街上,瞧到一家卖金鱼的,大水缸,人造水草,鼓着腮帮的红尾、黑尾鱼挺 着圆肚,不停吹着水泡,一串串水泡从它们口中吹出露出水面已无影无踪。那一刻, 我感觉自己象鱼。整天说着无谓的泡泡。 早上,陈电话过来提醒我,让我别忘了开结婚介绍信。 我问他,还要准备什么? 他说,到时提醒你。 快下班,好不容易瞅到秘书科只有张科长一个人在,忙蹭进去说明来意。 我就立在那儿,瞧着她不慌不忙地开锁、找笔、填写。我用舌舔了舔略显干燥 的唇,不安地等着,出来的时候头皮已等得发麻。 7月31日傍晚,我怀揣着那张介绍信等陈。 我不喜欢迟到,又拿不准时间,总是我等他。我身后是商场大橱窗,一排排闪 动的电视屏在我身后默默无语的翻转画面,售货员是个年轻的苗条女生,她不停晃 动身子,裙摆也有规律抖动。 我突然看到那个苍白的、瘦弱的年轻男人,亚麻黄头发,褐色不安的眼睛出现 在一个画面里。 我不记得这是部什么片子,但我知道这个男人将会对那娇小的女人说:你喜欢 我没有我喜欢你的一半多! 为了这个镜头以及男人这句话,我曾在沉默中坐了一个正午,直坐得阳光不再 热烈。 “你喜欢我没有我喜欢你的一半多!”男人在我眼里默默无语的说出这句话, 他的唇形,他的眸子,令我胃部有种痉挛地痛楚。 傍晚的阳光橙红,熟得透彻,路人零乱而匆忙穿行在光线构造的世界。 我穿直身长裙,没有任何辑线的那种,隐在一幢商场高楼侧的阴影里等陈。 一个刺目的色调由远而近,待我瞧出那是可可的时候,她已经象一阵风刮来的 桃花瓣,笑脸盈盈地直冲过来。 她机关枪似地说,给你介绍XX,我和他要参加一个聚会,晚上回来再让你们互 相认识。 她拉着男人又风一样刮走。我只来得及瞧到男人戴着一副浅绿色的镜子。 可可与我同在机关大院里上班,我俩共住一两居室已三年。这三年中,我瞧着 她走马灯式的换着男人,她说这是丰富人生。 我和可可尽管对男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但并不妨碍我和她的友谊,而且,她 从不留男人过夜。 她说,取悦自己就是幸福,而让男人得到自己就要看快乐不快乐。 我同意可可的观念,但大多数时候,我认为简单就是幸福。对太多的幸福我认 同的期望不高。 小时候,爸爸告诉我和大哥,不要期求太多,那样会有很多痛苦。我们一家三 口相依为命,爸爸疼爱我多过大哥。可能因为我简单得象他自己。 可可问过我,为什么选择陈? 我说,他是第一个让我动结婚念头的男人。 为什么? 我想了会儿说,他适合结婚。 陈的生活井井有条,和他认识以后,我就没有再因为大意不见了钥匙而急着要 人开锁,或是错过站台必须返回。 老爸有天将我招回去,一进门,见大姑也在场,我意识到可能谈话的内容与他 有关。 爸叹了口气,说,你同不同意?今年秋就把那事办了? 有心理准备在先,话没落音,我就点了头。 大姑把我的肩用力拍了两下,她的眼就红了。 我突然觉着姻缘是天定的,象我和陈。 晚上回到与可可的小居,那个戴绿镜的男人还在。可可好象很兴奋。 她说,刚从朋友那儿玩碟仙回来,叫我什么时候与她一块试试。很灵验的,居 然能测到她前世是一家富贵人家的三姨太。 说到三姨太这词时,她有意识将绿镜男人扫了一眼。然后说,小玉,秦对阴阳 八卦周易测字什么的很有研究,让他给你试试? 可可今夜换着一套家居的娃娃衫,短短的发梢,一脸灿烂的笑容。我不想扫她 的兴,随口说,就我的名字吧? 我叫王玉,爸说,这是妈给取的,让我做人多一点儿小心。 我一边收拾屋内的零散物品,一边等男人开口。 男人闭着眼很象模象样的掐着手指,我根本不信这些所谓的奇情怪事,但见他 和可可都一本正经的,也只好耐心等着他开口。 最后他说,你这几天不要夜晚接近有水的地方。 这算什么?偈语?我无声地笑了。 我做梦了,很奇怪,是彩色的梦。 一直,我很少做梦,我的梦从来没有色彩和声音,象二三十年代的默片。小的 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后来听多了女生们叽叽喳喳的互相表白,才恍然觉得单 调。那个时候,大伙聚在一块说说各自梦到过的情节,再学人猜测潜意识,只有我, 做出一副不在意,令她们不安的以为我在清高。 其实,我是真的说不出原因。除此以外,我很正常。 习惯这样的梦境以后,也没觉出不好,那黑白世界的梦境更象另一个安静的空 间。现代美术中出现一种叫三维立体画,能在繁杂的色块、线条中,通过双眼聚焦 找到隐藏在间中的画面。那些画面比一目了然的画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感觉,似乎能 脱开纸张本身存在我们眼前。我想,我的梦境就是这样的一个不为人知的三维空间。 从某个角度上看,这个空间比我存在的似乎更近于真实。 小的时候,我的黑白世界的主角是一株树,一条路从远方经过树再伸向远方, 漫漫地没有尽头。树有时是森密裙盖荫荫,有时是写意的枝干,再大一点时,梦里 出现湖泊,近年,梦里住进了男人与女人。 那女人着合体绸缎短褂,偏门襟,一水的长裤,柔润光泽,袖口、边缝手绣半 开莲花。女人秋水般的双眸,体态轻盈。 女人时常依窗棂而坐,细心在花棚上刺绣,她上下揽线的手柔胰纤纤。 女人爱吃莲米,盘腿坐在卧榻上,将莲米小心脱出莲衣,待莲米都剥清,莲衣 形成一个多孔的漏塞。女人将莲衣放在眼前,象镜头一样窥视四周还有那个男人。 她在笑,男人过来将一块珏挂在她胸前。 做这个梦的时候,我不知道男人挂在女人胸前的物什是什么,只记得是两块精 雕细琢的椭圆状硬物,用一条丝线合在一块,即便梦境 没有色彩,也能感觉出它的温润。我凭记忆翻书查阅,在一本记录玉器、珠宝 的专业手册中知道,那东西叫“珏”。 很久以来,我都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女人是谁?男人是谁?我想他们一 定与我有关。 我曾尝试着将梦说与陈,陈说,你少看一些闲书。 然后,我感觉自己开始沉默。 可可说我认识陈以后,幸福得象一头丛林母鹿。还好,她说的是幸福。幸福与 快乐,我以为是两码事。 幸福是大家眼里的光景,只有快乐是一口井,深深陷在地底,冬暖夏凉,温润 碧泽。 连续几天,梦境都活灵活现的上演,象是台剧。刚尝试彩色梦境的我对这一切 恋恋不舍。每天清晨,我瞧着女人携同男人淡去,然后,我怀着一个人的快乐盼着 夜色来临。 陈今天打来电话,让我抽空体检,问我这几天在忙什么?约好晚上一块吃饭。 两个人的饭局很简单,在路边一家瞧起来还较洁净的小餐馆里,陈雪白僵直的 衣领在灯下很刺眼。我知道,他每天会仔细刷洗衣领、袖口,知道他左裤袋里有一 条蓝细格花的大方帕,知道他有计划制定着几年内的生活,甚至知道他决定我俩在 两年后的五月生个孩子…… 一切将水到渠成,无风无雨。 走出小店,夜幕四合。城市象在一巨兽的口嘴边生存,潮湿闷热的空间越来越 小。 8月12日,旧历七月十三。 一大早,可可就提醒我早点回来有个聚会,我想到那绿镜男人还有他的偈语, 就不禁笑起来。 梦境中的男女平安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生活琐碎得比我的夏天都真实。 我期望这样的梦能连续不断地做下去,象童话故事中讲的,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幸 福的生活。 与陈约好一块看家具,休息的时间消磨得特别快。夜色降临时,我推脱太累, 坚持一个人回家。 迅速将自己扔进TAXI回家。车内镜印照着一张青白而敏锐的脸,长长的黑发, 我笑,她也呲牙咧嘴。 TAXI沿湖一路慢行,从车窗外望,湖面上,三三两两的蓬船将一池月色搅得波 光鳞鳞,纹理清晰跳荡得更有韵致。 我想起早上可可的邀约。车行至“烟波皓月”茶坊前,我改变了主意。 茶坊实则是建造在湖边的一所大船。进得“烟波皓月”大门,就听见叮咚叮咚 的筝声,女主人琴背靠着一簇青竹专心致致弹奏,悬空的腕在我眼里柔若无骨。 琴藏有一仿清雍正黑池五彩瓷壶,黑釉釉的壶身,精细的描绘,常人都以为紫 砂壶为最佳茶器,其实,茶道早传有“瓷器为上,黄金为次,陶制名三”之说。 我与琴的友谊开始于这把壶。 临窗择一空位坐下,感觉湖水汩汩在脚下呜咽,我想起一个主持人问生生不息 生存在水面的船工,你们与水共处,可曾听过水说话? 琴趁空闲过来说我好久没见又扔给我一串新鲜莲蓬。 托着这青绿的玩意儿,一股欣喜,我麻利剥开莲衣,细心将莲米从莲衣中脱剥 开来,做这一切时,突然觉得似曾相识。那白嫩嫩的橄榄形米粒轻触手心,令我一 阵恍忽,心里无由得生出一丝绻恋。 绻恋象九连环锁,洞藏在我体内,一环紧扣一环,精细的环丝倾刻间将五脏六 腑勒得支离破碎,千疮百孔,那隔世的阳光穿透我身躯从遥远映照过来。 我看到一个男人,笼在一片水气中,氤氲蒸腾。我感觉他静静地,一动不动地 渐移渐近。月色下,他的衣袂飘浮。 我见过这个男人,昨天梦境里他穿着藏青色长衫。一如他现在。 我对自己说,做梦呢,可我分明记得没有回家,没有上床?瞬息间,我脑海中 转了无数镜头,都是这个男人与女人相依相偎凝眸私语的。 男人双眼凝着霜重的水雾,我听到他说:终于能看到你了。 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我这是怎么啦? 我焦急想知道答案,我听到自己尖着嗓音在发问,你是谁?是谁?我在哪儿? 哪儿? 眼前一忽儿白一忽儿黑,等到完全白亮的时候,我醒了。 男人赤裸着身体睡在边上,我一出溜爬起来,惊醒了他,他瘦峭的脸上露出笑 容。他说,你醒了? 我移动视线左右打量着周边,终于想起来,这儿将是我的新家,这男人就是我 昨天才嫁的丈夫。 我想起心如撞鹿坐在花轿上,想起金银线绣的游龙金凤嫁衣。不由得脸露桃花。 这一年,我16岁。嫁给小城刘容斋珠宝玉器行少主人。 终于明白,那个着粉衣水裤端座窗前的女人是我。或者说是我前世。 面对湿漉漉的男人,忽然闪过陈逸飞导的《人约黄昏》片段。想起着长袍的男 主人公和苍白着脸黑夜出现在霞飞路的女人。 女人说,我是鬼! 男人问,鬼也有丈夫? 为什么没有? 男人一身水气仍立在眼前,似乎他能感觉我在想什么。 我不解他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年的梦又是为什么?我糊乱得不知从哪问起,只 好等着他给我答案! 湍流,太多的过往与现实交融在一块。梦境中的片段、画面在男人的注视中凝 成思维。 记忆象烘制过的干花,被神密之手点击,重放出生命。这个生命比眼前的一切 来得更妖艳绮丽。 家宅建在湖边,夏炎,后院一片荷花,我坐在窗前一边刺绣一边等男人归家。 男人常去山西集货,那天他欣喜给我看两块刚收购的白玉,他说,这是难得一 见的梨花玉,象这样成对的两块极少见。他要亲手将两块璞玉雕成珏。 作坊中的男人赤裸的上身,双脚蹬着木架,传送带系着砣不断地转,他手拿玉 料在砣头上精心磨制,不时将用水泡的金刚沙倒在转动的砣上,混身泥浆。古老作 坊,黑粗的屋梁,透过天窗的光线打在男人劳作的背肌上,年轻男人的身体象个烙 印,不经意时那个印迹开始泛痛。 一个秋雾浓厚的早晨,黑袍风水卦师走进宅院,他对女人说,珠宝玉器行行火, 此宅水气太重。大忌。女人舍不得一池清荷,一池秋水,说无碍!转身过去没来得 及瞧到风水师一脸的悲怆。 男人将辛苦磨制一年的珏用红丝线细细窜起,挂在女人胸前,然后将头轻靠在 女人微突起的腹部,说,要赶在女人临盆时回来抱孩子。 男人一身藏青从窗前小路上消失。眼前春色正浓,我握着珏立在窗前目送男人, 直到再也瞧不见身影也不忍离去。 珏,一块雕着荷花童子,一块是荷花童女,纯白洁净温润,我将她们拥在怀里 睡眠,就象拥着男人的肌肤。 男人没有兑现回家。 我在黑暗中承受着孤独的痛苦,在临盆的撕裂中默念着男人的名字,我不流泪, 男人说喜欢女人快乐的笑。 我的珏在儿子出生的第二天,出现了血丝,游龙一样的血丝渗透玉体,男人曾 告诉我,这叫沁。从那天起,我就知道男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不再临窗刺绣,不再眺望窗前的小路,我回避它们就象回避对男人的记忆一 样。我在沉默中守候了10年,艰难地守候儿子长大。 我把珏放在儿子胸前,睡梦中的儿子正在微笑。 终于可以将自己平安地挂成一块白幡,悬空在小路道旁槐树上。那个夏季似乎 结束得太早,荷花正结清莲时,就起了秋风。 我在水里等了一个甲子,男人说。 鬼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我每年都在7月开鬼门时盼着有机会见着你。 那年,遇匪徒死于非命,一头从船弦栽进水里,魂灵只能依附在流水中,枉死 者集聚着一口冤气,挥之不散,甚至不能选择重新投生和你重聚,只有顺着水流慢 慢寻找你……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泛,艰涩。他说,这次鬼门关的时候,我要投胎了,我 不敢肯定喝过孟婆汤的来世,还能不能遇到……只想今次偿还上辈子欠你的承诺。 不知道一个甲子的思念会有多重?我的胸被重锤打击得生疼,望男人的眼雾起 浓深。 我的手穿过男人的身体空洞的支举,隔了山重水深的一个甲子,前生今世我没 有办法再抚摸到男人。 男人悲哀地笑,浅浅的,淡淡的。 我突然发现男人随着他的笑意正在淡去,水气渐进消融,你别走! 鬼门要关了。 来世?来世我怎么找你? 没有来世,我耗尽了来世的精力…… 你别走!我猛得翻身坐起。 窗外一片霞光,闹钟正点嘀铃,随手摁哑闹铃,我窝在床铺上,一时不知流年 哪里。 我想起湖水、琴、莲蓬,然后是男人、氤氲、嫁衣。 男人的话仿似在耳边,没有来世,我耗尽了来世的精力…… 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或许只是一场梦,一场做得太深太累的梦。我这样告诉 自己,我想起了陈,想起了婚约。 不是所有人能受得住一往情深,一世倾情,那些呼号、那些痛苦受一世已太够。 白蛇青蛇为许仙水漫金山,又怎样? 为七少吞金自杀最后闹得个踽踽的红颜孤魂? 抛尽百宝箱,令男人悔恨不已也只能怒投江心? 倾国之娇顶着卖国的唾骂也只落得个素烛伴青灯? …… 万千种情绪、数不尽的男欢女情涌上心头,用情不是错,错的是时机不对,人 缘不对。 这一刻所思所想的,似乎要将一生的情绪都消化干净。在宁静的清晨,我放纵 这种信马由缰的感觉直到可可的大叫声从门外传来。 生活的繁琐来了! 绿镜男人将狂欢一夜的可可送到我手里,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走了。 可可宿醉末醒,笑着流泪,推推攘攘间,我俩都摔在地上,桌上的物件、纸张 一并滑落下来,那张单页的台历清晰地飘眼前,字迹鲜红醒目。 8月13日,旧历七月十四。 鬼门关了。 再无聚日。 瞬间,凝固了一个甲子的悲恸,象这个炎夏的冰山一样开始融化……